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25重六节(中)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带着强烈的不安,周桐如行尸走肉般捱过半个月。
期间,他又试探过颜若水,天真烂漫的少年对他充满信任,憧憬着奇迹发生,期待昊天王可以收回成命。他听到后,满心羞愧,深知昊天王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只会没命。至于颜梦华会如何处置颜若水,他无法确定什么。以他对颜梦华的了解,斩草务必除根,也许去云华可能是少年最好的归宿。
除了和颜若水聊天做伴之外,他也去过几趟伽颜宫。借着说琐事的机会,仔细观察宫殿内的布局走向以及宫人们惯常侍立的地方。他发现,昊天王其实好摆脱,毕竟他就一个人两只眼睛而已,最难避开的是殿内侍奉的数十个宫人,他们散布在各个角落,形成严密的监视网,既监控外来人员又互为监督,任谁在伽颜宫内都无所遁形。
待到六月初五,周桐自感拖不了了,在画凤楼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拿出必死的觉悟,又装扮一番,将肚子隆得更高些,然后朝伽颜宫方向走去。一路上脚步虚浮,心神不宁,像是去赴刑场。
伽颜宫内,昊天王对他的到来颇为欢迎,命人在二楼摆下一桌酒席,准备与美人畅饮。
周桐临上楼时,看了看两边的侍者,似乎比前两次来时要少些,算是个好事——密室入口就在楼梯附近的一间休息室内。
他提起衣摆慢慢上楼,一双秋水眸子含着春光,嘴角却又衔着矜持,一手覆在小腹一手扶钗,步态端庄,仪态万千。
昊天王先行至二楼,回首相望,只一眼便看痴了,恨不能将那玉人揉进心里。想想王宫中其他美人们,哪个能有这般雍容华贵的气质,就只会搔首弄姿摇摆屁股。唯一称得上端庄的只有原配了,可昊承王后年纪大了,腰身比周桐隆起的肚子还粗,让人看了就没胃口。
他咧开嘴笑了笑,请人入席,亲自倒上酒。
周桐推说承孕后不宜饮酒,只饮茶水。昊天王并不强求,美人喝什么不重要,只要与他同饮便是美事。
酒过三巡,昊天王眯着眼开始动手动脚。周桐忍着腻味让他摸了摸手背,见其得寸进尺还要往领口上摸索,一下子忍不住了,突然站起身来,憋出一个笑:“大王稍坐,我茶水喝多了,先去更衣。”说罢,便要朝楼下走。
昊天王伸手拽住他,说道:“何必去楼下,床后有个内间,就可方便。”
周桐经他一指才发现床边有个暗门,心道一声倒霉,慢慢挪了过去。进到暗间后,他也没有方便的意思,靠在墙上抱胸想对策,想来想去也不知还要以什么借口下楼。他心里起急,不觉又埋怨起颜梦华来,要不是那厮,他何至于躲到厕间对着恭桶想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悄悄打开门往外面瞧,却不见昊天王,殿中空荡荡的。
他拉开门出来,寻了一圈不见人影,刚要喊人上来,就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一回头就见昊天王如老鹰一般向他扑过来。他吓得直接闪身,堪堪躲了过去。
此时,昊天王脸颊通红,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冲周桐傻笑,也不知刚才一个人又喝了多少酒。
周桐试探地叫了声“陛下”,昊天王胡乱应下,朝他走来,嘴里嘟囔着“美人”。
周桐看出昊天王是真醉了,眼神迷迷瞪瞪,顺手从桌上抄起个银酒壶,迎了上去。他在昊天王耳边说了几句情话,惹得昊天王哈哈大笑。同时,手里的酒壶已然拍上其后脑。
昊天王软绵绵倒下去。
他蹲下,摇晃一阵,见人已经完全昏睡过去,又检查了一下后脑,发现没有受伤,便把银酒壶重新放回桌上,又把酒水菜肴全洒到地上。
都做完后,他走下楼,对当值的宫人道:“大王醉了,摔倒了,你们快去扶他上床吧。”
有四个宫人马上动身往楼上走。
他又对不远处侍立的几名宫人道:“你们也上去啊,地上乱得很,得赶快收拾。”
于是那几人也上去了。
这下,附近都没人了。
他四下看看,推开一扇小休息室的门,按照颜梦华的指示从一个矮柜里面找到个扳手,使劲一扳,对面的书柜便移开一条缝。
再试着扳动一次,书柜又合上,从外表看与旁边两张书柜没有任何不同。
他从腰间荷包里倒出几枚小石子,摸索着将它们卡在扳手活动的缝隙中,又取下簪子把石子使劲往里塞紧。
又动了动扳手,发现再也活动不了,他这才满意起身,整理好衣衫,拉开门走出去。
二楼一片嘈杂,想来应该是收拾酒席的声音。
他犹豫着要不要返回,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昊承王后的声音。
“贵仪在这儿干嘛?”
他转过身镇定道:“大王约我来饮酒,可他却先醉了。”
昊承王后狐疑地看着他:“那你这是打算离开,还是打算上去?”
他答道:“我刚叫了人上去服侍,现下也不知该不该回去。”
昊承王后抬眼看了一下楼梯,说道:“既然大王醉了,咱们就都不用上去了,让他独自做美梦吧。”说罢,转身走了。
直到回画凤楼,周桐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下午,他从别人口里得知,昊天王酒醒之后被叫走处理政务去了,再没提过中午酒宴的事。
这下,他完全放心了。
只是很快,夜晚来临,心又提起来。
他一遍遍确认时辰,既恐惧又有些亢奋,既想让时间过得慢些,又恨不得代替日月轮回,让时间快点过去。
最后,他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让竹月去找颜若水。
竹月告诉少年,他的嗣父突然病重,想见他一面。
少年不疑有他,披了衣服就往外跑。竹月拦下将要跟随的宫人,给了每人五两银子的打赏,声称要给他们父子俩留些单独相处的空间。
在东南角门一带,早已等候多时的周桐把颜若水拦下,说道:“你嗣父好得很,没有生病,”
颜若水愣住,不禁问道:“那为什么……”
“因为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夜色中,周桐的面庞忽明忽暗,声音清冷。
颜若水看着害怕,想往回走,一转身却见竹月站在身后。他瞧瞧四周,这一带本就偏僻,夜晚更是无人路过,现下就只有他们三人。他对周桐道:“贵仪想让我做什么?”
周桐走近几步:“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为自己的命运搏一次。”
颜若水点头,问道:“现在到了搏命的时候吗?”
周桐嗯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叫开东角门,就说你嗣父病了,要请大夫。”
颜若水看着他,慢慢道:“你要把……什么人引进来,对吗?”
周桐抓住他的胳膊:“其余事你不用管,只把门叫开便好,你是王子,他们会听从的。”
颜若水有种不好的预感,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这深更半夜的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利用我,对吗,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让我替你干事,其实你从来都没有要帮我。”
面对少年的质问,周桐无法解释什么,眼见时光流逝,心中起急,上前一步强行攥住少年的手,将其拽到临近东角门的墙根下,说道:“我没有骗你,事成之后,我保证你不用去云华,可以和你嗣父一直生活在一起。但如果你现在不按我说的去做,我就让你嗣父活不过明天!”
“你……”
“你大可以试试,拿你嗣父的命做赌注!”周桐说得咬牙切齿。现在,箭已在弦上,任何阻挡他的人都将被视为敌人。
颜若水害怕得腿软,此时此刻的周桐在他眼里就像一匹嗜血的狼,双眼泛着寒光。他勉强点点头,小声道:“我照做就是,还请贵仪放过我嗣父。”
周桐松手,将他搂紧抱了抱:“别担心,你会没事的,你嗣父也会没事的,从现在开始,你就一直待在你嗣父房间,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听明白了吗?”
少年喃喃道:“会发生什么呢?”
周桐捧起他的脸庞,一字一句道:“按我说的去做,别问为什么。”
颜若水走了,踉踉跄跄跑向角门。
旋即门开了,过了一会儿,一队人悄声进入。
周桐走过去,刻意不看地上躺着的守门人,催促颜若水离开,然后将那一队人领进附近一间放杂物的房间。
那处房间他早已勘察过,里面只放些废旧家具,布满灰尘,至少有半年都没人来过。门上的锁也是摆设,早生了锈,从外表看是闩上的,可实际上用点劲儿就能拆开。
他看了看那些人,一个个都戴着兜帽,好像准备邪恶祭典的祭司。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小声道一句“万事小心”,转身就要走。这时,其中为首一人拉下兜帽,低声喊了一声“王妃”。
他猛然回头,那人竟是浅樱。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乐于见到浅樱,几乎要哭出来,忙问颜梦华的情况。
浅樱道,一切皆好,让他放心。
然而,他根本没法放心,再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又或是新的纪元要开始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日出之后的那场祭祀。
恍惚间,他有些搞不清,那祭祀到底是为谁举办的,是为昊天王还是为他们。
带着这种疑惑,他回到画凤楼。
他无法入睡,就这么靠在窗边发呆,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实在撑不住了,趴在桌边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竹月上来叫他,说是翎螺宫昊承王后有请。
他看看外面,旭日东升,晴空万里。微风吹动柳枝,蝴蝶在花丛飞舞。不远处,一队宫人正托着东西从容走过。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清晨,至少,对别人来说是如此。
他重新梳洗打扮,换上一件利落的长衫,将头发完全挽上去,独自一人出了门——竹月被留下来,以防万一。
一踏入翎螺宫,他就觉出不对劲儿。据他所知,昊承王后喜欢热闹,对昊天王的其他美人们也客气,经常拉着大家一起坐下来喝酒聊天。往常这个时间,应该正是殿中人来人往的时刻。
可今日,殿中却是冷冷清清。
他问引路的宫人发生何事,宫人却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他们一路来到大殿深处,在一间宽敞的房间内,昊承王后和其他十几位美貌的侧室端坐四周。见他来了,昊承王后道:“快来,就差你了。”
他微笑着在软垫上跪坐下来,环顾四周。屋内灯光昏暗,只有几盏落地烛台照亮。屋顶上方垂下很多红绸,每一条红绸下方都垂着羽毛。它们围绕厅堂,形成一道屏障,将跪坐着的人们和厅堂正中隔开,若要看向对面,非得歪头从缝隙中看。
他注意到每个人都低着头,似乎在冥想。他也学着样子低下头,但不知该沉思什么。事实上,他根本想不出来任何事,心里乱乱的,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思绪朝着伽颜宫飞去,可视线却还牢牢盯着地面,他在这种极度矛盾中无所适从。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腿都快跪麻了。他试着挪动身体,又怕挪动中不小心将伪装好的肚子弄变了形,只敢动动脚趾。
就在这时,昊承王后从冥想中抬起头,宣布祭祀开始。
很快,每人面前摆了一个碗,碗里盛了透明的液体。
人们端起碗喝了下去,动作整齐划一,好像排练过。
周桐端起碗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昊承王后道:“玄酒。”
周桐并没闻出酒味,只觉得气味甜腻,闻多了犯恶心,说道,“我怀有身孕,不宜饮酒,还请王后允许我以茶代酒。”
昊承王后道:“它不是酒,只是浸泡过草药的水而已。放心喝吧,对胎儿没有坏处。它只是帮助我们更接近神灵,没有副作用。”
周桐半信半疑。
他听过所谓接近神灵的说法,巫师们喝下某种东西,然后陷入恍惚癫狂状态。据说这样可以灵魂出窍,跟神灵直接对话。
对此,他嗤之以鼻。
如今,他看着手里的碗,实在不愿喝下去。正犹豫着,只听昊承王后说道:“贵仪请喝吧,你若不喝,祭祀无法开始。”
周桐发觉门口处已经站了一个白袍祭司,脸上画着油彩,看不清面容,只能分辨出一双明亮的黑眼。
他发觉屋中所有人都在看他,表情皆有些不耐烦,仿佛再用眼神催促他赶紧喝下去,然后结束这无聊的活动。他在这种无声的压力下妥协了,仰起头喝下。
味道不如闻起来浓,下肚后感觉也没那么难受,他深呼一口气,看着祭司走到中央。
片刻后,屋中燃起檀香。角落中的乐师们演奏出曲调怪异的音乐,混合着祭司含糊的祝祷,仿佛一曲群魔乱舞。随着乐曲越发高亢,祭司手持一根柳枝,做出稀奇古怪的动作。柳枝一挥一劈之际,仿佛真的在祛除妖魔。
所有人都看得入神,只有周桐觉得头晕。他下意识撩开眼前的红绸,却发现依然看不清祭司的动作。
檀香味道很冲,他有些呼吸不上来,感觉胸口闷闷的。抬头去寻窗户,才发现这是间内室,无窗。
耳畔,祭司在说着什么,用的是灵海洲的语言,他听不太懂。他朝两旁看,大家神色认真,沉浸在缥缈的祝祷声中。
渐渐地,那祝祷声变得空洞起来,嗡嗡的,好像从远古时代传来的魔神的颤音。
“我的头有点儿难受。”他开口,声音却淹没在音乐和祝祷中。
“那水……”他伸手去扶边上的人,那美人转过头,面容苍白扭曲,眼睛大如铜铃,吓得他失声叫了出来。
高位上,昊承王后的声音幽如鬼魅:“贵仪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吗?”
他看过去,昊承王后的身子好像一条蛇,扭动着盘旋而上,浮在空中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们都……”他使劲揉揉眼睛,下一瞬,那光怪陆离的魔影又不见了,一切又恢复正常,昊承王后正身子向前探出,一脸关切。身边的美人也看着他,眉眼如常。
“你给我喝了什么?”他抓着面前的红绸,摇摇晃晃站起来。
昊承王后笑了笑:“你昨晚太累了,需要休息。”
他捂住脑袋,越来越强烈的眩晕让他根本站不稳,只能摸索着靠在墙边。透过指缝,他看见祭司手中的柳枝已变成了一把长剑,穿过两片红绸之间,直冲心口戳来。
迷茫的眼中映出寒光。
千钧一发之时,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一股蛮力,推倒了立在边上的鹤形烛台,烛台砸到临近桌上,陡然窜起的火花点燃红绸。
几乎一瞬间,附近的红绸全烧起来,形成一片火墙,掉下来的绸缎落到祭司头上,引发一声惨叫。
周围的一切都被包裹在火中,人们乱成一团。
恍惚中,周桐推开边上尖叫的人群,跌跌撞撞往外跑。
“抓住他!”昊承王后大叫着,从他身后扑过来,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
周桐吓得不敢回头,亦不知为何昊承王后对他突下杀手,只是忍着眩晕,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迷宫般的走廊中,寻找出路。
每一条走廊都很像,每一间屋子都很像,拐了几道弯之后,他已分不清东南西北,混沌的脑子失去所有辨识力,只有双腿在机械迈动,试图甩开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在一个拐角处,他缩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祭司正提着衣摆往这边跑来。他似乎被刚才的大火伤到,一瘸一拐的,脸上的油彩也掉了大半,像个恶鬼一样。
他啊了一声,慌忙朝前跑。在不知转了多少弯之后,昏暗的大殿尽头出现一缕亮光。
是殿门。
他心下大喜,朝着亮光奔去。然而越往前,腿越发使不上劲儿,头重脚轻几乎要栽倒。他弯下腰喘气,眼中的地板已变了形,好像海浪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吞进去。
他不敢停留,再度迈开腿。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离光明也越来越近。
五步、三步、两步……
在迈出最后一步之际,他被人从后面掀翻到地上,随即脸上挨了一拳。他发出一声惨呼,吐出一口血沫。
然而,也正是这疼痛给他浆糊般的脑袋里注入一丝清流,本来模糊的双眼霎时间亮起来。他看到祭司那被火燎坏的半张脸,也听见了他狰狞的咆哮。当那双大手呼啸着掐住他的脖子时,他拂上小腹,从那隆起的肚子中抽出一把匕首,用力捅出去。
瞬间,满手湿滑,腥气扑鼻。
他推开那人,在一地血污中爬了起来。
不远处,飘来浓烟,呛得他吸不上气,几乎流出泪来。
同时,更多的人往这边跑来,一路尖叫哭喊,有些人身上还冒着火,跑到一半便倒下。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在看见昊承王后的刹那间不在乎了。借由最后的清明,他抓起条案上一尊金色细颈瓶,转身推开门,又将门合上,用细颈瓶充当门闩,横放下去。为了不让它掉落,甚至还解了发带将它绑牢。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翎螺宫上方窜出的黑烟,听着殿中的叫喊哭嚎,慢慢后退,再后退。
风把发丝吹乱了,迷了眼,流下泪来。
紧接着,他腿一软,向后倒下去。倒在一个结实的胸膛里,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直到过了很久,他才看清那张脸。
平淡无奇的脸。
冷酷肃杀的脸。
昊天王的脸。
他绝望地闭上眼,思绪彻底飞走,陷入黑暗之前,无不后悔地想,真应该预备些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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