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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银簪

    短暂的春天过去,盛夏来临。

    自从中毒事件之后,梓殊给了白茸一根银簪,让他每日吃饭之前探一探,所幸之后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事。许是天气暖和了又或许是玄青的话给了他希望,总之,胸痛的毛病好很多,干活也有了力气,整个人精神不少。

    他们依然在浣衣局做事,从春到夏同样是换季,工作却轻松不少,至少不用再浆洗厚重的粗布单子。

    郑子莫似乎知道白茸曾经是司舆司的人,经常有意无意地让他到那边去跑腿儿,借此达到羞辱他的目的。

    白茸一直记得那偶遇的宫人曾经说过的话,顾不得颜面,每次只走大路,避免落单。同时,他也看开了,不再觉得羞耻。司舆司里一开始还有人见到他时指指点点,可见得次数多了大家的心理便从猎奇慢慢转变成漠视,就连孙银在连续打骂几次之后也懒得再找茬。

    不过,在他内心深处,实在是不愿干跑腿儿送东西的活儿。原因倒也简单,他总能遇见阿瀛。

    对阿瀛,他觉得愧疚,尤其是在那次表白之后。

    其实他心里顶看不起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还能有个人喜欢,多难得的事,应该珍惜这感情才对,可他就是膈应得慌。

    阿瀛就像他哥哥,他一直都是这么看待的。

    他自打进了司舆司就和阿瀛同住一个屋,一开始是大通铺,十几个人互相挤着睡。冬天还好,一到夏天,汗味体味混杂令人作呕。不久,阿瀛职位上升分到两人间,刚好另一床空缺,就想方设法把他也弄了过去,至此他才终于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后来,他做事有了差错,阿瀛帮着跑前跑后,极力在孙银面前说好话,他这才免于受罚。

    再后来,阿瀛问他以后出去了想干点什么,他说不知道。阿瀛说他要开间小旅店,和喜欢的人一起打理。

    也许就在那个时候,阿瀛已经爱上他。要是他没有遇见瑶帝,又始终娶不到,可能最终就会像阿瀛想象中的那样,两个人在乡间开个小店维持生计,和美又平淡地过一生。

    可他遇见了瑶帝,在那个带着宿命色彩的冬日,那位被称为真龙之子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进他无滋无味的枯燥生活中,领他进入新世界。

    那个世界的天空永远是透彻的蓝,就像贵人们头上戴着的点翠,精致而纯粹。那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清香,以至于他第一次呼吸到时从心底生出惊惧,原来空气可以是甜的,而非裹挟着汗臭。那里的生活是绚烂的,五色宝瓶七彩华衣,哪怕是最普通灯台底座上都雕刻着饰有红宝石的金色大象,奢华得令他移不开眼。

    阿瀛其实说得不错,他的确还想过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能过好日子,谁愿意苦哈哈地节衣缩食呢。

    当然,他仍然爱瑶帝,日思夜想要发疯——虽然他已经知道瑶帝不爱他了,可他还是想念。

    那是唯一能救他出苦海的人,他不得不想念。

    人啊,真是贱。

    “想什么呢,还不赶紧的。”有人用胳膊肘顶他,语气很不耐烦,“一会儿楼管事就过来巡查了。”

    放飞的思绪被那熟悉的称谓收回至眼前,他心上一哆嗦。楼管事并不是真管事,原名楼敬玉,是郑子莫的心腹手下,经常代理郑子莫在浣衣局巡视。因而被人尊一声管事。此人长有一双圆眼,颧骨高、嘴唇薄,一开口就是恶言恶语,专会找茬儿磋磨人。犯在他手里比犯在郑子莫手里还要倒霉,因为后者兴许会因为事情多而仅仅口头训斥一下然后就忙别的去了,可楼敬玉却是会真的动手打人。而且还不是正经打罚,而是亲自动手,左一拳右一拳,再来几次连环脚,直把人打得满地打滚,哀声求饶。他曾亲眼见过楼敬玉把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脚踢断肋骨,那个可怜的人没几天就死了,对外只称因病去世。由此他想到很久以前被贬入浣衣局的常贵侍,同样也是病死,可病因却不明说,着实令人生疑。

    他暗自摇摇头,把那些不着调的想法抛开,麻利儿地铺好已经洗净晾干的麻布单子,用个铜熨斗熨烫整平。

    他熨了一个又一个,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他事。熨烫后的单子被折叠好整齐地摆在边上,散发出独特的蒸汽味道。

    临近傍晚,熨烫间的人陆续离开,他把单子整理好,一转身却见三个人把他堵在门口。

    “你们干嘛?”他警惕道。

    其中瘦高个的人说:“哥哥们最近缺钱花,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我们保你没事儿。”

    “什么东西?”

    “呸!装傻吗?”另一个满脸雀斑的宫人骂道,“快把银簪子拿出来,省得我们搜身。”

    白茸大声道:“你们这是抢劫,我要喊人来了。”

    “喊吧,你以为我们是得了谁的默许?”第三个说话的宫人是个中年胖子,生得肥头大耳,满脸油腻。

    白茸扬声道:“休想!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也配用银簪?”

    胖子怒道:“拉住他!”

    白茸被人左右扯住胳膊,藏在怀中的簪子被抢走。那人用牙咬着簪子一端,笑道:“是真银,咱们赚了。”

    “还给我!”白茸拼命扭动身体,但两边的人把他拽得死死的,挣来挣去也不过是原地跺跺脚,“你个猪头,把东西还回来!那是我的!”

    胖子骂道:“闭嘴,你一个破烂货也敢说我们?”

    白茸突然平静下来,阴恻恻说:“你说谁破烂货,我可是侍奉过皇上的人,你这么说我难道是觉得皇上行为不端,去偷人?”眼睛不带眨一下,好像一尊铜像,虽然静立着却蕴含威严。

    “胡扯!我们可没这么说!”胖子吓坏了,妄议皇帝的罪名可不是他担待得起的。两个癞蛤蟆似的肉眼泡鼓动了一下,喷出歹念,抄起桌上的铜熨斗恶狠狠道,“还以为自己是主子呢,也不瞅瞅这是什么地方,看我不烫烂你的嘴!”

    眼见红彤彤的扁平底座按压下来,白茸急得上脚一踹,正踢到软绵绵的下身,只听一声惨叫,胖子弯腰捂住腿间,而铜熨斗则砸在他脚上,引来又一声哀嚎。

    另两人见状一下子愣住,互相看了看,瘦高个儿的突然反应过来,拉着另一个人夺门而出,大喊救命。

    而他趁机又夺回簪子,揣在怀里。

    很快,郑子莫带着楼敬玉赶过来,把哭哭啼啼的胖子抬走,而瘦高个儿则“心有余悸”地指控白茸行凶伤人。

    “简直强词夺理。”白茸重新说了来龙去脉,但从郑子莫的表情看,那是一个字也不信。

    他想起胖子之前说的话,很清楚这又是一次有预谋的针对他的局,而郑子莫早就知道了。

    他辩解道:“他们抢夺在先,伤人在后,我只是自卫。”

    “簪子呢?”郑子莫冷冷地问。

    他递出去,郑子莫拿手里看了看,说道:“你一个庶人早被抄了财物,簪子是从哪来的,私藏珍宝是重罪。”

    听到珍宝二字,白茸差点笑出来,一根式样普通的银簪居然被称作是珍宝,看来对方一计不成马上改变策略重新找了个借口。他如实答道:“是无常宫崔采人给我的。”

    郑子莫反手就给他一巴掌,语气严厉:“什么你呀我呀的,要自称奴才,不过做了几天主子就把规矩全忘了?”

    他忽略脸上火辣辣的痛,不甘示弱道:“我又不是在册当值的宫人,我现在与宫外庶民无异。我看你才是忘了规矩,要不要去舒尚仪那里重新学一学。”

    “在我这你就是奴才。”郑子莫一瞪眼扬手又要打。

    他提防着向后一错身,嘲讽道:“不过也是个被人使唤的,也敢在这颐指气使装主子。”

    郑子莫被说到痛处,气得举起簪子就往白茸身上扎,两人推推搡搡不断捶打。楼敬玉和其他人则手忙脚乱试图按住白茸。

    过了一会儿,郑子莫停手了,看着手里断掉的簪子,愤恨道:“要不是这破玩意儿不结实,今儿个非把你变成筛子不可。”

    白茸身上有不少血点,肩背和胳膊异常刺痛,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撩了一把乱发咧嘴一笑:“我刚想起来,崔采人说这确实是珍品,是永宁宫的东西……”

    “哼!定是你手脚不干净……”郑子莫忽然止住,瞳孔收缩,断掉的簪子仿佛着了火,灼烧掌心。他突然想过味儿来,骂道:“你少胡说八道,这么个破玩意儿怎么会是夏太妃的东西。”

    “既然是破玩意儿又何来私藏珍宝一说?”

    郑子莫心想,若白茸一口咬定簪子是出自夏太妃宫中,那这个“毁坏珍品”的罪名肯定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所以,它最好一文不值。

    可这样一来,那边又不好交代了。

    真是棘手啊。他见楼敬玉朝屋内地上的熨斗努嘴,立时会意,甩袖扔掉簪子,哼了一声:“就算如此,你伤人的事可不能随便揭过。”

    白茸很清楚今天不可能善了,他揉着胳膊破罐破摔道:“反正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睁眼说瞎话的个中好手。你要想罚就把我送到慎刑司去,我是无常宫的,归陆总管处置。”

    郑子莫被这句话点醒了,虽然他也有处罚的权力,但实际上慎刑司才是正规刑责机构,把烫手山芋丢给他们,最合适不过。

    他打定主意,招来三个人,把白茸押往慎刑司。

    陆言之坐在上首听了来人陈述,眼睛一转,笑道:“果真有此事,那便要重罚才行,就打三十鞭子,给他长长记性。”他朝小徒弟阿笙使眼色,后者让两个宫人拽着白茸带到最里面的一间房里。

    屋内陈设简单,房顶垂下铁钩,墙上挂着鞭子,墙边有一个长凳,四个腿上均有铁环和麻绳,角落堆着一些草席麻袋,显然是一间刑室。

    白茸不敢去看那些恐怖的刑具,暗自提气,做好被毒打的准备,却见阿笙对着门缝喊了一句:“把嘴堵上狠狠打。”之后,耳边传来鞭子呼啸而过哨音,以及沉重的噼啪声。

    他听着那些可怕的鞭击,心跟着一揪一揪的。直到声音结束,还盯着地上被抽得破碎的麻布袋子目瞪口呆。不敢想象要是打在自己身上,皮肉得烂成什么样。

    阿笙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待会儿出去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

    他当然明白,马上装作虚弱无力又痛苦的模样,好像真的被痛打了一顿。

    厅上,浣衣局的人还没走,看见白茸垂着头被架出来,也不多想,对陆言之道:“谢过陆总管,那我就带他回去了。”

    “他就留下吧,反正也做不成活了,你们回去还要一路拖着,待会儿我派人把他送回无常宫去。”

    能省事儿谁不乐意呢,浣衣局的三人一身轻松地走了。

    陆言之来到白茸面前,玩味道:“刚才吓着了吧?”

    白茸虽未伤到,冷汗却出了一身,脸色苍白,微喘着说道:“谢谢你……”

    陆言之把白茸弄乱的衣襟整理好,语气透着戏谑:“用不着谢我,我也是听命从事。”

    “是皇上……”白茸眼中闪光。

    陆言之摆手:“别瞎猜了。”他让阿笙亲自送他回去,嘱咐他们,“走小道,别让人瞅见。”

    白茸跟在阿笙后面,快到无常宫时忍不住问:“到底是得了谁的令,能告诉我吗?”

    阿笙回头:“这种事儿我哪知道,你就别问了,回去装病几天,待会儿我去和阿衡他们交代一下,你这几天都甭去干活了。”

    白茸不再问,但心里渐渐有了答案。慎刑司一向是昀皇贵妃过问着,陆言之是他的人。联想起上一次他回护自己的事,不难推测今天这事也是陆言之得了他的令才能蒙混过去。

    可他们不是一向水火不容吗……

    他又想不明白了,难道季氏真的修炼成佛活出菩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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