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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献药

    周桐在十月二十八日那天和颜梦华再次入宫。

    这一次,轻车熟路。

    伽颜宫一如既往地温暖,而他的主人却更衰弱了。

    再度看见顺天王,周桐感觉他身上再看不见一点儿活气,双眼好似失去聚焦。他甚至怀疑顺天王是不是已经瞎了。再看那些疮口,又严重了些,每一个都是个黑红色的血窟窿,散发骇然的腥臭。

    他本能地退后,可颜梦华却先于他走上前,并将他一并推了过去。

    “父王……”一声深情地呼唤把顺天王随时游离于身体之外的神魂叫了回来,苍老的脸慢慢转过来,眼睛也亮了。

    出于礼貌,周桐也喊了一声父王,声音温柔,且用的是灵海洲的话,这是他昨天晚上向竹月现学的,练习了好几遍,发音很准。

    竹月在得知要专门花时间学习灵海洲族语时曾找过他,要求撤销这道荒唐的命令。可他却觉得这是一件挺有意义的事,竹月学会了再教他,这样他也能更顺畅地和别人沟通,而不是当半个聋子。

    为此,竹月问他为何不向九王子学习语言,他的答复十分干脆,不想让颜梦华教。

    然而,要是他事先能把灵海洲的语言学得再多些,又或是能放下前嫌多请教颜梦华语言问题,就不会听不懂顺天王和颜梦华叽里咕噜的对话了。

    他傻站在原地,维持僵硬的微笑,看颜梦华奉上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些药丸,气味辛香。

    顺天王闻了闻,递给他一颗药丸。

    他顺从地接过,心下却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顺天王用云华官话说道:“谢谢你的药,只是乌桐丹寡人没尝过,你能先替寡人尝尝味道吗?”

    “我的……药?”他几乎要晕过去,心脏骤然一缩,手指下意识用力几乎要捏爆那颗药丸。

    惊诧的视线缓缓挪到冷玫瑰似的脸庞。

    只听颜梦华柔声道:“其实你不用瞒着,我已经把你亲自研制解毒丹的事告诉父王,父王很高兴。他说,能用自己名字命名的药一定是用心做出来的,因为里面多加了一份祈祷。”

    他瞪着眼,梗着脖子,努力控制双手,才能抑制住把那药丸砸到颜梦华脸上的冲动。

    他有些哆嗦,想大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甫一张口却瞥见颜梦华那双深邃得捉摸不透的眼睛。

    第一次,他在那眼中看到了害怕。

    他忽然意识到,颜梦华的生死就浓缩在手中的丹药上。

    若他否认药的来历,又或是说出些不良反应,那么颜梦华就活到头了。

    此时此刻,他又镇定下来,露出一丝和煦的微笑,跪坐到床边,俯身在顺天王耳中说了几句,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接着站起身,将丹药就水服下,说道:“味道芬芳,没有任何苦涩。”

    顺天王听后,对颜梦华呵呵笑道:“好好好,你也有心了。”然后吃了药。

    直到此时,颜梦华才彻底放下心来,向顺天王汇报起火灾调查的情况。他事无巨细地汇报了很久,最后才总结道:“种种迹象表明,六哥很有可能牵连其中。”

    周桐心中一惊,之前还说不确定是谁,今日就能这么笃定,多半又是信口开河。

    顺天王咕哝一句。

    颜梦华似是听懂了,答道:“六哥贵为宁王,我不敢轻易搜查,所以来让父王定夺。”

    顺天王拿着小瓷瓶晃了晃,药丸发出沙沙声,好像细小的铃铛又像秋天摇曳的树枝。他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周桐的脚要站麻了,顺天王才发出一声粗糙的呼气:“寡人许你搜查,诏命随后下发。”

    从伽颜宫出来,颜梦华脚步轻快,拖在身后的蓝绿色长裾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随时开屏的孔雀。

    周桐跟在身后,无不讽刺地想,真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他看不惯颜梦华这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紧追两步,不满道:“我帮了你,你都不说声谢吗?”

    “帮字从何而来?”颜梦华停下脚步,站在殿前的空场上。四周温润的水汽不间断地聚拢又飘散,在那蓝天白云之下,幻化出另一层仙境,而颜梦华就是矗立其中的清冷仙君,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

    周桐略好笑道:“死鸭子嘴硬。你要是不想让我帮,为何在殿中那样看我?”凑到近处,轻声道,“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总把别人想得太傻,把自己想得太聪明。而不幸的是,别人没那么傻,而你也绝没有自以为的那么聪明。你为顺天王献药,借我的名义送出,一旦有问题我便成了你的挡箭牌。可你就不想想,咱们现在是一体,我要背上罪名,你能跑得掉?”

    “所以……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颜梦华长出一口气,自然而然地揽过周桐的腰身,在别人看来,他们就是正在说悄悄话的完美伴侣。

    “我说,这是你让我做的。”

    颜梦华无瑕的面容有了一丝裂痕,裂痕渐渐放大,化成一声大笑,手上一用力,将人箍得更紧了:“既然我们是一体,我又怎么能拿你当挡箭牌?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不得不说,你的想象力变得丰富了。”

    “那到底是什么药?”

    “乌桐丸……”颜梦华轻笑,“我随口起的名字,里面是些益寿延年、安神补脑的药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我信你才怪。”

    颜梦华正色:“真的是好药,父王身体越来越差,我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在我成事之前让他多活一天是一天。父王积威甚重,他活着,哪怕已经是个空壳,只要还喘气就没人敢动我。可他要是死了,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能看在我有个云华来的贵仪当嗣君的份上,对我手下留情。其实药谁献上去都一样,之所以以你的名义是因为我想拿到搜查令。父王吃了你献的药,受了恩惠,这时再提火灾,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得当着你的面给一个交代。”

    面对这番话,周桐沉默了。

    接着,颜梦华道:“不过我很高兴,你把药吃下去了,就像上一次那样义无反顾,这说明……”

    “说明不了任何事。”周桐打断,“我只是想赶紧把事情解决,然后离开。”

    颜梦华笑了笑,没说话。

    周桐动了动身子,想从桎梏中挣脱,不料颜梦华却低下头快速说了一句“别动”便吻了上去。

    仅仅只是两片唇瓣轻飘飘地贴住,就让周桐感到一阵颤栗,被他刻意忘却的久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点燃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捧干柴,身体霎时间滚烫起来。

    “这是……在外面……”他喃喃道,脸上发烧。

    “我知道。”颜梦华展颜一笑,然后抬头看向不远处。

    周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白雾之外,立着一道胖墩墩的身影。

    是五王子,又或许该说是定王殿下。

    颜梦华道:“五哥也来探望父王?”

    定王一如上次见到时那般露出和蔼的笑,像极了对顾客兜售自制小食的商贩。“你们真是伉俪情深啊。”他没来由说了一句。

    颜梦华道:“让五哥见笑了。”说完,执起周桐的手,款款离去。

    马车上,周桐不断回想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手无意识地在嘴唇上抚摸,似乎仍在回味那泛起心涟的时刻。

    他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

    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对颜梦华有好脸色,可连日来,除了打打嘴仗之外,他处处心痒,俨然把当初咬牙切齿的恨意忘了干净。

    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懦弱,正懊恼着,不经意发现颜梦华也在盯着他看。

    “你……”他话没说完,就听颜梦华先道,“老五虽然没有称王的野心,但他和老二交好,不得不防。荣王此人行事谨慎,你我关系越密切,他越是要考虑清楚。”

    “所以说到底,我还是你的挡箭牌。”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仍如此。

    ***

    此后数日,周桐很少见到颜梦华,一日三餐也从饭厅改到他寝室。

    餐食很丰盛,且多是云华菜式,这让他倍感亲切。管家透露厨子是从云华特意请来的,专门为他做饭。

    初听到此事时他很不以为意,他从云华也带来一个厨子,不需要颜梦华特意讨好。

    然而竹月却道,那厨子早在路上生了急病,死在半道,如今能吃到可口的家乡饭,多亏了九王殿中提前安排。

    所以,他还得感激涕零了?

    呸!

    这是颜梦华欠他的,理应如此。

    一日,他吃正午饭,就听院外一片嘈杂。一个奴仆急匆匆跑过来,叽里呱啦地说了很长一串,面色急得不行。

    竹月捕捉到“士兵”、“闯入”、“人多”、“管家”等词汇,心底一沉,向周桐大致说了一遍。周桐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感觉事态严重,便跟着那人曲曲折折来到前院中庭。

    那里正在对峙。

    一方是宁王,身后站了一排兵甲,足有二三十人,个个手按刀柄,似乎随时要出鞘。另一方则是管家,身后也有一群人,手里拿着长棍。

    空气中好像有根紧绷的弦。

    周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当下愣住,第一反应就是九王府被抄家了,身形一个不稳,险些摔地上。第二个反应则是准备逃跑,脑子里全是需要打包带走的细软。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退后,就被两道声音同时叫住。

    一曰王妃,一曰九王妃。

    前者语气欣喜,后者透着玩味。

    两种声音都够让他胆战心惊。

    他在竹月的搀扶下往前挪了挪,看看宁王身后的兵甲,故作镇静:“六哥这是何意,来梦华这里做客还需这么多人随侍吗,要是传出去,会叫人以为我们待客不周。”

    宁王今日未穿啰哩啰嗦的衣裳,只穿一身利落的长衫,外套一件黑皮软甲,脚下一双长靴,显得英气十足。他上下打量周桐,双眼射出寒光,冷声道:“看来九王妃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那我就来说说你那好郎君都干了哪些勾当。”

    周桐一直不知道颜梦华最近在捣鼓什么,只当他又在布局谋划,听完宁王叙述,着实一惊。

    原来,颜梦华早在顺天王下达搜查令的第二天早上就带人去了宁王府。

    可巧头一天晚上,宁王不在府内,因此出来迎接的是宁王妃。

    宁王妃对搜查令嗤之以鼻,并不认可,认为顺天王已被蛊惑,失去判断力,要求亲自入宫觐见。颜梦华哪容得他出府给宁王报信,直接将人控制住,并把宁王府搜了个底朝天,带走不少东西。

    颜梦华走后,宁王妃急火攻心,身体突然不适,肚子坠痛,似有滑胎之兆。

    而此时,已经得知消息的宁王因府中搜出叮咛虫,不得不赶到伽颜宫与颜梦华对质,好说歹说才让顺天王勉强认同了他对叮咛虫一事毫不知情的说辞。等他马不停蹄赶回宁王府时,宁王妃已小产,身体十分虚弱。

    又过七八日,宁王妃终因体虚而死,终年只有二十六岁。

    “这……”周桐记起那个藐视人命的艳丽美人,心情复杂。对于那件事,他后来又仔细想了想。这里不是云华也不是他熟悉的家乡,而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习俗。在这里,他一个外人无权对任何人作出评价,更不能站在自己的道德出发点上对别人指手画脚。他还没有自大到那种程度。所以,当他听到这个噩耗时,虽然脑子里依然是宁王妃递给他弓箭时的画面,心里却由衷感到遗憾。

    “请节哀……”他眉目低垂,语气真诚。

    宁王发出几声冷笑,带出一阵酒气,说道:“颜梦华呢,你让他出来受死,我就能节哀了。”说话时身子有些摇晃,也不知他是醉的还是哀伤过度。

    周桐看看身后,一脸迷茫,事实上他也纳闷颜梦华去了哪里。

    这时,管家说道:“殿下不在。”

    “去哪了?”他下意识问。

    管家神色古怪,嘴角一抽,没有吱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颜梦华不在府内是件好事,如果真出现在这里,怕是要被宁王乱刀砍死。

    他转身硬着头皮对宁王道:“梦华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大概是出府了,你若想找他就改天再来吧。”

    “他出去会不跟你说?”宁王刀尖向前一指,将信将疑。

    “当然不会跟我说。”周桐说的是实话,别说这辈子了,就是上辈子颜梦华也没有向他汇报过行踪,向来是如鬼魅般凭空出现眼前。“云华的规矩是,嗣君只管内宅,不问外事。”双眼戒备地盯着那刀尖,后心已出了一片冷汗,全靠从云华带来的那点儿骄傲维持镇定。

    宁王上下打量一番,瞪着双眼声嘶力竭喊道:“颜梦华你这杂种,有本事出来,别让你家嗣人替你出头!”接着又冒出几句灵海洲的族语,噼里啪啦一长串,单从其余人尴尬的表情就能知道内容极其恶劣。

    一时间,宁王犹如舞台上的伶人,对着虚空念白叫骂,脸上尽染一层血色。

    “殿下。”周桐忍不住喊了一句,想安抚一下宁王暴躁的情绪,可后者显然骂上了头,额上青筋暴起,血盆大口一张一合,不断制造刺耳的噪音。

    他受不了了,心上越发急躁,想捂着耳朵躲起来,又想把那两片嘴唇缝上,

    “宁王殿下!”他厉声道,“这里还是九王府,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他配吗?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已,他这种野种早就该以冒充王嗣的罪名处死。”宁王喘着粗气,单手从腰间摸索出一个扁方形的银酒壶,拇指一顶盖子,仰头往嘴里倒酒。

    周桐忍无可忍,伸手一指大门:“宁王要是对九王殿下的身份存疑,大可以去伽颜宫跟顺天王说。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面见国主?”

    宁王本就是喝过酒来的,凭借些许微醺才敢带府兵挑衅,此时又刚灌下几口烈酒,酒胆立时高涨。他见周桐那双美目流露出别样的娇嗔,霎那间有什么东西流过脊梁,往下身冲去。

    他望着眼前细嫩的手指,原本的来意已然忘了,立即扔下酒壶呵呵笑道:“颜梦华把我的嗣君给害死了,要不你当我的嗣君吧,算作补偿。”

    周桐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之余更觉受到侮辱,回头对竹月道:“今日之事如实写下,待来日整理成册,一并呈报云华。”

    这回轮到宁王发愣了,手里长刀慢慢放下,理智再度回归。他轻轻叩击额角,笑道:“我忘了,你是贵仪,是有起居注的,你们云华的破事儿真是多!”又看看身后,那些兵甲明显被周桐最后一句话吓到,气势逐渐低迷。

    他将长刀入鞘, 朝后说了几句,兵甲亦收了兵器,退出府邸。

    “贵仪还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点都不嫌弃颜梦华那厮。你还不知道吧,他有个做婊子的嗣父,他……”

    “用不着在我面前诋毁他。”周桐正色道,“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他。我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现在请你出去!”最后一句话充满愤怒,美丽的面庞冷若冰霜。

    宁王带人走了,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庭院中,人们渐渐散去,竹月挽住周桐手臂,惊叹:“您刚才说的话太有气势了,所有人都被镇住。别说宁王了,我瞅着管家看您的眼神也变了。”

    “是吗?”周桐随口应了一句,实际上心里还乱得很,现在想想也是后怕,当时宁王提着刀,刀尖要是真往前送,他绝躲不开。

    晚些时候,颜梦华回来了,业已听说宁王大闹王府之事,揪着管家的衣领气道:“谁让你去找王妃的?”

    管家磕磕绊绊道:“殿下不在,自然王妃做主,这等大事,只能让他出面,否则谁也镇不住。”

    颜梦华瞪眼许久,最后恨恨地推开管家大踏步走了。途经回廊时,浅樱紧追上来,拉住他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殿下可要抓住,参宁王一本。对云华贵仪不敬,那就是藐视云华上国,大王不会让这样的人做世子的,否则不利于两国邦交。”

    颜梦华放慢脚步,沉吟片刻:“告状当然简单,但若是我去,那老东西八成又会装糊涂。别忘了,老六可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妃子生下的,舍不得罚。就像上次似的,都已经从他府里搜出叮咛虫,可人家愣是凭着三寸口条扭转乾坤。虽然父王给别人的感觉是勉强接受那番说辞,可实际上心里肯定偷着乐呢。”

    浅樱在听到“口条”一词时愣了一下,这是个新词,从未听说过。

    颜梦华笑着给他解释,他听后哈哈大笑。等笑够了,才问道:“那该谁去?”

    “你忘了我们的正主了吗,他被老六的言语冒犯到,最应该去倒苦水。”

    “可王妃愿意去吗?”浅樱担心道,“依我看他是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颜梦华笑了:“我了解阿桐,他会去的。”

    浅樱纳闷,他们俩总共也没在一起待过多长时间,甚至还没真正洞房过,所谓“了解”从何而来呢。又想到两人每每见面时意有所指的对话,更是摸不着头脑,总觉得双方都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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