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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精明的买卖

    梦曲宫中,暚贵侍趴在床上,依然昏着。上身缠了两圈厚纱布。虽然用了药粉止血,雪白的纱布还是慢慢被血色浸染,渐渐红透。

    阿虹坐在床边,为主人轻轻打扇,这是太医吩咐的,宣称这样可以缓解暚贵侍过热的体温。他扇了很长时间,手臂有些酸,刚想停下来,就见昱嫔走进房间。

    “我来吧。”昱嫔自然而然地拿过扇子,坐到床边。

    阿虹道:“还是奴才来吧,怎么能让昱主子辛劳?”

    “没关系,你晚上还要照料,现在得空休息一下吧。”昱嫔打发人离开,让缙云在门口守着,然后打起扇子来。

    风似热浪,心似寒冰。

    昱嫔在这冰火两重天中,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扇子打得东倒西歪,最后干脆扔到一旁。

    怎么会这样?

    要是早知会这样,他是说什么也不能暗示暚贵侍跟瑶帝坐一起。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由于坐在后面,没有被波及到,反而全程目睹。黑熊咆哮扑来,人们都吓傻了。暄妃反应很快,抱头尖叫直接向后仰,连人带椅子摔到地上,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钻进桌子下面,成功躲过致命一击。而瑶帝和暚贵侍显然没有那么敏捷的身手,他们本就叠坐,衣服上的各种挂饰勾在一起,一时间根本解不开,好容易站起身想要离开,却为时已晚。黑熊一击未中,越加暴躁,一转头,厚重的爪子直接拍下来。瑶帝和暚贵侍翻滚到地上,惨叫令众人的恐慌达到顶点,场面完全失控。大家哭喊着到处乱跑,你踩我,我踩你,桌子椅子被撞得到处都是。昀皇贵妃在后面喊护驾,极力想跑到前面去,可现场太乱了,根本挤不过去。

    这个时候,有人跟他说了什么,也许是冯漾,也许是昕嫔,他记不清了,也完全不记得说了什么。周围是那么杂乱,而他却包裹在宁静中,在那声惨叫之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周围的世界依然在运行,又好像与他无关,

    最终,他只能坐在那里,看侍卫们举槊冲上来,齐刷刷扎透黑熊的身体。再看银朱呼喊宫人们将瑶帝抬回银汉宫,虽然瑶帝看上去并没有受伤。紧接着,暄妃也被近侍护送回去。地上,只有暚贵侍,静静躺着,边上是六神无主的阿虹……

    他闭上眼,摸索着握紧住暚贵侍的手。明明额头那么烫,手却那么凉。

    “你这么握着,人就会醒过来?”身后,响起冯漾的声音。

    手立即松开。

    昱嫔回头朝门口看,缙云正在门外和若缃说话。

    “哥哥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忽然在身后出现,要吓死人。”他说。

    冯漾道:“缙云通报了,你没听见,在想什么?”

    “织耕苑的事。”

    冯漾走近,望着昏迷不醒的暚贵侍,问道:“太医怎么说,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伤虽严重,但并没有伤及筋骨,过上一两个月就会痊愈。”昱嫔语气平静。

    “真是老天保佑,万幸啊。”冯漾道,“不过说到幸运,皇上才是真正的万幸,居然没受伤,仅仅手指擦破点皮,都没流血。”

    昱嫔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冯漾语气幽然飘忽,令昱嫔心里发毛,为了掩饰不适,他又拿起扇子扇起来。冯漾见状说道:“暚贵侍要是知道你这么在意他,一定很高兴。”

    昱嫔一边扇风一边道:“我们是朋友,从小时候起就是朋友。朋友之间,理应互相照顾。”

    “在宫里,能有个朋友真是幸运。”冯漾说得真诚,心中却不断回味那危机关头的一切。

    当瑶帝遇险,所有人嘴里都在喊“陛下”时,身旁的昱嫔伸出手,也喊了一句,声音很小,被瞬间淹没,然而他还是听清了那两个字。

    修齐……

    多么自然的流露啊,他简直要笑出声来。

    虽然边上的人马上恢复平静,再没动过,甚至事后都没上前看一看暚贵侍,但他依然能感受到藏在毫无波澜的表情之下的慌张。他的手搭在昱嫔的后心,疾速的心跳顺手掌传来,流到心上,一切明了。

    现在,再回想昱嫔口中的朋友二字,真是滑稽。他真的想当着昱嫔的面问一问,是什么样的朋友,是两肋插刀,还是红烛帐暖。不过最后忍住没问,因为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昱嫔一定会极力否认。而他也还需要暚贵侍,为这局棋布下疑阵。

    他对昱嫔道:“对了,我带了几瓶紫草松胶膏,专门去疤的,等暚贵侍伤口痊愈后就让他用上。若缃应该已经拿给缙云了。”

    昱嫔点头:“我替暚贵侍谢谢哥哥了。”

    冯漾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

    昱嫔招来缙云,让他把药膏全部挖出一点来,带到宫外的药房查一查,是不是真的紫草松胶膏。

    缙云道:“主子是怕冯赞善做手脚?”

    昱嫔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打发走缙云,望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人,陷入深深的自责,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不过转念又一想,也许这是个机会,想当年应嘉柠不就是这样爬上来的吗。

    冯漾出了梦曲宫,直奔庄逸宫。一路上,听见不少宫人们的议论。从这些话中,得知两件事。其一,暄妃虽然因反应迅速,躲开了黑熊的攻击,却因额头触地,破了相,恐怕今后都要带着伤疤生活。其二,瑶帝之所以在这场意外中没受到伤害,是因为有真龙护体,上天护佑。

    对于第一件事,他懒得去想暄妃长什么样。对于第二件事,他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肆地怒吼。那个人居然好意思说自己是真龙?

    是条虫还差不多。

    带着这种心情,他在宫中多绕了几圈,路过尚寝局时,见陆言之身边的小徒弟阿笙正和钱尚寝和许司苑说话,态度恭谨客气,似乎在交代什么事。院中站着一些宫人,其中夹杂一个瘦小的身影,不时东张西望。

    料想应该就是小柳儿。

    如果说之前种种只是他的猜测,那么在看到小柳儿那张颇为机灵的小脑袋之后,一切都贯通起来,他完全知道了始末。

    到达庄逸宫时,他已调整心态和情绪,步履平稳,面色从容。

    太皇太后坐在东暖阁书桌之后,拍着椅子扶手,犹自愤怒。面前一张纸上写满人名和家系,有的人名还被特别圈出。他把纸揉成团,攥在手心,恨道:“真是可恶,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命悬一线,简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冯漾坐在绣凳上,腰背挺立,气质端庄,说道:“老祖宗莫急,暚贵侍伤在肩背,”指了指自己后背肩骨的位置,“皮肉撕裂,流了很多血,但性命无碍。”

    “真是可怜,简直就是飞来横祸。”太皇太后的座位离出事的地方较远,可谓毫发无损。

    “我刚去看过他,太医已经妥善医治,假以时日会痊愈的,但会留下疤痕。”冯漾心想,暚贵侍养尊处优,皮肤应该很细腻光洁,那么好看的背上留下大片伤疤,真是太可惜了。他喜欢抚摸美人的后背,细腻柔韧的触感能抚平一切伤痛。

    太皇太后并没注意到他脸上的异色,径自松口气:“只要脸皮没坏就行,其他皆是次要。”

    冯漾道:“陆言之已带人查封织耕苑,驯兽师以及当值的宫人都被控制住,正接受盘问。”

    太皇太后气道:“问他们能问出什么结果,不过一群替罪羊罢了。出事前夏太妃曾极力阻止我离开,傻子都能看出有猫腻来。只要拘押夏采金,定能拷问出一二。”

    冯漾问道:“您的意思是,此次之事原本是针对您的?”

    “当然。”

    “夏太妃背后有皇上,也就是说……”

    “那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他一人所为,也许二人密谋。”太皇太后冷笑,“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没什么损失,对吧。倒是梁瑶,平白受了惊吓,我这个名义上的嗣祖总得去探望一下,否则太说不过去了。”

    冯漾笑着说是,心中却疑惑,太皇太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轻易放过?而且还要专门去银汉宫探望,在他印象中,这是十多年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这时,紫棠端来一碗药,转交给行香子,后者用银针探了探,又取银勺喝下一口,停了一会儿,见没有任何异样,才呈给太皇太后。

    冯漾知道,自太皇太后昏厥之后,太医院再不敢用他进献的药方,如今这药应该出自药典。他出言询问是什么药,行香子代为回答:“是太医院在您进献的药方基础上重新研究出的另一副药,既能治疗消渴症又能疏风通窍,据说没有任何副作用。”

    “不如说是没有任何作用。”太皇太后放下碗,拿了蜜饯放嘴里含着,“一帮庸医,不想着如何治病,只求吃不死人。”

    “老祖宗的消渴症还是要对症治疗才行,若任由其发展下去,恐怕……”

    “唉,这病没得治。”太皇太后坦言,“我的父亲、叔父、祖父均死于这个病,父亲活到五十七岁,叔父只活了二十九岁,祖父活到四十二岁,说起来我已经比他们长寿了。现在的方氏族长是我的侄子,听说前些年也得了这病,成天喝药,也未见好。”

    冯漾说道:“按说有了上次的事,我不该再提起来,但我实在不愿看着老祖宗被庸医所误,因此我想……”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个偏方,能治消渴症。”冯漾说完,苦笑道,“您看我吧,就是不长记性,之前已经被皇上纠察过这种事……您就当我没说吧,偏方嘛,有人灵验也有人不灵验,不能尽信。”

    太皇太后却来了精神,浑浊的眼珠忽然清透起来,忙道:“快说说是什么药,你说了之后我找人去抓,这次定不让你受委屈。”

    冯漾道:“不是喝的药,而是足浴时用的辅药。偏方也简单,用茯苓、当归、艾草、川穹、红花、白芷、五味子等药材研磨成粉,加在水中,化开后,泡上一炷香的时间,经常如此,可以缓解消渴症带来的手足麻木、心慌气短、头晕目眩等毛病。若泡的时候再用三角雀按摩足底,效果更好。”

    太皇太后显得很高兴:“今晚我就试一试,你把方子写下来,交给行香子,他会去准备。对了,上次你给我的药烟还有没有了,我吸了之后觉得胸口畅快多了,精神也好了。”

    “有,我稍后就派人送来。不过这东西可不能吸时间长了,每日小片刻足矣,吸多了反而头晕。”

    “如今宫里真正想让我好的人也只有你和行香子两人了。”太皇太后道,“行香子害怕试毒宫人心怀不轨,隐瞒毒性,非要亲自试毒。你呢,都受过一次委屈了,竟还能记挂着我的病,都是难得的好孩子,我甚是高兴。”

    冯漾笑了笑,没说话,和一个奴才相提并论让他感觉不舒服。

    太皇太后在冯漾走后得了清静,卸下伪装,一下子靠在椅背,耷拉下脑袋,说道:“想起来就后怕啊,夏采金这混蛋就是个疯子。我敢说,他是拿自己做诱饵,想跟我同归于尽。”

    行香子为他解开复杂的发饰,揉捏酸痛的肩膀,说道:“有一点,奴才不知当不当说。”

    “说呗,在我这儿你想说什么都行。”

    行香子斟酌措辞,说道:“按说冯赞善跟皇上关系不好,理应跟您坐在一处,可他为何非跑到昱嫔边上去?”

    “人家兄弟俩坐一起,挺正常。”太皇太后眯着眼,不以为然。

    “奴才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太皇太后睁眼:“何以见得?”

    行香子说不出所以然,只得道:“咱们的人曾看见他去往安庆宫。”

    “襄太妃病了,他去探望,这有问题吗?”

    “前段时间,安庆宫出了不少事,先是大宫人柳霜忽然自尽,紧接着襄太妃便卧床不起……”

    “你觉得这两者间有联系?”

    行香子摇头:“安庆宫的事也可能是奴才胡思乱想,但在织耕苑,出事的时候,冯赞善可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慌来,稳如泰山似的。而且,他投向夏太妃的眼神中,好似嘲讽。”

    太皇太后狐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他早知道夏太妃要干什么,却知情不报?”

    “不无可能。”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说道:“他进献的足浴方子务必报给太医院,让他们看看有没有害处,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再拿来用。”

    “那药烟?”

    “那个也查,都要查。”

    此时,太皇太后的脸已经沉下来,心想,但愿只是行香子多心,否则,他定要冯漾付出代价。

    午休之后,他重新修饰一番,依旧乘坐大轿前往银汉宫。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踏足过银汉宫,上一次来还是在瑄帝时期。他以太后的身份来讨论继承人的问题,并且清楚得记得瑄帝那双因为刚刚失去太子而哭肿的双眼。它们凝视着他,控诉着为何不给可怜的皇帝一点点哀悼亡子的时间。

    银朱大着胆子请他回去,称瑶帝正在休养,他冷笑着绕过银朱,好像对方是一粒尘埃。

    穿过一间又一间房,阳光一点点褪去,摇曳的烛影托着时光迅速回旋。走在幽深的廊道,他又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是他第一次来银汉宫,伴着新月,盛装打扮,光彩照人。在房间一隅,一脸疲惫地皇帝对他伸手,例行公事般地拥抱亲吻,在床上翻滚,在他体内播撒种子。然后,没有任何留恋,大手一挥,带着疲惫将他从那宽大的龙床上赶了下去。他跪地谢恩,如同来时那般再走出去。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好像他是工匠手中的陶罐,被机械地完成一道又一道工序。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变得微不足道,他的全部价值浓缩在了一张可以服用嗣药的嘴和一个可以承孕的肚子上。那是他唯一一次银汉宫侍寝,哪怕后来当了皇后,也没再有第二次。他痛恨那张床。

    而今,当他又一次站在那张似是而非的龙床前,耳边响起略带讽刺的声音时,曾经尴尬的旖旎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极其不耐烦的脸——瑶帝的脸。

    如果说他对待瑶帝祖父还有些责任义务上的爱恋,对待瑶帝父亲尚存一丝利己的温情,那么对待梁瑶,就仅剩下莫名的恨意。

    平心而论,他并不知道那恨意从何而来。可能源于那自带风流的色相,可能源于那种把所有礼教都抛却脑后的狂野,也可能仅仅因为那颗不知感恩不懂回报的心。然而尽管他不满意梁瑶,他依然选择他当太子,顺利继承皇位。只因梁瑶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嗣父已死,又无外戚,所依靠的夏氏有钱无权,其本人看起来也符合帝王威仪——一张好看的脸蛋儿是帝国的门面。诚然,比梁瑶更聪明的有之,更呆蠢的亦有之,可前者难以驾驭,后者更难以通过朝议。还有谁能比梁瑶更合适更好拿捏呢。可笑夏太妃一直以为是其弄出的祥瑞最后起了作用,殊不知比起老天爷的意志,他方凌春的心念才是左右帝国走向的唯一力量。

    然而现在,就是这么个被他捧起来的自以为好摆布的软东西,竟敢对他拔剑相向,并将他赶出宫去。

    是他变弱了,还是梁瑶变强了?

    也许,兼有之。

    他这把老骨头毕竟到年头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彻底散架,梁瑶就是看准这点才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不过,他是不会甘愿这样枯萎下去,在入土之前,务必为方家再献上一份大礼,保佑家族永远繁荣昌盛。

    为此,他决定忽略眼前瑶帝一切不敬行为,露出和蔼的笑容:“说话中气十足,看来陛下是真的没受伤,那我就放心了。”

    “假惺惺,朕敢说,你回到庄逸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拟出皇位继承人的名单,然后从里面挑一个对你最有利的人来当皇帝。”瑶帝此时正靠床头让两个小宫人给他捶腿,手里玩弄一把玩具锁,翻来覆去,弄得哗哗响。

    太皇太后坐下,木槿给他上了茶点,然后侍立一侧。他看了看左右,说道:“我要跟陛下单独谈谈。”说完,勒令在场的人全部离开。那两个捶腿按摩的小宫人手下一停,起身就要走。瑶帝一瞪眼:“朕让你们走了吗,继续。”

    太皇太后笑呵呵道:“也罢,那就一起听听。我要说的是夏太妃……”

    “且慢,去外面。”瑶帝忽然下了床,走到外间的小会客厅,驱散所有宫人,等殿里安静下来之后才坐下,轻扣桌面,说道,“现在说吧,夏太妃又怎么惹到你了,不惜亲自跑朕这里告状来。”

    “你紧张什么?”太皇太后坐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将拐杖置于座椅一侧,慢悠悠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如临大敌?”

    瑶帝不理他这套,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

    “此次野兽伤人事件,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自然是安抚伤者,修复织耕苑……”

    太皇太后打断道:“陛下不要混淆概念。我问,您打算怎么处理和这件事有关的人?”

    “有什么可处理的?”瑶帝莫名其妙,“据驯兽师说,很可能是由于暄妃身上过于浓郁的香气刺激到黑熊,使其精神狂乱,做出攻击行为,应该算是一次意外。就好像树被雷劈倒了,砸伤了人,要找谁算账,老天爷吗?”呵呵笑了几声。

    “意外?”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珠忽然亮了亮,提高嗓音,“我不觉得是意外,陛下应该好好查一查织耕苑,把司苑司所有人收押严加拷问,说不定能查出些真材实料。”

    “这跟司苑司有什么关系?”瑶帝反问,“畜生伤人,你去追究养花的责任?”

    “织耕苑隶属司苑司,出了事理应由他们负责。”

    瑶帝有些不耐烦,手指在桌上轻挠:“他们怎么负责?谁也没爬黑熊耳边说话,让它伤人啊。朕知道,你心疼暚贵侍受重伤,朕也心疼,已经派太医院专精外伤的洪太医去诊疗。可是,你不能把对一个人的担忧化成对其他人的愤怒,让无辜之人蒙受冤屈。”

    “陛下真是圣明啊,我都无言以对了。”太皇太后喝口茶水润嗓子,又道,“合着我要再追究下去,反倒成了胡乱咬人的罪人。也罢,这件事就按陛下的想法去办。我现在另说一件事,近年来,云梦地区水患频繁,水匪猖獗。从去年八月到现在,已有三艘方氏货船被抢劫。我族众人皆希望能建立方氏府兵,以随时应对匪患。”

    瑶帝陷入沉默,手指不动了,好像雕塑。

    对于此事,他是知情的。早在两个月前,方首辅就在御书房议事之后单独留下,特意提出来。那时,他秉承“拖字诀”,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道要考虑一下,把人打发走。后来方首辅再没提起,他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被太皇太后重新拿出,摆在明面上说。他思绪百转,慢慢道:“这件事涉及到很多,比如说人员招募,编制、驻扎、衔接等等,朕还在考虑。”

    太皇太后道:“好啊,那陛下就慢慢考虑吧。正好我也能仔细考虑一下夏太妃在此次意外之前坚决阻止我提前离开的动机。”

    瑶帝无所谓道:“他可能只是想让你继续看表演,一片好心。”

    “我也只是想让方家有安全保障,也是一片好心。”太皇太后等了一会儿,见瑶帝没有表示,又道,“当然,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组建方氏府兵的事你确实可以再考虑,但鉴于你不愿彻查真相,那么我便代劳,让司苑司的人去庄逸宫走一遭,问一问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瑶帝想起银朱所说,在应嘉柠的脸坏了之后,大批宫人曾被招入庄逸宫接受问讯,有的被施以“吊钟”酷刑,致死者十之三四。

    “太皇太后一心向佛,还是不要做让佛祖生气的事了。”他说,“杀孽太多,死后是要到地狱受苦的。”

    “我不怕,我只想知道真相。并且我相信,严查之下,肯定会查出什么。我还知道,夏太妃一定脱不了干系。”说完,太皇太后专心品茶。

    房间中央,从假山盆景中倾泻出的潺潺流水是这寂静空间中唯一的声音。盆景很漂亮,水声很好听,曾被放在瑄帝寝室充当治疗失眠的神物。每次夤夜醒来,瑄帝只有在水声的抚慰下才能再次入睡。在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日子里,身为储君的梁瑶经常出入银汉宫,在清澈的水声中,与其进行一次次对话。

    ——内阁由谁组成,并非特别重要,无论谁进入其中,无论派系如何,他们都不得不全力推动帝国运转,只要有人肯为你推,你便无需担心。作为皇帝,你要担心的是兵权。这种权力才是真正左右帝国命运的东西,当皇权受到质疑和挑战的时候,文臣们只会打嘴仗,而武将们才是捍卫你权力的最大保障。永远不要把兵权分散出去,要让你的嫡系掌握才可以。冯氏已经有了兵权,世家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府兵……切记!

    父皇的告诫犹在耳边,可瑶帝却不得不打破承诺。

    他长出一口气:“你们想要多少人,从何处招募,何人操练,是何兵种,驻扎在什么地方,饷银多少……拟个具体方案出来吧。”

    “方首辅会提交的。”太皇太后放下茶杯,笑吟吟地说道,“茶很不错,不比我的碧银芽差。”

    瑶帝淡淡道:“朕更喜欢饮酒。”

    太皇太后目的已达到,不做停留,起身告辞之际,说道:“希望陛下能约束好身边的人,不要再做一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瑶帝让银朱送太皇太后出去,自己则又回转到寝室,说了一句:“人走了,你出来吧。”

    宽大的缂丝屏风之后,衣衫窸窣,夏太妃现身。

    “那老东西来这干什么?”

    “他知道是你干的。”瑶帝仰面瘫在床上,捂着眼睛,好似头疼,“你做得太露骨了。”

    夏太妃气道:“他要走,我必须拦住。而且我怎么知道那畜生会扑向别人……”停了片刻,半是回味半是思索,带着难以置信的无奈,叹气,“该死的暄妃,要不是他,那老家伙现在就该躺进棺材!”

    瑶帝忽然坐起来,盯着他:“朕倒是该感谢他,要不然你也完了。你当时可没告诉朕,要以身做饵。”

    “我若说了,陛下就不会同意了。”夏太妃道,“再者,我与他同时受到攻击,才能把矛头顺利指向安庆宫,让您洗脱嫌疑。”

    “你就不想想,这样一来自己也有可能送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夏太妃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为方氏索要兵权,和冯家一样,组建府兵。若朕不给,就要调查黑熊伤人一事。”

    “您给了?”

    “朕别无选择。”

    夏太妃急道:“陛下糊涂啊!燕陵云梦,一北一南,若都有兵权实现自治,南北夹击,尚京危矣!”

    “如若不给,你就危矣。”瑶帝道,“朕何尝不知其中危险,可要是像他所说,把司苑司的人都招到庄逸宫拷问,很快就会露馅。”

    “不会的,指令是以安庆宫的名义发出,小柳儿一直以为是替襄太妃干活。况且他做得也很隐蔽,只是往黑熊的食物中加了一点辛夷粉,让它的嗅觉变得更灵敏。若真查出来,他只需借口把辛夷粉错当成糖粉,即可过关。”

    “太皇太后是傻子吗,那是个人精,到时候顺着小柳儿一查安庆宫,便知道你曾找过襄太妃,再结合他家大宫人自尽的消息,个中联系稍加推测便一目了然。”

    夏太妃静了静,长叹一声:“陛下真以为给了兵权,那老家伙就能不调查不追究?兴许他在回去的路上就把司苑司一窝端了。”

    瑶帝神色一凛,急道:“快回去善后,处理干净。”

    “那安庆宫呢?”

    瑶帝想起那个以前总喜欢讲笑话逗他开心的人,心有不忍,但思及可能引发的后果,还是硬下心肠,轻轻开口:“别让他太难受。”

    夏太妃急匆匆离去。

    瑶帝一人坐着,继续玩木锁,疯狂地拆开又合拢,变换各种形状,最后发出一声怒吼,把木锁摔在地上。看着七零八落的碎片,他有种预感,今天将是一切祸事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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