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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兰舟

    又过几日,天气依旧炎热,大地要烤化了。

    白茸在毓臻宫只穿短褂短裤,光脚走路,无论走到哪儿都摇着蒲扇,像极了地里的瓜农。不仅如此,他害怕其他人中暑,也让宫人们穿少些,露着胳膊腿,只在出去办事时穿得正式些。

    玄青也变懒了,褪下外面的长衫,穿着丝质的单衣单裤,和白茸一左一右坐在炕床上,一边为他摇扇一边随意闲聊。

    “还是圣龙观凉快些,有山有水有树。”白茸打了个哈欠。

    “谁让您急着回来呢,皇上都说了可以多住些日子的。”玄青放下扇子,给白茸端过一杯凉茶。

    白茸不喜凉茶甜腻的味道,挥挥手示意玄青喝,说道:“呆的时间久了,他就把我忘了,指不定又找到哪位美人快活去。”

    玄青抿上一口凉茶,说道:“您放心吧,不会忘的。奴才算过了,自从您恢复身份之后,皇上在您这歇的次数最多,连昙贵妃都被比下去了。”

    “当然要比下去,那个不要脸的家伙不过是凭借香料药物控制了皇上,皇上自从不闻了之后,就不会对他动心了。”说到这里,白茸涌起愤怒,嘀咕着,“你说皇上是不是傻,那会儿就一点异样都没觉出来?怎么就能任凭颜梦华这样做?他是猪脑子吗?”

    玄青吃了一惊,就差拿茶杯堵白茸的嘴了,心生忐忑惶恐之际伸手推了一把:“您怎么敢这么说,要是让有心人听去,可不得了。”

    白茸四周看看,确定殿内以及院内都没有其他人,才道:“我说的是实话。依我看,他分明就是馋人家身子,别的不管,只管享乐。”

    玄青轻叹:“很多事都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皇上深陷迷网,被拿捏住,恐怕自己也是欲罢不能。”

    “你又替他说话。让你进宫真是屈才,应该去衙门里给别人当讼师,打官司肯定赢。”白茸白了玄青一眼,哀叹一阵后终是无可奈何,找出玉枕抱怀里纳凉,说道:“已经好久没下雨了吧。”他很怀念年幼时听到的落在小溪上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助人安眠。

    玄青见刚才之事揭过,稍稍放心,将凉茶一口喝完,回答:“得有一个月了,听说城外有的井都枯了。”

    “今年收成肯定又不好了。”白茸耷拉脑袋。

    “现在北方旱南方涝,一整年都没个风调雨顺。城里粮价已经高上去,今年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

    白茸想起以前饿肚子的时候,那滋味真不好受,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可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办。他感觉离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远,被困在金碧辉煌的方寸之中,就像庙中的菩萨,看着身处红尘,其实离人间尚远得很。

    “对了,织耕苑的菜是不是熟了?”他忽然问。

    “快了,薛嫔每隔几日都去照看,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玄青用手比划了一拃,“您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菜叶子绿油油的,可漂亮了,闻着有股香味。”

    “你去看过?”

    “没去过,可奴才家里是种地的,也兼种些时令蔬菜,打小就见过。”

    白茸很少听玄青谈自己的事,问道:“你为什么进宫啊?”

    玄青答道:“有一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后来奴才就被送进宫混口饭吃。”当时,他的嗣父一手怀抱弟弟,一手搂着他哭泣,告诉他与其在家饿死不如到宫里做奴才去,虽然从此低人一等,但好歹能活下去。

    白茸见他沉默,自知失言,带着歉意道:“看来咱们都一样啊。”

    玄青笑出来,重新拿起扇子轻摇:“怎么能一样呢,人的命天注定,您这辈子就是做人上人的命。”

    白茸感受到微微凉风,轻轻压住那手腕,目光真诚:“要是没有夏太妃帮助,我现在早不知埋哪儿去了。所以我的命天不注定,它是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们胜了天。”

    玄青望着他,又看看那戴在纤细的手指的紫宝石戒指,心想,应氏一死,太皇太后失去王牌,再无法插手后宫事务。在这种时刻,他们所有人努把力,没准就真能让白茸登上天去。若真能成,那将是史无前例的大事,连带着他这样的人都能光宗耀祖一辈子。

    远处有些嘈杂,脚步凌乱,似有人奔走。

    玄青隔窗喊人去宫门外打探,宫人快去快回,称昕贵侍正在御花园湖畔举行雩祭,很多人都赶过去看热闹。

    白茸问:“雩祭是什么?”

    玄青答道:“是古代祈雨的祭祀,如今已经没什么人用了。”

    “昕贵侍是幽逻岛之人,居然也会?”

    “雩祭分好多种,不知他行的是本族的还是咱们这儿的。要是幽逻岛本土的,那倒是可以去开开眼。”

    白茸本就百无聊赖,一听有热闹可以凑,当即跳起来换衣服:“那赶紧的,现在就去。”

    他赶到时,雩祭已进入尾声。昕贵侍身穿五彩斑斓的宽大衣袍,神情庄严肃穆,长发全部束起用一顶黑色纱冠罩住,左手执扇,右手点蘸清水洒向空中。细小的水珠给空气带来一丝清凉。

    人群自觉为白茸闪开一条路。他走到跟前,发现不少嫔妃都在,其中不乏一些在册的美人,他们投向秦选侍的眼神充满嫉妒,又在看到他时目光游移,不敢直视。

    他自认是平易近人的,对人说话温和礼貌,实在想不出为何在他人眼中变成了和皇贵妃一般不可侵犯的人物。

    “这是哪儿的祭礼,看上去不像咱们的习俗。”他小声问秦选侍。

    秦选侍微笑,主动靠拢过去。他比白茸高些,伏低身子,低声回答:“听说是幽逻岛的,祭礼跟咱们的很不一样,刚才还跳了舞。”

    “还会跳舞?好看吗?”白茸眸中好奇。

    “好看。那身段别提多优雅了,大袖子一起一落,好像鸿雁似的。”

    白茸觉得秦选侍以前肯定能经常见到别人舞蹈,能被他称赞舞姿优美,那一定是名副其实,不带任何夸张。因此,在看向台上时眼中多了几分认真。

    此时,昕贵侍的扇子已经合上插入腰间,正在一定范围内踱步,看着随意,可似乎又是按照特定的路线踩踏,每走几步,双手便做出一个繁复的手势,好像在做法。

    “怎么想起搞这个?”白茸看了一会儿,实在搞不懂台上正在干什么。

    “昕贵侍说久旱不雨是天灾,农人们一年的辛苦全白费,太可怜了,所以他要举行雩祭,祈求上天降下雨水。”

    “他真是……”白茸不知该怎么形容,对比织耕苑中应氏的夸夸其谈,他更欣赏昕贵侍的做法,尽管打心眼里觉得这也管不了什么用。

    雩祭结束,昕贵侍跪坐在条案前,静默不语,仿佛仍然和上天做着最后交流,对两旁热闹的人声不理不睬。

    昱嫔冲白茸点头致意,慢步过来说道:“好久不见啊。”

    白茸默许秦选侍暂离,对昱嫔微笑道:“是有些日子不见了,这段时间太热,身上犯懒。”

    “我也是,怎么待着都不合适,身上永远黏糊糊的,嗓子眼直冒火。”昱嫔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白茸前后看看:“怎么不见暚贵侍?”

    “在屋里窝着呢,不愿走动。”

    “这么大的热闹都惊动不来,当真好定力。”

    “他最不爱好这些,听一耳朵就觉得没意思,更别说亲自来看。再说天也热,他这些日子恨不能泡在水缸里凉快,才不愿顶着太阳出门。”

    说话时,昕贵侍已完成祈祷,站起身准备结束整个雩祭,不知是不是错觉,白茸觉得那些洒向空中的水珠起作用了,空气不再闷热。“真怀念小时候啊,那会儿要热得难受时就打井水喝,沁凉沁凉的,可舒服了。不像宫里的冰镇果子,虽然也凉,却冰得牙疼。”白茸道,“你的梦曲宫外就有一口井,你倒是可以打水喝。井水都可甜可好喝了。”

    “井水?”昱嫔掩面道,“还是算了吧,多不干净,水必定要烧开了自然放凉才能喝。”

    白茸揶揄:“你是讲究人,我可比不得。”

    “瞧你说的,好像我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昱嫔朝看过来的昕贵侍微笑,又一垂眼,对白茸小声道,“我也知道井水甘甜,以前在家也喝过,但宫里的井水还是少喝为妙。”

    “为什么?”

    “因为宫里宫外用的是同一条水系暗河。有些井水和护城河的水相通,居住在宫城附近的百姓们的生活用水也取自护城河,像洗衣服洗菜都算好的,有那缺了大德的还洗恭桶呢。所以,河水看着干净,实则沾染了不少污物,这样的水怎么能直接喝。”

    白茸听了直犯恶心,当即表示再也不想看见宫里的井。

    正说着,昙贵妃到了。他脸色有些白,穿得衣服也比别人多些,经过暄妃面前时,不知是他脚下不稳还是旁人一惊一乍,总之暄妃像是被吓着一样,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并且渐渐隐入人群中。

    白茸看见这一幕,心道,暄妃也忒胆小了,昙贵妃又不是瘟神,至于这么躲着吗?

    他不想见他,与昱嫔道别。走出几步便听见昙贵妃在质问昕贵侍为何用外邦祭礼。他回过头想听昕贵侍如何辩解,但又想起夏太妃的嘱咐,硬着心肠直接走了。

    ***

    就在御花园进行雩祭的时候,宽广的湖面上飘荡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

    昀皇贵妃站在船头,眺望岸边成片的荷叶。

    湖光潋滟,新叶凝碧。

    他刚刚从一场异常热烈的情事解放出来,胸膛快速起伏,细密的汗珠浸湿鬓发,微风吹来时,竟有些冷。

    “进来吧,别吹坏了。”屋里的人说。

    他走回房间,脱掉裹在身上的外袍,露出赤裸的胸口,雪白肌肤上的点点莓痕和两枚猩红茱萸诉说着方才旖旎的爱恋。“外面热得很,怎么会吹坏。”他倒在一堆软垫里,它们是二楼舱房中唯一的东西。

    瑶帝全身未着寸缕,挺翘的肉柱还支棱着,仿佛睥睨天下的华表神柱。“那也会病,可别小看热伤风,要是得上了且得难受一阵子。”他用衣服盖住下身,坐起来道:“不过你的主意倒多,居然想起泛舟乘凉,朕都没你会享受。”

    “感谢陛下百忙之中赏光陪我,否则我一人随波逐流岂不伤怀。”

    瑶帝感觉到他话中的哀怨,将人拉到怀里,柔声道:“这次的事是朕不好,错怪了镇国公,让你受了委屈,朕已为镇国公府增加食禄一千石,给你父亲的庄园多加了二百亩良田。”

    昀皇贵妃泛起笑意,两边脸颊因情欲而起染上的微红好像十月的红枫,极为赏心悦目。他执起瑶帝的手放在胸膛,体贴道:“陛下是天子,不必道歉。此事我也有错,不该纵容近侍私自出宫玩乐,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以后,我一定严加管束,不再授人以柄。”

    瑶帝听后深以为然,说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不过,你说的别有用心之人指的是谁啊?”

    “您真的猜不出?”

    瑶帝的手忽然用上力道,将人推开,说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下吗,互相伤害有意思吗?”

    昀皇贵妃沉默。

    “朕早就说过,你们两个朕都喜欢,不愿意看你们斗得你死我活。所以很多时候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们也不能闹得太过。”

    “到底是谁闹过了?”昀皇贵妃一下子坐起身,语调升高,暗含怒气,“此次诬陷之事就是颜梦华自编自演,还有之前我被梦魇诅咒的事,也是他做下的。昼妃曾听见颜梦华亲口承认了。”

    瑶帝愁眉苦脸道:“朕说过了,没有证据。就算他亲口承认也得有证据支持才行,否则怎么去向顺天王交代。弄不好,朕还要被扣上个屈打成招的恶名。”

    “区区一个灵海洲,藩属而已,陛下是其宗主,还需考虑他们的想法?”

    “那也得明面上过得去吧。再这说,朕也不想把有些事弄得尽人皆知,最后变成所有人的谈资。”

    “那我呢?”昀皇贵妃委屈,刚才还娇艳欲滴的脸蛋此时已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您仅凭刺客的只言片语就认定季氏有罪,那个时候怎么不提物证了,不怕我变成别人口里的谈资?”

    “你这是在质疑?”瑶帝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钗子,抵在昀皇贵妃锁骨处,垂眼看着那片肌肤,轻声道,“朕已经说过抱歉了,你还想怎样啊?”

    “我……”昀皇贵妃发觉瑶帝面有隐怒,心中一惊,卑微地蜷起身子缩进他怀里,小声道,“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瑶帝脸色缓和,亲吻他的额头,又亲自将那如云乱发整理好,用钗子松松地插住,然后抬起那美丽的面庞又是一吻,愉快道:“朕就知道,你最善解人意。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给你家人的赏,朕想起来还没赏过你,你有什么想要的?”

    昀皇贵妃将心底的无奈与心酸尽数化作窃喜,勾住瑶帝的脖子,娇声道:“听说陛下要去黎山封禅,我想要与您同行。”

    瑶帝当然希望有美人相伴,因此对这个要求不置可否,此时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棘手的事。“要是能去,当然带你。只是现在能不能去还是回事呢。”

    “听闻连上天都降梦于陛下,且全真子道长也解读梦境为吉兆,怎么那帮朝臣们还是不为所动?”

    “是啊,朕的一片赤诚之心感动了老天爷,却感动不了一堆老骨头。”

    “要不,您再去一趟钦天监吧,从星象入手,再推一把。”

    瑶帝恍然大悟:“还是爱妃聪慧,朕把怎么把这地方给忘了。有了钦天监的星象,就不会再有人反对了,毕竟既有祥瑞入梦又有上苍启示,谁再敢作对,那就是与天作对,是要遭天谴的。”

    昀皇贵妃欣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若能去黎山,陛下一定带上我。”

    “当然。”

    “能不带昙贵妃吗?他一个外邦之人参加封禅不太好。”

    瑶帝迟疑:“是吗?朕其实还想让使臣们都前去一观呢。”

    “可……”昀皇贵妃还想说什么,但见画舫已然靠近岸边,连忙服侍瑶帝穿好衣服,接着又胡乱套上自己的衣裳,走出船舱。

    此时,船离昕贵侍举办雩祭的地方很近,岸上不少人都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随即,他看见暄妃躲在一棵树后,神色复杂。

    瑶帝也出来了,下到一楼,等待下船。

    船慢慢靠上码头,一个伶俐的宫人已经等候多时。他上前一步跪下,对两人道:“昙贵妃忽染恶疾,呕吐不止,已经晕过去。”

    瑶帝想去岸上看,昀皇贵妃拦住他,说道:“既然是恶疾,自然有传播的风险。可不能掉以轻心。”接着对那宫人道:“还不赶快把贵妃送回思明宫,请太医。”

    宫人领命而去。

    瑶帝道:“你怎么知道会传播?”

    昀皇贵妃回答:“夏季传染病多发,还是小心为妙。您现在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就算那帮人同意了,您也去不了黎山。”

    瑶帝缓缓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贵妃那边你帮着看顾吧,朕就不过去了。”说完,招来昱嫔,一起去了梦曲宫。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让暄妃进到船舱,问道:“颜梦华怎么会呕吐,你到底做了什么?”

    暄妃先是看看两边,确定无人打扰后,说道:“哥哥要使的东西难找,一时半会儿弄不来,我就自作主张弄了个别的,保证同样让他生不如死。”

    他恶狠狠道:“生不如死也还是活着,我要让他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身体溃烂流脓,悲惨绝望地死掉。”

    暄妃解释:“这个也一样的,脱水症上吐下泻,十人九死。就算他侥幸存活,那种经历也会让他颜面尽失。”

    “脱水症?真有你的呀。”昀皇贵妃心情又好起来,得上这种病的人据说腹泻严重时都来不及下床,就这么拉在裤子里,弄得满床屎尿,臭气熏天。他几乎能想象得到颜梦华披头散发地坐在恶心的床上呕吐是什么样子,哈哈笑出声来。

    “而且,这个病只要不接触污物,传播没那么强。咱们也放心。”暄妃补充道。

    昀皇贵妃打量他几眼,问道:“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啊。”

    “哈哈,你要能想出来,就不会傻乎乎地被个乐师钻了空子。”

    “哎呀,哥哥也真是的……”暄妃被说得面色尴尬,小声道,“是苍烟想到的。”

    “差事办得不赖,替我好好赏赐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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