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15 夜色微凉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翌日,白茸难得早起,出席碧泉宫的晨安会。
自从晋为贵妃之后,他对晨安会的态度极其敷衍,迟到早退,无故缺席,再不把昀皇贵妃放在眼里。不过今日他却是规规矩矩地按时到场,想看看众人对昨日织耕苑之事的反应。
不出所料,看向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
他享受这种目光,像个王者一样一一回看过去,仿佛在安慰那些忐忑的心脏。视线扫过魏贵侍时,故意停顿一下,朝那张明艳的脸微微垂下眼帘,算是对那谄媚笑容的回应。
他看过一圈,对坐在斜对面的暚妃说道:“看你气色不错。果然,静心休养才是最好的养颜圣品。”
这是暚妃在解禁后第一次参加晨安会,打扮得隆重华丽,姿容超凡。他脸上涂着服帖的薄粉,嘴唇也用口脂抹过,显得莹润饱满。然而,和那充满欲望的唇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双憔悴的眼眸。尽管眼尾有着美丽的黑紫色眼线,使得眼睛看起来更妩媚,可那眼底却是一潭黑洞洞的死水。
此时,他听到白茸的挑衅,只是淡淡一笑。
就在解禁当天,他探望昱贵嫔,后者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谨言慎行,不要给自己招致灾祸。他深以为然,于是今日便正好当了哑巴。
白茸讨了没趣儿,并不生气,而是又问道:“冯漾呢?他为何不来?”
闻言,暚妃立即耳聪目明,开口道:“他应该还虚着,听说禁足期间有人给他下毒。”一双眼仍旧看着自己的双手,可其他人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察觉出暗藏的话锋。
白茸自然也听出来了,冷哼一声:“真遗憾,怎么没毒死呢。”
一旁的昕嫔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对暚妃露出亲切的笑容,柔声道:“不知昱贵嫔如何了,伤势好些了吗?”
暚妃目光警惕:“你不是刚去探望过吗,怎么这会儿又问起来?”
昕嫔声音温婉:“刀伤难愈,伤情经常反复。有时候今天看着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发起高烧,第三天人就没了。故而我才会询问,哪怕是刚探望过,也想……”
“多谢关心。”暚妃忽然打断,起身环顾,最后对一直看热闹的暄妃点头致意,说道:“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先走了,暄哥哥帮我向皇贵妃告假吧。”
暄妃望着离开的背影发呆,听得有人从内堂走来,忙坐正身子,对刚刚坐上高背椅的人重复了一遍暚妃的话。
昀皇贵妃疑道:“昨天见他还挺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他不欲在此事上纠缠,说道,“罢了,既然他不舒服就随他去吧。”又看了看在场的人,暗中数数人头,问道,“尚紫苑的二位怎么没来?”
众人互相看看,这才注意到王念盈和沈佑二人的位置空着。
白茸一手搭在边桌上,姿态闲适,平静道:“他们也不舒服。”
昀皇贵妃默默点头,说了些天凉多加衣服的废话,宣布散会,唯独留下白茸,声称要商量芳信宫的抚恤金和重建事宜。
他把人带到东暖阁请坐,重新上了茶点,屏退左右,说道:“我知你昨晚去了一趟尚紫苑,到底是不是王念盈干的?”
白茸沉默地望着葵口杯上的红色菱形釉彩,没来由想起昨夜尚紫苑内飞洒的血红。手指下意识拂过嘴角,抹掉最后一丝腥咸的味道。
耳畔,昀皇贵妃仍旧问着什么,可他只听见哭声和断断续续的控诉。
“贵妃想要答案,我就给你一个答案。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你满意了吗?”
“你和芳信宫无冤无仇,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恨这座棺材一样的宫殿,恨玩弄我们的皇帝,恨这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人世。这就是理由!”手起刀落,从喉咙喷溅出的鲜血如纷繁落英,铺天盖地洒下,伴随永久的释怀,“现在,我终于逃出来了,重生了……我……自由了!”
凄厉的尖叫在脑中回荡,穿透一切……
“白茸!”
昀皇贵妃的声音暂时压制住刺耳的叫声,把他拉回装潢典雅的暖阁。
热茶已凉,白茸端起茶杯,温凉的茶水彻底驱散犹如梦魇般的回忆。他深深提气,说道:“沈佑承认是他所为,畏罪自尽。”
“什么?!”昀皇贵妃嗓音忽而高了几分,气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现在才说。沈佑现在是嫔位,可不是一个不入流的美人,死了就死了,可以知情不报。”手掌狂拍桌面,发出啪啪声,好像在给他助威。
“昨晚说和今早说有区别吗,沈佑还能活过来不成?”白茸一整夜没合眼,现在是身心疲惫,话中透着无奈和死气。
昀皇贵妃哼了一声,问道:“皇上知道了吗?”
“还没。我暂时封锁消息了。尚紫苑有人把守,禁止任何人进出。”
“你什么意思?”
白茸沉吟:“还记得郭绾怎么暗示你的吗?”
昀皇贵妃答道:“当时我去找他询问情况,他先是一问三不知,然后又执意为我算一卦,暗示去倚寿堂。后来我派人去佛堂查看,发现少了两瓶云松油。虽然云松油不比松香油易燃,但用得多了也能烧起来,所以我猜云松油就是助燃剂。”
白茸点头:“起火前,我看见王念盈一个人从倚寿堂出来,无人跟随。他也不是没品级的,出行竟然一个人都不带,这可不正常,除非他做的事见不得人。我原以为火就是他放的,不料昨夜质问时沈佑突然跳出来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还用把剪刀自尽了,来个死无对证。”
昀皇贵妃道:“你封锁消息就是想秘不发丧,再行逼问王念盈?”
“他们两个形影不离,王念盈绝对参与其中。我甚至怀疑沈佑根本就是无辜的,只是为了保住王念盈,自愿顶罪。”
“为什么?”昀皇贵妃微张着嘴,发出惊叹,“他们也有私情?天啊,我早该想到的,他们成天出双入对,肯定关系不一般。”
“少瞎琢磨,我看他们之间未必有什么。”白茸忆起昨夜沈佑临死前的目光,那样决绝那样洒脱,那不是情人之间生离死别时该有的,更像是大彻大悟之后的通透和对世间万物的嘲讽。
“他想出去,而活着的人是出不去的。”白茸看着眼前的人,从心底涌出一股悲哀,“只有死人才能从这座宫殿出去。这就是他想做的事,涅槃重生。”
屋中有些沉闷,白茸顺手推开炕床边的窗户。明媚的阳光透进来,几只鸟儿从庭院上空掠过。
忽然而至的感伤就在那些叽叽喳喳的鸣叫中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白茸起身,说道:“去趟尚紫苑吧,王念盈守着尸体一晚上,若是还想不出利害关系不肯说实话,就把他和那尸体一起埋了。”
昀皇贵妃惊问:“你认真的吗?”
白茸回眸:“你看我像开玩笑吗?王念盈是替冯漾干活的,这样的人不能留。”
“我劝你想清楚,你去尚紫苑的事可不是秘密。你去之前,人家两人活得好好的,去完之后,两人就死了。你让不明真相的人怎么想?如今你已经深陷妖妃漩涡,可不要再落了口实,让人更加觉得你是毒蛇猛兽,所到之处无一幸免。”昀皇贵妃走到白茸面前,见对方似要辩驳,于是抢道,“他们两个要是选侍,可以任你处置。旁人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现在是嫔,宫里一连死了两个嫔位,就算皇上不在乎,你我也要担个监管不力的责任,被人指指点点。”
白茸想了想,不置可否:“那就先去看看吧,没准儿王念盈也畏罪自杀了。要真那样,事情可好办了。”
然而,走进尚紫苑,白茸失望了。
王念盈还活着,披头散发坐在桌旁,一脸平静,脚下就是沈佑血淋淋的尸体。
屋内弥漫淡淡的腐味,几只蝇虫嗡嗡盘旋在血洼上方。
昀皇贵妃掏出帕子,捂住口鼻,瞥了白茸一眼,好像在埋怨为什么不把尸体挪到院外。
白茸将呼吸放浅,适应了一阵才对缩在角落的几个宫人说道:“怎么办差的,就这么让你们主子在这种环境下待一宿?”
那几个宫人中,既有伺候王念盈的也伺候沈佑的,听得此问,也不知说的是哪位主子,一时间谁也不敢答话,更不敢上前,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头压得低低的,好像要掉下来。
王念盈眼珠动了一下,视线聚焦在白茸的细颈上,舔舔嘴唇说道:“你来有什么事吗?”声音嘶哑,仿佛裂帛。
“沈佑一死百了,那你呢?”白茸近前一步,“我给了你一晚上的思考时间,现在有什么想说的?”
王念盈梗着脖子,声音干涩:“贵妃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呢?”他仰面,晨光之下,明与暗在无限哀戚的面庞上交织跃动,恍如逆流之上的斑驳光影。
须臾,光影中凝出露珠。
有一瞬间,白茸看到了曾经被压在慎刑司长凳上即将杖毙的人。那时,他也曾这样绝望地看着高高在上的贵妃,质问一句为何不能放过,为何要赶尽杀绝。只是话还未说出口,他就已经魂丧杖下。
如今,曾经要他命的贵妃已经灰飞烟灭,而他竟也成了要人命的贵妃。
轮回,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早在不经意间,他已成为他所憎恶的人。
他慢慢伸出手,轻拂王念盈脸上的泪痕,语气温和:“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语气坚定,不带一丝犹豫。
他倏然撤回手指,收紧握拳砸向桌面:“还想狡辩?事发当日,天微亮时有人曾看见你一人徘徊在咏梅园外。之后不久,芳信宫失火。”
“这就是你的证据?我想采集桂花上的晨露而已,可没往芳信宫走。至于你昨晚说我去倚寿堂盗窃云松油,更是无稽之谈。”
白茸道:“既然是采集晨露,为何不让别人去?”
“我想亲自收集,不行吗?犯法吗?贵妃口口声声说讲究证据,可你指控我的证据是什么?全是道听途说,有谁真正看见我放火了?”王念盈脸上的那层光影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冰冷。此时的他就像陵墓石砖上雕刻的一株玫瑰,美艳却冷硬,令人不可侵犯。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这是沈佑的绝笔,他把一切真相都写在里面了,你们可以去查,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东西简直横空出世,白茸惊得两眼放光,后脖子一凉。
昀皇贵妃拿起来展开,大致浏览后交给白茸,一脸晦气。
白茸却连看都不看,抖着信纸说道:“你以为伪造一封沈佑的绝笔信就能洗脱罪名?沈佑纵火杀人,罪该万死,他死一次怎么抵得了那二十多条人命,你这共犯也得偿命才行。”
“那依你的意思是死二十次了。”王念盈缓缓起身,踏过已趋干涸的黑红色液体,在地上留下一串残破血印。他驱散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宫人,猛地一转身,手里惊现一把匕首,大声道,“那我就割二十刀,替沈佑凌迟谢罪好了。”说罢,匕首往手臂上深深一划。
鲜血立即涌出。
其他人看呆了,皆失去反应能力。
王念盈没有任何停顿,又割下第二刀、第三刀……
血液嘀嗒嘀嗒落到地上,逐渐绘出一幅腥气逼人的牡丹图。
花朵越绽越大,越来越浓艳。
半晌,几乎忘记呼吸的昀皇贵妃才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住手!快住手!”他并不在乎王念盈的命,但如此决然的自戕让刻意忘却的记忆复苏,再一次感到金簪刺入喉咙时的热辣与绝望。
他冲过去一把打掉王念盈的匕首,掏出帕子按住数道血口子,回首对看呆的人们叫道:“你们死了吗?还不赶紧叫太医!”
外围的宫人们这才如梦初醒,乱作一团,有的去喊人,有的则跑过来搀扶。
王念盈被扶到软榻上,昀皇贵妃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对仍旧冷漠无言的人说道:“事已至此,就暂且打住吧,此案以沈佑心生怨念、携恨报复他人为由了结。”
白茸看看地上的狼藉,自嘲地笑了两声:“哥哥是内宫之首,自然有决断权。”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撩起衣摆稳稳踏上尸骸,走到榻前,手指霸道地钳住王念盈的下颌,一字一顿:“沈佑重情重义,甘愿替你领受死罪,可活罪他可替你受不了。从今日起你就在尚紫苑好好修身养性吧,顺便想清楚谁才是你主子。”
“我的主子可不是你。”王念盈倔强地望着前方。
“当然,但也不该是冯漾,对吧。”白茸转身离开。走时,同样踩过沈佑的尸身。
王念盈忍无可忍,哑着嗓子恨道:“你太过分了!”
白茸回头,微微一笑:“你说什么?”
王念盈使劲儿咬了咬后牙,目光从那沈佑惨白僵硬的脸孔移开,死死盯着站在逆光处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世间所有的污秽都泼到对方身上,去呐喊去嘶吼,去指着鼻子谩骂。尽管他心里清楚是他做错了事,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痛骂白茸十八代祖宗,质问他为何要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没有白茸这般胡闹,如果白茸能够安分守己,他们也不用夹在这场拉锯战中,被锋利的锯齿轮番折磨。
然而,他没力气去干这些事去说这些话,为数不多的勇气全部拿来直面沈佑的死亡。他低头看着满是鲜血的手臂,有气无力道:“既然结案,就给他入殓吧。”
白茸继续往外走:“一会儿会有人给他拉走的。”
“难道就没有个像样的葬礼吗?”
从远处传来一句话:“他是罪人,也配?”
轻蔑的语气令王念盈感到眩晕,他脱力靠在昀皇贵妃身上。“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冯漾让你这么干的?”耳畔,轻飘飘的语句如烟尘钻进耳中。他惊诧地望着身边的人,那双美丽的杏眼里再不见方才的担忧和不忍,只有满满的算计。
他想起来了,就是眼前这个人对他们三番五次折辱刁难,否则,他们又怎么会去求助冯漾?
呵,都是吃人的恶魔罢了,谁也不比谁好多少!
他推开昀皇贵妃,连连冷笑:“我的主子不是白茸不是冯漾,更不是你,我的主子只能是皇上。什么时候皇上想起我了,来看我了,喜欢我了,我一高兴可能就把好多事一股脑儿全说了。而在这之前,我得闭门思过,修身养性。”
昀皇贵妃变了脸色,语气生硬:“我刚才帮你是见你可怜,你可别不知天高地厚,否则……”
“哥哥亲口说的沈佑是凶手,总不好朝令夕改。”
“你简直……”昀皇贵妃话音刚起,就见一个太医和两三个随从急匆匆跑进来。他不好再说什么,撂下一句好自为之,也走了。临走前吩咐章丹通知尚宫局,来把尸体拉走。
***
下午,瑶帝来到毓臻宫。
他听闻沈佑死讯,又看了绝笔信,眉头微微一皱,将信拍在桌上,气道:“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根本就是疯子说的胡话。他活得不高兴就要纵火杀人,那朕活得不高兴是不是也能随便诛人九族?”
白茸此时倒不那么生气了。从尚紫苑回来,他又仔细想了想,推测王念盈之所以不敢明确指向冯漾是因为受到了后者的威胁,很可能会牵连家人的安危。
不过,他并不着急。王念盈看起来纯真,可实际上也不傻,从那封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绝笔信就能看出来,此人很会顺势而为。他相信,当冯漾摇摇欲坠时,王念盈必会跳出来推一把。
“听说你还下令禁闭尚紫苑?”瑶帝问。
白茸叹气:“此事王念盈脱不了干系,纵火用的云松油就是他从倚寿堂拿出的,要说他不知情,鬼都不信。而且,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他。他背后还有冯漾,如今沈佑自尽,冯漾为自保免不了杀人灭口。如果放任王念盈继续在外自由活动,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瑶帝嗯了一声:“纵火是重罪,有什么直接证据指向冯漾吗?”
“没有。冯漾对外一直称病,就算安庆宫解禁也没外出过。”
瑶帝呵呵笑道:“他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呸!”
最后一字吐露出鄙视和不屑,又带着些许怨念,听起来颇为有趣儿,白茸抿嘴乐了几下。他嗅了嗅瑶帝的发香,转身坐入其怀中,半是试探半是撒娇:“早上情况怎么样啊,昨天我可是花了大力气安排了一出表演呢。”
瑶帝揉揉白茸的后心,答道:“要说没用吧,倒也真有几人不再吱声。要说有用吧,依然有不少人继续拿那块破石头当神谕,叫嚣要废黜你呢。”
白茸气道:“真是冥顽不灵。”
瑶帝挤挤眼,表情戏谑:“要不你再加把劲儿,再安排一次表演呗。只昨天一次,又没伤一根汗毛,恐怕大部分人都不当回事儿。”
白茸明白瑶帝的暗示,可若真是像以前环帝那样,把人噼里啪啦打上一顿,似乎对挨打的人又不太公平。况且其中有些人年纪大了,若是打死打残,反而授人以柄。
他这厢思索对策,只听瑶帝又道:“朕这里有份名单,该奖该惩你看着办。”
白茸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栏说道:“这个冯惠农是谁,竟然没有跟风要求废黜我?难道不是四大家族的?”
瑶帝啊了一声,神秘兮兮道:“你绝对想不到他是谁,猜猜看。”他故意卖关子,白茸却已不耐烦,轻轻捏了一下瑶帝的脸蛋儿,声音骄横:“我哪儿猜得出,快说呀!”说完,又抬起身子重重往下一坐,将全部重量压在瑶帝腿上,直把人压得翻了眼,哎哟叫。
“小祖宗快起来,腿要压断了。”瑶帝一边叫唤一边笑,手却紧紧箍住白茸的腰身往怀里带,在耳边亲了一口,然后才道:“他是刑部尚书。”
白茸反应了一阵,才惊道:“冯喻卿的父亲?”
瑶帝点头,仰面慨叹:“你瞧,关键时刻还是亲爹心疼自己孩子,郎君根本指望不上。”
白茸望着他:“谁说的,我不就得指望您吗,我老爹一脚都快踏进棺材,白莼又是半死不活的……”
瑶帝表情渐趋凝重,说道:“你放心,朕永远保护你。”
白茸和他额头相抵,亲吻鼻尖,软舌舔过人中划到双唇,吮吸着呢喃自语:“我只有您了,没有退路了。”
他们着了迷似的望着彼此,眼睛闪闪发亮。他们从椅中滑落到地上,缠着、喘着,在一浪接一浪的心神荡漾中品尝既甜蜜又酸涩的味道。
缓缓地,白茸闭上眼,沉醉在如梦似幻的旖旎中。他好像是一朵绵软的云,在天神的操控下任意变幻,一会儿升浮一会儿下沉;又好像是一株莲苞,享受雨露滋润,在欲开欲合之际绽放芬芳。
直到很久,云变成了雨,花吐出了蜜,这场蕴含天地乾坤的柔情蜜意才结束,化作更加温柔的目光,爱抚彼此的肌肤……
傍晚,白茸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凝翠堂,面色红润,娇艳似海棠。
他一进屋,堂内原本聚集的数人呼啦一下子全散开,如游鱼一般散到角落,表情各异。
他扫了一眼,念出几个名字,待那些人一一站出后,掬起真挚的笑容,说道:“各位的郎君派人来接,我就不留了你们。这里备下一些薄礼,还请笑纳,算是我尽一份地主之谊。”
身后的宫人在每人面前呈上一个托盘,用红绸盖着。有人掀开一角,被黄灿灿的金锭晃了眼。
白茸又道:“我不送各位了,希望你们以后常来玩。”
闻言,几人原本稍霁的脸色立即煞白,互相看看,均不敢回答。生怕说错一句话又要被留下。
白茸像是看不见他们的紧张,吩咐玄青把人送出内宫。
他们走后,剩下的人才想过味儿来。众人正暗自恼怒着,就见又一群宫人鱼贯而入,手里也端着托盘。
再一瞧,原来是盛放食物的攒盒。
晚饭时间到了。
大家虽没什么食欲,可这顿饭总归得吃,陆陆续续打开盒盖。
很快,惊讶声此起彼伏。有那还没打开的听到四周倒吸凉气的声音也忙打开盖子细瞧原委。这一看可不要紧,也同样炸了锅。
“这些是什么东西啊!”终于有人忍不住叫起来,伸手一指白茸,“你也太过分了,不但把我们强行扣留在这里,还用这些垃圾来打发人!”
说着,更多的人加入声讨。
“这怎么能吃呢?”
“我家的下人吃得都比这个好。”
“简直是奇耻大辱,我这辈子还没吃过如此腌臜的东西!”
白茸看看攒盒里的小窝头和咸萝卜丁一脸茫然:“这怎么是垃圾啊,这可是正经的饭菜。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谁家要能顿顿吃上这些,那也是不愁吃喝的富户呢。”
有人道:“你怎么能拿我们和那些人比?我们可是有诰命在身的。”
白茸惊诧:“有诰命在身就和常人不一样了?敢问你是嗓子眼儿细还是吃不得咸?”冷笑一声,眼锋横扫众人,扬声道,“本来我是不打算留你们很长时间的,怎奈你们的郎君不想让你们回去,我就只得先养着。不过,宫里的开销向来是有定数的,你们几十号人住着,又不出饭钱,还想吃山珍海味?实话告诉你们吧,就是这窝头咸菜还是皇上体恤大家才让大灶房从宫人们的伙食里分出一些。要依着我,就只有吃剩下的泔水。”
有人惊道:“我们一直要吃这些东西吗?”
白茸温柔一笑:“那就得看各位的郎君什么时候来接了。如果来得快也就罢了,如果一直不来,内廷也不能一直白花钱供养,到时候只能委屈大家饿肚子了。”和蔼亲切的脸庞就差写着“爱吃不吃,饿死活该”八个大字。
而众人似乎也预见到那个悲惨结局,纷纷交头接耳慌了神。更有甚者,看到大敞的门便想偷偷溜出去逃走,被把守的宫人拦住,押了回来。
白茸看够了众人的慌张和恐惧,说道:“大家别着急,我相信各位的郎君都是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重情重义,断不会把你们抛弃。之所以没有来接,有可能是因为没收到信。你们可以再写一封,趁内宫城门落锁前把信递出去。”又伸手招来一人,介绍道,“这是我的近侍雪青,有要送信的就交给他。”
他不再理会那些人,径直出了凝翠堂。
院中静谧,空气凉爽。
夕阳将院中的草木染上一层绚丽的玫瑰金,风吹树叶,万千金黄沙沙作响。恍惚间,他又听到那宿命般缥缈的蔑笑。
若是当初没听见那声说笑,是不是他就能不计前嫌地去救夏太妃一命?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并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只是有些想他了,想念那一身珠光宝气、嘴似利刃的人,想念那个真正教会他如何生存的人。
身后,脚步声渐近。
他拂过泪痕,转身之际心中闪现一念——他的老师不在了,可老师的老师还在,那个教会夏太妃生存之道的崔屏还在。
也许,该去拜访一下他们了。
视线之内,人影渐近。
“贵妃又想对我做什么?”冯喻卿现在和其他人关在一起,许是得到朋友的安慰,精神比前两天要好些了,只是形貌依旧狼狈。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破旧外衫,勉强蔽体。
“你也可以走了。”白茸淡淡道,“你父亲上奏,称天陨和神谕没有任何关系,更与我无关。有他带头,刑部不再掺和,挺好。”
冯喻卿怔住,没想到竟是父亲救他。印象中,父亲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一直骂他是废物,模样不俊,才情不好,样样不精通。
见他无所适从,白茸忽然有些同情他,声音不由自主缓和下来:“你走之前,我还想问一件事。”
“什么?”
“知道叮咛虫吗?”
“不知道。”
“你都不好好想想吗?”白茸道,“别忘了,是走是留全凭我一句话。”
冯喻卿无奈,又似苦想一阵,说道:“真的没听说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一种可以蛊惑人心的小虫,是以前灵海洲的特产之物。”白茸暗自犹疑,思索如何才能辨别对方话中真伪,试探道,“方胜春就没跟你提起过吗?”
一听那个名字,冯喻卿面部抽搐得厉害,破口大骂:“我呸!少跟我提他。就算有什么秘辛,那老不死的能告诉我吗,还不是全抖给那些狐媚子。你与其问我,还不如去方宅后街捉奸,拿住那些小妖精,一问一个准儿。”
白茸听得哑口无言,心知再问也是徒劳,挥挥手让他走了。
***
当夜,明灯高悬的方府终于迎回内宅主人。
冯喻卿重新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出现在方胜春面前。他屏退书房内的所有侍从,听到门扉合上,对着那张老脸就是一巴掌。
方胜春被打懵了,一把捉住再次扬起的手腕,低声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往后退。好在你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甚至还挤出一丝笑。
冯喻卿甩开他,吼道:“你玩娈童我不跟你计较,你把我丢在御囿不管不顾我也理解你的苦衷,可是你不能胡作非为把这个家给弄散了。”
“你什么意思?”
“叮咛虫。”
“没听说过。”
“少来这套!”冯喻卿几乎要跳起来,“当初有个灵海洲的人来找你,你把他打发走了,然后没多久就出现刺杀皇帝的事。当时我没在意,只当巧合,现在我才想明白,你们之间根本就是有交易。他给你叮咛虫,你帮他伪造身份混进幻术班子,伺机暗杀。”
“你疯了吗,这种事怎么敢乱说?”方胜春连忙去关窗户,又倒了一杯茶,拿在手中。他回过头说道,“你累了,回去休息吧,别说胡话。”
冯喻卿从那镇静深邃的眼眸中读懂了最疯狂的暗语,惊道:“是你疯了!你想弑君夺权吗?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四大家族会被你毁掉的!”
“闭嘴。”方胜春恶狠狠道,“一个不听话的废物难道还要留着吗?当初选梁瑶做皇帝是因为他身后无外戚,听话好摆弄。可现在呢,他就像脱缰的野马处处跟我对着干,更是对那白氏言听计从。你以为我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吗,可如果梁瑶不除,四大家族就真的快完蛋了。一旦白茸登位,就会释放全新的讯号,那些依附于我们的人会第一时间转投白家和其支持者们。到时候,会有新的世家新的尚族,而你我,连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乃至整个家族,都会覆灭。”
冯喻卿被这番话震住,心中翻江倒海。
方胜春又道:“你觉得我是在毁掉这个家吗?并不是,我是在拯救这个家。”
冯喻卿心情极乱,茫然道:“就算成功,你也做不成皇帝,其他人不会承认你的。”
“我不会篡位的,这天下还姓梁。”
“这次又想找哪个傀儡呢?”冯喻卿冷笑,“但凡心智正常些的宗亲都不会想干这种事。人家做个悠闲富贵的亲王不好吗,非要提着脑袋跟你同流合污?”
方胜春嘿嘿笑了,举杯饮下茶水,说道:“与梁瑶无冤无仇的人自然不会铤而走险……”
“谁和皇上有仇呢?”冯喻卿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瑶帝虽然做皇帝不行,可做兄弟还是够格的,对待那些皇兄皇弟们很慷慨,就连上一辈的皇叔们也多有照顾。
方胜春道:“你知道襄太妃是怎么死的吗?”
“听说是病死的。”
“呵呵,宫里的人都是病死的。”方胜春压低声音,一双鹰眼注视前方,射出骇然的凶光,“要是襄太妃的儿子知道他嗣父是在皇帝授意下弄死的,他还会安心当个亲王?”
冯喻卿惊呆了:“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忘了咱们的好侄儿冯漾了吗?”方胜春得意道,“他可是跟我说了好些宫廷秘闻。”
冯喻卿想起往日那些被送到书房的信件,身上一哆嗦。
在今日之前,他以为最恐怖之事莫过于白茸封后,四大家族瓦解。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就算白茸当上皇后,世间再无尚族世家,他们这些人最差的局面也不过是发配边疆成为平民。可如果方胜春一意孤行,若成功便罢,若失败那么所有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不知何故,他预感到一定会失败的。自古,谋逆都没有好下场。
他脑中闪过最近一次探望冯漾时的情形,当时他还疑惑为何冯漾会变得如此轻佻,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末日前的狂欢。
想到此,他禁不住骂道:“你们两个都是疯子!丧心病狂的疯子!”
方胜春转身摆弄一阵,又倒一杯热茶递过去,说道:“别激动,喝口水吧。”
冯喻卿接过茶杯,没好气道:“老匹夫,云梦的人知道你的计划吗?”
“不知道。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如果梁瑶真能处死荧惑妖妃,选墨氏为后,那么事情将好办许多。如果他不肯,那就下罪己诏吧,向所有人解释一下为何上天会降下神罚。”
“然后你再顺理成章地逼他逊位?”冯喻卿心烦意乱,嗅着清雅的淡香抿了一口茶水,续道,“我父亲不会任由你们胡来,他虽然担忧封后之事给家族带来的影响,可更无法容忍公然谋反。他不会参与的!”
“他会的。”方胜春一脸平静,深邃眼仁中的倒影正在崩塌,精美的瓷器跌落地毯之上,琥珀色的茶汤倾泻而出,在五蝠献寿图中央形成一片深色污迹。顷刻间,寿字变得怪异而狰狞。
他蹲下身子,抱住有气无力的冯喻卿,语气无奈:“你曾说过咱们两人互不干涉,可你为何又要刨根问底儿?”
“你……茶……”冯喻卿拼命呼吸,可什么都吸不上来。双肺火辣的涨痛令他眼珠突得厉害,手指死死抓住方胜春的手腕,在皮肤上挠出数道红痕。
方胜春忍住刺痛,垂眸看着怀中兀自挣扎的人,眼角湿润,用同样痛苦窒息的口吻说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傻。既然知道了所有事,我还能让你活吗?”
怀里的人不动了,抽紧的面皮松下来,眸光逐渐暗淡,大片的铁灰色缓慢爬上肌肤。
方胜春将人放平,阖上那双不甘心的眼,略等片刻,调动起该有的情绪,然后推门喊人。
“去冯府报丧吧。”他指着地上的尸体,难过道,“对冯大人说,冯嗣君被昨日织耕苑之事惊吓过度,回来之后暴病而亡。”
那小厮一脸惊恐,不敢耽搁时间,转身跑出去,并把消息带到府内各个角落。
很快,一盏盏灯被噩耗点燃,哭声渐起,门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方胜春最后看一眼曾经同床共枕多年的人,走出房间。
风带走脸上的湿润,带来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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