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27 日出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七月,是延城最繁美的时节。
比春天多了几分慵懒,又比秋天多了几分生机。
初七那天,周桐感觉好多了,让竹月把椅子搬到画凤楼外的月季花旁,点上熏香,静静看书。
微风拂过,一片花瓣落在书页上,他拈起玫红色的花瓣,意识到这一页已经看了许久。他轻轻叹口气,距离那惊心动魄的一天已经过去一个月,可思绪还停留在倒地闭眼的那一刻,不曾流转过。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六月初七的晌午。他躺在画凤楼自己的房间,竹月就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支着脑袋,望着窗外。
从他的角度看去,隐约可见垂下的几条柳枝。
恍惚间,他以为昨日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可一动肩膀,钻心的痛感便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脸颊,那里敷着纱布,轻轻一碰便痛得要命,发出一阵呻吟。
竹月见他醒了,扑到床边,握着他的手,说道:“您可算醒了,我都急死了。”
周桐想笑,一弯嘴角,脸又疼上,只得略显平静道:“见你没事我也放心了,你昨日去了哪里?”
竹月道:“自您走后,我一直放心不下。原打算去翎螺宫外探探消息,却正好看到宫殿失火,又看到昊天王和您……我躲在树后,见他把您拖走,便知事情有变。我本想着救您,可我一个人如何救得出呢,于是就找了借口,先出了宫城……”
彼时,外宫城已经封锁,竹月在城门处徘徊许久愣是出不去,直到有人过来,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仔细看了看那人,惊觉对方正是日前周桐解救下来的宫人,忙用半生不熟的灵海话说要替周桐出去办事。
据那人说,宫城门是凌晨时分紧急接到通知闭锁的,在这之后,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竹月很清楚,他们暴露了,更加心急。
那宫人见他焦急,默默将他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从乱草堆里扒出一个洞口,告诉他墙外面虽然也是宫城的一部分,却因为常有外客出入而不设防,只要有腰牌,便可理直气壮走出去,没人会问。说着,把自己的腰牌解下来给了他。
竹月道了谢,顺利出了宫城,一路狂奔回到王府。
他不知颜梦华在何处,却笃定管家一定知道些事。在管家的带领下,他终于找到了颜梦华。
颜梦华听说事情有变,并没有慌张,而是拿出几个黑色的玻璃瓶和一大包香料,交给海若,让他把那些东西分发下去。
听到这里,周桐禁不住道:“是叮咛虫。”接着又记起颜梦华提到的叮咛虫和依弥香都是难以获得之物,要按一人一虫的剂量,至少需要上百只,疑惑道,“他哪来的这么多?”
竹月回答:“听海若说,他们从燕陵回来,就开始准备这些了。其中有一大部分是从一个叫白烟的人手里弄到的,香料是海若通过关系搜刮来的。大概收集了一个多月。”
白烟……这名字听着耳熟,周桐想了半天,却不知是谁。
这时,有人上楼来。
暗红宽袍,金龙团纹。
竹月看了一眼,默默起身,退到一边,面对即将登位的新主不敢多说一个字。就在今天早上,颜梦华把昊天王的所有子嗣召集起来,一人给了一碗毒药。那些已经承孕的美人们也未能幸免,只有少数几个不受宠的人苦苦哀求了半天,才免了一死,被贬为庶人发配到寺庙度过余生。
周桐陡见颜梦华,又喜又怒。
他抬起手,抚上颜梦华的面颊,充满眷恋地轻揉几下,然后甩出一个耳光,打歪他的脸。
“你竟拿箭射我!”
“你还活着。”
“差点就死了。”
“那也是没死,我有把握。”颜梦华垂眼,握住周桐的手放在心口,“两害相较取其轻。只有射你,才能给昊天王一个措手不及,他仓惶间露出空门,我才能一击必中。”
周桐清楚这一点,但依然气恼:“你都没犹豫。”
“我哪有时间犹豫,难道要等他再次割伤你之后才出手?”颜梦华道,“只怕到时候救下你来,你又要怪我犹豫了。”略微停顿,摩挲着周桐的指尖,加上一句,“周家的大公子啊,就是难伺候,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完,不等周桐回应,看向一旁,对竹月不耐烦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喜欢听人家说悄悄话?”
竹月一惊,忙下楼去了。
周桐道:“你对他好些,要不是他去报信儿,你盲目攻进来,胜负未可知。”
颜梦华好笑道:“这么说来他还是功臣了?他就是一个奴才,为主尽忠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者说你要死了,他也活不了,他这是在自救呢。”
周桐叹气:“我知道你还记得以前的事,但此竹月和彼竹月不是同一人呀,你我活了两世,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就是他们仅有的一生。他比你年轻太多,你跟他计较什么呢?”
颜梦华没说话,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静默半晌,周桐没话找话:“你箭术真好,这辈子特意练过?”
“总得有点技儿艺才好做事。”颜梦华想了一下,又道,“听说你射箭也好,等你伤好了咱们可以比试比试,输了的人要给赢了的人做件事。”
“别,我还欠你一件事呢,若比输了,岂不又多一件。”
颜梦华笑道:“你怎么知道一定会输?”双眼一直没离开过周桐。
周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浅樱如何了?”
“他无事,倒是和他一起关押的少年,一直哭哭啼啼。据浅樱说,是他最开始叫开了角门,放人进来,也是他告的密。这一功一过,倒让我不好处置了。”
“那孩子现在在哪儿?”提起颜若水,周桐不免紧张起来。
“被关在他自己屋中,有人看守。”
周桐松口气,说道:“这件事赖我,他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却逼他做这种事。昊天王于他来说,就算再冷酷也是生身之父,就如同上辈子你拼尽全力也要救顺天王一样。”望着颜梦华身上的金色龙纹,轻声道,“有些情感是天然的,是无论怎样憎恶都无法切断的。归根结底,颜若水只是渴望得到父亲肯定的孩子,他……”重重叹气,“你就饶了他吧。他的嗣父被昊天王杀了,现在已是孤儿,无依无靠的。”
颜梦华却道:“他嗣父没死。”
周桐惊道:“什么?”
“那些去杀他的宫人本是拿绳子要勒死他,只是行事太匆忙,只勒晕过去,事后也未确定生死,就把颜若水拖走了。现在,他们俩就关在一处。”
周桐喜道:“那正好放他们离去。自此海阔天空。”
颜梦华却道:“你想让他长大后为其父报仇吗,如果他嗣父已死,他或许还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可他嗣父没死,他对昊天王的感情就难说了。这样的人留不得。”
“你真想杀了他?”周桐心下一惊,勉强撑起身子。
“你舍不得?”颜梦华道,“要不就还送到云华去,听说公文已经到灵海洲了,过几天便能送来。”
“不,我答应过他,不让他去云华的。别让我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好吗?”周桐说得诚恳,身子因为疼痛而微抖,接着续道,“你已功成,现在是一国之主,该展现出一丝仁善了。”
颜梦华心思不在这上,满心想着的只有那个曾经的交易,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周桐的离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遵守约定,说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吧,你先养伤,过几日便是我的登位大典,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行,我想让你做见证。”
周桐没想到约定的事,只是从心眼里替昔日情人感到高兴,接着又想到什么,问道:“这么顺利吗?”心下疑惑,满朝文武竟默认了此结局?
颜梦华站起身在房间走了几步,倚在窗边微笑:“其他人能说什么呢,毕竟现在死的死伤的伤,似乎只有我一人还有精力处理灵海洲的事。再者说,不过是我颜氏的家务事,有谁真会说三道四?我那些砚台可不是白送的。”暗地里却浮出一声冷笑,那些有意见的已经直接被他送到另一个世界追随旧主去了。
此后,颜梦华每日都来探望,换药、端水、擦拭身体等等,做了很多本该是竹月做的事。但是每次来的时间都不长,最多一个时辰。
倒是海若,经常往画凤楼跑。他现在已经是事实上的王太后,仅缺一纸册封罢了。
周桐首次在画凤楼见他时,快被那一头的金银珠宝闪瞎了。说来也奇怪,那么多饰品若戴在寻常人头上,定会是俗不可耐甚至是土气的,可戴在海若头上,却显示出不一样的气质。他不禁心生感慨,真正的美人不仅不惧怕素面朝天,更能驾驭得住闪闪发光的各色宝石,不被其夺了锋芒。
海若一见他那平平的肚子,以为孩子没了,气得直叫唤。他不愿解释太多,安慰海若,孩子没了还能再怀,将来有的是时间。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周桐得知,冯显卿将会作为云华的使者出席颜梦华的登位大典。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征兆,却也没法评论什么,看海若的兴奋劲儿,似乎很期待与冯家主的见面。
他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又过几日,海若抱着孩子来找他,让他取个名字。
他拿出一个金镯,戴在孩子肉嘟嘟的手腕上,问道:“不知太后想要什么寓意呢?”
这声称呼叫得海若心花怒放,笑道:“也不求他多么上进有出息,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辈子当个快乐闲散人就好。”
他认真想了想,说道:“若是当个富贵闲散人,便叫慕仙吧,愿他这一生如仙人般长命百岁、喜乐逍遥。”
海若高兴极了,又起了个乳名叫仙奴,此后一直这么叫下去。
此时,周桐倒想起个问题,孩子肯定不是颜家人,到底能不能姓颜呢。
不过他同样也没问出口,直觉告诉他,到最后一定会姓颜,颜梦华看着很嫌弃海若,可实际上还是会迁就他。
六月二十六日,颜梦华在处理政务的凌霄宫正式登位,成为灵海洲第三十二位国主,号称青玉王。
有人觉得这个称号显示不出王者的气势来,可颜梦华却道:“青玉落凤,难道不是王者之气?”
就在同一天,颜梦华册封周桐为王后,封号未定。同时册封海若为王太后,徽号崇裕。
然而,册封后的周桐并没有搬到翎螺宫去,虽然那里已经装饰一新,可对他来说仍是挥之不去的噩梦。为此,竹月曾劝他想开些,毕竟是昊承王后害他在先,他那样做只是为了自保。可他依旧难受,依旧不安,总觉得有鬼魂跟着他。
后来,颜梦华听说之后,要给他举办一场祭祀。一听说要献祭,周桐的心病奇迹般地好了,只是说什么都不住翎螺宫。
那时,颜梦华正忙着开创新纪元,没工夫管他,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往画凤楼增派了无数宫人,随时候命侍奉。
思绪转了一大圈,视线重新落回书页,周桐慢慢活动肩膀,心中算了算日子,从去年七月受封贵仪到现在,刚好一年。
这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他几乎没时间好好看一看这里的天空。
思及此,他仰起头,忽然发觉这里的天空是那么蓝,空气是那么香甜,不比尚京差。
“陛下在看什么?”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循声望去,只见颜若水就站在五步开外,眼中是浓浓的暖意。
他站起来——行动还有些迟缓——走过去,抱住少年,又拉着他上看下看,说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接着目光一暗,“关于那件事,我很抱歉。”
颜若水显得有些局促,望着周桐脸上浅浅的伤痕,心中五味杂陈,开口道:“我已经忘记那些不好的事了,如今能平安活着,已经是九王叔格外开恩,至于其他,都不重要了。”
听到此话,周桐似乎比颜若水更加欣慰,长出一口气,问他以后的打算。颜若水道:“九王叔让我住到宫外,和嗣父一起。”
“为何住到宫外?”
颜若水道:“我现在已经不是王子了,是庶民,自然要住到宫外去。”
周桐这才想起来,颜梦华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黜了昊天王的尊位,以荣王的规制将其下葬到了青蟠山地宫之内——因为其自己的陵墓还未修建好,只能和顺天王挤一挤了。相信他们地下相见,一定有很多话说。当时颜梦华说完这几句,笑了很久。
颜若水道:“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安排,我和嗣父都很高兴。”
周桐点点头:“选好地方了吗?”
“就是以前的九王府。”
周桐想,九王府算是潜邸,那里的人均对颜梦华十分忠诚,颜若水和其嗣父被安排住进去,很难说是不是为了方便监视。不过就像颜若水说的,能平安活着已是万幸。他打定主意,以后多关照些少年,不让他受委屈。他刚想说出来,心思忽然一停,他哪里有以后呢,他也要离开了。
“什么时候走?”他下意识问。
“还没定,要等王府里的东西搬走,重新配置用品之后再定日子。”
周桐想,王府里的东西可不少,全收拾好需要费不少时间,少说也得半个月。他道:“等你搬过去的时候,我送你。”
颜若水走后,周桐无意识地拽拽衣袖,拿出金钗在手里把玩。
要不要还回去呢?
这个问题正如要不要离开一样,难以回答。
***
七月十六日,凌晨。
周桐在睡梦中被叫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颜梦华手持烛台站在床边。“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坐起来,看看窗外浓重的夜色,疑道:“现在吗?”
颜梦华道:“就是现在。”说着,递给他一件外衣,“穿上吧,别着凉。”
周桐坐着没动,望着他道:“黑灯瞎火要去哪儿啊?”
颜梦华放下烛台,亲自给他穿好,一边穿一边道:“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
他们出了角门,登上马车。
车子飞驰在寂静的街上,只有马蹄和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
周桐在摇摇晃晃中再次闭上眼。
醒来时,他正枕在颜梦华腿上,耳边是哗哗的巨响。
他停了一阵,忽然坐起身,掀开车帘。迎面是清凉的风,以及无限延伸到远方的墨色。
沙滩软软的,他试着走了几步,然后脱掉鞋袜,赤着脚踩沙子。颜梦华来到他身边,不仅把鞋袜全脱掉,还将裤腿挽了起来。“我说过的,等夏天时带你来看海。”
借着隐隐将明的天色,周桐看到颜梦华在笑。
那笑容是如此纯粹,恍如初见。
颜梦华拉着他的手,攀到一座礁石上。他们并肩坐下,海浪在脚下翻飞,水花溅在脚上,凉凉的,舒服极了。
周桐现在一点儿都不困了,说道:“看海就该白天,现在来能见什么?”
“看日出。海上的日出,美极了。”
此后,他们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唯有海浪伴随着他们。
沉寂中,海天相接的地方露出一道白,渐渐地,从海平面弹跳出一抹红。然而很快,那红色便隐在厚重的云朵之后,只留下一道橘红。旋即,橘红色也不见了,只有一片亮灰。
颜梦华有些失望:“怎么飘来云了呢,他们说今天应该是晴天的。”
此时,周围已经亮起来。周桐转头望着他,手慢慢抚平他的眉角,轻轻道:“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总是要留点遗憾。今日过后,还有很多个日出,对吧?”
“可你还会和我一起看吗?”风把颜梦华的发丝吹乱了,凌乱的金线贴在脸颊,勾勒出异常柔美的面庞。
周桐掏出怀里的金钗,说道:“一直忘了把这个给你,我帮你戴上吧。”说罢,以指为梳,将乱发整理好,用钗子挽了几下,斜斜地别在脑后。
颜梦华摸着金钗,轻叹:“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把它还回来呢。”说着,笑了出来。他的手还扶着钗头,指腹下是点缀在花蕊上的金蝶。指尖一点点顺着蝴蝶的形状游走,走到花蕊时,迎着湿咸的海风,忽然开口,“还记得咱们去紫松岭吗,在山顶上打赌。我赢了,你还欠我一件事没做呢。”
“做什么事?”周桐有些紧张,甚至有些不敢看他。
“别……”
此时,海浪拍打过来,卷起无数水珠,巨大的声音震碎了后面的几个字。周桐站起身,冲他一笑,跳下礁石,朝海浪赶去。
颜梦华看着那背影,自嘲地笑了。他把吹乱的心压下去,也跟着跳到沙滩上,追上他,说道:“你一定没赶过海吧,跟我来。”他拉着周桐,去追逐海浪,故意到浅海处让海水没过腿脚,又等下一刻海浪退却时,弯下腰去捡沙子中的小贝壳和小螃蟹。
颜梦华轻车熟路,很快就捉到两只小螃蟹。青灰色的小蟹仅有葡萄珠大小,放在掌心一动不动,宛如吓呆了。周桐笑着伸手去动,又怕被八条长腿戳到,正犹豫时,手指被轻轻攥住,带着往下捏住那小东西。
“你看,它虽然张牙舞爪,可其实胆小得很,不咬人也不扎人,就静静地等着。”颜梦华说。
“等什么?”
“等它的命运,是随波逐流还是有人把它带回家。”颜梦华没有看周桐,而是望着海浪,目光幽远而平静。
周桐将两只小螃蟹扔回大海,在温润的水汽中深呼吸,说道:“可它们的家就在大海啊。”
颜梦华笑了笑,突然问道:“我给你的翎螺呢?”
“被我收在王府里了,可能这几天就会送来。”
颜梦华一歪头,说道:“我送你的礼物,你都不亲自去接吗?还有你那一箱子字画,你要不看着点,保不齐那帮人给你压了折了。你那些东西高深得很,其他人看不懂,只当鬼画符呢。”
“会如此怠慢吗?”周桐将信将疑。
颜梦华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不会了,现在你是王后,你的东西他们自然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伺候着。”
“那你吓唬我干嘛?”周桐嘟囔一句,顺着沙滩一路散步。行过一段距离后,再回首,沙滩上两串脚印,而颜梦华则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和脚印重合,走得小心翼翼。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该多好,伴着海浪,吹着海风,日出日落,四季轮换。
他抚上心口,问自己,真的能不走吗,真的可以再重新来过吗?
他彷徨了,直到颜梦华走近,才回过神来。
旋即,是炙热的吻。
温凉的唇舌之下,是两具热烈的灵魂。
海风是凉的,皮肤是烫的,骨血在慢慢沸腾。
就在周桐感觉到更多热浪之时,颜梦华忽然松开他,搂住他的肩膀,说道:“天亮了,该走了,我们注定属于黑夜,不是吗?”
周桐想说不是,却只张了张嘴,吸进一口带咸味的湿气,流转到肺腑,涩得难受。
回到宫中,周桐感觉甚是不安宁。他总想着颜梦华在海滩上最后说的那句话,反复回味,好像一根刺,扎在指尖,无时无刻不被那尖锐的痛折磨。
他们已经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为何还要夤夜而行?!
第二日,他们留在九王府中的物品终于送到宫中。
竹月一一清点下来,发现少了翎螺,说道:“许是东西太多,他们忘记了,我让他们去找。”
周桐拦住他:“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这么个玩意儿还需要您亲临?”
周桐正色:“它不是玩意儿,是梦华送我的礼物。”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生气。
竹月见他态度坚决,不再劝说,马上准备出宫的事宜,周桐却等不及了,直接去了马厩,翻身上了白马,冲出宫门。
路上,周桐骑得飞快,刚刚痊愈的肩膀被颠得生疼。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这么着急,连一刻都等不下去,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想捧着那海螺,再听一听里面的海声。
其实,他在很早的时候见过大海,只是那海边没有颜梦华,被轻易忘记了。而现今,他又记起来,风过海浪千尺高,乱云堆雪,震撼天地。可是,纵使是那乾坤中蕴含万千气象,也不及昨日黎明时分颜梦华落在双唇的轻吻来得澎湃。
想到这里,血液再次沸腾起来,好像要烧干了。
九王府内,浅樱正指挥着人们做最后的规整,猛然见到周桐,不禁一愣。“陛下……”他唤了一声,忙跟上去。
周桐在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盒子里找到了海螺。他像守护心爱的宝物一样,将它捧在眼前,美丽的花纹印在瞳中,如同昨日的吻,印在心间。
找到东西后,他没有着急回去,而是在院中散步,浅樱陪在身边。
走到一处院落时,发觉有些眼熟,仔细回想,惊觉这就是他新婚之夜所住的青玉院。
他最后一次看到时还是残垣断壁,如今却修整一新,看不出火灾的痕迹。
“为什么起名青玉?”牌匾上的字体甚是熟悉,若猜得没错,应是颜梦华的。
浅樱道:“源自青玉树。在延城,我们管梧桐叫青玉。”语气小心翼翼,生怕犯了忌讳。
周桐却想不起这些,垂眸审视地上斑驳的树影,记起青玉王的称号,再看院中未被焚毁的梧桐树,心中一阵酸痛,感觉有东西碎掉,不禁抱紧怀中的盒子。
“这树有些年头了吧。”他问。
“大概有十多年了。”浅樱道,“说来也奇怪,陛下自从民间回归宫廷后就买下一棵树苗,种在居室门前。平日里都是他亲自照管,浇水、除虫、冬季围上罩子……都是他一人做的,绝不让旁人碰一下。那时候,别人都说他奇怪,不喜鲜花,却专门伺候树。后来到了王府,他让人把树移栽了过来,但还是亲自管着,旁人要动,他便大发雷霆。”
周桐笑了笑,几乎能想象得到颜梦华修剪枝叶时抿着嘴不说话的模样,既严肃又可爱。
浅樱又道:“除此之外,他还种了一株海棠树。按说延城不适合养海棠,可陛下那会儿是铁了心要种一株,前后买了很多,就只有后园的那一株海棠活了下来。”
周桐问:“他喜欢海棠?”
浅樱道:“应该是喜欢的吧,春天时,他只要一有空就站在海棠树下,望着一簇簇的花看不停,有时一看就是一天。”说罢,想了想,又问,“您也喜欢海棠?”
周桐道:“喜欢。尤其是花落的时候,飘飘洒洒从天而降,好像花雨。”
浅樱道:“您和陛下真是志趣相投啊。记得那时,陛下还收集花瓣,沐浴时放在水里,说能滋润肌肤。还曾起名叫……”停下来,不觉细想。
“春棠雨露。”周桐轻轻说。
“对,就是这个名字。您也知道?”浅樱越发好奇。
周桐笑了笑,走出院子。他当然知道,那是他们一起想出来的,就在芙蓉帐暖,春宵一刻的时候。那时颜梦华本想叫“棠华雨”,但被他否定了,理由是太招摇,并且想出了“春棠雨露”的名字。为此,颜梦华整整一天都不爱搭理他。
路过花园,浅樱提议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周桐坐在长椅上,环顾花园,视线定格在一棵垂柳上。这么美的景致,他以前却从未好好欣赏过,只一门心思想些有的没的,浪费了大好时光。如今要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才得空好好看一看,欣赏园景。
多讽刺啊。
恰似他的人生。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看出面前的二层小楼就是收藏了无数镜子的“镜楼”。门没关紧,露出一道缝,不知是不是镜中反光,里面铺满金黄。他下意识走过去,推开门,阳光洒进来,在无数镜中来回跳跃,折射出成倍耀眼的光芒。在这七彩光芒中,他看见无数个周桐用手挡住阳光,闭了闭眼。
当他终于适应光线,慢慢睁开眼后,余光捕捉到角落中的矮柜里斜出来一个卷轴。
他抽出卷轴,慢慢展开。
那是一幅画像,画中的人穿着藕荷色的衣衫和灰绒坎肩,头发梳成高髻,别着珍珠钗。那人生得很美,眉宇间透着丝丝忧伤,双眼却流露出万种风情。
周桐看呆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在画中能这么美。
鬼使神差地,他把画垂在胸前。画轴很长,几乎拖地。无数面镜子中有无数个自己。
“天啊!”门口响起浅樱的惊呼,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边,看着无数个影像,说道,“画得真像啊!可是怎么会……”他看了看周桐,喃喃道,“太不可思议了,这幅画是五六年前画的了。”
“谁画的?”周桐转身,心里很清楚,颜梦华没有这样的功底,那个人的画也只能远观,细看下来并不精致。
浅樱低下头,垂手回忆道:“是请来的画师。当时陛下提前布置了这间镜楼,坐在中间,跟画师一字一句地描述,说得可细了,连衣服上的褶皱走向都说得很清楚,就这样画了十余日才画好。记得当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镜子,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一直不说。后来他就经常一人来这里,不让人跟随。”
周桐再度看向镜子,镜中反射出千百个他,千百张画,
此时此刻,他无法想象,颜梦华是怀揣着怎样的情感和记忆,把他描绘得如此逼真的,就连鬓角中的一粒芝麻大小的浅痣都记得那么清楚。他更无法想象,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颜梦华是怎样一人一画的在镜中度过。
竹月一开始的评论错了,颜梦华不是因为自恋,而是因为太爱他太想他以至于疯魔了,试图从画像里寻找他的踪迹。
他闭上眼,涌出泪水。
再睁眼时,他被拥在温暖的怀抱中,画掉在地上。
他看着颜梦华,接着,视线越过他落到后面的镜子里,那是一面很大的镜子,几乎占据整面墙。镜中,他们拥抱着,千万个身影犹如断层似的排列整齐,不断延伸到远方,延伸到时空彼岸,延伸到他们的记忆中,永无止境。
“你……”周桐只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然后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搂着颜梦华一阵啜泣。过了一阵,才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选择重新开始?”
颜梦华深情地望着他,抹掉泪水,落下一声轻叹:“你说过的,有些情感是永远割舍不掉的,纵使恨过怨过,相隔千万世,也永远记得那份烙在灵魂深处的情意。”
每说一句,周桐的泪水便又多出一分,听到最后,泪水再也收不住。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动容过,哪怕上一世被颜梦华背弃,也仅仅是恨自己有眼无珠。而现在,那呼之欲出的情感布满胸膛,迸发出无可匹敌的火花,引领着他吻上去。他抱着颜梦华,疯狂地碾压双唇,想要把所有情意从唇瓣传递过去。他迫切地想和颜梦华融为一体,想告诉他,他就在这里,以后再也不需要那虚幻的影子陪着他。
颜梦华任由他抱着,任由他索吻,直到呼吸不了时,才轻轻推开他,说道:“我来是要把那株海棠树移到伽颜宫去,正巧遇上你。”
周桐泪眼婆娑,拂过颜梦华额前的碎发,问道:“为什么要移走,海棠树挪了地方就不好活了。”
颜梦华脸庞变得很透明,双眸被悲伤淹没:“可你要走了呀……等你走了,我靠什么活呢,难道还要继续靠这满墙的镜子吗?我也只能当在海棠树下的一场梦,虽然梦醒了,但到底有一袭花瓣陪着,还有些余香。”
周桐心要碎了,泣不成声:“没有,不会的。我还差一件事要替你做呢,在这件事做完之前,我都不走,好吗?”
颜梦华哀叹:“可无论什么事,总有完成的时候,到那时呢?”
周桐哭着笑了:“不,这件事没有止境,它叫作,我爱你。”
他们看着对方,灵魂在彼此眼中缠绵,从此,便是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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