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14 福 禄 寿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八月二十三日,秋高气爽,许、王两位太嫔出殡。
出席葬礼的人不多,基本上只有三四个先帝嫔妃们到场。敏太嫔为他们做了一首悼亡诗,念完后在随远堂烧掉。
烟气缥缈,灰烬如尘,曾经鲜活的流年随着尘埃远去,只余风中一声叹息。
敏太嫔望着缓缓离开的两张棺椁,泪水渐渐充盈眼眶。他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对站在身侧同样目送的人说道:“没想到你也出席了。”
白茸身穿黑灰色的暗纹长衫,头发用式样简单的金簪绾住,稍稍侧身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太嫔节哀顺变。”
“纵火之人找到了吗?”
“已经有些眉目,但还需进一步问讯。在此之前,不便透露太多,请您见谅。”
敏太嫔点头,声音哽咽:“自从夏太妃死后,夕颜会就变得死气沉沉。现在他们俩又走了,夕颜会也没有举办下去的必要了。”
白茸被那语气中的悲伤感染,动容道:“生老病死乃万物轮回之根本,太嫔看开些。”
“我早就看开了。”敏太嫔道,“我是他们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自认也是最先离开的,可没想到他们一个个却先走了。也许他们之后,就该轮到我了。”
白茸不忍看他如此悲观,不禁说道:“感谢您上次送我桂冠,待我封后之时,请您务必到场观礼。所以在此之前,您一定保重身体。”
“会的,贵妃一定会如愿的。”敏太嫔语气慈爱,“夏太妃曾经跟我不止一次说起过你,他说你很特别,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如芒草一般,风过折腰却韧而不断。他说你是一个奇迹,云华的奇迹。”
听到曾经熟悉的称谓,白茸一阵恍惚,那个总喜欢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人仿佛就站在眼前,看着他笑。
“但也正因为如此,在登顶的最后关头,你将面临更严峻的挑战。”敏太嫔一把握住白茸的手腕,往日迷迷瞪瞪的双眼在此刻射出两束精光,低声道,“现在朝堂上的舆论对你很不利。因为中秋夜的事,你已经成为蛊惑帝心的妖孽。不少人上奏表示,天陨就是神明对皇上宠信妖孽的惩罚,那块石头上刻的就是警示。就在昨天,有人在朝堂上公然将你称为荧惑妖妃,会妖法,能够吸取帝王的精气,要求皇上将你斩杀,否则,上天会降下更多的祸事,毁灭云华。”
白茸听后几乎要晕过去,实在不知短短几天工夫事态就已演变至此。
“那皇上的意思呢?”他心慌慌的。
“自然是全压下来,但逃避不是办法,贵妃应早做打算。”
“您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我家有人入朝为官,消息自然灵通。我相信很快也会有人给您报信儿的。”敏太嫔说罢,朝他微微颔首致意,拄着拐杖离开了。
白茸逗留一阵,回味刚才听到之事,越琢磨越觉得可怕。诚然,瑶帝现在还能扛住压力,可以对那些提议不予理会,可时间一久……
后颈泛起凉意,仿佛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只等瑶帝一声令下,脑袋就要搬家。
随远堂内,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三个道童和两个宫人收拾东西。
他刚要转身离开,就被一个青嫩的声音叫住,回头一瞧,其中一名道童不知何时来到身边。
那道童十来岁,看着眼熟。
他仔细辨认,想起来这就是他在圣龙观小住时,负责传话引路的少年。
“你怎么来了?”他怜爱地摸摸小脑瓜,问道,“道尊近来可好?”
“他很好。”道童笑了一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然后拉了拉白茸的袖子。
白茸感觉袖笼里塞了个信封,不动声色地让玄青拿出些碎银交给少年,说道:“收好了,拿去买好吃的,顺便代我向道尊问好。”
回到毓臻宫后,他迫不及待拆开信浏览。
信中,全真子称已有人到圣龙观丈量土地尺寸,初步规划扩建事宜。对此,他再次表示感谢。紧接着,又透露天陨所降之处,大部分房屋受损,百余人受伤,更有三十多名死者。圣龙观在第一时间派人去布施救助,并且为无居所者提供食宿。而这些事,皆以靖华真君的名义进行。
看完信,他对屋内随侍的几人说道:“全真子说现在又有人信奉靖华真君了。”
玄青高兴道:“这是好事啊。”
雪青也道:“假以时日,那些诋毁您的流言会不攻自破的。”
白茸攥着信却没有那么乐观。受惠的百姓是少数,称赞者也是少数,大部分人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月圆之夜。那件事现在已经传遍尚京,用不了多久全云华的人都会知道。再结合散布的消息,后果难料。他慢吞吞道:“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扣在我头上的帽子还得及时摘掉才行,舆论得往下压一压。”
此时,玄青想起一事,问道:“那些关在御囿里的人,主子打算怎么处理?是杀还是放?”
在这件事上,白茸也有些犯难。他曾跟单思德讨论过,他的意思是全部处决。可单思德却认为,杀了这些人也于事无补,只会增加骂名。当然更不能释放,天知道这些人出去之后会说些什么。
他叹口气,答道:“先关着吧,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们了。”
下午,他派人给周燕霖的嗣君佟氏传信,让其进宫一趟。
佟若闲动作很快,于傍晚时分请求觐见。
对于朝堂动向,佟若闲掌握的信息和敏太嫔说得差不多,确实有不少人跟风上奏,要求瑶帝对天陨事件做出反应。
白茸听后气道:“皇上能有什么反应呢?从天上掉下的东西,就该找老天爷,找皇上做什么!”
佟若闲安慰他几句,又道:“想必您应该也知道风声,准备怎么办?我父亲和钦天监倒是出面做出解释了,只可惜没人听。”
白茸想,朝堂上半数的人都是方冯两家的亲信,另外还有些人就是墙头草,跟着风向伺机而动,如今这般局面倒也不稀奇。他对佟若闲道:“明日,皇贵妃在织耕苑举办赏玩会,虽然没有给你发请柬,但我想让你来看看。”
“能得贵妃邀请,是我的荣幸。”佟若闲狡黠一笑,压低声音,“要是我猜得没错,明日皇贵妃会恰巧有事不能参加,需要贵妃代为主持。”
白茸呵呵乐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慧眼。既然已看破,那就轻轻松松地看场好戏吧。”
***
第二日下午,未时三刻。
秋日高悬,万里无云,织耕苑又迎来了第二次赏玩会。
各位嗣君们无论年老年少,皆穿金戴银,盛装出席。有那年纪大的哈哈笑起来,皱纹内的脂粉噗噗直掉。年轻一些的更是花枝招展,穿着最值钱最美丽的衣衫,戴上所能佩戴的全部首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谈笑一边暗自打量旁人。
与其说这是一场观赏珍奇动物的赏玩会,倒不如说是一场选美。每个人都似孔雀开屏,拼命向别人展示自己的魅力以及雄厚的家底儿和实力。
偶有穿着稍稍素雅一些的,也是一副清高模样,仿佛要用书香之气压制那铜臭味。
也不光是铜臭味,还有各种香味儿。玫瑰、百合、丹桂、茉莉、丁香、甘菊、青松、薄荷、龙涎、檀香……各种气味糅杂,混合出的馥郁芬芳夹杂动物身上的腥臊,不断刺激鼻腔,不少人开始打喷嚏。
可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去逗弄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面对打哈欠的白狮指指点点,又或是仰望高大的麒麟,看着它悠闲地吃树叶。
更有些人提前做了准备,让侍从带来生肉往笼子里扔,欣赏动物们为了争抢食物而嘶吼,为获胜者鼓掌叫好。人们别提多兴奋了,好像那肉是喂到他们嘴里。
还有个别人更注重参与感,亲自拿着肉从栏杆缝隙伸进去引诱猛兽,一边晃着手臂一边哄道:“快来啊,小乖乖,有肉吃。”
“我要是你,就把胳膊收回来。”声音清冷,打断哄笑。
那人倏然回头,只见白茸不知何时来到黑熊笼子旁,目光定在伸进笼中的手臂上。
“这头黑熊别看年纪不大,却不是小乖乖,应该叫作小淘气才是。”白茸近前几步,对围观的人说道,“曾有个宫人也是这般喂它,结果被咬掉了胳膊。据说它吃起人手来,就像我们吃熊掌那样有滋有味。”
那人听了吓得直接扔了肉,缩回手臂,另一只手搭在上面来回抚摸,权作安慰。
白茸不欲多说,转身就走。
这时,有人道:“请问,皇贵妃何时到来,请柬上说赏玩会未正开始,可这都三刻了……”
白茸回头,金色钗头上的一只掐丝蜻蜓扇动轻薄的金翅,灵动而逼真。他手上戴着蝴蝶掌环,手指拨动其上的花蕊,笑道:“这位应是刘嗣君吧,你家礼部尚书近来可好?”见对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道,“赏玩会已经开始了呀,你看大家都在看动物呢。”
刚才喂熊的人接口:“那皇贵妃呢?”
白茸端详他几眼,在那布满脂粉的脸上多番流连,终于从脑海翻出些许记忆。应是某个刑部高官的家眷,上次在方府夜宴时见过,好像姓王。
他仍旧笑眯眯的:“赏玩会赏的是珍禽异兽,又不是赏皇贵妃,大家不必执着于见他一面吧。”
“这……”王嗣君哑口无言。恰巧这时,笼子里的黑熊终于被地上的肉块吸引,慢慢挪动到笼边,毛茸茸的大脑袋顶在栅栏处,碰到王嗣君垂下来的手。只听一声惊叫,王嗣君护着胳膊朝边上连跑带跃,竟蹦出一丈多远,爆发力十足。
白茸忍住笑,说道:“我刚才就说过,得离它远点儿,这苑里的畜生可凶着呢。”
经此一吓,王嗣君也不管谁来主持,径自走回看台。其他人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也都陆续离开,和熟识的人坐在一处。
白茸见人都坐到看台上,让人端来酒水果盘和各种糕点蜜饯供大家享用,又对众人道:“皇贵妃临时有事,不能来与大家同乐,今日由我代为招待。请各位不要拘束,开怀畅饮。稍待,便可观赏到珍兽。”说罢,安排教坊司的伶人献舞。
跳的就是中秋宴上暄妃独创的舞蹈《生莲》。只不过因为学习时间较短,舞姿远没有暄妃那般舒展柔美。更重要的是,织耕苑没有水池,伶人脚下是黄土地,那些本该撩起的水花变成了尘土。舞蹈未完,已是烟尘四起,弄得看台上的人们灰头土脸,不得不用袖子掩住口鼻才能呼吸。
好容易跳完,伶人退场,烟尘却依旧不散。
就在大家满腹牢骚交头接耳之时,从烟尘中缓缓走出一团阴影,发出咯哒咯哒声,恍如马蹄。
白茸在一旁拍拍手,扬声道:“福鹿兽到了!”一语双关,语气明快,脸上挂着发自肺腑的微笑。
众人一听,均把刚才的不愉快忘掉,伸着脖子使劲看,唯恐慢他人一步,失了品鉴的先机。
渐渐地,烟尘散去,显露出美丽的黑白间色条纹。再走近些,那些条纹粗细不一,疏密有致,在光影之下肆意变幻。
“它真像马。”有人说。
“可为什么把它叫作鹿?”另一人自言自语。
评论和赞叹此起彼伏,不少人露出会心的笑容,认为这趟宫廷之旅算是值了,又多了可以炫耀的谈资。
黑白色的精灵缓步前行,甩动尾巴,打了个响鼻。
接着,传来一声轻呼。
声音不大,可众人听来却甚是熟悉。
此时,阳光彻底驱散尘土,福鹿兽的模样清晰可见。坐在前排的人眼尖地发现异兽之侧还有一人手拿缰绳做牵引。
而那人,竟还是旧识。
“哎呀……这不是冯嗣君吗!”
话音未落,看台上立即起了骚动,众人目不转睛望着台下。
只见冯嗣君穿着式样普通的长衫长裤,油腻腻的头发用一根竹簪插住,曾经的圆脸瘪了下去,显出微凸的颧骨,正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昔日与他一同谈笑的旧友。甚至在捕捉到那些复杂眼神之后,有意无意地往福鹿兽身后躲。
尴尬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只听有人站起身怒气冲冲道:“贵妃这是何意,冯嗣君有诰命在身,岂能这般折辱?!”
“怎么是折辱,这是天大的好事啊。”白茸转头问下方冯喻卿,“你来说说,是不是你的荣幸?”
冯喻卿这些日子被软禁在御囿,虽不曾受到实质伤害,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前天晚上听说要牵着一匹畜生走在人前,说什么也不干,扬言要上吊。可当单思德真让人拿出麻绳系在房梁上,恭请上路时,他又怂了,瘫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嘴里不停地喊饶命。
此时听到白茸问话,他心里一哆嗦,疲惫的双眼顿时蒙上哀怨和恐惧,颤巍巍道:“能服侍福鹿兽,为各位亲手送上福寿安康,是我之幸事,谈何折辱。”
白茸对这回答很满意,对仍旧站立的王嗣君说道:“看见没,这是冯嗣君的福气,你若嫉妒,下次换你来。”
不远处的佟若闲也道:“你先坐下吧。你这样站着,让后面的人如何观赏呢。”
王嗣君青着脸坐下,不发一语。
旁人亦不敢多说一句,不知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一双双眼中充满警惕和不安。
白茸对众人道:“福鹿兽是祥瑞之物,性情温和,大家不要怕。”又对冯喻卿道,“你骑上去,给大家看看。”
冯喻卿为难地看着身边高大的黑白之物,那酷似马首的脑袋晃来晃去,从鼻孔里不时喷出白气。他小声道:“贵妃开恩,我本不善骑驾,更没骑过这玩意儿,还是……还是算了吧。”说到最后,生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蛋上的肉推高颧骨,好似哭丧。
白茸根本不理他,对玄青道:“找个脚凳,帮冯嗣君一把。”
玄青立即吩咐下去,待脚凳摆好,又招呼几个五大三粗的宫人扯住冯嗣君的双臂,将人推到凳上,又托着身子强行托举上去。
由于没有佩鞍,冯嗣君坐得歪歪扭扭,不得不撅起屁股往前趴着,手死死攥住鬃毛,才能保持平衡。
“走几步啊。”白茸催促。
冯喻卿无奈,然后试着夹了一下腿,试图驱使。
那福鹿兽未经驯化,亦不曾被人骑过,背上陡然出现个东西,已是极其烦躁。又觉出腹部被夹紧,更加狂暴,身子一弓,后腿猛然踢出,立时就把身上的“包袱”甩了下去。
冯喻卿哎哟一声惨呼,摔得头破血流,躺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捂着脑袋呻吟,眼前一片血雾,而在那猩红之中,酷似马蹄的双腿压迫而来,如一座山要把他埋葬。他爆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以为必死无疑。危急关头,他只觉有人拖动身体,片刻后才意识到原来是一个兽奴将他往边上拽了几尺,这才避免血腥悲剧。
他忍痛爬起来,还未开口就见那福鹿兽甩动尾巴,朝他冲奔而来,大有将他踩死之势。
“啊啊……”他叫了一声,拔腿就跑。
于是,织耕苑内便上演了一人一兽的追逐大戏。
冯喻卿平时疏于锻炼,又经过刚才一摔,头疼脚疼,跑起来呼哧带喘。可他愣是凭借对地形的研判和强烈的求生欲,在数次将要被撞击之时逃脱。
再看那福鹿兽,哪还有方才隐于烟尘时的梦幻和优雅,活脱脱一头发疯的猛兽,在苑内横冲直撞,不少动物都不敢靠近笼子边缘。
最后,冯喻卿实在跑不动了,手脚并用攀上猴山外的栅栏,双臂死死抱住栏杆。
福鹿兽亦不追了,站到他跟前,一张嘴咬住一截袖子,把他往下拽。
他害怕极了,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身体不被扯下去。偏巧栅栏里面的猴子大胆妄为,一看有东西抓住栏杆,纷纷从假山石上跃下,来到冯喻卿身边,又是抓头发又是挠手背,冲他吱哇乱叫。
看台上的人心情复杂,神色慌张,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呛声道:“贵妃何必如此,纵使您和方首辅有过节,也不该拿冯嗣君寻消遣。”
之后,又有数人附和。
白茸望向声音来源,说道:“刚才谁说的,站出来。”
没有一人起身。
白茸又道:“敢说不敢当吗?要不这样吧,刚才说话的人只要站出来顶替,冯嗣君的事就到此结束,如何?”
依旧是沉默。
谁敢站出来呢,冯喻卿的狼狈模样深深刺激到人们的心里,刚才还打抱不平的人们瞬间蔫了下去,成了锯嘴的葫芦。
不远处的惊叫拉回众人的注意力。
此刻,冯喻卿已被搓磨得受不了了,发髻如乱草扣在脑袋上,脸上尽是血污。他大声呼喊:“贵妃饶命啊,快把它弄走,求您了!”而这一叫,又引得那福鹿兽一惊,嘴上用力,生生撕下一片衣袖,露出手臂。接着,又去撕咬衣摆,使出蛮力扯下布料。冯喻卿感觉腰间凉飕飕的,风一吹腰肉直抖,脸上羞愤难耐,恨不能立时死去。而此时,福鹿兽倒不显得狂躁了,在那裸露的肌肤上闻来闻去,好像在思考从哪个地方下嘴吃比较好。冯喻卿也想到此层,恐惧更深,双腿打软,呼喊中带着哭腔。
“救命……救命啊……这怪物要吃人呐……”话音未落,又接连发出两声惊叫,原来是一只小猴子薅下他几根头发。
而此时,众人已是目瞪口呆,眼前的一切让他们失去思考能力,只会张着嘴呼吸,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白茸看够了闹剧,朝冯喻卿挥挥手:“别怕,它虽然牙齿尖利却不吃人,只吃草。边上的食槽里有新鲜的嫩草,你抓一把喂给它,它就喜欢你了。”
冯喻卿自感颜面丢尽,不欲如此,可酸疼的手臂实在抓不住栏杆,无奈之下只能扒着铁栏缓缓挪到角落,然后小心翼翼爬下来,从食槽里抓出一把嫩草,战战兢兢喂到福鹿兽嘴边。
果然,吃了东西之后,那异兽安静下来,垂着尾巴渐渐走远,最后被兽奴牵着走出织耕苑。
赏玩会就此落幕。
白茸让人把瘫软如泥的冯喻卿拖出去,路过看台时,对其说道:“我看那东西对你挺有好感,以后你多跟它交流吧。”
冯喻卿此时又羞又怒,身上酸痛,开口喘了半天气也说不上一句话,最后瞪着一双鱼眼直接晕死过去。
白茸呵呵笑了几声,转身对众人说道:“本来想给大家看一出驯兽表演,没想到冯嗣君如此不济。”视线扫过一众呆滞的脸庞,将那些惊悚看在眼里,反复品味后话锋一转,叹道,“当然这也不怪他没本事,毕竟再温顺的祥瑞也是有脾气的,被人骑了岂能善罢甘休。万幸此次只是扯下衣衫,若是还有二次,说不定咬下半斤肉。”
没有人说话,就连刚才气鼓鼓的王嗣君也把脖子缩了缩,压低脑袋,唯恐被看见。
白茸在他们面前一一走过,淡金色的衣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望着他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轻轻道:“怎么不吃了,是嫌我准备的餐食不好吗?”又一垂眸,拿起果盘中一枚袖珍黄杏递到最近之人眼前。
那人稍一抬眸,刚想拒绝,就见那双眼底藏着似有若无的杀气。他连忙张开嘴将杏子囫囵个吃进去,眼睛挤了又挤。
“好吃吗?”白茸问,“甜不甜啊?”语气轻快柔和,仿若邻家男孩在和心仪之人说话。
“酸……”那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果肉咽下去,含着杏核不敢吐,生怕冲撞了眼前之人。
“咦?”白茸疑惑,“怎么会酸呢,我尝的时候明明是甜呢。你们大家也尝尝,来说一说是酸是甜。”
众人纷纷看向果盘中的黄杏,那上面已落下些许灰尘。可谁也不敢怠慢,拿起杏子吃进去,酸涩的果肉几乎瞬间将眼泪逼出。然而没有人抱怨,反而露出真诚的笑容,感叹黄杏滋味儿甜美。
白茸看着众人生硬的赞美,哈哈笑起来:“既然说滋味儿好,那就把果盘里的杏子都吃完吧。”
大家一听,纷纷变了脸色。一颗酸杏尚能忍着吃下去,可一盘子酸杏少说也有十多颗,全吃完非得吐了酸水不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不决。
其中,有一身材匀称的中年人说道:“天色不早了,我来宫中叨扰贵妃多时,该回去了。还请贵妃恩准。”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立即效仿,有的说孩子生病需要照顾,有的说身体不适需要提前离席,还有的说家中有事要赶回去处理,各种理由不一而足。
白茸由着他们说了一阵,面容始终矜持温雅,不说一句。直到声音渐弱才说道:“我劝大家还是吃了吧,吃完后给你们的郎君写封信,告诉他们这杏滋味儿如何。吃吐了也没关系,我这里有药。”
说罢,朝外一招手,几十名宫人鱼贯而入,将纸笔砚墨放在每个人桌前。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着眼前的纸笔直愣愣发呆。
片刻,有一眉目姣好之人忽然站起来,伸手一指:“贵妃太过分了!我们这些人无论有无诰命在身均是朝廷命官的家眷,你把我们圈在此处威逼利诱,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白茸冷笑,“我还要问问你们的郎君在朝堂上要干什么!”
“朝堂之事,与我们何干?!”
“天陨之事,与我何干?!荧惑之事,又与我何干?!”白茸此刻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镇静,咬牙切齿道,“你觉得不公平吗?那我告诉你,世间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
他眼波荡漾,流露出一丝轻佻和邪气,打量面前敢于和他叫板的年轻人,问道:“你谁啊,看着面生。”未及那人回答,又是一哂,“罢了,管你什么人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掌嘴。”
一声令下,那人就被推至看台之前,面向所有人。他的双臂被反剪到背后,一个粗壮的汉子扬起大手掴在那白嫩的脸蛋儿上,震掉些许脂粉。
随即,响起一声惨叫。
叫声未落,粗糙的手掌又抽在另一边脸颊上。如此交替循环,叫声和巴掌声起起伏伏,颇有韵律。
玄青在一旁督察,见那人已口鼻流血,估摸差不多了,喊了停。直到这时,白茸才又瞧上几眼,拉长音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家郎君就是国子监祭酒吧。想他头发花白一把年纪,竟然还能娶到你这般俊俏之人,难得啊。”
那人面颊青紫鼻血横流,别说俊俏,就连猪头都比他白润得多。他双颊疼得厉害,一时说不了话,泪眼婆娑,透着惊惧。
“知道以后该怎么说话了吗?”白茸拍拍那惨兮兮的脸蛋儿。
那人点点头,嘴里呜呜的。
白茸命人把他拉回座位,对其余人道:“还有谁想挨巴掌的,站出来我成全他。”
没有人回答。刚才的噼啪声至今还回荡在耳畔,人们被震慑住。须臾,雕塑们终于又活过来,争先恐后拿起酸杏往嘴里放,忍着酸涩全吃完后,又提笔开始给家中写信。
其中,一道怯生生的声音说:“敢问贵妃,要如何写呢?”
白茸微笑道:“简单,就告诉他们,你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陪我玩玩。什么时候我开心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回去。”
既然已经说开,人们也不再装模作样,纷纷写下求救信。有那文采斐然的下笔极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写出来。白茸大致看过,觉得还不错,当场念出,给其他不会写的做个参考。
随后,这些信件被交给各自的随从人员,带回府去。
日落时,随着最后一封信送出,所有人都松口气。现在大家已经不指望能离开宫廷,只盼能离开那玉面阎罗就好。
白茸自觉扬眉吐气,心情大好,懒得再周旋,吩咐左右把所有人带到凝翠堂,安排入住,并且贴心地表示,等御囿那批人清理干净,就会邀请他们去御囿游览。
至于何谓清理,不言而喻。
很多人听到后直接哆嗦上。
白茸见一行人被押着走远,雀跃的心情渐渐回落。对候在一旁的人说道:“今日这出戏如何?”
佟若闲微笑:“叹为观止。”
白茸道:“等着看明天朝堂上的动向吧。我相信会有些效果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方胜春一样,对结发之人说弃就弃。”
佟若闲告辞后,白茸信步走出织耕苑,迎着夕阳一路来到尚紫苑。
他站在院门口,侧耳倾听,从紧闭的门窗内传来窃窃私语和偶尔的抽泣。
晚霞低垂,白昼将尽。
他推开门步入房间,有些事该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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