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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逆我者亡(中)

    悠然殿内,烟雾缭绕。

    在仙境般的袅袅烟气之中,一身洁白纱衣的若缃正赤脚屈膝靠在一堆软垫上,手里拿着烟杆吞云吐雾。他略微仰着头,努力吸纳更多的香气,随着一阵白雾从朱红的嘴唇中缓慢流出,系在喉结处的一根红绸巾微微移动,露出一抹青紫。

    在他对面,冯漾跪坐在长毛地毯之上,闭眼默默摇扇。他像是在冥想,纤长挺拔的身体在缥缈的白烟中显得格外婀娜,如蛇一般,随烟起舞。

    房间安静得可怕,万物都在烟草烧灼后的独有味道中被洗涤掉原有模样,只剩一丝模糊的轮廓。

    若缃又吐出一个烟圈,右脚挑起冯漾铺在地上的宽大衣袖,脚趾滑进袖中,摩擦细腻的手臂,喃喃道:“还没消息吗,就快晌午了。”

    冯漾依旧闭着眼,声音微不可闻:“不急,再等等。”

    正说着,拂春敲门而入,说道:“刚得的消息,方首辅和冯嗣君来了。”

    “方子帧如何了?”冯漾回首,不急不缓道,“从出事到现在也有些时间了,竟没给打死?”

    拂春答道:“冯嗣君赶到时,人还活着,不知现在怎样。”

    冯漾让拂春退下,身子向前一卧,正枕在若缃腿上,一边玩弄若缃的脚趾,一边呵呵笑:“没想到方子帧还挺禁打的,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若缃抚摸散落在腿上的长发,一缕一缕地将它们梳顺,缓缓道:“就算没死,至少也是个半死。你一点儿都不急吗?那是你表叔的孩子,算是你堂弟。”

    “听你这语气,倒还心疼上了?”冯漾似笑非笑,表情玩味。

    若缃垂眸,低声道:“并非心疼,只是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冯漾翻过身,仰面凝视天花板,看够了壁画,用扇子遮住眼睛,闷道:“我当然也着急,不过比我更急的应该是太皇太后,毕竟他姓方。看起来白茸打的是方子帧的屁股,实际上那是在打方凌春的脸。”言罢,吃吃笑了几声。

    若缃用烟杆将折扇轻轻推开,吸了口烟,将那白雾吐在眼前摄人心魄的脸庞上,审视饱满却朦胧的唇。阳光照不到他们所在的角落,只在他们周围洒下点点光晕。他们就在这半明半暗中互相凝视,把对方的轮廓牢牢印在眼底。

    看够了,若缃移开眼,挑开冯漾的衣带,本就松垮的衣衫大敞开,半袭白胸微微起伏。他俯身趴下去,舌头在那柔软的皮肤上滑动,带出一路水渍,最后来到腰际,用牙齿去解裤带。

    此时冯漾正眯眼享受着,感觉下身一凉,猛然睁眼,伸手一抓若缃的散发,将人强行拖开,坐起来后不轻不重地抽了一巴掌:“小浪货,这么不分轻重缓急吗,现在发骚,是想坏我大事?”

    若缃捂着脸,一双眼极尽哀怨:“你昨儿晚上和拂春还做过呢,他竟比我好吗?”

    冯漾脸色缓和,将人拽到怀里,揉了揉微红的脸蛋,语气温和:“我是想让你歇几天,你身上的印子还没消呢,我怎么忍心再弄?”说罢,点吻了一下若缃小巧的鼻尖,将人推开,重新系好衣裳。

    “你去哪儿?”若缃坐在地上,问道,“方首辅已经到了,他定会把白茸法办的。”

    冯漾放在门上的手忽然一顿,回身道:“永远不要指望外臣,他们只会计较自己的利益,只要有利可图,没什么是不可以交换的。真正为家族着想的只有那些被家族抛弃、一辈子出不去的内廷之人。”

    “你去找太皇太后?”

    “白茸的表现超出我之预料,堪称惊艳,如此盛大的开幕必定得配个更华丽的落幕,才能彰显他贵妃的身份,不是吗?”冯漾嘴边含笑,推开门走出。

    ***

    已近晌午,艳阳高照。

    白茸靠在城垛口,端着茶盘小口抿着茶水,瑶帝就坐在离他不远处,向后靠着假寐,手里是个小巧的银酒壶,旁边打着华盖遮太阳。

    白茸将茶杯放在城墙砖上,望着下跪求饶的冯嗣君,开口向仍在忠实执行命令的宫人道:“先停下吧,既然方首辅已经到了内阁,就给他点草拟的时间。”接着又对磕头如捣蒜的冯嗣君道:“我可是看在你我曾同席的份上才稍作宽恕,如果一刻钟后方首辅的草诏还没写好,那就继续。到时候你儿子是生是死可就难料了。”

    冯喻卿惨白着脸,敢怒不敢言,咬咬后槽牙,把怒火往肚子里咽,待听得一声呻吟,忙手脚并用爬到方子帧处。入眼便是一片血肉模糊,衣衫裤子全打成了碎布,混在黑红的烂肉中,风一吹,那团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东西便微微打颤,散发出作呕的腥气。他撩开方子帧的湿漉漉的长发,只见面容灰白,布满泪痕,一双眼空洞无神,如瞎了一般。他心如刀绞,发出一声悲鸣,眼泪奔涌出来,伏在儿子身上泣不成声。半晌,抬起头喊道:“白茸,你太狠毒了!我儿纵有千般错处,也是勋贵之子,自有朝廷惩处,你是内廷之人,根本无权干涉,更遑论动用如此酷刑。”

    白茸嘴角一勾:“早在方家时我就跟方首辅说过了,对于你们,我就是想打就打!”话音未落,手一挥,将那茶杯砸下去。

    随着一声炸裂,碎瓷飞溅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片正落到距离冯喻卿三步远的地方,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白茸居高临下看着他,扬声道:“实话告诉你吧,今日方子帧的话换作别人来说,我可以轻饶,但他不行,因为他姓方。你觉得我是内廷之人就管不得这里的事吗?真是大错特错了!他方凌春在内廷打了我毓臻宫的人,我便在外廷打了他方家的人!不过彼此彼此罢了。若论残酷,我还比不得方凌春之万一,否则我定让方子帧就在这乾坤门外杖毙!”

    冯喻卿虽不知这段时间白茸和太皇太后之间的曲折,却也听懂最后一句的威胁,唯恐宝贝儿子被打死,当下含恨闭了嘴。又听得方子帧喃喃地问及父亲,心中滴血,把一腔怒火全发泄在方胜春身上。

    恰在此时,方首辅来了,步伐稳健,不怒自威。他对场上的一切熟视无睹,甚至在看到儿子惨状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面容平静如水。

    他昂首,看了看白茸,说道:“皇上呢?”

    白茸反问:“草诏呢?”

    方首辅一脸轻蔑:“我只跟皇上说,不跟嗣人说。”

    白茸也不废话,扭头说了个“打”字,方子帧身边的宫人便把冯喻卿扯开,扬起木杖。

    眼见那带血的棍子又要打下来,冯喻卿急忙伸手乱晃,喊道:“且慢且慢,贵妃饶命啊,我这就拿来。”说罢,迅速爬起来,跑到方首辅身边,出手就是一拳,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让你写几个字就这么难吗,不就是个追封,你写了还能掉块肉不成?!都是你这迂腐的害人精,害我儿遭此大罪,现在还不赶紧把东西拿出来!今日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玩命!”边说边挥拳头,几下就把方首辅打倒在地,抱着头啊啊地叫。

    冯喻卿从他袖笼里捡出一个黄色封套,交给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宫人,说道:“劳烦送上去。”说罢,回身又踹了方首辅一脚,小声恨道,“你成日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妖精们混在一起,还有脸说白茸如何?比起白茸来,我更想让你去死!”

    方首辅碍于大庭广众,不与冯喻卿争辩,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盯着城墙看。

    乾坤门之上,瑶帝看完草拟的诏书之后,哈哈笑出声来,他的嗣父,先帝的贤妃终于成了皇太后,谥号甚至比之前拟好的还多了“明懿”两字,只比方太后的少了一字。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很满意,多出的两字代表着方首辅的投降,充满讨好的意味。

    这是他继废后之后的首次胜利,几乎是里程碑式的胜利。

    瑶帝站起身,来到白茸身后,把诏书举起展开给他看。

    “明懿熙越德贤惠宜端圣皇太后……”白茸小声念着,继而大笑,笑声恣意直通天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比瑶帝还要高兴,将那诏书往旁人怀里一塞,拥入瑶帝怀里。

    两人就这么拥抱着,而城下依旧弥漫惨淡的血腥。

    玉泽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历时二十多天的乾坤门闹剧以一百多个被打坏的屁股为代价终于结束了。

    瑶帝下旨让这些官员的家眷们把人领走,无家眷的则由御林军负责把人送回家。至于方首辅,瑶帝煞有介事地夸奖了几句,又提出给方子帧找个专治外伤的太医看诊。方首辅拒绝了提议,用马车把儿子和冯喻卿拉走了,全程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瑶帝心情大好,拥着白茸走下城楼,说道:“今日多亏有你,否则这件事还不知要闹到何年何月。”

    白茸站到台阶下,望着重新打开的乾坤门以及正在收拾刑具冲刷地面的宫人,说道:“陛下早该如此了。只是您太仁慈,舍不得那些人受半点委屈,所以只能委屈自己。从今儿个起,您要跟厉宗皇帝学,您看他为帝几十年,就算有世家制衡,也活得潇洒,无人敢管。”心里却想,瑶帝简直就是活该,死要面子活受罪。因为害怕在《起居注》上留下虐待臣下的污名,做起事来远不如在内宫雷厉风行。继而又想,就算瑶帝对他们这些嫔妃态度温和,其实在心中也认为嗣人的地位终究不如外臣,否则,怎么美人们说杀就杀了,而外面这帮人欺负了他十多年,还活得好好的。

    他们走回内宫城。

    此时,白茸下令廷杖群臣的事早已传开,宫人们看到他时的眼神更加敬畏。以前,这种敬畏也存在,但那或多或少地是因为他是瑶帝宠妃的缘故,多少有点狐假虎威。而今,这种敬畏则只针对白茸一个人,且是发自内心的,无论有没有瑶帝,都会五体投地。

    瑶帝让白茸跟他回银汉宫,好好亲昵一番,白茸却道:“我想先去永宁宫看望夏太妃。”

    瑶帝知他挂念玄青,便同意了,说道:“也罢,你先去吧,朕在银汉宫等你吃饭。”

    白茸又道:“如今我是不是可以回毓臻宫了?”

    瑶帝想了想,说道:“最好不要,你还是在御囿住下,等太皇太后的态度明确下来,再做打算。你去完永宁宫就直接来银汉宫吧,别到处逛。”

    白茸笑道:“您就放心吧,现在谁还怕他一个老瘫子?”说罢,往永宁宫方向去了。

    夏太妃听闻白茸来访,先是一愣,随后让人把他直接带到玲珑阁。

    白茸也不客套,进了房间就直奔床前。玄青醒着,缓缓叫了一声主子。

    白茸之前只知他伤重,却不知伤在腰上,如今一看那固定的夹板才意识到这是伤在要紧处了,再看一双缠着纱布的手和胸前的结痂,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想碰碰他,安慰他,却又不敢动,害怕轻轻一碰便引起痛处。

    玄青虽有意识,但精神不佳,又吃了药,堪堪说了几句便睡过去。

    白茸不敢打扰,留下雪青在床边照顾,来到外间对独坐的夏太妃道:“他还能痊愈吗?”

    “看运气。”夏太妃比之上一次见瘦了一圈,颧骨有些突出,腰肢细得能用一只手握住。他素面朝天,未做任何装扮,长发只用一根金簪随便挽住。而就在那浓密的乌发中,夹杂了几根不合时宜的白丝。

    尽管未做打扮,夏太妃依旧很美,岁月赋予他睿智之美,让他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智慧庄重的色彩。他看了眼白茸,说道:“我已经知道乾坤门的事了,你胆子真大呀,敢动方家的人。”

    白茸坐在他对面,腰背挺直,斗志昂扬:“没什么不敢的,您是没见到方子帧哭鼻子的样子,也没见冯喻卿和方胜春之间的谩骂互殴,要见到了就会发现,他们这帮人自诩贵胄,可实际上还不是和市井无赖一样。”

    夏太妃眼中看不出情绪,只深深望着白茸:“就因为他们跟无赖一样,你更要小心处理和他们有关的一切。方家背后有太皇太后,此事一出,你想过他会怎么做吗?”

    白茸不以为然:“刑部已经不管暚妃落胎的事,这事儿现在归陆言之管,那老家伙就算想给我安罪名也不行了。”

    “事情没这么简单。”夏太妃道,“你这是在玩火。你赶紧回御囿,在那里你还安全些。”

    “我先去银汉宫,皇上说等我吃午饭。”白茸仍旧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满脸得意。

    夏太妃站起身:“这样也好,吃完饭让皇上亲自送你回御囿,在那多住几天,等事态平息再回来。”又朝里屋吩咐一声,叫雪青陪他去银汉宫。

    白茸最后挑帘看了一眼玄青,见人已经睡熟,便和雪青一同出了永宁宫。

    路上,他见雪青一直愁眉不展,问道:“大夫是怎么说的,玄青还能好吗?”

    雪青迟疑道:“您这是要……”

    白茸怕他想歪了,赶紧道:“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无论怎样都不会辞他的。”

    雪青略局促地挤出一丝笑,答道:“大夫前几天又来过一次,说是保住命了,只是伤在腰,需得静养三个多月才能恢复。现下也说不准能不能走路,一切看造化。”

    白茸心下绞痛,为玄青伤神亦更加痛恨太皇太后,彷徨片刻,才道:“那另几个人呢,他们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夏太妃去时,有一个已经死了,剩下的伤得稍轻些,现在就在毓臻宫,由一个叫小柳儿的小宫人照顾着。”

    白茸慢慢停下脚步,来回看看,说道:“我想先回毓臻宫一趟,去看看他们。”

    雪青道:“太妃再三嘱咐过路上别耽搁。现在折返毓臻宫,路途较远,人多眼杂,恐怕会生事端,您还是赶快去银汉宫吧。”

    “可我去了银汉宫之后,皇上会直接把我送到御囿,没法去毓臻宫了。那些人是因为我才受伤,甚是无辜,我要是再不闻不问,只怕会寒了他们的心。”

    雪青劝道:“他们只是两个宫人,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为您尽忠是本分,您无须如此。”

    白茸摇头,说道:“在这世上,没有人是重要的,没了谁都可以,日月星辰永远挂在天上,掉不下来。可同时,我们每一个人又都是无可替代的,是某个人心中最重要的人。要是没了,那个人心里的天是会塌下来的,就连太阳也会坠落。”

    雪青听得动容,想起玄青来,心中一阵酸楚,要是玄青没了,他的天也要塌下来,把他压死。他注视着白茸,第一次以平视的角度去审视面前的后宫第一人,发现那张并不算美艳的脸庞是那么的光彩照人,流动着圣洁的光辉。

    他不再劝阻,默默跟随白茸回到毓臻宫。

    白茸来到后院探望伤患,雪青则趁机到玄青房间,找了些书籍和小玩意儿,准备带回永宁宫给玄青解闷。他在房间略等了一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时,来到院中。

    庭院里,槐树已是枝繁叶茂,他拽了把藤椅放到树下,准备坐上歇一歇。可刚坐下,就听宫门口出现很多脚步声,不多时,一队宫人从大门鱼贯而入。那些人生得孔武有力,像是杂役出身。再往后,走进一个熟面孔。

    瘦高的个子,青黑的眼圈。

    是紫棠。

    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八个宫人,穿着打扮颇为讲究,应是内殿服侍的。其后,便是行香子以及坐在轮椅上的太皇太后。

    他望着那些人,已然忘记要站起来行礼,就那么木呆呆地坐在藤椅上。过了很久,直到太皇太后的轮椅推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滑跪到地上,高声喊道:“太皇太……”话未说完,嘴里便塞进个破布条,身子也被两个宫人按住。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哼道:“喊什么喊,通风报信吗?”又对左右吩咐道:“看住他。”

    就在此时,白茸从后院出来,一见这阵势,生生停下脚步,心上煞凉。他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人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瓷杯和酒瓶。瞬间,一股不祥涌上来,直逼脑海,他仿佛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个人的结局,又从那双惊恐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他强作镇定,余光却往角门方向瞟:“太皇太后这是要干什么?”

    “别动歪心思,这里被围住了,你跑不掉。”太皇太后目光如炬,抬抬手示意他进入正殿。

    他站着没动,双腿打软,心要跳出来:“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吧。”

    “想给你留点体面,你还不要,真是不知好歹。”太皇太后干笑了两声,粗糙的面容红光焕发,好像遇到喜事。他扭头对行香子道:“那就在这儿念吧,早办完早回去。”拿起横在腿上的烟杆,虚晃了晃,放到嘴里吸上。

    一旁,行香子缓缓打开卷轴,声音平和:“昼贵妃白氏,行悖德失,言行无状。以内廷之姿涉外朝之政,纵私欲,进谗言,屡触宫规,教之不改。有违宫闱之仪,有损宗法之尊。现以太皇太后之权,依据祖制,废其尊号,恩赐自尽。”

    短短几句话,如洪流击垮白茸的心神,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抢过懿旨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尖叫:“你无权处死我!”

    他又惊又怒,一张脸红红白白,发带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甩在肩上,鬓边碎发随风摆动:“我是云华的贵妃,对我的裁决必须由皇帝下达!我要见到银汉宫发出的圣旨,而不是你庄逸宫的!”

    太皇太后慢悠悠吐出一口烟,说道:“这就是你的误解了。在云华,皇帝之上还有太后,太后之上还有太皇太后。我的话比梁瑶的还管用。我说让谁死,谁就得死,哪怕皇帝想保都保不下来。”接着叹口气,表情趋于柔和,“让你活了这么久,我已经够仁慈了。想当初梁瑶和如昼爱得死去活来,我也只让他们亲昵了几个月,如今你和皇帝嬉闹了好几年,该知足了。事实上,我现在都后悔没有早点处死你,以至于后面生出这么多麻烦。”

    白茸双目通红:“你说我纵私欲进谗言,难道你就没有私欲吗,你和方胜春里应外合,把持着云华,这才是最大的干政!”

    “我有干政的资本,你有什么?”太皇太后道,“你也配跟我比?”说着,将烟杆倒过来磕出烟末,黑色的碎屑铺了一地,“你觉得我是针对你吗,并不是的,我只是秉公办理。绍平十一年,贵妃李氏干政被废为庶人;兴平六年,贵侍焦氏向皇帝进谗言操控朝政,被赐白绫。元宏二十年,舒妃刘氏向皇帝举荐亲信为臣,被降为选侍,后贬入冷宫赐死……这些都是先例。况且你也不冤。他们这些人仅仅是动动嘴皮子就被惩处,再看看你做的呢,公然在朝臣面前勾引皇帝,不仅搬弄是非,更仗着皇帝恩宠杖责群臣,你当他们是你的家奴吗,可以随便打?!”

    “你……”白茸被那慑人的威严吓住,惊惧入心,一口气堵在胸膛,什么都说不出。

    “你觉得自己很清高吗?”太皇太后又道,“你做的那些事就光彩了?其实早在你亲手打死阿瀛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的心是硬的,可以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和我很像,只不过我从来都不掩饰自己,你却试图用仁善掩盖野心。而当仁善失去作用时,你便扯开遮羞布肆无忌惮地露出獠牙。如今,你指责我无权杀你,就跟乾坤门外的人们指责你无权处刑一样。只不过,我比你更彻底些,你想要外面的人对你臣服畏惧,而我只想让你消失。”

    白茸无言以对,望着端到面前的瓷杯,全身颤栗。

    “请贵妃上路。”一个宫人弯下身子,低声道,“这里面是鹤顶红,入口即毙,没有任何痛苦。”

    他认出是紫棠,他们曾经因为徐蔓的缘故在这毓臻宫中有过数面之缘。

    紫棠见他没动,稍稍抬起身子,小声道:“贵妃莫要抵抗,惹怒了太皇太后,怕是不能痛快地去了。”

    瓷杯里的液体很透亮,散发着醉人的醇香,似乎是伽蓝酒,混合着晚春时节空气里独有的湿润和芬芳,糅杂出更为沁人的味道。白茸有意识地放浅呼吸,试图离那邪恶的酒杯远一些。他慢慢向后退,可随即撞上后面的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四面八方全被堵死,要想逃出去,就只有化作一缕魂魄。

    看看酒杯再看看紫棠,他忽然感到这一切很不真实。就在两刻钟前,他还站在乾坤门之上意气风发,君临天下俯瞰众生,享受着生杀予夺的快感。而仅仅两刻钟后,他就要死了,在那醉人的体验还残留在心海的时候,在他刚刚取得胜利的时候,一切就戛然而止。

    他的皇上还在银汉宫里等他,可他却要死在毓臻宫里。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带着不甘与绝望仰首。

    天是那么高,而他是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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