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6】25 昙贵妃的算盘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皎月宫外,宫人们跪了一地,身子弯成一道弓,紧贴灰色地砖,大气不敢出一下。与他们相对的则是另一些宫人,面容谦卑平静,站得整整齐齐,对殿内凄厉的哭嚎无动于衷。
映嫔坐在床上,药膏每一次触碰都让肩膀抖动,留下更多泪水,以至于刚敷上的药被浸湿。
正在诊疗的是太医院专研皮肤疾病的曹太医,他勉强敷完药膏,对映嫔说:“您切勿用手去碰,也不可净面,待药膏完全吸收之后,不要再抹其他任何东西。”
映嫔哆嗦抽泣:“我是不是毁容了,你告诉我!”他想伸手拿镜子,却又不敢看镜中那张敷满黄色药膏的脸。
曹太医为难道:“现在还不好下结论,若只是起了不良反应,那么待红疹水泡消下去之后就会恢复如初。”
“若不是呢?”
曹太医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这时,太皇太后从外间走进来,对映嫔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多休息。”说罢,朝曹太医使眼色,后者从药箱里取出瓷瓶,放在映嫔鼻下,没一会儿,映嫔觉得困倦,被夕岚服侍着睡去。
回到外间,太皇太后问曹太医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太医年过六旬,身材圆滚滚的,一张脸保养得至少比实际年龄小十岁。他从少年时就钻研发肤恶疾,见多识广,此时很肯定地回道:“一定是映主子对敷面用的东西不耐受,导致邪毒入侵,发散于肤。”
太皇太后面露焦急:“他用什么了?”
“据映主子说,敷了玉面膏。好像是他自己调的,里面有珍珠粉、乳石粉、鹿角胶、玫瑰露和杏仁油等等。”
“怎么会用乳石粉?”太皇太后疑惑。
“乳石粉确能敷面,只是这东西难找,而且其效果和珍珠粉不相上下,一般只用其一便可。映主子二者混合使用,可能是想效果更好些吧,”
“那……会留下疤吗?”太皇太后最关心这个问题。
曹太医面色趋于凝重,斟酌道:“如果水泡不继续发展,慢慢消退干瘪,那么假以时日会好的。”
“那如果继续恶化呢?”
“恐怕会留下斑痕。”曹太医如实回答,在感受到对方冰冷的煞气后又迅速补充道,“但也不会太严重,不凑近应该看不太出来……”
太皇太后拿起一盒乳石粉,交给对方:“你看看是否掺杂了别的东西?”
曹太医用猪爪似的胖手轻捻粉末,放到鼻下嗅探,摇摇头:“很纯,没有杂质。”
“你刚才说用它敷脸没问题,可为何映嫔会这样?”
“人的体质各有不同,对各种物质的反应也不同。正所谓,吾之蜜糖彼之毒药。不能一概而论,只能分而论之。”曹太医躬身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同一盘菜,有人觉得咸,有人觉得淡,这是依人们味觉对盐分的敏感程度不同而决定的。”
“你的意思是,映嫔只是倒霉?”太皇太后表情阴郁,阳光从大殿门口斜射进来,整好落到太皇太后身上,在青玉色的地面上投下一到异常高大的影子。曹太医就站在那道影子的边缘,像个胖小丑,苦苦思索该怎么样才能让上位者满意。良久,他说道:“要不……我回去再去查查……”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让他退下,眉目依旧紧皱。他问跪候在角落里的夕岚:“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用乳石粉敷脸?”
夕岚膝行至前,回道:“昱嫔前几天曾来过一次,提到玉面膏,一开始说用白铅,后来映主子害怕白铅有毒,昱嫔便提议乳石粉。”
太皇太后的脸色瞬间黑了几分:“昱嫔主动来的?”
“是映主子请他来的,约好是下午,但晚上才到。”
正说着,殿外有人通报昱嫔来访。
太皇太后挥手叫夕岚退下,让人把昱嫔请进屋,自己则拄着拐杖慢慢走向上首高椅。
昱嫔一进来就跪下:“太皇太后圣安。”
“你来干嘛?”语气冰冷。
“听说嘉柠病了,我来探望。”
太皇太后并没有让他起身,而是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看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发现异状才慢慢道:“他无大碍,养些日子就好了。”
昱嫔松口气,跪坐下来:“如此我便放心了,我今早听到消息吓坏了,以为出了意外。这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没法活了。”
太皇太后慢慢道:“为何这么说?”
“听说他是涂用掺了乳石粉的玉面膏才变成这样的,而这古法还是我告诉他的。”昱嫔说着又难过起来,眼中闪着泪光,“都是我的错,不该跟他说的,那玉面膏我以前用过,什么事都没有,万万没想到嘉柠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太皇太后无视面前动人的脸庞,问道:“前几天他约你见面,你为何晚到?”
昱嫔仍处在自责中,一双手捂在胸口仿佛要窒息,抬头望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面容,说道:“那天下午是要去的,不巧昼妃来找我聊天,我不敢敷衍,所以耽搁些时间。等他走时已到了饭点,我就寻思再晚些时候到皎月宫。”
太皇太后盯着他,眸底漆黑:“昼妃与你聊什么事?”
那声音暗哑似鸦,透出些许戾气。昱嫔感觉有个手按在脖子后面,无端窜出些冷汗。他向下伏了身子,刚要开口,只听身后有人走近。
“怎么说起昼妃的事了?!”一道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嗓音劈进空间,瑶帝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路过昱嫔,稍一弯腰将人扶起,指着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到昱嫔对面,跷起腿:“映嫔怎么样了?”
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因此太皇太后没搭话。昱嫔看了上首一眼,垂眼道:“我也刚来,还未来得及去探望。”
太皇太后道:“没生命危险,就是脸上起了疹子水泡,不知何时才能消下去。”
“哦。”瑶帝起身往里屋观望,见床上帘子垂着,料想人已经睡下,于是没去打扰,坐回椅子后,随口道,“他可真是心大,什么都敢往脸上涂。”
昱嫔心怀愧疚,又滑下椅子,跪倒:“都是我的错。他很在意这件事,找我过去就是要偏方的。我劝他过些日子就会自然恢复,可他似乎等不及,非要赶在夏天时好转。我禁不住催促,就说了一个自己试过的,没承想却酿成大祸。请陛下降罪,我甘愿受任何责罚。”
瑶帝心疼道:“跟你何干呢,个人体质不同罢了。再说也怪他自己心急,不好好休息非要剑走偏锋。这下好了,直接伤了自己。”他让昱嫔起身,又对太皇太后道:“这事朕也有责任,当时见他喜欢种东西,就让他去管织耕苑。其实朕就开个玩笑,哪能真让他捣鼓那些东西呢,谁想到他就那么实心眼,居然当真了,连个帷帽都不戴,晒坏了脸。”
太皇太后十分反感瑶帝这番虚情假意,说道:“皇帝口谕谁敢不从,随口一句玩笑都是能要人命的。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就拿出点诚意吧。”
“朕会正式下旨,任命他的大哥为丹阳太守。”
“就这些?”太皇太后并不满意,丹阳太守一直是应氏族人担任,此前任职的是映嫔的父亲,也就是应氏家主,最近因其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太守一职由映嫔的兄长代理。因而这条人事任命就跟没任命一样。
瑶帝心知太皇太后所想,说道:“余下的事等映嫔痊愈再说吧,又不急这一时。”
太皇太后却道:“难得遇到陛下,我倒有件事想问,不如今天一并说了。”说罢,看了昱嫔一眼,后者马上告退。其他宫人也都退出殿外。
等人走光了,瑶帝问是何事。
“关于碧泉宫的事,陛下打算怎么处理,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瑶帝也很苦恼,换了个姿势:“镇国公一直不承认谋刺一事,在他府上也没搜出什么强有力的证据,而皇贵妃也在喊冤,碧泉宫上下没有可疑之处,实在没法处理。”
“是没法处理,还是不想处理?”
瑶帝道:“镇国公虽然移交兵权,可兵部所有人都以他为尊,若贸然定罪恐生兵变,因此对他的裁定必须要真凭实据才行。”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珠亮了亮:“听闻刺客已经招供。”
“尚有很多细节有待推敲,其口供真伪存疑。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仅凭口供定罪,所以朕还在调查。”瑶帝深知刑部是冯氏在掌管,刑部尚书与方首辅是姻亲,这等错综关系之下审出的针对政敌的口供显然很可疑。
太皇太后哼道:“陛下审过皇贵妃了吗?”
“还没。”
“为何不审,你还怜惜他不成?”
“碧泉宫上下无人承认与此事有关,他的近侍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一直喊冤,朕觉得在无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提审皇贵妃十分不妥。”瑶帝道,“太皇太后话里话外在暗示什么,好像已经认定季氏是主谋。”
“刺客这么说的,我自然这么信的。”
瑶帝举目细看上座之人,语气骤冷:“在朕看来,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可不光碧泉宫一家,庄逸宫也行,太皇太后能调度的人手也很多。”
“你怎么敢指责我?”太皇太后气道,“莫要忘了当年是我同意立你为储君的。”
“朕没忘。”瑶帝忽然起身,“要不是因为此,朕也不会由着你杖责夏太妃。”
“他公然欺辱我,难道我还要以礼相待?”
“他为什么那么做你心里清楚。”
太皇太后道:“别转移话题,现在说的是碧泉宫的事。”
“好啊,那朕就明确告诉你,关于这件事你少操心。”说完,瑶帝大踏步走了。
太皇太后气得胸口疼,对行香子道:“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行香子面露忧色,耳语道:“听皇上的意思,已经怀疑您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碧泉宫翻不了身,纵使有诸多变数我还有杀手锏没使呢。”太皇太后最后看了眼昏睡的映嫔,走出殿外,对行香子道,“你去催催思明宫,抓紧时间,别再拖着。”
其后几天,宫内一直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情绪,尚功局的人被带走了一波又一波,不是去慎刑司而是去庄逸宫,有些人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而被放回的人无不全身瘫软,双腿打颤,再没力气说半个字,并且自此只要听见庄逸宫三个字时就会肝胆俱裂,惊恐万分。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心照不宣地明白在那庄严的宫殿中正发生怎样的残酷行径。
就在宫内谈庄逸宫色变的时候,昙贵妃毫无惧色地站在太皇太后面前,呈上了一份长达八页的调查报告。
太皇太后粗略看下来,将纸张愤然扔到地上,声音尖锐:“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你调查的结果?”
昙贵妃俯身将散落的纸张一一收好,站直身子道:“不是我查出的结果,而是昼妃。”
“什么?”太皇太后惊道,“他也参与调查了?”
“皇上点他为协理,于情于理都能参与其中。”
“所以这是他写的?”
昙贵妃看了眼纸张,答道:“正是。那天他先于我到慎刑司,私自审了几人,然后就得出了这份结论。”
太皇太后头疼欲裂,捂住脑袋:“你是主审,就这么由着他胡乱编排?”
“他都能当着别人的面打我,哪儿会把我放眼里。何况,皇上现在对他言听计从,我这贵妃又算得了什么,谁会当回事啊。”
“他简直太狂妄了,竟敢这么写,我非要治他大罪不可!”太皇太后感觉一股热血涌至头顶,一时间眼前发黑,险些滑下椅子。一旁的行香子眼疾手快,堪堪抓住胳膊,低声道,“要不今天就到此吧,您去歇歇。”说着,拿出散发药香的荷包,放到他鼻子下方。
昙贵妃对眼前一幕熟视无睹,反而面无表情道:“还有一事,我想您该知晓。”
太皇太后兀自喘气,说不出话,只是动了动食指,行香子见状代为问道:“还有什么?”
“我在来时路上,碰见昼妃,他正要去银汉宫。”
太皇太后心底一惊,这份供状要是瑶帝信以为真,那他就危险了,伸手推开荷包:“皇帝……会信吗?”他下意识问出来,声音发虚。
昙贵妃道:“我不敢妄言,只能说圣心难测。”
然而太皇太后已经知晓答案,很清楚瑶帝会如何选择,与皇贵妃相比,显然他才是最想被除掉的那个。
可恶啊,他计算过很多结果,唯独漏算这一条——当然,这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一条,可也正因如此,才更觉惊惧。
他冷静下来,问道:“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毕竟当初这主意还是你出的。”
昙贵妃似有若无地看了殿外一眼,语气疏离:“断尾求生。”
“尾?”太皇太后没来由心里一哆嗦,“我得好好想想。”
“您考虑一下吧。”昙贵妃略施一礼,步出殿外,心里盘算该去看看映嫔了。他本不想走这步的,但太皇太后比看起来的更要优柔寡断,他不得不再推一把。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皎月宫。夕岚不想让他见映嫔,奈何他品阶比映嫔高,没法拦着,因此只能把人请进屋。
殿中空旷,他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伺候?”
夕岚回答:“映主子不让其他人靠近,奴才把他们都打发到殿外候着了。”
他心里冷笑,映嫔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那张脸肯定是谁看谁膈应。他走进寝室,映嫔就坐在床头。原本娇美的脸蛋上覆盖一层如针尖大小的水泡,密密麻麻连成片,整个脸都红肿起来。
“贵妃来此有何事?”吐字不清楚,面部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生出痛痒的感觉。
“我来看看你。本来想给你带些滋润药膏的,可又觉得现在还是不要乱抹别的东西为好,于是便空手来了。”昙贵妃站到床头柜边,随手拿起一个白瓷罐,打开盖子,里面是泛黄的膏状物。“这是太医院给你配的药?”
映嫔没有虚与委蛇的精神,懒懒地点头。
“哪位太医诊疗?”
“听说姓曹。”
“原来是曹太医,他配的药膏最管用了。以前我手上也生出过疹子,又疼又痒,就是这位曹太医治好的。”
“真的?”映嫔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哥哥用了多久?”
“大概不到半个月,痊愈后一点儿疤都不留。”昙贵妃说着伸出左手,映嫔见那皮肤白如凝脂,心下生出期望,人又有了生机,握住昙贵妃的手道:“我也会痊愈吗,也会像哥哥这样?”
“当然,一定会的,水泡疹子都是表皮的病,只要不渗透进肌理,就不会留疤。”昙贵妃善解人意地拍拍映嫔的肩膀,“你只需每日按时上药即可。”说着,拿出一片棉巾蘸着药膏帮映嫔上药。
映嫔过意不去:“这些事让夕岚做吧。”
“不碍事,我昨天去过庄逸宫了,老祖宗拜托我好生照料你。”昙贵妃做完后,怜爱地抚摸映嫔的头发,眼中满是柔和的光,就像圣洁的神使安慰饱受苦难的凡人。
昙贵妃走后,映嫔对夕岚说:“我又看不透他了,他到底想做什么?真的只是因为老祖宗嘱托他,所以来照顾我的?”
夕岚把桌上的瓶瓶罐罐收好,递给他一杯淡茶,这是曹太医开出的一种药茶,可以帮助祛除体内毒火,说道:“昙贵妃骨子里高傲得很,他这番作为必定有所图谋,说不定是太皇太后和他有过什么约定。”
映嫔勉强张嘴喝下苦涩的茶水,叹口气:“之前那位圣龙观的道长说我有灾祸,我还不听,早知如此就该求个化解之法。”
夕岚放下茶杯,坐到他身边:“奴才觉得,这件事不是天灾,是人祸。”
“你的意思是……”
“怎么这么巧呢,敷面需要乳石粉,刚巧尚功局就有,恰巧您用了就出事了?”夕岚道,“乳石粉不仅难得,用处也不广泛,宫里常备着做什么用?”
映嫔急得大喊:“所以是昱嫔害我!”说完又因脸痛而小声呻吟着,不知不觉歪在夕岚身上。
夕岚安慰似的搂住他:“现在还不敢说是这样,因为乳石粉确实无异样,前几天太皇太后让尚功局的人挨个用它敷脸,没见任何异常。”
“那淘米水呢,那是从御膳房要来的,会不会有问题?”
“淘出的米都能吃,那水也应该不会有问题才是。”
映嫔从夕岚身上起身,扭脸道:“那到底有没有人害我?”
“奴才的意思是,似乎冥冥之中有个局,具体是什么只能到解开真相的那天才知道。”
映嫔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那一刻,脸上的痛楚都觉不出来了。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