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er Background Image
    Chapter Index
    20 林中小屋

    昱嫔口中的游湖定在二月初六,这并不是泛舟的好时节,风还有些凉,水面上更冷。可天气确实暖了,中午太阳一照,连外套都穿不住。

    况且,玉兰花真的开了,长在朝阳方向的迎春也三三两两露出花骨朵。人们都说,玉泽十五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

    白茸站在船头,风将衣袂吹得乱摆。

    昱嫔在船舱正张罗大家用伽蓝酒暖身子,很多人都进去品尝。尤其是那些刚刚晋升的人,一听有好酒喝,无不欢欣雀跃。只有暚贵侍还站在外面望着水面出神,与白茸隔着三两步的距离。

    “在想什么?”白茸走过去,趴在栏杆上,低头看着水波,说道,“都唤你三声了,也不应一下。”

    暚贵侍从水面移开眼,遥望远处小岛,回道:“刚想事情,没听见,昼妃勿怪。”

    白茸道:“有心事?”

    “没有。”

    白茸笑了,暚贵侍真的不擅长掩饰,那眸子里凝结的愁绪能把眼前的湖填满,而嘴上仍说着无事。他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道:“怎么想起来游湖,虽说开春了,可早晚还冷,这时候坐船最容易受风着凉。”

    暚贵侍讶然:“这是昱嫔提议的,他想坐船玩。”

    白茸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的提议。”

    “我向来不会弄这些事,都是昱嫔在做。他比我会做人,总能处理好各种关系,不像我,看见人堆就想绕着走。”

    白茸也感觉到这点,不过更多的是好奇昱嫔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以前昱嫔可不像现在这么善于交际,与人相处虽然很亲切,但总觉得这种情谊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处于礼貌和教养。不过现在再看,这种感觉完全消失了,他能和暄妃勾肩搭背地开玩笑,也能邀请曾在除夕夜同席而坐的新朋友一起游玩,无论是谁他都能聊上几句,端的是八面玲珑。

    船在湖中慢慢绕了一圈,最后停在码头。

    昱嫔招呼大家来到静淑园,又请了一次酒,吃了小食点心,然后到后面的花园。

    花园就是太皇太后曾经举办百花宴的地方,如今正值冬春交替的时节,那些牡丹芍药之类连新芽都没长出,放眼望去一片颓败枯景。

    他们快速通过牡丹园,朝深处走去,又过一道篱笆门,些许春意露了出来——那是一片树林,中间铺有石子路,两边种有玉兰和桃树。远看,有些地段好的玉兰花已经开了。

    “我已经提前跟皇上说过了,皇上让我转告大家,好好玩,别拘束。”昱嫔率先走上小路,回身向大家招手。

    “这是哪儿?”旼妃跟上去,“我这还是第一次来。”

    昱嫔道:“我去年秋天来岛上玩时无意中发现的,很隐蔽,相信来过的人很少。”神态颇为得意。

    一听说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大家兴趣更浓了,很有些探险的兴奋。而有了瑶帝的嘱咐,人们更是彻底放松下来,自发凑成小团体,一路走走停停,指指点点。

    白茸不喜玉兰,觉得那东西先开花后长叶,有违自然。而且花也不好看,毫无层次感,既无牡丹的雍容大气,也不似雏菊那般小巧玲珑,唯香气还算宜人,远远嗅着,甚是舒心。

    他无心赏花——花开得并不多——走得十分不耐,跟旁边的秦选侍随意聊着。

    “听说你最近练了首新曲?”他踢动地上的小石子,一会儿左脚一会儿右脚,好像左右腿在比赛谁踢得更远。

    秦选侍道:“琴要时常练习才行,要不就生疏了。但不是新曲,以前就会,只是不常拿出来弹罢了。”

    “为什么?”白茸好奇。

    秦选侍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是那种曲子,所以不常弹。”脸上晕染一层红。

    白茸突然明白过来,轻轻推他一把:“原来是那种曲子,那一定有词吧。”眼里偷笑,“你听过没,是不是特别的……嗯……就那种感觉……”

    说得隐晦,但秦选侍听懂了,小声道:“听过一次,实在是太……”脸越加发烧,反复用手背降温,“唉呀,一想起来就受不了。”

    白茸却道:“这有什么受不了,食色性也,皇上就喜欢这些。你多练练,赶明儿个我让皇上去你那坐坐,到时候你就弹这曲子,若能唱上两句,保准皇上高兴。”

    秦选侍实在难为情,扭扭捏捏的,走路差点同手同脚,十分不自然。要知道,他虽出自教坊,可学的大多是正经雅乐,甚少接触淫词艳曲,为数不多的淫靡小调都是为了哄瑶帝高兴而临时学的,不在正经教授范围之内。

    白茸见他羞涩,说道:“怕什么,皇上都不觉得尴尬,你何苦为难。我抽空和皇上说去,顺便再给你们讨个封赏。”说罢,脚下又一动,灰色的卵石被踢滚到很远的地方,正落到旼妃的脚下。

    感觉到鞋跟被东西撞上,旼妃回过头,视线一扫,看不出什么,便又回身继续走。

    这时,秦选侍说道:“谢昼妃提携。不过最近几天恐怕不好接驾。昕贵侍说要扫房,把东西都搬出来晾晒,可能会乱上好几天,还是等深鸣宫都归置好再请皇上过来吧。”

    白茸笑着说好。

    走在前面的旼妃稍稍慢下来,停在一株早开的玉兰树下,手捧花朵嗅着,对从身后走过的昕贵侍道:“扫房是幽逻的习俗吗?”

    “正是。每年二月上旬,都要择一晴朗温暖之日,将房中家具物品摆在户外晾晒,算作对冬日的告别,迎接春天。同时,那一天也是各家打扫除尘的时候,会把屋中所有边边角角都擦洗干净。”

    旼妃道:“你们习俗倒怪,我们这里都是过年前才做这些事。你跟皇上说了吗?”

    昕贵侍疑惑:“这等琐事还要跟皇上说吗?”

    旼妃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林子已逛遍,众人坐在小路尽头开阔处的亭中歇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其中尤以李嫔和暄妃最活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相较之下雪选侍就显得格外沉静,折了一枝迎春,拿在手中,说是要回去插花瓶里。

    昱嫔坐了坐,走到亭外,一转身对众人道:“我带球了,你们玩蹴鞠吗?”说着,从缙云手里拿过个西瓜大小的手鞠球,在地上试拍,然后又道,“弹性可好了。”

    蹴鞠是民间常玩的游戏,宫里不常玩,因为游戏时要撩起衣服下摆塞到裤腰里才能踢球,自视高贵的主子们嫌不雅观。

    白茸看了眼旼妃,果然那人自诩大家公子,根本不屑去玩。暚贵侍也微笑地摇头,与一旁同样拒绝参加的雪选侍继续聊着插花艺术。暄妃和李嫔倒是很给面子地站起来走到亭外,帮昱嫔一同招呼其他人玩,没过多久,又有七八人参与进来。

    昱嫔对白茸道:“你不来吗?”

    “还是算了吧,我都没怎么玩过这些,接不住球。”蹴鞠虽然是民间游乐,但也不是白茸这样的出身能玩上的。球类比赛,要想玩好,技术高超,非得时常练习不可,而像他这样的贫穷之家日夜忙于生计,显然没有多余时间用于玩乐。

    昱嫔看出他的犹豫,亲自邀请,将人带到亭外:“不要紧,跟着玩几回就会了,熟能生巧。待会你留意我的传球,只要反应快,保准能接住。”说罢,分好组别,将手鞠球扔到地上。球弹起瞬间,大家几乎同一时间扑上去,开始戏耍。

    大概两刻钟后,昱嫔将球踢给白茸,然而白茸却因技术不佳而错过,球蹦了几下,滚到草丛深处。

    昱嫔欲喊人去寻,白茸见侍从们离得远,说道:“不用麻烦了,我去吧,正好走一走,玩得怪累的。”说罢,转身钻进树林。

    “诶?”昱嫔想阻止,却来不及了,忙跟过去,“这么大的地方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要不就算了,大不了我再缠一个,顶多一个月就能做好。”

    白茸一听如此耗时耗力,更不愿欠人情,说道:“那么好看的球要是因为我的缘故丢了,我可赔不起,还是找到的好。”

    昱嫔道:“我跟你一起吧。顺便探探路,就当探险。”说罢,快走几步,拨开前面的树枝,走入树林深处。

    不久,眼前出现一条被杂草掩映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径,走势逐渐向下。

    昱嫔眼尖,指着树从里的红点,欢快道:“找到了!”

    他们顺小径走,果真拾到了手鞠球,再看四周,才发觉已来到湖心岛的另一侧。这里植被茂盛,飞鸟掠过,不远处湖水拍岸,水声涟涟,仿佛真的是一座森林。

    昱嫔仰望天空,叹道:“真安静啊,想不到繁华的帝宫之内还有如此静谧之地。”说着回头一笑,“你来过这里吗?”

    白茸说没有,他连湖心岛都不常来。他不喜欢坐船,因为小时候下河洗澡时被水淹过,也因不会游泳,一上船就担心船会沉,更害怕被淹死。偶尔坐船也要在甲板上待着,监视水面,船体稍有摇晃就会抓紧栏杆。曾有一次游湖时,瑶帝让他进船舱,他就是不进去,而瑶帝又等不及,最后不得不屈尊降贵在甲板上快乐了一回。后来瑶帝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直言害怕沉船,而对付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审视它,而不是窝在看似牢固的船舱里,在每一次晃动中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他忽然很害怕,担心昱嫔会在下一瞬掏出匕首把他刺死。“回去吧,他们该等急了。”一转身,拾阶而上。

    走了几步,发现昱嫔没跟上,而是走到不远处,拨开缠绕的藤蔓,露出一片开阔之地。

    那里,赫然是座小木屋。

    “快来看。”昱嫔叫起来,显得很兴奋,像是发现了宝藏。

    白茸走过去,透过藤蔓,见那木屋制式如平常人家,并无稀奇之处,开口道:“许是放杂物的仓库,没什么特别。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玄青久不见我会着急的,相信缙云也是这样。”

    “急什么,难道你不好奇?”昱嫔一脸蠢蠢欲动,小心张望,确定小屋周围无人后,挤过藤蔓。

    白茸道:“小屋不像废弃的样子,建在此处定是其主人不想被别人打扰,我们贸然闯入,多不合适啊。”

    昱嫔将沾在身上的细小枯枝一一扫落,重新插了簪子,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在岛上神不知鬼不觉建房子又精心维护的,其主人还能是谁。其他人不敢进,害怕惊扰主人,你还怕吗?”

    白茸道:“要去你去,我不去,要我说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昱嫔微微一笑:“那好,你等等我,我看了就回来。”走向小屋,从窗口往里望,确定无人后,大着胆子推开门。

    片刻,昱嫔退了出来,表情奇特,露出隐隐的不安。

    白茸问:“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昱嫔道:“没什么,你说得对,里面就是些杂物,不值一看。”

    直觉告诉白茸事情没这么简单,那里面肯定有什么。“到底看见什么了?”他追问。

    “没有,别问了,咱们走吧。”昱嫔说着,不时回头,抬腿便要钻回来。谁知,白茸已经从那边过来,掸了灰尘,走向木屋。

    昱嫔在门口拉住他,急道:“刚才还不想看呢,怎么这会儿又好奇得不行。里面真的没有什么,就是个破屋子,快回去吧,要是他们等急了找过来可就不好了。”

    白茸道:“什么叫不好?”愈发觉得昱嫔在有意遮掩,当下把人推开,径直走进屋。

    屋中,并非昱嫔所说的不值一看,而是家具典雅烛火通明。可以看出来,所有家具摆设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无论是糊墙用的麻色细纹纸还是当做隔断的贝母屏风亦或地上铺着的锦绣地毯,都是那么雍容华贵。甚至于角落里的花架腿都精雕细琢,描绘细致的花纹。花架上面摆放一盆文竹,一看就是修剪过的,搭配盆中的小山石,营造出独特的“迎客松”。墙上还有不少字画,或苍劲有力或龙飞凤舞,饶是白茸不懂这些也知道必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一阵风从门口灌进,吹动衣架上的长袍,袍子看起来很新,散发幽香。下意识的,他伸手去摸,丝绸柔软冰凉,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吗?

    余光中,烛火闪烁,床上的帘子动了一下。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白茸朝那床走去,一下子掀开帘子。没有想象中的妖冶尤物,只有一块牌位。

    如昼的牌位。

    昱嫔来到他身后,轻轻道:“我刚才看了,怕你难过,所以才不想让你来。”

    “我难过?”白茸笑了笑,“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和他有关系吗?”这样说着,却又来到妆台,拉开抽屉。里面装满衣物和首饰,都是最新式样,有的甚至是绣坊才研制出的新花样,连他自己都没上身穿过。而在这些衣物之上,叠着两块手帕。

    颜色质地款式是那么熟悉。

    精美的图案,柔软的触感,角落分别绣着瑶字和昼字。

    多好看的字,他这辈子都写不出来,更甭提绣了。

    他想,如昼死了,手帕还被珍藏;而他还活着,手帕却没了,被烧成灰,瑶帝就算知道了也没再送他,似乎那东西也没多珍贵。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愿再想下去,关上抽屉。这时,昱嫔指着墙上的牡丹图对白茸道:“我记得以前毓臻宫也挂过类似的。”

    他望过去,牡丹色彩浓艳饱满,花间点缀三两只蝴蝶,空白处写有题字:花间蝶。

    俗气的题词,很像是瑶帝想出来的。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仿佛有东西压在心口。

    他心里清楚应该马上离开才对,可身子一动不动,眼睛贪婪地望着四周,视线落在一个黑色描金的攒盒上。打开一看,不禁愣住。

    里面并没有果脯蜜饯,而是摆放着很多五彩缤纷的戒指,金的、翡翠的、玛瑙的,绿宝石的、金刚石的……材质涵盖所有名贵宝石,每个小格中放一个。而在这其中,有个格子是空的,他低下头,恍惚中取下手指上的紫宝石戒指放进去。

    盒子圆满了。

    他笑了,瑶帝说戒指是送给如昼的礼物,是心中的珍宝,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众多礼物中的一个,就像他,是众多嫔妃中的一个。

    毫不稀奇,毫不起眼。

    他开始疯狂打开所有柜门,所有抽屉,在那一个个精美绝伦的盒子、匣子和箱子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切。

    如昼的珍珠钗,他的珍珠钗。

    如昼的胭脂盒,他的胭脂盒。

    如昼的如意杯,他的如意杯。

    ……

    如昼的所有,他都有。

    看啊,他这个替身多合格,想起瑶帝往日甜言蜜语,已然分不清这些话到底是给谁说的,给如昼还是给他?也可能连瑶帝自己也分不清,就在这醉生梦死中寻求自我安慰。

    昱嫔仿佛没看到他的心碎,在房间踱步,感叹:“若我猜得没错,这里应该是按照如昼的房间布置。不得不说,皇上可真是痴情啊,可惜我没这福气,没能成为皇上心窝里的人,只能庸碌平凡地过上一辈子。”

    白茸不想再听下去,甩袖走出去。

    暖阳下,世界一片灰白。

    昱嫔跟出来,关上门,见他心绪波动,关切道:“你没事吧,我就说你不该来看的。都怪我,好奇心那么重。”

    白茸站在树下,手撑着树干,勉强开口:“你先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真的不要紧吗?”

    白茸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你记得来时路吧。”

    白茸没出声。

    身后,脚步声渐远,他再也忍不住,蹲到树下哭起来。

    为什么瑶帝喜欢毓臻宫?那是因为宫中的物品都是以前的样子。为什么瑶帝喜欢他?那是因为戴上钗冠涂上胭脂后,他就成了他。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瑶帝焉能不喜?!

    他越哭越伤心,这些年受的苦都是个笑话。颜梦华说他是如昼的替身,他可以置之不理,因为瑶帝说过他不是,可现在又算什么?

    他天真地以为能打败如昼,能让瑶帝忘了旧人,可如昼早已登顶封神,一届凡躯如何打得过。他突然无比憎恨如昼,憎恨瑶帝,回望小屋,那面目亦狰狞可恨。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走,重新推开门,抓住一盏烛台,扬手扔出。心中呐喊:烧吧,都烧干净,把该死的如昼烧的渣都不剩,这样皇上心里就只有我了!

    然而那火并没有烧起来,烛台只是倒在地上,熄灭了。

    他望着冷掉的烛烟,失魂落魄,想再拿一盏烛台,却发现早没了力气。眼泪再度涌出,仿佛四月里的雨,哀怨且悠长,怎么也止不住。

    你说过如昼已经死了,所以你爱的是我,可为何又要把他带入我的生活?为什么要骗我!到底是我成了他,还是他变成了我?!

    内心深处,他一遍遍质问,一遍遍呐喊,直到余光捕捉到一条蓝色手帕,才发觉泪水已半干。他向旁边看,昕贵侍站在阴影中,面容朦胧宛如云中月。就在那一刻,狂乱的心奇迹般地静下来。

    昕贵侍为他擦净眼泪,拉住他的手,将他带出小屋。“我见昱嫔和您去了许久,一时好奇也跟了上来,您无事便好,我先走了。”

    白茸叫住他:“能陪陪我吗?”

    昕贵侍道:“当然可以。”往回走几步,掏出随身带的胭脂小盒,在白茸脸上稍稍晕染,哭花的脸恢复柔色。

    白茸谢过,随后讲起如昼的事。瑶帝曾禁止别人谈论这个话题,但白茸一直觉得昕贵侍有种可以吸纳一切的气质,让人释放出真实想法而不会后怕。

    昕贵侍默默听着,不曾插话,听完将他肩膀揽过,说道:“都说活人打败不了死人,我却不这么看。如昼就是再好,再被皇上珍视,也已经是死人了。死人能干什么?没法哭没法笑,没法陪人吃饭喝酒睡觉。这样的人就算放心里怀念一辈子也是虚的,您没什么好怕的。您不要总想着如昼有的您也有,要想如昼没有的您却拥有。如昼没有与命运抗争的勇气,您有;如昼没有化险为夷绝地反击的魄力,您有;如昼没有皇上为他怒发冲冠的传奇,您有。这些,不都是您最独特的一面吗,皇上爱如昼并不妨碍他也爱您。”

    “你真这么想?”白茸眼睛酸涩发肿,反问,“你都没爱过,怎么会懂?”

    昕贵侍笑了,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可我有分辨爱恨善恶的能力。相信我,无论皇上心里住了多少个如昼,都不及您珍贵。”

    “我其实并不在乎是不是如昼的替代品,如果皇上明说,我想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可他不能一面说不是一面却把如昼的一切加在我身上,让我无形中成为如昼却不自知。他欺骗了我,他说没有把我当做如昼看待,可实际上……”

    “实际上您没有任何损失。”昕贵侍指出,“即便皇上把您打扮成如昼的样子,您依然还是白茸,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您在害怕什么,担心时间久了就会真的成为另一个人从而失去自我?”

    “……”

    “不会的,永远不会。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任何人都无法改造您胁迫您。人只会在欲望中迷失堕落,除此之外,灵魂永存。”昕贵侍说着,将手放于白茸胸膛,“不要去想皇上的承诺是许给谁的,您在听,那便是说给您的。也不要去想皇上究竟爱谁,他愿您与他厮守陪伴,那必定是爱您的。情路上,问迹不问心。皇上拔刀直指太皇太后的时候,难道他心里想的是如昼?”

    白茸想到他们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一起恩爱厮磨的时刻,忽然觉得好像事情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昕贵侍抬头望,蓝天白云,雀鸟停在枝头,叹道:“世间美好,为何要在一个已故之人的身上浪费诸多时间耽误了自己。如昼已经止步于过去,而您还有未来。”

    白茸来回走几步,回看小屋,为刚才的失控感到好笑,蓦然想起以前在无常宫时崔屏说过的话——除了身体上的痛,其他一切痛苦都是想出来的。

    所以,何苦呢,何必呢?

    他笑了一下。

    昕贵侍见他释怀,说道:“现在您该想到的是,昱嫔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白茸喃喃道,“什么意思,我们是偶然发现这里的。”

    “偶然与必然只是相对而言的。”昕贵侍没有提起,当他隐在树丛里时,从远处走来的昱嫔步履是多么轻快,嘴角的笑是多么发自内心。那笑容就像个凯旋归来的王者,自豪自傲。

    白茸呼出淤结的浊气,刚刚平复的心情隐隐躁动,然而瞬间之后,又冷静下来,眼中有悲却无怒。“谢谢你能来,我差点就……”没再说下去,深吸一口气,走回房间,打开锦盒,又把紫宝石戒指戴上,将屋中弄乱的一切依原样摆好,最后关上房门,对昕贵侍说道,“你说得对,没必要跟个死人较劲儿,活人的战争尚未分出输赢,哪有工夫管死人。我之昼字并非如昼之昼,而是日出为昼的昼,泽被苍生,光耀万物。”又在心里想,任凭如昼在瑶帝心里重千斤,将来站到瑶帝身旁俯瞰云华的只是他而非如昼,仅凭这一点,他就可以原谅所有事。

    调整好心情,他和昕贵侍一前一后顺原路回到花园,再见到昱嫔时,后者正坐在亭中与旁人喝茶吃点心。他笑道:“瞅瞅你们这些人,懒得很,我千辛万苦找到球,你们反倒不玩了。”

    昱嫔道:“球坏了,玩不成了,大家也正懊恼这事,下次要带个结实点的了。”脸上始终挂着笑,声音优雅动听,灵动的眸子在昕贵侍身上一扫,接着又和别人说起话来,坐姿端庄,声线醉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白茸道:“早知这样,就不下去追了,不仅白走路还费了心力。”

    旁边,玄青凑过来,问他为何去了这么久,他道:“发现个地方,本以为有好玩的,谁知却无聊得紧,耽搁点儿时间。”

    “奴才刚才想去找您,没想到被暚贵侍叫去问话,幸亏昕贵侍跟在后面。”

    白茸压低声音道:“他问你什么了?”

    “也没具体的,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

    白茸暗想,这应该就是拖延时间了,看来昱嫔可不是今天才发现那小屋的。他又看了眼正在谈笑的人,心上骂一句混账,然后和昕贵侍一起凑到秦选侍身旁说话去了。

    游园一直待到晌午才结束。

    上岸后,白茸正准备回毓臻宫,不想昱嫔朝他走来,他不想说话,于是改变主意,吩咐步辇调头去往银汉宫,留给那人一众背影。

    按规矩,银汉宫无诏不得擅入,违令者轻则杖罚重则当场斩杀。然而白茸不在这禁令之内,虽然瑶帝没有明确这样说过,但白茸的恩宠有目共睹,就算擅闯也没人拦截,反而一路接引到瑶帝跟前,生怕误了二人的快乐时光。

    不过这一次,他登上高台后,银朱在大殿门外将他拦住。“昼妃请先回吧,皇上此刻不见任何人。”

    “为什么?”白茸不解,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银朱道:“皇上心情不佳,想一个人待着。这不,把奴才和其他人都赶出来了,殿里不许留人。”一指边上,包括木槿在内的其他侍从都在不远处候着。

    “到底怎么了?”白茸追问。

    银朱道:“您就别问了,还是先回去吧,若有急事,您说出来,奴才给您通禀。”

    白茸不耐烦了:“神秘兮兮的,他在里面到底干什么,该不会正和别人搞呢?”

    银朱呆住,正想着如何回话,不料白茸已经绕过他推开殿门。他追了几步,忽又停下,将殿门关上,心底为白茸祈祷。上一个在二月初六打搅到瑶帝的人已是七年前,那位选侍被直接拖去无常宫,再没被提起。这一次,素有盛宠的昼妃会如何呢?

    殿内昏暗,很多烛台都没点燃。

    白茸顺着光源一路来到深处,纱帘之后,瑶帝面朝里跪坐在地,前方是一方桌案,摆放香火和一个牌位。

    他拨开一层接一层的彩纱幔帐,最终得见牌位上的字——爱侣如昼之位。

    一瞬间,他闭上眼。今天,这个名字听得足够多,见得足够多,他简直想把这两个字从世间抹去,如果他有能力废除文字的话,一定会这么做。

    “你来了。”瑶帝回过头,似乎哭过,眼睛有些肿。

    “我……”他想了一下,努力忘掉不愉快,说道,“想来看看陛下,银朱不让我进,但我还是进来了,陛下恕罪。”

    瑶帝站起来,冲他伸出手,将其召唤到跟前:“没关系。今天是如昼的生辰,朕给他燃炷香。”

    白茸来之前是带着火气的,可现在,感受到瑶帝的忧伤后,火气渐渐熄灭,心中无限平静。他拿了一炷香点燃,插在香炉上,然后拜了三拜。

    瑶帝问:“这是做什么?

    白茸回答:“感谢他,曾经让您拥有幸福。同时也祈祷,我也能像他一样给您带来快乐。”

    瑶帝忽然鼻子一酸,一把将白茸搂在怀里,深情道:“你已经给了朕快乐,无需向谁祈祷。”

    “可我想像如昼似的,让您……”

    瑶帝以吻封唇,然后道:“你不是如昼,也代替不了如昼,正如世间无人能代替你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

    白茸真想问问那林中小屋是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却没问出口,昕贵侍曾说过,此事最好不要声张,否则对他们二人都没好处,装不知道是对自己的保护。就像他始终不敢去问夏太妃,在毓臻宫面对太皇太后的质问时,那肆意的笑声里究竟藏了怎样的算计。

    “陛下思念爱人,为何不建所祠堂?”他问,目光真诚。

    瑶帝表情痛苦:“以什么名义建呢,他都没个名分。他出身青楼,冒然建祠堂必定会为人所不耻。”

    白茸涌起一股自我优越感,心道,看吧,我终究是高你一等的,无论是以前的出身还是现在的地位,都高出一大截,你比不过我。与此同时,心中也有对如昼的怜悯和对瑶帝的心疼。在这种奇异的混乱感官之下,他又一次站在制高点上,俯瞰假想中的如昼,给出一丝施舍,脱口道:“那就给他个名分。这样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祭拜,不用再偷偷摸摸的,害怕别人说闲话。”

    “你不介意吗?”

    “怎么会呢?”白茸轻声道,“我同情他。”然后在心里加上一句,生不逢时。

    瑶帝紧紧拥住他,几乎落泪:“你真好,世间没人比你更懂朕,朕要跟你一生一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白茸拉着瑶帝来到寝室:“陛下莫要再伤怀,快想想给个什么封号好。”褪下衣衫,解下簪子,黑发落下垂于双颊,朴素的面容立时变得妩媚诱人。

    瑶帝那点伤心早就飘没了,也没心思想追封的事,满眼都是爱人的胴体,舔舔嘴唇,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与白茸厮磨起来。

    完事后,他搂着白茸,说道:“追封一事也不是那么好办的,他若是良家倒还好说,但他偏偏是……唉,以前没有先例啊。”

    白茸想了想,说道:“人已经去世多年,身世如何还不是凭您说,况且改籍也没那么困难。”

    “民间户籍在当地衙署办理,朕不好直接插手。”

    “那就找个能直接插手的。”白茸坐起身,胸前两枚茱萸被玩弄得通红,下身还挂着晶莹爱液,说道,“陛下可以去教坊司一趟……”勾勾手指,让瑶帝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瑶帝听了直拍手,兴奋道:“你可真聪明,如此迂回之法竟能被你想到。就这么办,朕现在就让……”忽然想到昙贵妃和昀皇贵妃都不主事了,差事还得落到白茸身上,有点不好意思道,“也不知你愿不愿走一趟。”

    白茸道:“不如让暄妃去,他本就出自教坊司,人都熟悉,更好办事,而且也能叙叙旧。”

    瑶帝感叹:“你总是这么贴心,能把所有人都照顾到,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朕身边的人之中,只有你有这种气度。朕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所以这辈子才能遇到你。”

    白茸眼睫微动,无比动容:“这话应该我说才对,是我做了很多好事,才换来与陛下的缘分。”说罢,俯下身,再次投入温暖的怀抱。

    0 Comments

    Heads up! Your comment will be invisible to other guests and subscribers (except for replies), including you after a grace period.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