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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似曾相识的病

    是夜,银汉宫的二层小楼上,瑶帝为庆祝白天的胜利而摆下一桌简单的酒席。

    他和白茸相对而坐,双双举杯,在喝下三壶美酒之后,带着微醺,笑道:“你是没看见那老家伙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像刷了油彩似的。”

    白茸饮下酒水,亦感叹道:“皇贵妃这局的确很妙,不得不佩服。”

    瑶帝摸着白茸的手背,露出戏谑的笑容,声音似醉非醉:“说到妙字,还是朕的阿茸最妙。你在最后来的那出三龙环日,简直绝了,朕完全没想到。快说说,那是怎么做到的?”

    白茸抿嘴一乐,抽出手在瑶帝身上拍了一下:“突发奇想罢了。那石头像雨花石一般,虽附着苔藓,但依旧亮亮的。当时我就想要是拿它对太阳照一照,说不定会有好玩的事发生。至于水中的玩意儿,都困成那样,根本摆弄不了,它们游过来,也只是巧合。”

    “哈哈哈哈……”瑶帝拍腿大笑,“这就是天意,天意啊!冥冥之中连老天爷都站在咱们一边。”说罢,举杯高歌了一通,音色不算好听,调子歪歪扭扭,唯有那情绪十分饱满,很有感染力。

    白茸跟着笑了一阵,待他唱完,鼓掌叫好,又将那高举的胳膊拉下来,说道:“不过大晚上的还是别唱了,要不然外面的人以为银汉宫闹鬼了。”

    瑶帝把人拽到怀里揉了揉,说道:“也就你敢这么说,外面的人想听朕唱歌还听不着呢。”

    白茸在瑶帝怀里窝着,玩了一会儿衣服上的缎带,忽然叹口气:“可是我也挺担心的,今日没把冯漾逼死,下次可能就是他疯狂的报复。”

    瑶帝笑容渐失,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怨恨。

    对于白天发生的事,若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没把冯漾处理掉。按照他最初的设想,冯漾会被直接投入鼍龙池,就算伤不到性命也会呛几口污水,成为病痨。可这个想法被昀皇贵妃劝住了,理由是太简单粗暴,很容易引起冯家不满。于是改成如今这般,由冯漾自愿下到池中。不过,这两种死法在他的认知里其实没差别,冯家不会因为过程不同就会息事宁人。若硬要说些不同,也只是后者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残暴罢了。

    他说道:“这件事,算是朕疏忽了,太皇太后说得不假,灵海郡的事还得冯家出面。他们盘桓边境数百年,人脉极广。这次出任灵海郡太守的人就是由冯家举荐,受到灵海郡原有贵族的信任,因此甫一上任,就能有条不紊地开展政务。”

    白茸道:“那镇国公的事……”

    “唉,季将军为人还是太义气了些,他若不包庇犯事的人,岂会酿成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局面。”

    “灵海郡真的叛乱了?”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当地有些贵族很不满意现在的形势。他们以语言不通习俗不同为由,提出由贵族联合执政自治,向云华纳贡称臣。”

    白茸迟疑道:“这不是跟以前一样了嘛。”

    瑶帝轻笑:“他们太天真了,朕好容易拿下来的江山,怎么可能再还回去,让他们做梦去吧。”

    “那现在怎么办?”

    “自然是还得劳烦冯家派出代表敲醒那些人的白日梦。所以现在想想,冯漾确实还不能死。”

    白茸边思索边道:“那位李道长如何处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瑶帝回道:“今日白天出现的神迹就是对你最好的证明,这是连太皇太后都认可的,所以那位挑拨是非的李道长会以诬陷罪论处。不过,朕前两天收到全真子的来信,他说如果李道长被处刑希望能网开一面,将人送到圣龙观关押。朕还没想好怎么回复。”

    白茸想,李道长若关在大牢之中,肯定会说出关于他和全真子伪造符咒嫁祸颜梦华一事,虽然颜氏已死,可难保太皇太后不会以此为把柄追究责任,所以全真子的提议必须贯彻。他沉思片刻,说道:“全真子新任圣龙观道尊之位,正是树立良好形象的时候。此时将李道长移到圣龙观关押,一来可以彰显他们师兄弟的情谊,体现他刚正不阿的态度。二来,也可避免李道长在牢中继续造谣生事,蛊惑人心。”

    瑶帝边听边点头,很是赞同:“就这么办吧,朕也不想他和其他普通犯人关在一起,免得说出什么疯言疯语来。”

    就寝时,瑶帝借口醉酒不愿下楼,就睡在二楼的软榻上。由于地方狭小,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瑶帝从背后抱住白茸,仿佛抱了个长条枕头,摸来摸去,嘴里念念有词:“真软啊,好暖啊……”白茸痒得不行,直用胳膊肘顶他,不禁怀疑瑶帝根本就没醉,是故意的。

    第二天接近黎明时,白茸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忽觉边上空荡荡的,心上一哆嗦,一下子醒过来。

    软榻上只有他一人。

    他借着壁灯在屋内一瞧,只见瑶帝只穿了条裤子,光着脚丫,提着鞋,猫腰站在楼梯口,看样子准备下楼。

    那模样出奇地滑稽,活像个小偷。

    “您干嘛去?”他几乎要笑出来。

    瑶帝目光柔和:“该上朝了。朕没让他们上来,怕吵醒你。”声音很小,仿佛白茸还睡着。

    白茸见窗外还黑着,心疼道:“每日都要这个点起床,也太折腾人了。为何不把时间往后挪,相信朝臣们也会感激的。”

    “没办法,朕也想把时间错后些,可那帮老古董说旭日东升之际龙气最旺盛,最适宜处理国政。又说政令自天仪殿发出再到各级中枢处理,需要时间,因此早朝时间越早,下面臣工们才有更多时间去办理执行。”

    “都是借口,他们怎么不提龙喜欢睡觉的事。要我说就是那帮老家伙失眠得厉害,天还没亮就一个个醒过来。他们睡不着想找事情做,害得陛下也要跟着受罪。”白茸打个哈欠,又道,“要按照他们的说法,那应该在晚上举办朝会才对。谕令自晚上发出,经过一晚上的消化沉淀,相信各位大臣们一定对圣意有了很深的领悟,这样第二天早起办起事来,才会事半功倍。”

    “你这法子朕喜欢,相对于白天,朕更喜欢晚上。”瑶帝见白茸无精打采,折返回来,在额头亲了一口,柔声道,“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着呢。”

    白茸也觉得困劲儿重新上来,嘟囔着钻进被子:“陛下早点回来,我在毓臻宫等您。”

    瑶帝应了一声,蹑手蹑脚下楼去了。

    由于少了一人,软榻立即显得宽敞许多,白茸睡熟过去,直到阳光透过窗缝在被子上投射出一道金色的线,才自美梦中醒来。

    一睁眼,就见玄青在旁坐着。

    他问什么时辰了,玄青指了指桌上的小座钟:“到九点了。”

    “你认得倒准,这东西我瞅着眼晕得慌。”他坐起身,让玄青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说道,“你也不叫我,误了皇贵妃的请安时间。”

    玄青道:“皇上走时,特意吩咐不能打搅主子,谁敢上来吱声?至于请安的事儿,您更不用放在心上。虽说皇贵妃自您回来后恢复了碧泉宫的晨安会,但因为冯赞善不再举办宣讲,皇贵妃不再强制要求所有人必须参加。更何况……以您现在的声望,何须再给碧泉宫请安,该他给您请安才是。”

    “这话可不像你说出来的。”白茸觉得奇怪。

    玄青笑道:“奴才是高兴,所以狂妄了一下,您别往心里去。不过您是不知道,昨晚上毓臻宫里也很热闹呢,杨尚食专门派人送来三大坛子好酒,还整了一桌子菜。”

    白茸明白过来,玄青准是昨晚上偷溜回毓臻宫和其他人喝酒去了,这会儿酒劲儿才刚下去,所以才能借着酒精的余威说出些真言。再仔细看玄青,脸上白里透红,有种别样的可爱。

    收拾妥当后,白茸下楼准备回去,这时木槿凑上来,说道:“皇上吩咐让您用了早膳再走。”拍手招来一队人,端上各色菜肴,冒着丝丝热气。

    白茸发现很多都是他喜欢吃的,心知准是瑶帝特别叮嘱过,心花怒放,立即抄起筷子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不忘点评,某某菜做得好,某某菜滋味足。吃完后,他看着木槿使唤人进来收拾桌子,忽然道:“皇上还请谁在银汉宫用过饭?”

    木槿没反应过来,一脸呆滞。

    “我的意思是,还有谁像我似的在银汉宫留宿吃饭?”白茸重复一遍,扳着指头数起来,“皇贵妃?暄妃?或者……以前的江氏、应氏、颜氏?”

    木槿认真思索。

    曾经,颜氏在银汉宫住过些日子,每天和瑶帝如胶似漆,恨不能吃喝拉撒都在一处。

    然而这话他可不敢说,唯恐招致上位者的厌恶,满脸堆笑:“都没有。”接着,又谄媚地加上一句,“您是独一份。”

    白茸哈哈笑了,对玄青道:“你说得没错,晨安会该改地方了,以后要都来毓臻宫才对。”

    走出银汉宫,他站在高台上,秋日凉爽的风拂过面颊,说不出的惬意。不远处,就是曾经充作画像背景的小花园。从这里看去,已经没多少花了,只有绿色的松柏和已经泛黄的藤蔓,预示即将到来的严寒。

    他走下台阶,想去那里坐坐,忽听身后有人道:“慈明宫出人命了。”这个消息太突然,他定在原地,回头一看,木槿正和一个宫人说话:“死一个奴才也至于你大惊小怪,他们自行报给慎刑司和尚宫局不就行了?”

    那宫人道:“冯赞善说死的不是在册的宫人,算冯家人,要将遗体送回燕陵。”

    白茸听到此处,往回上几个台阶,问道:“谁死了,是冯赞善的近侍若缃吗?”

    宫人回道:“不是他,是一个叫迎夏的。”

    白茸道:“怎么死的?”

    宫人称不知,只道皇贵妃已经到慈明宫了,正在处理相关事宜。

    白茸继续下行,对玄青道:“我对迎夏倒有些印象,昨日看着好好的,怎么今日就死了,真是奇怪。”

    玄青小声道:“听闻迎夏是从燕陵带来的,跟宫中其他人并无来往,突然亡故,着实可疑。”

    白茸道:“咱们也去一趟慈明宫吧。”

    玄青问:“这样好吗,昨日刚刚……”

    “没什么不好,我这个靖华真君能不计前嫌去探望,他该感谢才是。”

    白茸赶到慈明宫门口时,昀皇贵妃正站在院中与陆言之交谈,阿笙指挥数人把死者往外抬。几个宫人许是太没眼力见,竟没有回避,跟白茸打了个照面,一错身把尸体抬走了。白茸叫他们停下,掀开白布一角,迎夏原本清秀的面容浮现一层铁青,五官有些皱,可以看出死前曾有过很痛苦的挣扎。

    就在此时,阿笙跑过来,斥责几个宫人没规矩,将他们赶走,又对白茸略施一礼,叫了句“贵妃金安。”嗓音变得低沉暗哑许多。

    白茸久没见他,发现他长高了一截,身量不复初见时的瘦弱,五官较之前也长开了许多,显示出生机勃勃的英气。

    “我无事,就是过来看一眼。”白茸往院里走,“死因是什么,查出来了吗?”

    阿笙回道:“看着像暴病而亡,其余的现在不好说。”

    白茸哦了一声,来到昀皇贵妃和陆言之跟前,说道:“怎么站在这里,为何不进去?”

    昀皇贵妃拢住披肩,朝大开的殿门一努嘴:“昱贵嫔和暚妃在里面,人家亲近,我凑什么热闹。”

    白茸道:“他面子倒大,死了个奴才连你都惊动了。”

    昀皇贵妃哼笑:“谁让人家姓冯呢,放个屁都得有人把脉问安。”

    白茸又问陆言之:“是病死的?”

    “看着像,据同住的秋波所说,迎夏昨天下午喊头疼,说胃里不舒服,吐了一阵,连晚饭都没吃就躺下睡了,今早起来怎么也叫不醒,再一摸,人早凉了。”

    昀皇贵妃道:“我看未必是病死的,慈明宫虽改了名,可改不了气数,之前这里出了那么多可怕的事,谁知道留下什么污秽没清干净。”

    “你的意思是颜氏作祟?”白茸问。

    “他早魂飞魄散。”昀皇贵妃看看四周,说道,“可他害死的人冤魂还在,指不定在哪个地方飘着。”

    正巧有片乌云挡住太阳,周围暗下来,白茸感觉身上凉凉的,又想起被推到坑下和白骨骷髅亲密接触的可怕经历,更觉得此刻踏入慈明宫就是个错误。

    从慈明宫离开后,他没坐步辇,在宫道上慢慢散步,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愁眉不展。

    玄青问他在想什么,他回望慈明宫的方向,喃喃自语:“你不觉得这个死法在哪儿见过吗?”

    “谁?”

    白茸手指碰触宫墙,用力抠下一块翘起的红色墙皮,目光凛然:“晗贵侍季如冰。”

    ***

    又一日,暚妃到庄逸宫探望太皇太后,刚一进殿,就被请到后院。

    太皇太后手持念珠站在玉佛阁一楼神像前虔诚礼拜,眼皮不抬一下,说道:“跟我一起拜拜吧。”

    暚妃从行香子手中接过三炷香,跟随面前之人的动作,祝祷、燃香、叩拜,一气呵成。

    “你上前来,我有东西给你。”太皇太后没有转身,经过织耕苑之事,手脚似乎又回到不听使唤的时候,右边身子总是发冷发麻,显得十分疲软。同时,又增加了耳鸣的毛病,耳朵里像塞进一个常鸣哨,一直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晃晃脑袋,用相对利落的左手从面前盒子里拿出一串红色珊瑚珠手串。“把这个带上,开过光的,能保平安。”

    暚妃近前,伸出手腕。手串不大不小正合适,红色镂空的珠子衬得手部更加白皙。

    太皇太后看了看水葱似的手指,笑道:“这才漂亮,你的手上太素净了,该多些装饰才配得上你高贵的身份。你看白茸,那样的出身,却是珠光宝气,白糟蹋了那么好看的东西。”

    暚妃记起白茸手上常戴的紫宝石戒指,又想到织耕苑显圣那日所戴的几根金莲花钗子,说道:“他戴得有些多了,看着眼花目眩,分不清主次,反倒落了个俗气。”

    太皇太后哀叹一声:“真是造孽哟。前天来了那么一出,简直把人看呆了。连我都不知该说什么,现在一想起来就头疼。”

    暚妃不敢接话,虚扶一把,想了想才缓缓道:“思虑过重对身体不好,您切勿太过操劳。”

    “现在的年轻人花样多了,我已经快招架不住。”太皇太后慢慢挪到二楼,在软榻上坐下,将拐杖放到一边,又让行香子去拿盖腿的毯子,拾掇舒服了,才示意暚妃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说道:“今儿个让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垂眼看了一下暚妃的手,拾起来抚摸手背上的浅痕,“怎么留下疤了,太医没开消痕的药膏吗?”

    “给了一罐清屏散,每日睡前和着牛乳化成膏敷在伤疤上,但那东西味道不好,又是睡前敷,早上醒来弄得哪哪儿都是,我嫌麻烦,就不再敷了。”

    “真是糊涂,手上这么重要的地方绝不能偷懒,好在时间也不长,你切记再敷上,可别再半途而废了。”

    暚妃答应下来,心中却想,白茸手背上也有道疤,可皇上照样手拉手。若心在一起,就是手上长了脓疮也不嫌弃。若心里没有对方,即便是肤若凝脂,皇上也没兴趣摸一下。

    太皇太后道:“在尘微宫住得还习惯吗?”

    他有些敷衍:“习惯,挺好的。”

    “你身边也没个得力的,那个阿虹还是年纪小了些,但凡做过大宫人的都知道每天早上要派人用棍子在草丛密集的地方敲打几下。之前的梦曲宫花坛小,一目了然,不需要这样。尘微宫却是出了名的花草茂盛,以后每天都得如此。”

    暚妃道:“阿虹已经从许司苑那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些天皆有人干这些事。其实阿虹挺能干的,人聪明,现在尘微宫上上下下二十余人,他一人都能管过来,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假以时日,说不定又是个行香子似的人物。”

    太皇太后哈哈笑了,对角落中独坐的人投去和蔼一瞥,又看回到暚妃身上,说道:“罢了,你既然喜欢阿虹,就让他继续干吧。对了,听说慈明宫的迎夏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暚妃答道:“应是得急病去世的,病程很快,一晚上工夫,人就没了。”

    “年纪轻轻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你这几天多安慰安慰羚奴吧。迎夏是家生子,他们认识很多年了,羚奴想必挺难过的。”

    暚妃想起昨日到慈明宫的时候,冯漾确实难过,却不是怜惜迎夏,张口闭口只提若缃,对迎夏仅仅是希望能查清事实,棺椁运回燕陵。

    太皇太后打了个手势,行香子从手边抽屉里拿出一串红玛瑙做的璎珞,交给暚妃。

    “这是……”

    “你帮我给冯漾带去吧,这是我从方家带来的。我离开家时,嗣父亲自给我戴上,说是有高僧所念的佛法加持,可以逢凶化吉。那会儿我不信这些,只觉得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可一路走来才发现,它也许真管点用。”

    暚妃对宝石没研究过,但看这串璎珞上的红色玛瑙珠子色彩鲜艳、纹理均匀,料想必是上等货。又见串联珠子的金链做工精致,下垂的金镶玉如意造型别致,作为配饰的珍珠大而圆润,口中不禁赞叹:“真漂亮,怪不得连佛祖菩萨都喜欢戴。”

    太皇太后道:“其实说起来,它还不比你那手串稀罕。做手串用的珊瑚采自深海,每十人下去,就有五人要折在海里。”

    暚妃下意识摩挲手串,忽觉它太过沉重,勉强一笑,再次谢过太皇太后的礼物,借口要把璎珞给冯漾送去,匆匆告辞。

    在进慈明宫之前,他把手串拿下来交给阿虹,在秋波指引下来到书房。

    冯漾正坐在书桌之后,提笔写信,看起来气色不错。

    他说:“看你恢复如常,真是太好了。”

    冯漾放下笔,请客人坐下,说道:“不恢复也没办法,人死不能复生。”

    “世事无常,节哀顺变。”暚妃将礼物拿出,代太皇太后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冯漾看了一眼东西,让秋波收到库房,淡淡道,“我宫里出了丧事,阴气重,这段时间我就先不去庄逸宫了,免得把阴气过到太皇太后身上。请你代我向他道谢了。”

    暚妃颔首,又问及若缃如何,冯漾一阵失神,恍惚道:“他还是那样子,醒的时候喊疼,想睡又睡不着,全靠安神汤入眠。”

    “真是……可怜啊……”

    冯漾想起若缃被抬回来时那皮开肉绽的惨状,心中绞痛,强忍怒意,说道:“慎刑司那帮人简直太可恶了,一开始只说打二十,后来只因若缃哭喊,又加到三十,真是岂有此理,我从未听说过挨了打还不让哭的,即便是宫里也不能这么苛刻。”

    暚妃附和:“是啊,这规矩是挺不近人情的。”心中却想起传闻。据说若缃被拉到慎刑司后一直在叫骂,污言秽语十分难听,陆言之实在受不了了才命人把嘴堵上,又多加了十杖作为惩罚。转念,再联想若缃受罚的原因,不禁觉得这几日来发生的种种就像一场梦。虽然和他无关,但正因是局外人才看得格外清楚,格外心惊。尤其是那日瑶帝逼迫冯漾时的态度,那么冷酷那么绝情,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寒。

    到底是同床共枕过的人,怎么能说杀就杀?

    想到这里,他看冯漾的眼神充满同情。

    同时,冯漾也在看他,稍显憔悴的双眼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该走了……”暚妃起身告辞。

    “再坐一坐吧,陪我说说话。”冯漾道,“茶马上煮好了,是太皇太后送的碧银芽。”

    暚妃清楚碧银芽难得,更清楚要是不喝下此茶,会被看作对太皇太后的轻视,因此又坐下,说道:“有好茶相待,那我就多叨扰些时候。”

    他们随意聊些闲话,待茶水奉上,屋内香气袅袅之时,冯漾忽道:“皇上那日下旨给予一批私奴庶人的身份,这件事你怎么看?”

    暚妃斟酌道:“此举应与大赦天下一样,彰显圣恩浩荡。”

    冯漾却道:“我看没这么简单,你不妨再想想。”

    暚妃的思绪透过徐徐上升的烟气飘到崇山峻岭的那一边。成片的桑田,白胖胖的蚕茧,作坊里缎车踏板发出的哐啷声和流水的哗哗声构成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以至于过了十多年依旧忘不掉。他慢慢闭上眼,沉浸在从缫丝作坊里发出的久违且熟悉的热气中。循着记忆,无数根茧丝被抽出,在手指的轻捻下,最终绕成一根坚韧雪白的丝线——放归私奴,成为庶民,给予土地耕种……一桩桩事情串联起来,最终受影响的只能是拥有田产的地主——他陡然睁眼,含着茶香的热气让他异常清醒。“皇上答应过,不追究墨家隐田的事,难道反悔了?”

    冯漾摇头:“皇上可不是只盯着墨氏一家。”

    “他是想解决所有隐田之事?”

    “很可能放归私奴就是第一步。”冯漾道,“你以为他真的是爱民如子吗,不过是近年来卖身为奴的人太多了,隐田日趋严重,税收越来越少。现在把这些私奴改为庶民,再发配荒地耕种,放归多少私奴,就能多收多少粮税。他这是搞创收呢。”

    暚妃恍惚:“可这样一来,私奴都没了,只靠佃农,根本种不完那么多地啊,而且都开垦荒地去了,就更没人去作坊干活了。”

    冯漾落下一声叹息:“圣心难测啊。现在想想,咱们算是生不逢时,要是生在太皇太后主事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谕令,就算有,太皇太后也会制止的。”

    暚妃发愁。一方面墨家的制丝作坊一直招不满人,另一方面田产又没人去种,双重压力下,墨家很快就会垮掉。“此谕旨一出,父亲更要忧虑了。”他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清香扑鼻的碧银芽显得无滋无味。

    回到尘微宫,他一直心事重重,几次提笔欲写信,最终却作罢。

    晚上临睡前,他拿出郭绾给他的卜甲,翻来覆去地看。阿虹过来给他熄灯,见他还拿着卜甲,说道:“奴才听说睡前看占卜的东西会做噩梦的。”

    他把甲骨放到床头柜抽屉里,问道:“皇上今天歇在哪儿?”

    阿虹道:“歇在皎月宫雪贵侍屋里。”

    暚妃蹙眉轻叹:“连那样的人都得皇上青睐……”

    阿虹道:“您莫要生气,那雪贵侍一年到头也承不了几次恩,人长得又跟白毛怪似的,皇上也是腻味了其他人才偶尔歇在他那。”

    暚妃知道阿虹是在安慰自己,可还是禁不住笑出来:“白毛怪……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话可不能在外面乱说,小心被皇贵妃听见也把你送到慎刑司学规矩去。”

    提到皇贵妃,阿虹脸上忽然暗下来,连熄两盏灯后,心思一动,对暚妃道:“奴才有句话想跟您说。”

    室内昏暗,烛火重重。

    暚妃直觉有事发生,不觉压低声音:“什么话?”

    阿虹凑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暚妃听后大为惊讶,脱口道:“你确定?”

    阿虹郑重点头:“奴才记得一清二楚,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说着, 仿佛记起什么,朝窗户看去,恍然意识到,当年那件事就发生在尘微宫内。

    暚妃见室内无他人守候,略微放心下来,问道:“你还跟谁说了?”

    阿虹垂眼:“谁都没透露。”

    “好,从现在起,要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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