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26 重六节(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王妃……”
“王妃……”
在一声声呼唤中,周桐慢慢睁开眼。
他的头很疼,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断敲击太阳穴,里面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再看眼前,浅樱正跪在他身旁,不远处是缩成一团的颜若水。
“您怎么样?”浅樱扶他坐起来。
他摇摇头,见浅樱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额上有道血痕,忽然记起本来要做的事,目光惊恐:“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天啊……你们……”一时间气血上涌,俨然又要晕过去。
浅樱见状,连忙给他顺气,从地上的水罐里倒了些水喂进去,等人好些时,才断断续续将所有事一一道来。
一开始,事情很顺利
他们的人如愿混进祭祀队伍中——现在想来,似乎太顺利了——在“三羽成王”的最后阶段,抽出腰中软剑,直刺昊天王的心窝。刺杀几乎是一击完成,随着昊天王倒地,殿内乱成一团,不少王族就在这混乱中被砍杀。
而变故,也正发生在此时。
原本浅樱潜伏在暗处,刺杀成功后才现身。当他翻开昊天王的尸体时,发现那人脸上有明显的易容痕迹,便知事情有异。就在此时,伽颜宫外杀声震天,真正的昊天王领着御林军就站在广场上。
他们毫无悬念地败了。带去的人全军覆没,只剩下浅樱一人因为身份特殊而暂时留下一命。
听到此处,周桐目光惊疑:“他怎么会知道的,是谁走漏风声?”
浅樱朝身后瞧,眼里透着怨毒。
周桐明白了,是颜若水。
“你为什么……”话说一半就说不出来了,在这件事上,他没法指责颜若水,只是那恨是真真实实的,他不甘心地冷笑一声,歪过头去。
倒是颜若水,向前爬了几步,蜷着身子哭道:“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去报信,可他们一进来就把守门的人杀了,还说要杀我,我太害怕了,我……”
“昊承王后要杀我,也是因为你的消息吧。”周桐想起刺杀和那场大火,心有余悸,“你不需要道歉。我不该把你卷进来,你太小了,做事不知后果,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
颜若水哭得更凶了。
周桐听得心烦,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去告密不是因为害怕被杀,而是因为你不信任我,你害怕我不遵守承诺,所以想用告密的方法当作不去云华的条件,对吧?”
“我……”颜若水捂住脸,无地自容。
“可你为什么在这儿呢?”周桐看看四周,屋内陈设简单却不简陋,隐约有股香味。他闻出那是伽颜宫内常点的熏香,断定他们还在伽颜宫之内。又见房间内摆有镣铐铁链等物,不由得想起“行房”来。
颜若水哭道:“我以为父王会答应的,可他却派人杀了我嗣父,又把我关在这里,他说我这种人留不得。”
“确实留不得,等新王登基,定要扒了你的皮!”浅樱受够了颜若水的呜咽,起身走过去,抬腿就踢,一连踢了五六脚,踢得少年嗷嗷叫,在地上来回打滚。
尖锐的噪音刺痛周桐的耳膜,头痛欲裂。他出言止住踢打,把浅樱叫回身边,问道:“颜梦华呢,他现在如何?”
浅樱叹气:“按照计划,他现在应该带兵诛杀叛军。可……”
正说着,门突然开了。
昊天王大步走进来,像拎小鸡似的把周桐提起来,狠狠甩了一耳光。
周桐被打得眼冒金星,连那突突跳的头痛都给打没了,只剩下一阵麻。好容易缓过来,不待说些什么,脸上又挨一下,正落在同一边,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接着,昊天王揪住他的衣领,又朝肚子上打了几拳,边打边道:“你演得好戏啊,寡人还真以为你有了身孕,没承想竟是一团破布!”说着,扯开衣裳,把里面的垫布拽了出来。
周桐疼得说不出话,本能地弯下腰去,浅樱上去要扶,却被一脚踹倒,捂住肚子起不来身。昊天王指着浅樱骂道:“混账东西,王八蛋子,先王把你派到那杂种身边,是让你教他礼义廉耻的,可不是让你跟他一起造反的。”说罢,又去拉扯周桐。他恨极了他,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揪住周桐头发一路从房间拖出,来到翎螺宫前扔到地上。
“看看你做的好事!”昊天王将地上的白布依次掀开,露出十多具尸体。除了三个因为走岔了路反而能够跳窗逃生的人以外,其余的人全死在了大殿门口,被浓烟呛死的。
尤其是昊承王后,手指甲全劈开,昭示着临死前的挣扎和绝望。
平心而论,昊天王对他的王后已没多少爱意,可两人毕竟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尚有余情,如今昊承王后陡然亡故,又是死在他的计划之下,这让他感到异常悲愤,看向周桐的眼神,越发狠毒。
周桐撑起身子,将乱发拨到一旁,望着半边焦黑的屋顶,低声笑道:“礼尚往来罢了。我成亲之日,不就是你派人放火的吗,现在这把火烧回来,也是意料之中啊。”
“早知你如此坏事,就该再烧你一次。”昊天王指着他,面露凶光,“颜梦华在哪儿?”
周桐身上剧痛,胃里翻江倒海,咳了几声,说道:“他不是死了吗,你还给他举办葬礼了呢。”
昊天王怒不可遏:“少装蒜!他自编自演一出戏,以为寡人不知道吗?”
闻言,周桐更觉好笑:“你当然知道了,只是知道得晚了些。不过没关系,你们迟早会见面,到时候你亲自问他,他一定会告诉你。”
“他要是敢来,寡人就把你一刀刀活剐了!”
周桐笑了,嘴角渗出更多的血迹:“你觉得他会在乎我吗,他要在乎我会把我送回来?我可以告诉你,你就是在他面前把我撕得粉碎,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反倒是你,伤了我,云华便有借口出兵了。你的人也只能杀一杀乌合之众,面对云华铁骑,你们招架得住吗?”接着,伸出三个手指头,说道,“三天,云华占领延城,只用了三天。”
“你胡说什么?”昊天王觉得荒唐,自打立国伊始,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周桐道:“我没有胡说,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才是个傻子,辛辛苦苦挣来王位,殊不知它只是纸糊的,云华打个喷嚏,它就破了。哈哈哈哈哈哈……”笑声高亢,如同一个疯子。
面对疯魔了的人,昊天王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害怕,现在的周桐倒比伽颜宫中举行祭典的祭司更像是大巫师。他将人提起来,问道:“你身边那个叫竹月的呢,他在哪儿?”
周桐一愣,忽然意识到原来昊天王还没有抓住竹月,心下更是畅快:“他在哪儿我怎么知道,我把他留在画凤楼了。他要不在那,自是跑走了。毕竟腿长他身上,我又没法隔空操控。”
“你最好说实话,否则……”
“我说的就是实话!”周桐打断他,破罐破摔,“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让他在画凤楼等我的,可他既然没等,去哪儿就不由我做主了。”看着昊天王阴沉的脸,心情更好了,感觉到一股无所畏惧的勇气,续道,“也许跑回云华了,向我皇报告一下你是怎么软禁我的,又是怎么罔顾人伦要娶我的!”
“你简直……”昊天王怒急,“那是你同意的。”
“可惜啊,云华的皇帝不知道我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周桐说着,他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开怀地笑起来。
“我现在就杀了你!”昊天王抽出腰间佩剑,指着周桐。
“你杀吧,我不怕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什么都不怕!”
昊天王被这股气势吓到,一时倒不敢动手了。
就在此时,有个宫人连滚带爬地跑来,跪在昊天王面前,喊道:“城外有暴民……”
昊天王揪住宫人的领子,质问:“怎么回事,说清楚。”
宫人急道:“就在刚才,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多人,足有数百个,手里拿着爆竹,叫嚣着要闯进来。”
“爆竹……”昊天王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其间夹杂砰砰的声音,好像在打炮。
声音连绵不绝,震动所有人的耳膜,大地仿佛在颤动。
附近宫人们无不捂上耳朵,惊恐地看向天空。
蔚蓝的天上,冒出一丝丝黑烟,不断有浓烈的硝烟味飘来。
这时,又有宫人跑来,喊着城破了!
昊天王一把揪住他,挥剑杀了,恨道:“胡言乱语,该死!”
周桐望着天空中隐约可见的烟花,心跳跟随那砰砰声,从来没有这般有力过。他无声地笑了,爆竹和烟花,庆祝新年的必备之物,放在这里来辞旧主迎新王,再贴切不过。
而此时,昊天王的脸已经由暗转白,浑身颤抖。烟花看着灿烂,可要是数量足够多,那就是火药,可以炸毁一切。“颜梦华……”他喃喃自语,“他有什么本事能让那么多人听他的,他究竟许诺了什么……”转身看向周桐,用剑指着他,恨道,“你别得意太早,现在只是外城破了,还有内城。内城有六百御林军,对付那些乌合之众足够了。”
“你以为颜梦华手里只有那帮暴民?”周桐道,“你太小瞧他了。”
昊天王不愿再听他废话,剑身一扫,横抽过去。立时,周桐脸颊上出现一道两指多宽的血痕。他惨叫着跌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强揪住头发,连拖带拽地回到伽颜宫。
他猜到昊天王要干什么,忍着脸上剧痛,笑道:“你跑不了的。”
昊天王来到一层休息室,打开矮柜,转动扳手数次却未能成功,这才意识到周桐话里的意思。他回过头看着地上的周桐,震惊大过于愤怒:“是你弄坏的,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个密室的,颜梦华不可能知道,这是只有国主才知道的密室,他不可能告诉你。”
周桐喘着气,说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呢。”接着又挥挥手,甩出几滴血珠,“跟你说了你也理解不了,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你还不如走出去直接投降。说不定,颜梦华可以饶你一命,让你也去青蟠山守陵。”
正说着,走廊响起很多脚步声,打开门一看,值守的宫人们无不惊呼着逃命。再仔细一听,大殿外竟有厮杀声,其中夹杂不少云华语言。他垂眼,幽幽道:“颜梦华到底带了谁来?”
周桐幽幽道:“你说呢。”眉眼更加痴狂。
“云华没理由这么做!”
周桐扶着桌子站起来,答道:“你那么急着往云华送人,我还当你很熟悉云华呢,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丹阳的笔陇西的桑,云梦的粮食喂不饱燕陵的狼。”
昊天王愣住,随即恨道:“颜梦华引狼入室,不会有好下场!”
周桐不以为意,还有什么下场比灰飞烟灭更差呢。他径自整理衣服,理顺头发,斜眼看桌上的一面镜子。
镜中人半张脸又红又肿全是血,嘴唇裂开,身上也有一片血迹,已经快干了,黑红黑红的,摸起来冰凉。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他低头,想找帕子擦一擦脸,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五十多年,还从未这么邋遢过。尤其是,马上就要见到颜梦华了,也许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有必要把自己弄得干净些,给颜梦华留下个好印象。
可是他没找到帕子,只在袖兜里找摸到一根金钗。那是颜梦华在春耕节前一天从头上取下来的,他回延城时一并带回来,此后一直不离身。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只是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心里就不舒服,只有时刻感觉到它的存在,才觉得心安。
身后,接连响起惨叫。
他回过头,昊天王正举着剑,咆哮着把所有逃跑的宫人杀死,鲜血溅了他满手满脸。
“为什么……”他看着最后一个宫人倒下去,成为那尸山上的一个尖顶,不禁说道,“他们不过是想逃出去,又没做错什么。”
“叛徒!”昊天王用袖子擦拭长剑,恶狠狠道,“他们都是叛徒,寡人还没有死,他们就先想着逃命!”说完,将剑架在周桐脖子上,逼迫其跟他来到伽颜宫的二层窗前。
宫外广场上,鱼龙混杂,乱作一团。
暴民们手持木棍,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拼死抵抗的御林军和身着统一服饰的燕陵府兵以及云华卫队混战在一处,刀剑声、嘶喊声和惨叫声混杂成一曲邪恶的魔音,恍如从地狱深处直冲云霄;四处躲闪的宫人们穿梭其中,好像沸水中的鱼,拼了命要跳出死地。
人们叫嚷着,哭喊着,厮杀着,被地上的尸体绊倒,然后被斩杀,成为新的尸体。每一个人被杀死,都能听到欢呼;每一个人倒下,都能听到怒吼。
伽颜宫外洁白的地砖从未染过这么多的血,哪怕是需要献祭人牲的时候,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分不清血与肉。
昊天王望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很不真实。就在昨天,他还和周桐在二层饮酒,今日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他看着周桐,曾经美丽的人已是伤痕累累,脸上布满血迹,可那双眼,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含春带水,远远望着彼岸,一动不动。
他顺着眼光看去,发现远处,有一人穿着黑色的长衫,在人群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一步接一步,坚实有力,好像天降的王者。
是颜梦华,他认得那头耀眼的棕色金发。
“你们合起伙来骗了寡人!”他恨道。
周桐没有看他,视线跟随人影而动,无所谓道:“兵不厌诈。你但凡真有解救他的心思都能察觉出一丝异样。可是你没有,你巴不得借这个机会把他除掉。所以,我们只是按照你的想法演了出戏。你自己太沉浸其中,怨不得别人。”
昊天王道:“他想自己做国主,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华不会承认这种反叛的,到时候他会以谋逆罪判死。”
周桐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云华会为你平反吗,颜梦华这是在救我。他拥有十成十的正当权利,就算是朝臣们也没法指责什么。至于其他亲王们,这还要感谢你呢,你借叛军的手把他们都斩杀在早先的祭祀中,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可其实呢,你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没人会为你出头。”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口疼得厉害,脸上的伤又开始流血,可是他不在乎,只觉得无比畅快,好像从高山上流下的瀑布,终于可以痛快地倾泻下来,“如果你不杀宁王,兴许他还能替你说句话,毕竟他是那么讨厌颜梦华,不会坐视不理的。现在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在你联合大巫师杀死你父亲顺天王的时候,就该预见到了。”
“你闭嘴!”昊天王恼羞成怒,双手一推,将周桐的半个身子推出窗外。
周桐双手死死抠住窗台,在他的正下方,最后的御林军正败退到台阶上,形成一道人墙,试图阻挡住入侵者。
他道:“我刚才说错了,如果要用燕陵的兵马,何须三天攻占延城,只需一个时辰。”
昊天王用剑压住他的脖子,说道:“就算要死,你也会先死。寡人会在颜梦华面前割下你的脑袋,看他还能不能这般气定神闲。”
闻言,周桐忽然抬起头,锋利的剑身划破后颈皮肤,引起一阵颤栗。他看着在广场上站定的人,努力扯出一个微笑,说道:“你来晚了。”
颜梦华望着心爱的人,心如刀绞,可说出的话却异常平静:“二王兄这是何意,我只是来接阿桐的,你把他放了,剩下的咱们好商量。”
昊天王哼了一声,抓住周桐后衣领,将人拉回窗内,将剑架在喉咙处,大声道:“狗屁!你和你那当婊子的嗣父没两样,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叫你的人退下,然后打开延城四门,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颜梦华捻着垂在腰间的绣包,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事已至此,你觉得我可能就此退去吗?我给你两条路,一则你杀了阿桐,然后我杀了你。二则你放了阿桐,我放你去守陵,你还做你的荣王,如何?”
昊天王心知颜梦华的手段,恐怕他还没到青蟠山就会莫名其妙地死掉,因此只当对方讲笑话,回道:“我也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一刀刀把他剐了,二是你和你的人撤出延城,滚回云华去。”在看见对方轻蔑的眼神后,有叫道,“你以为我不敢吗?”说罢剑锋一偏,在周桐肩头划出一道血痕,鲜血瞬间染红半截衣袖。
周桐疼得快晕过去,下意识去看颜梦华,却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又移开眼。不知怎的,那双眼让他害怕,让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们的最后一面。那时,颜梦华也是用这样一双平静无澜的眼望着他,跟他说对不起。
他想,也许又要被抛弃了。
颜梦华不会为了他让步的,他太了解他了,在权力面前,任何人都能牺牲。一转念,又觉得颜梦华要是真让步了,他才会更失望。他爱的人从来不会被恐吓,不会轻易退缩,永远不达目的不罢休。
也许,在他被折磨得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颜梦华会流着眼泪说对不起,而在此之前,只会继续对峙。
身旁,昊天王迟迟等不来回答,怒道:“如果你不选,那我就来选一下吧。我选第一个。待我把周桐千刀万剐之后,就会自杀,用不着你动手。你看这个提议如何,你全程只需要静静地看。”
“你敢!”颜梦华大喊一声,手上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弓箭,对准窗户。
昊天王把周桐挡在前面,发疯似的大笑:“射吧,把他射死,你就是当了国主,云华也不会同意的,到时候你……”
话音未落,箭音乍起。
只听周桐一声惨呼,向后倒去。
事发突然,昊天王下意识一错身,任由周桐重重摔在地上。他看见周桐左臂上中了箭。旋即,又听到一声哨音。他回过头,喉咙处一凉,带着些许不可思议,手慢慢摸上去,那一手的鲜红是眼中最后看到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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