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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逆我者亡(上)

    天很高,很蓝,一片云彩都没有。

    风也止了,面前的纱巾纹丝不动。

    白茸站在汉白玉大道上,回首望来时的路,在那幽深拱门的那一边,风依然呼啸。

    他恍然明白过来,只有他生活的世界是混沌无序的,永远处在旋风之中。而在他触摸不到的地方,永远风平浪静,永远繁荣安宁。

    两旁的金甲侍卫在看他,值守的宫人们也在看他,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却又了然的表情。又或者,他们没再看他,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响彻云霄的激昂演讲上。

    那声音充满磁性,吐字清晰,可白茸听了半天,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那些语句和词汇超出了他的认知,好像番邦外语,连在一起犹如天书。

    只有最后四字他听明白了——妖妃当诛。

    他笑了,为自己能和冯臻相提并论感到好笑,更为这异想天开的言论感到好笑。当年冯臻把整个宫廷祸乱得不像样子,珑帝都没舍得杀,而今他老老实实过日子,瑶帝能下旨?

    当真觉得瑶帝好欺负,就往死里逼?

    他冷哼一声,不顾左右惊讶的眼神,径自来到乾坤门前。高高的城墙上有一道蓝色的身影,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背影如此挺拔如此伟岸,带着决然,屹立不动。

    那是云华的天子,也是他的郎君,是他爱的人,正用一己之力为他撑起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有些心疼。

    以前,他总觉得瑶帝骨子里是懦弱的,外强中干,而今看到瑶帝孤身面对所有人,顶住压力毫不退缩,又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心中生出无限感动。

    不过在感慨之余,他也很清楚,瑶帝的这份勇敢很脆弱,恐怕内心早已摇摆不定,全靠一丝余情维系。那帮人只消再逼一步,那身影便倒下去,最终和珑帝一样选择妥协。

    又或者,现在瑶帝已经开始盘算着其他想法,只是还在犹豫。

    想到此,他从心底升腾起一阵恐慌,不知不觉加快脚步。

    他不能落得如冯臻一般的下场,绝不能!

    带着这份坚定,他无视城墙下无数双眼睛射出的惊讶,推开无数阻拦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去,每上一个台阶,都离那天更近一步。上到最后一级时,乾坤门外的世界豁然开朗。

    那是怎样魔幻且惊悚的一幕啊。

    黑压压的人盘腿坐在空地上,好像一只只吸饱了血的蚂蟥正在晒太阳。

    再粗略一数,何止七八十,至少过百。

    银朱率先看到他,表情变幻,快步迎了上来。

    他绕过银朱,直接走向瑶帝。

    “陛下!”

    这声呼唤充满眷恋与深情,瑶帝心神一荡,下意识转身,神色颇为震惊。

    白茸微微一笑,欺身上前,掀起纱巾,吻上去。

    只是轻轻一吻,似鸿毛落水,在彼此心上划出一道浅漪。

    瑶帝惊呆了,深邃的眼眸饱含复杂的情绪,望着白茸不说话。

    “您说好来御囿的,结果我怎么等也不来,所以只好来找您了。”白茸语气柔柔的,一双眼清澈如泉,伸出手和瑶帝十指相扣,靠在怀中。

    城墙那边的蚂蟥仿佛觉醒一般,一个个伸长身体,陆陆续续站起来,伸着脖子仰起头,想看看是谁那么不知廉耻地依偎在帝王身侧。

    白茸一眼扫去,依稀辨认出几个熟面孔,然而更多的是些从来没见过的生人,不知打哪钻出来,给人当枪使。

    瑶帝深吸一口气,忽然搂紧他,说道:“你不该来这里,这些人刚刚还讨伐你呢。若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岂不糟了。”

    白茸没说话,摘下帷帽,随手朝下一扔。随着帽子的落地,他扣住瑶帝脑后,又是深深一吻。

    他们吻得缠绵,旁者却看得心惊。尤其是那些见过白茸的人,纷纷抿嘴皱眉,仿佛看见极恶心的画面,正憋着一股子反胃的酸水,随时都要吐出来。

    银朱盯着二人,目瞪口呆。片刻后,他定了定心神,缓缓移开眼,做深呼吸,上前拉了一下瑶帝的袖子,说道:“陛下,下面的人可都看着呢。”

    瑶帝自然知道有人围观,可他实在舍不得放开白茸。在他眼中,这个吻蕴含魔力,赐予他无限力量,让他不再害怕下面的人。这一刻,他感觉又活了,再度成为君临天下的万物主宰。

    就在此刻,下面有人喊起来。

    “妖妃白氏,蛊惑君主,谋杀皇嗣,残害嫔妃,祸乱宫廷,教唆皇帝屡次违反祖制,陷皇帝于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实该处死!”声音洪亮,透着嘶哑,好像野兽在发起进攻前的吼叫。

    白茸微微皱了皱眉,来到城垛前向下望,还没开口便笑了出来,说话之人正是前些日子在方宅被他用“符咒”吹了一下的中年官吏。他开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旧相识。这位大人,你家中亲眷可还安好?”

    那人先是眉目一惊,而后嘴巴大张,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叫唤,接着突然喊起来:“就是你干的,你这妖道,冒充神君,下咒害人。”然后对着瑶帝拜下去,“陛下,此人会妖术,若不杀之则会酿成大祸,于云华不利!于陛下不利!”

    这番话倒把白茸唬住,一时未敢言声,看了眼身侧。瑶帝对他叹道:“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刘大人是都察院经历,方首辅的忘年好友。一个多月前,他的家眷去郊外出游,途中马匹受惊,致使马车冲下山坡,车内有他的一个侧室和两个儿子,侧室当场殒命,两个孩子虽侥幸活命,却成了瘫子,终身坐轮椅。你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非得把这账安你头上不可。”

    白茸眼神略暗几分,感叹:“年纪轻轻就瘫痪,以后连亲事都不好找,这辈子只怕是完了,真是太不幸了,怪不得他戾气重。”接着,在瞧见瑶帝探寻的目光后,心上一抖,惊道,“您不会认为真是我造成的吧,我当时就随便一比划,装样子吓他的。”

    瑶帝淡淡一笑:“朕知道你是吓唬他,你要有那本领,还用得着镇国公去灵海洲打仗,派你过去画个符下个咒不就解决了。要真是那样,你就是云华的至宝,底下那帮人得求着朕封你当国师。”

    白茸向靠在瑶帝身上,将他的手环于身前,朝下喊道:“你说我陷皇上于不仁不义,我倒想问问,你口中的忠义为何?难道就是伙同他人在御驾之前静坐示威大呼小叫?再者,你既然提到仁孝,那么就请问什么是仁孝?放任自己的生身嗣父不得祭祀就是你所谓的仁孝?皇上尊先帝的方皇后为太后,年年拜祭,已经是至仁至孝,对无血亲之人尚且如此,为自己的嗣父争取一点点哀荣难道过分吗?”

    刘大人在都察院掌管往来文书的上下移交,接触的都是讲官腔的人,陡然听到白茸的歪理竟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场。

    白茸接着道:“你应当知道,我可是和皇上举行过神婚的,你视我为妖,那视皇上为何?为魔吗?这就是你的忠孝仁义?我看你才是不忠不义之徒。”

    “你……”刘大人青筋暴起,伸手指了指白茸,却在看见瑶帝阴郁的脸庞时,又愤然缩回手,恨恨地干瞪眼。

    此时,他旁边一个黑衣黑袍的年轻人说道:“一派胡言!撇开忠义仁孝不谈,贵妃屡次出宫,视规矩礼法为无物,实在是不成体统。”

    白茸冷笑:“你们罢朝静坐,藐视君威,拒绝服从皇帝御令,这才是视规矩礼法为无物,你们才是不成体统的东西。若要跟我谈体统,就先滚回家自省吧。”

    “你谋害皇嗣证据确凿,该自省的是你。”说话的是另一人,满脸络腮胡,生得孔武有力,对瑶帝道,“陛下,刑部已经取得重要线索,有口供显示昼贵妃白氏具有谋害皇嗣的重大嫌疑,还请移交。”

    白茸不认识他,猜他应是刑部的人,想到刑部皆为冯氏党羽,不由得拱起火来,不等瑶帝说什么,从垛口探出半个身子,朝他喊道:“你既是刑部的,我正好也要喊冤,我控告方胜春谋杀。”

    那络腮胡子就是主管刑案的,闻得此话,不由得一惊,下意识问道:“杀谁?”

    “杀我!”

    此话一出,立于城墙下的人们如苍蝇般嗡叫起来,忙着和旁人交头接耳,有的点头,有的摇头,还有不少人脸上露出惋惜遗憾的表情,好像在痛心为何功亏一篑。

    白茸望着那些人,心里凉凉的。他原以为大部分人只是跟风过来坐一坐,出出风头,没有太大的敌意,不承想自己竟真成了这些人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现在,他更愤怒了,手不自觉地抖上。瑶帝来到他身侧,握住颤抖的手,对底下的人说道:“朕记得卢爱卿就是刑部的主审官之一,处理的都是大案要案。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朕只问你,贵妃的反诉你是接还是不接?要是接的话就赶紧去方府调查调查,要是不接,也就别拿其他案子扰乱视听了。”

    事关方家,卢大人不敢应话,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肩膀明显塌下来,目光游移到前方同僚的腰带上,明智地闭了嘴。

    然而白茸却不能轻饶,续道:“你手中的证据仅仅是太皇太后严刑逼供下取得的,现在人已经被折磨死,死无对证,任凭你们如何编排,这样的口供也能算数?若是真能成为证据,那我也有份方胜春指使他人给我下毒的口供,只是那凶手已死,无法当庭对质。要不要你一并拿了去,也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跟方家人说一遍?”

    卢大人听得心惊,支支吾吾不说话。

    瑶帝沉声催促:“怎么样,你到底接不接案?”又见其面红耳赤,拒不答话,目光落到左侧之人身上,轻快道,“刑部胆小,不敢承接,你们大理寺胆子大,应该能够为贵妃主持公道吧?”

    边上站着的并非大理寺卿,而是一名年轻的寺正,他本不参与此事,前几天也没来过,今日被大理寺卿抓来顶替静坐,实属无奈。他一见白茸咄咄逼人的气势,就已生懊恼,此时被瑶帝逼问,更加慌张,扑通一下跪下去,说道:“贵妃之事发生于内宫,理应由慎刑司审理,大理寺不敢逾矩。”

    瑶帝等的就是这句话,眼神一亮:“如此说来,内宫之事都应该由慎刑司审理了?”

    那官员颔首:“正是。”

    瑶帝笑了:“如此甚好,那么暚妃落胎一事也该有慎刑司接手,刑部就赶紧把那供状和有关物证全部移交给慎刑司吧。此后就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闻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应下,也没人敢拒绝,在一片肃然中成了锯嘴的葫芦。

    白茸心里乐开了花,事情到了陆言之手里就好办多了,这桩无妄之灾总算能有惊无险地度过。瞬间,呼吸又顺畅了,身心轻松,恨不能飘起来。

    许是他的喜悦之情太过明显,刺激到其他人,只听有人高声道:“贵妃之狡辩,无人能出其右。”这个声音就是白茸最一开始听到的宣读檄文的,他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米白衣衫的年轻人正摇着扇子,手里把握腰间玉坠。此人瘦高个深眼窝,生得不算俊秀却气质出众,往那一站自带一股风流,一看就是出身良好的贵公子。

    白茸不禁问瑶帝:“他是谁?”

    瑶帝哼了一声:“方首辅的四子方子帧,去年刚入的翰林院。”

    白茸眼睛一转:“就是他娶了暚妃的哥哥?”

    瑶帝想了想,哦了一声:“也许吧,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朕也搞不清楚谁是谁的姻亲。”接着叹口气,“其实这也是难办的地方,无论动谁,总有其他三姓亲眷跳出来指手画脚,他们当真是一个铁桶。”

    方子帧还在说着什么,文绉绉的,用词就像那篇檄文一样,白茸每个字都懂却连起来不知道在讲啥。不过他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因为瑶帝听懂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对方说完,拉起白茸就走,恨道:“休听这厮胡言乱语,咱们喝酒去。”

    白茸却甩开胳膊没动,定在原地,面对瑶帝惊讶的面孔,平静道:“陛下要躲到什么时候?楼下的那番话我虽不是每个字都能听明白,却也能推测出一二。方子帧说我胡搅蛮缠,妄议祖宗章法,将长幼尊卑置于不顾。这段话明面上是说我,可实际映射的还是礼议之事。他其实在说陛下不分嫡庶尊卑,不顾祖制执意要尊贤妃为太后,说这是礼乐崩坏的起点,是亡国祸乱之兆。”

    瑶帝沉默地注视着他,显得很克制,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不走又能如何,难道也长篇大论一番,跟他对峙?朕如果真那么做,岂不更没脸,《起居注》上会怎么写?写朕在城墙上跟下面的臣子对骂?现在已经够丢人了。”朝下看了一眼,此时,方子帧已经洋洋洒洒说完了,正一脸风轻云淡地朝上面看,神色颇为得意。他接着道:“朕前几日也跟方子帧说过,可人家是凭本事进的翰林院,那张嘴是实打实的厉害,简直是出口成章,和他一比,朕就像个考了五十年还没过关的老童生。”

    白茸腹诽一句笨蛋,说道:“您非要按照他的那套话术说吗,您是皇帝,还骂不了他?”说罢一扭头,朝下面喊道:“方子帧,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皇上要尊贤妃为太后,关你屁事?你到底是贤妃的儿子还是方皇后的儿子,怎么这么关心此事?你嗣父知道你这么喜欢当别人儿子吗?”

    方子帧脸色一变,手中折扇啪地收起,扬声道:“这并非一家恩怨,而是事关国体。众所周知,历代皇后均为世家所出,这是云华自开国以来定下的,如今贸然封贤妃徐氏为圣太后,置祖宗颜面于何处?再者,圣人制礼,尊嫡卑庶,嫡室正体,特须尊崇。如不明立,定分遂使,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徒,承机而动,私恩害公,惑志乱国。”

    这段话不似檄文那般晦涩,白茸竟听懂了一多半,当即道:“好一个尊嫡卑庶,在你眼中,是不是皇上并非嫡子,因而也是‘卑庶’一类?”

    “此言差矣。国之储君,与王共之。从古至今,储君为嫡,余者皆庶。”

    白茸哑然,敢情话都让他们说了,左右都占理。

    此时,瑶帝也来了气,往回走几步,说道:“你一口一个国体伦理,就是不提人情,真是枉为人!《礼记》有云:‘礼,非从天降,非从地出,概人情而已。’人之孝道在于尊亲,而尊亲之盛莫过于天下共尊。朕今日尊嗣父为圣太后,就是要让他受万民尊崇。他给了朕生命,难道做儿子的就不能给他一份哀荣?你们在这上面争来争去,有何意义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理不通,理不通则天下乱!”方子帧声音清亮,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空灵幽远,人们频频点头。

    白茸看不得那自诩清高的嘴脸,忍不住道:“你脑子有病吧,尊贤妃为太后,天下就要乱了吗?真会危言耸听。我告诉你吧,皇上就是把先帝所有庶妃都尊为太后,老百姓们也还是该干嘛干嘛。就只有你们这群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玩意儿拿它当回事儿。你若真无事可做,不如回家下崽儿去!”

    方子帧强压怒火,压根儿不看白茸,只盯着瑶帝:“陛下要是一意孤行,那么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便无法继续追随下去了。”

    瑶帝一脸震惊:“你在威胁朕吗?”

    白茸向后退一步,小声问银朱那是什么意思。

    银朱声音发颤:“那些人怕是要辞官。”

    “那岂不是正好?”

    银朱惊恐道:“那可不是一两个人啊,在场的大多是六部要员,统管地方,虽说前段时间已经罢朝在家,可必要的事情还在做,朝廷依然运转。但现在若全都一走了之,那朝廷就真的无人了。您想想,该收的税没人收,该救的灾没人救,该抓的人没人抓,该管的事没人管,那才是国之不国,天下大乱!”

    白茸从没想过这些,此时听银朱说来,方觉得处境危险。他突然理解瑶帝的懦弱了,在这座孤城之中,瑶帝没有任何筹码与城外的人对抗。外面那些人再不济也能退出官场,落个逍遥自在,可瑶帝不行,他没有退路,要么妥协要么死守。

    再看瑶帝,尽管已在暴怒的边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不断用手去拍城墙泄恨。

    白茸按下那手,一斜眼对方子帧喊道:“身为臣下,却威胁皇帝,是为大逆不道。”

    方子帧针锋相对:“身为帝妃,却妖言惑众,是为奸佞恶徒。”

    白茸怒火中烧,只恨不能找块石头砸下去,脱口道:“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了你们四姓之私欲。你才是那个妖言惑众的人,用所谓的礼法教唆其他人为你当枪使,让他们稀里糊涂地做了替死鬼。”接着话锋一转,对其他人道,“你们不要听信方子帧的话,这件事说到底就只是皇上的家事,只有方家觉得被冒犯,对其他人而言,没有任何关系。大家就此离去吧,不要再生事端。”

    然而没人动,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像雕塑。过了一阵,方子帧低声笑了笑,说道:“既然内宫之事交由慎刑司处理,那么暚妃落胎之事刑部自然不会再过问,但同时也请陛下收回追封的成命。”

    瑶帝心知如果再执着于追封之事恐怕事情不好收场,纵有万般无奈也无法可施。此时,他的怒火已经消下去,只剩下疲惫和失望。有对下面那些人的失望,也对自己失望。他无端想起十方宴,那些百岁老人尚且要为自己的亲人争一口气,而他这个云华天子却只能忍气吞声。他能下旨给别人的嗣父一个名分,却无法下旨给自己的嗣父一个应有的尊号。

    多么讽刺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活得还不如那些庶民来得有尊严。

    方子帧口中的礼法根本不是他梁家的礼法,而是冯方墨应四家的礼法。

    不过这些已经没关系了,他望着身侧,心想,方子帧代表的是方首辅的意志,既然从他口里说刑部不追究,庄逸宫就只能照做,任凭太皇太后如何不满也只能憋着。保住了最重要的人,这已经足够了。

    他缓了面色,清清嗓子,准备说些让彼此都能就坡下驴的话,彻底结束这场闹剧,可还未开口,就觉肋下被轻撞了一下。只见白茸阴着脸,说道:“在来的路上,我被墨修齐打了。”

    瑶帝仔细看了看他,见面容无恙,稍放下心来,问道:“为什么打你?”

    “看我好欺负呗。他认定是我害他,所以打我出气。”白茸拂了一把垂在肩上的玉色发带,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陛下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瑶帝自是知道白茸骨子里的市井之气,下意识道:“你打回去了?”

    “被人打了就要打回去,否则不痛不痒地双方后退一步,岂不是便宜了行凶的人。”

    瑶帝会意,重重叹气:“罢了,让他们赶紧回去才是正途。如今内阁集体罢工,没有他们草诏,朕自己写的诏书根本不算数,全被他们封驳。方子帧已然妥协,咱们就各退一步吧。”

    “您知道为什么他们敢这样欺负您吗,就是因为您总是这退一步,那退一步,退得多了,人们便得寸进尺,不把您当回事了。您想一想,当年您废后时他们怎么不敢吱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摸清您的底线,不知道贸然发声会出现怎样的后果。时隔多年,他们却敢跟您对着干了,还不是因为摸清了您的脾性,所以才一次次触碰底线,变本加厉。”白茸说完,执起瑶帝的手,言辞恳切,“您的每一次退缩换来的不是他们的感恩,而是更加贪得无厌。您这次妥协了,下一次他们就还会用这种办法逼迫您,让您做本不想做的事。试问云华的天子是您还是外面那些人?您百年之后,面对列祖列宗时,您有何面目说自己的皇帝?因而这个口子绝不能撕开。”

    “那你待如何?”瑶帝望着他,眼底是深深地无奈,“总不能把他们都抓起来。”

    白茸惊讶于瑶帝的想法,说道:“这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他们早就知道无论做什么您都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胁迫。”他按住瑶帝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您是云华天子,君权神授,他们挑战您藐视您,就是在挑衅天,这种行为绝不能姑息。所以这一次,他们不能再这么嚣张,必须为这件事付出代价,要让他们明白什么才是臣下对皇帝该有的态度。”

    言罢,放开瑶帝,走向一处更高的城垛,如天神般俯瞰,朗声道:“为贤妃尊太后位一事由来已久,且皇上心意已决,你们莫要再推三阻四,否则就是挑战君威。幸而皇上仁善宽宥,若你们就此离去,静坐一事便揭过不提,不予追究;若抵抗到底,那就莫怪皇上严惩!”

    方子帧发出一声蔑笑:“不过是身下承欢的嗣人,也敢在此大言不惭?”

    几乎一瞬间,白茸全身血液往头上倒涌,头脸阵阵发热,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被彻底激怒了,那两个字好像成了他的原罪,到哪儿都会被人提及。他先是回头看了瑶帝一眼,后者也苦着脸看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失望地转过身,大声道:“都没人离开吗,既然大家都那么执着,那就成全你们!”

    他返回瑶帝身边,指着银朱道:“去传杖,在场的每个人都赐廷杖四十。”

    银朱睁大眼睛,嘴巴形成一个圆:“这是要出人命的,再者,从环帝之后就再无这样的先例。”

    白茸说道:“若是怕出人命就改一下,四十岁及以上者折半,这总可以了吧。那帮人可以在外面风餐露宿这么些天,想来筋骨结实得很。”

    瑶帝身子晃了晃,舔舔嘴唇,为难道:“你这样做把朕置于何地,朕会被称为暴君。”

    白茸嫣然而笑:“所以这话是由我说出的,传的是贵妃懿旨,陛下要觉得不合适就请再下旨取消。”

    瑶帝默默向后退了几步,直到从他的角度再也看不见下面的人才停下来,回身看向乾坤门内的天仪殿。以前,他从没站在与其平视的角度去看这座云华的最中枢,如今不经意望过去,意外地发现它也没那么大。

    白茸略等了等,见瑶帝始终看着天仪殿的方向,对银朱道:“还等什么呢?”

    银朱迟疑片刻,领命而走。

    不多时,城墙下响起宣读旨意的声音,接着,很多人叫嚷起来,有质问有谩骂,极为嘈杂。

    白茸走到瑶帝身后,身子贴在他后背,手环住腰,轻轻道:“我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这口恶气我替您出。他们总说我是妖妃,那我就担下这污名。”不等瑶帝开口,走到另一侧。

    下方已横竖排开百余条长凳,刚才还端庄老成的一众官员皆按手按脚趴在长凳上,一侧是手持长棍的宫人。

    求饶声此起彼伏。

    白茸在那一片花花绿绿的屁股中寻找一阵,忽然伸手一指,说道:“第三排那个穿深蓝色直衣素袍的,抬起头来。”

    须臾,一人艰难抬头。

    白茸问道:“你就是那个大理寺的寺正吧?”

    方才和瑶帝有过短暂交流的寺正忙不迭应道:“正是。我只是顶替别人来的,并非成心与皇上和贵妃作对,还请饶恕我吧。”声音迫切,表情哀戚。

    白茸道:“你姓什么?”

    “姓白。”

    白茸失声笑出来:“原来还是同姓呢,好吧,看在咱们都姓白、你又比较机灵的份上,我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方首辅的家认识吗?”

    “认识。”

    “那就跑一趟,告诉方胜春,要不想他儿子被打死,就赶紧到内阁给皇上拟个追封的旨意。”白茸一抬手,放那人离去。接着一指方子帧,对执杖的人说道,“也甭数数了,一直打到他爹方胜春来为止。”又对一脸愤然且惊恐的方子帧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方家到底是看重礼法还是看重人情。”

    随着一声令下,所有木杖高高扬起,又齐齐落下,一时间惨呼哀号不绝于耳。

    白茸看着那些被迫趴在长凳上的人,心情出奇的好,不觉露出一丝笑容。那些人都看不起他,张口闭口嗣人如何如何,可他们即便是高官又怎样,还不是得被他这个嗣人打。

    他又偷偷看身后,瑶帝始终望着内宫方向,对那重击和惨叫没有任何表示,好像聋了。

    四十杖很快打完。原本衣冠楚楚的各位大人们一个个泪涕横流,不少人身后已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而就在这些趴伏啜泣的人群中,方子帧的叫声显得尤为凄厉。

    白茸吩咐过银朱,让行刑的人下手轻些别打死,于是那刑杖便高举轻落,远不及旁人沉重,然而伤痛叠加起来,成倍增长,远超过那身细嫩皮肉的承受范围。从上往下一看,方子帧黑发垂地,身子随木杖的起落而抖动,身后绽开一朵黑红的花,并且随时间推移越加浓艳。

    瑶帝慢慢走上来,站在他身侧,神情复杂:“朕的老师曾经说过,为帝者,应爱民如子。”

    白茸一转身,面朝瑶帝,斜斜地靠在垛口处,半倚着城墙,说道:“您的老师说得没错,但也要看是什么民。若是顺民,我们自当爱护,若是逆民,合该打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方子帧的哀嚎已经出现破音,似乎随时要断气。

    白茸一边听一边笑着,朝瑶帝勾勾手指,待那张英俊的面容凑到眼前时,忽然环住脖子,疯狂吻上去。

    木杖的击打声和凄惨的哭喊声在此时此刻如同一剂强效春药,将白茸的欲望勾到顶点。他全身颤栗,心潮彭拜,就连那醉人的湿吻都掩饰不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悸动。

    他闭上眼,那一朵朵黑红的花再次浮现。

    第一次,他发现黑与红是那么美,几乎是世间最动人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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