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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另一个冯氏

    丧钟在空旷中作响,惊醒所有睡梦中的人。

    白茸让守夜的宫人把壁灯调亮,光脚走到窗前朝外看。月亮隐在大片大片的乌云之后,倒灌进的热风夹杂着水汽,别处应是下雨了。

    他给自己倒杯水,握着杯子走到殿外,随意靠在廊柱上等消息。

    不久,玄青来了。

    “是皎月宫映妃。”

    白茸喝下一口水,将剩下的水随手泼进花丛,转身对他道:“明早我要去思明宫。”

    “去见昙贵妃?”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我的计划里应嘉柠不会死。他把我耍了!”白茸有些激动,身体因愤怒而颤抖。

    玄青皱眉:“他借您的手除掉了映妃。”

    白茸满腹怨悔:“真没想到,他……”他说不下去了,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叹息。

    第二天一早,他如愿见到昙贵妃,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应嘉柠为什么会死?”

    “你这么惊讶干嘛?”昙贵妃摇着镂空的檀香木扇,新染的金色指甲光泽闪亮,衬托一双手格外白皙美丽。他还没来得及换上正式外出的衣服,只有一件过膝盖的短袖纱衣,下面是宽大得犹如裙子似的长裤。脚下一双米色细绢做成的薄底拖鞋,左右鞋面分别绣着一条红色鲤鱼,做工精细。白茸甚至能看出那鱼身上的用银丝绣成的层层鳞片。“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嘛,你早该想到的。”他一面说,一面撩开散在肩膀上的长发,打了个哈欠,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公子在陷入无聊的茶话会时摆出的慵懒闲适又了无兴趣的模样。

    “当时说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昙贵妃收起折扇,好笑道,“别假惺惺的,你很清楚这个计划会给他造成什么影响,那么大的罪安上去,他能活吗?再说了,他没长嘴不会自辩?”

    白茸道:“所以……你杀了他。”

    “这样最好不过,他一了百了,多省事。你满意,我满意,太皇太后、皇贵妃、皇上……所有人都满意。”昙贵妃露出理应如此的微笑,语气轻松愉快。

    白茸怒道:“可我本意并不想他死,只想让他失去庇护。”

    “失去恩宠,生不如死。”昙贵妃走近,美丽的面容透着无尽的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比我狠,不仅害人还要诛心。收起你伪善的嘴脸吧,你其实比我更想他死,现在我做了你不敢做的事,你该感谢我才是。如果你做不到感恩,那至少也别来指责,否则,我只会更看不起你。”

    “这并不是伪善,而是我真觉得他罪不至死。”白茸强压下心中不安,说道,“这件事要是查出来……”

    “查不出来。谁去查呢,皇上巴不得少一个四大家族的人,恐怕现在正躲被窝里偷着乐呢。至于太皇太后,他既然把罪责推到应氏身上,就不会再节外生枝。”

    白茸追问:“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若无事就回吧,我要梳妆了,待会儿还有一堆事呢。”昙贵妃直接回屋了。

    白茸原地站了一会儿,待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也走了。

    他在御花园逛了几圈,心情烦闷,想去碧泉宫,却被告知皇贵妃一早就去往皎月宫处理善后事宜。他不愿枯等,在宫道上随意漫步,不知不觉走到深鸣宫。

    “发生什么了,昨晚我听见钟声,翠涛说那是丧钟。”昕贵侍将他迎进殿,刚一坐定就问起来。

    “是皎月宫,映妃。”

    “他不是脸上起了疹子,怎么就……”

    “是啊,世事无常。”白茸的声音略显疲惫。

    昕贵侍读懂那四个字背后的隐喻,默不作声。

    白茸道:“在宫中,我们时刻走在冰上,稍不留神就掉下去了。”

    昕贵侍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白茸觉得有必要换个话题,否则会被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来,说道:“怎么最近都没看见你,在忙什么?”

    “天气热了,不大想出去逛。整日窝在屋子里,看看书发发呆,有时和秦选侍聊天。他会弹阮,会好多曲子。”

    “那你有福了。不像我,想听曲子还得央求皇上,去请教坊的人来。”

    说起瑶帝,昕贵侍叹气,纤长的羽睫闪动,明眸下多了几分暗影。他走到一盆绿松石做成的假山盆景旁边,手抚摸那冰冷的山石,沁凉入心,肌骨寒凉。虽然他渡海之前已做了心里准备,也明白此行的目的,但瑶帝的冷漠还是让他很不适应。

    这样终老一生,堪比修行。

    有时候他想,如果自己是个看破红尘的僧侣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交替中度过无穷时光。然而,他不是僧侣,不曾苦修,无法跳脱红尘,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他和所有人一样,渴望爱与被爱。

    白茸猜出他的心思,安慰道:“你别着急,这种事情讲究缘分。”

    他回头道:“能再帮我一次吗?”

    “怎么帮?”

    “……”昕贵侍忽然不自然地笑了,“没什么,是我说错话了,您别忘心里去。”他暗地里鄙视自己,这种事怎么能求别人呢,人家巴不得独宠,怎么会真帮忙。

    白茸不知他所想,倒认真起来:“要不,我安排一次偶遇。”

    昕贵侍愣住,小心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白茸见日头高了,向昕贵侍告辞,出来后又到偏殿。

    秦选侍一见到他就凑过去,低声道:“您让我找的东西还没找到。”

    “没关系,慢慢找,任何犄角旮旯都不要放过。”

    回去的路上,玄青问白茸:“秦选侍能信任吗?”

    “他前几天带着东西来毓臻宫表忠心,总得给他个机会证明一下。再说,就算他不中用,不是还有阿凌嘛,当时你推荐的时候可把他夸上了天,说什么心思细密,行事稳妥,现在正好也检验一下他的能力。”

    ***

    七日后,映妃的丧礼如期举行。

    瑶帝并没有出席,而是约了白茸去御花园的湖边钓鱼。

    对此,白茸觉得很不合适。然而瑶帝却觉得再合适不过。“他死他的,咱们钓咱们的,有何相干?”

    “可死者为大……”

    “再大能有朕大?”

    “太皇太后会不高兴的。”

    “你管他干嘛,不高兴也得受着。”瑶帝一扬手,长线甩出,把数日来的烦恼也一并抛开。

    白茸从没钓过鱼,学着他的样子也将钓鱼线投进湖里,但距离比瑶帝的近得多,几乎就在脚下水面。

    瑶帝哈哈笑起来,让他把线收起再投一次,然后站到他身后,手把手教他如何甩动。这一次,线甩得很远。白茸拍手叫好,复又耍起脾气:“这算什么,待会儿咱们比谁钓得多。”

    “那你可比不过朕,朕最会钓鱼。”

    “净瞎说,我怎么没看出来?”

    瑶帝将鱼竿交给银朱,揽过白茸的腰身,贴近耳朵,说道:“朕不是钓到你了?”

    白茸哼道:“那是我傻,早知如此,我就……”

    “就什么?”瑶帝含笑。

    白茸也不知道如果人生再来一次会如何选择,只知道,对于现在这个结果他不后悔。“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他把鱼竿交给玄青。

    不多时,湖边出现好笑的一幕,两位近侍端坐着钓鱼,而他们的主子则在黄帷帐里搂搂抱抱亲亲我我。

    白茸坐在瑶帝腿上,手环住他的背,在颠簸中紧贴住他的胸膛,手指一遍遍划过他的背,留下道道白痕。瑶帝在这微微刺痛中达到高潮,大吼一声,将人翻在身下,狠狠抽插。白茸被激烈的情事弄得眼角湿润,不住哼叫,偶尔疼得厉害了便用手去捶。瑶帝嫌他手碍事,最后竟大手一按,将两个纤细手腕压在头顶,下身继续冲刺。

    “啊啊啊啊啊……”白茸在尖叫中先泄出来,有些尴尬地看着瑶帝小腹上的黏液,红着脸道:“我……我没忍住……陛下别生气。”

    瑶帝沉声道:“真是不懂规矩,朕还没尽兴,你就先不行了,到底是你伺候朕,还是朕伺候你?”

    “我……”白茸呆住,忽然打了个激灵,慌忙跪好,哀求道,“陛下,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瑶帝道:“既然知错了就给自己定个罚。”

    白茸啊了一声,无奈又无助,这要怎么定呢?罚钱?他心疼银子;罚打?似乎有点重了,还没听说因为这种事情挨板子的。

    “说话啊,朕等着呢。”

    “罚……”他望向四周,迫切希望有个人来救场。

    “快些。”

    白茸被逼急了,脱口而出:“就罚我再伺候您一次。”紧接着,又面色大窘,小声道,“我实在想不出来……您要是不满意,就打我吧。”说完,垂下眼,撑在地上的双臂直打颤。

    瑶帝其实就是想逗逗他,见白茸当了真,便知玩笑有些开大了,手指勾卷起散在地上的长发,将它们和白茸的缠在一起,慢慢道:“再多伺候一次吗?这判罚太轻,怎么着也得一辈子吧。”

    直到此时,白茸才觉出来瑶帝刚才是佯装生气,当即来了小脾气,一把将瑶帝推倒,骑跨在上面,两根手指捏住腰侧的软肉:“陛下也太坏了,我还以为您真要罚我。”说罢,竟真拧起来。

    瑶帝吃痛,半真半假地叫唤起来,嘴里嚷嚷着:“好阿茸,快松手,腰快断了。”

    白茸不敢太使劲,但也不松开,就这么不轻不重地又掐又挠,撩拨起另一番情欲。瑶帝笑着:“放手啊,痒死了,哈哈哈……”

    帐外,玄青和银朱对视,彼此眼中映着惊异。银朱看了看水桶里的几尾小鱼,轻声笑道:“今儿的差事真清闲。”

    玄青笑着点头,将水桶里的鱼放生,重新钓起来。

    过了很久,黄帷帐里的两人玩闹够了,渐渐安静下来,紧挨着身体,双双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天气真好。”白茸说。

    瑶帝嗯了一声。

    “咱们什么时候再出去玩吧。”白茸侧撑起身体,用头发丝去逗瑶帝的鼻孔,可一抬头却见那双眼中闪着泪光。“您怎么了?”他坐起来。

    瑶帝道:“今天六月二十一,是朕之嗣父的生辰。”

    白茸抹去那似有若无泪珠,终于明白过来瑶帝为什么不愿出席映妃的葬礼了。“您……不纪念吗?我的意思是也举办个活动之类的……”

    “朕从来没有公开纪念过。”

    “为什么?”

    “朕只有一个嗣父,那就是已故的方皇后,至于朕真正的嗣父贤妃,谁管啊。”字里行间的自嘲让白茸听着心疼。

    “这是谁说的?先帝吗?”

    瑶帝道:“猜得真准,就是他说的。他一辈子都是太皇太后的传声筒,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临死还抓住朕的手,告诫朕一定要听话。可笑啊,本该最能随心所欲的人却活得最窝囊。”

    “陛下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吗?”白茸轻声道。

    “什么?”

    “先帝爱您,怕您遭遇不测,所以才拼命让您听太皇太后的话,让太皇太后庇护您。”

    这些话是瑶帝以往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过的,他有些困惑。也许白茸分析得对,父亲必然是喜欢他的,否则也不会将皇位传给他。然而下一瞬,另一个念头占据上风,他摇头:“他若真的在乎朕,就不会下旨赐死如昼。”

    这一回,轮到白茸沉默了。

    瑶帝忍着哽咽:“朕都没能给如昼立个牌位。”

    “不如我们给他建个祠堂。”

    “朕以什么名义给他建呢,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

    “您可以追封。”

    瑶帝一下子坐起来:“你倒提醒朕了,的确可以追封。不过……算了,先不想了。”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他们穿戴好衣服,手拉手走出去。

    银朱放下鱼竿,跑过去说道:“皇贵妃和贵妃来了,正在候着,说是有事禀报。”

    “他们能有什么事?”瑶帝一扭脸,只见那两人各自站在一棵树下,活像两尊雕像。两人也都看见他了,纷纷整理一番,朝他走来。

    昀皇贵妃似乎没瞧见白茸,跟瑶帝禀报了映妃丧礼的情况,说完也不废话,就这么静静站着。而相较于他的平静,昙贵妃则显得有些凌乱。好像刚跟人打了一架,金簪都是歪的。“爱妃这是怎么了?”瑶帝问。

    “没什么,丧礼之前出了点小状况,已经解决了。”

    白茸插嘴:“什么状况?”他料想不是好事,因此有此一问,希望昙贵妃能在瑶帝面前出丑。

    昙贵妃不想回答,可见瑶帝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样子,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映妃的近侍夕岚不愿遵守祖制为主殉葬,闹了一通。”

    “不愿?”瑶帝皱眉,“那最后呢?”

    “已经上路了。”

    昀皇贵妃当时也在场,想起那鸡飞狗跳的场面,无奈之余又感到一丝疑惑。夕岚熟知宫中各项规定,按说不会不知道为主殉葬这种事,以他的精明肯定会给自己留后路。而且,当他过去督办此事时,夕岚一开始的反应很平静,直到拿出白绫才变了脸色,要求见昙贵妃。而昙贵妃口中的“闹了一通”就是在两人单独见面时发生的。他不在屋内,不知两人具体谈了什么,但昙贵妃出来时,脖子上有几道红痕,疑似被抓的,头发也不如之前挽得紧实。而夕岚则已经悬梁自尽。

    瑶帝道:“没出差错就好,否则应氏又该耍笔杆子闹起来。”

    昙贵妃道:“还有一事向您禀告。太皇太后请您去庄逸宫一叙。”

    “朕没空。”

    “陛下还是去一趟为好。”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昙贵妃上前耳语,瑶帝听罢,眼睛一瞪:“他敢!”

    “太皇太后说,人今天就到,让您下午抽时间过去。”

    “你告诉那老家伙,把人即刻弄回去,朕不想看见他的脸。”说完,大踏步走了。

    白茸还披散着头发,风一吹发丝乱动。

    昀皇贵妃上下打量着,说道:“皇上兴致倒好。”

    “一个丧礼罢了,又不值得他费心。”白茸微微一笑,转眼问昙贵妃:“是谁来了?”

    昙贵妃用算计的眼神看着他,抽出腰间的檀香折扇展开,淡雅的香气顺风而散,飘进每个人的鼻孔。他先是叹口气,然后用一种略显讽刺的语调说:“又来了一位冯氏,还是皇上的旧识。”

    “是谁?”

    “你们猜。”昙贵妃抿嘴一笑,有些幸灾乐祸地走了。

    白茸问昀皇贵妃:“到底是谁?”

    “姓冯,又与皇上认识,这样的人我只想到一位。”昀皇贵妃凝眸,谨慎道,“住在别苑的清纪郎……”

    “清纪郎?”

    昀皇贵妃解释:“就是废后。他被另封东宫清纪郎,仍旧保有贵族身份,享食禄。”

    “我还以为他……”

    “他怎么样?”昀皇贵妃冷笑,“人家姓冯,是燕陵冯氏的长房长子,若不进宫,那就是未来的冯氏家主,就算皇后之位被废,也同样是身份尊贵之人,可不是你自以为的度日如年。”

    白茸皱眉:“他来干什么,皇上明显不待见他,这不是自找晦气嘛。”

    “具体来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太皇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招进宫,可能是想让皇上不痛快吧。”

    白茸细思,迟疑道:“会不会是想重新扶持他?”

    “清纪郎算东宫属官,就算太皇太后打算再将他推上去,也得先给他个后宫的名分才行,可皇上肯定不会开这口。而且他以清纪郎的名义入宫,按律不能留宿,所以他这一次来不会待太长时间,咱们静观其变吧。”

    白茸走近几步,小声说起另一件事。昀皇贵妃听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个把柄,这件事真捅到皇上那去,木槿肯定要倒霉,说不定要被处死。可这样一来,就是把银朱得罪了。你以为银朱只是个奴才这么简单吗?他是皇上最信任的人,最开始在先帝贤妃身边侍奉,后来被指派给皇上近身伺候,他们俩打小就认识。这样的人,能轻易结怨吗?”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层渊源。”

    “所以我才不愿把颜梦华和木槿私下往来之事说出去。否则,一旦木槿因此事受到处罚,那银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他暗地里使坏,成天在皇上耳边吹邪风,说咱们的坏话,皇上还能待见咱们吗?”

    “……”

    昀皇贵妃数落道:“你呀,还是嫩了点。咱们要做就得做损人利己的事,那些不利己的可不能做。像你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还是揣心里头就好,别真使出来。”

    白茸对那摇曳远去的背影干瞪眼,对玄青道:“你听听他说的,损人还损出心得体会了,好像是门学问似的。”

    玄青低声道:“皇贵妃说的没错,银朱确实不宜得罪。他不仅是银汉宫的大宫人,还是名义上的帝宫大总管,掌帝宫内外宫城诸事。您之前协理时间较短,没遇到要和外宫城协商的事,若遇到了就会知道,跟您对接事宜的就是银朱。他明面上是个奴才,可实际上在管理宫城时,是与皇贵妃平级的。”

    白茸这么一听,才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大家卖他面子是因为皇上的缘故,没想到他自己权力就挺大,真看不出来啊。”接着,又心情低落,“那这条罪状就这么浪费了?”

    玄青安慰:“浪费了也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

    白茸闷闷不乐:“你们都在说机会,可我每次看见那张脸就抑制不住想凑两拳的冲动,这时机等得真辛苦。”

    “您别急,欲速则不达。”玄青又劝慰了几句,见白茸心情好些了,才道:“刚才永宁宫来人了,夏太妃请您去一趟。”

    白茸不想夏太妃久等,急匆匆回宫重新梳妆,换了一套素雅的长衫,赶往永宁宫。

    夏太妃正站在小池塘边欣赏锦鲤,食指上的大金戒指随投喂的动作而产生耀眼的光芒。

    “戒指真漂亮,怎么以前没见您戴?”白茸走过去,从雪青手中拿过小肉干,一点点投入池中。锦鲤从夏太妃那一侧游过来,争先恐后,疯抢食物,弄得池水扑通扑通直响。

    “先帝给的玩意儿,之前不知道丢哪儿了,前几天收拾东西又找到,我见它还算好看,就戴上玩几天。”夏太妃拍掉手中仅剩的鱼食,用手巾擦净,对其他人使了眼色,雪青和玄青两人悄悄走到远处静候。“观你气色不错,少了一个碍眼的是不是觉得神清气爽?”

    “心情自然是好。”

    “映妃说是病故,但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夏太妃问。

    “一开始确实是病了,因为对乳石粉有反应,脸上都是疹子水泡。”

    “那后来呢?”

    “这就得问昙贵妃了。”白茸又投下几粒肉干,笑嘻嘻看着鱼儿疯抢,过足俯瞰众生的瘾。

    夏太妃慨叹:“能再度和他走到一起,真佩服你的气量。”

    “还不是您让我参与进去的?要依着我,才不想管。”

    夏太妃道:“你觉得你是救皇贵妃吗,其实那是在救镇国公。皇后之位拼到最后已经不是你们在用劲儿了,那是朝堂上的争斗。我的人接触不到核心,没有多少话语权,但镇国公有,与他有利益关系的人也有。其实镇国公的想法和太皇太后很像,就算皇后不是自家族人,也要保证是己方阵营的人坐上去。你救季氏就是在给自己铺路。”

    “我也知道这些,所以才不顾以前和昙贵妃暂时联手。”白茸道,“此次东宁县之事,外宫如何审理我不知道,但内宫由他主审,想救皇贵妃必须从他处下手。好在,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把罪责推到太皇太后身上,再借太皇太后之手推给应氏。”

    夏太妃问:“由此推断,应氏脸上的疹子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白茸呵了一声:“并不是,真的是巧了。我原本的计划是找个机会让应嘉柠大病一场,落个身体虚弱的病根,这样一来,太皇太后就不会再考虑他当皇后了。而对于这样一个弃子来说,背锅顶罪再好不过。昱嫔提出的玉面膏其实并没有效果,我们原打算让他先用几天玉面膏,然后再以效果不佳为由引导他更换另一种。”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换成有问题的?”

    “昱嫔说如果一用上就出了问题那么很容易被怀疑是有人谋害,因此一定要让他自己提出来更换,这样责任就全在他本人。”白茸解释,“我没想到的是他皮肤太娇嫩了,一点点乳石粉就把他弄坏了。后面的事顺理成章,我没再干预。”

    “你不用辩解什么,就是干预了也无妨。必要时,就算大杀四方也不是不可以。在宫里,心狠手辣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你不必内疚自责,宫廷的生存法则如同草原上的弱肉强食。兔子吃草,豺狼猎兔,看似兔子无辜豺狼狠毒,可实际上豺狼有什么错,它也不过是想生存下去,避免饿死罢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有别的想法。”

    “还有那个昱嫔,你以后要小心了。”

    “他?”白茸心中一紧,“他有什么问题吗?”

    “从这件事你就该看出来,他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平时和应氏说说笑笑,可背地里却能毫不犹豫地害他。这样的人可以结盟却不能交心,不定时候他也笑着对你捅刀子呢。”

    白茸听得害怕,昱嫔在他心中一直温温柔柔,知书达理,更是数次去无常宫看望他,带给他银钱,这样的人对他有恩。他不愿相信夏太妃所说,目光犹疑:“真的会这样吗,我们是朋友。”

    “朋友?”夏太妃惊奇地看着他,“在宫里,能成为朋友的要么地位身份完全相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要么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你看看昱嫔符合吗?”

    白茸下意识道:“他说过他不会封后。”

    “在宫里,他代表的不是冯颐这个人,而是燕陵冯氏。四大家族不会允许后位被夺走,必定会想方设法阻止。”

    “那要这么说,我也只能和昕贵侍说说话了。他是外邦人,既不参与封后竞争又无半点宠爱……安全可靠。”

    夏太妃呀了一声:“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你也不要和昕贵侍走得太近。”

    “为什么?”白茸更糊涂了,手里的鱼食一直紧攥着,池塘中的鱼群疯狂扑动,争先恐后挤出水面,希望能率先吃下投喂的鱼食。然而,那鱼干再没投下来过。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昙贵妃会放弃这个扳倒皇贵妃的机会,要知道,比起应氏他更想除掉季氏。”

    白茸沉吟:“应氏曾陷害过他,他想报复。”

    “没这么简单。你只看到表面,往深了去想一想,颜梦华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吗?”

    “他……”白茸实在想不出,泄气道,“我又不是他肚里虫子,怎么知道他的想法。”

    “罢了,你还欠点火候,估计是看不出来的。索性告诉你吧,他一定有后招。”

    白茸紧张起来,将鱼食全部扔出去,双手在衣服两侧随意抹了几下:“什么后招,他想干嘛?”

    “我得到线报,御史周大人正在和礼部的人频繁来往,似乎正在调查镇国公和已故晴贵侍的关系。”

    “晴贵侍已经去世了,他调查这些有什么意义?”

    “就是因为人已经死了,所以才要调查,无论什么结果都是死无对证。”

    “晴贵侍曾牵连进行宫谋刺之事当中,昙贵妃此时提起,是想把镇国公也扯进去?可如果是这样,那为何当时不提,非要等现在?”

    “因为当时皇上情况危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何种变故,那个时候镇国公的兵马是稳定政权的唯一支撑,昙贵妃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等到皇上情况稳定之后,昙贵妃便伙同太皇太后到碧泉宫问罪,幸而晔贵妃最后赶到救场,伪造皇帝口谕,否则季如湄当场就被赐死了。”

    白茸才听说这样一段过往,说道:“他们当真势如水火了,连遮掩都不做了。那么昙贵妃现在又要旧事重提?”

    夏太妃不耐烦地走了两步:“不仅是旧事,听说周大人还在搜集有关昕贵侍的事。”

    “跟他有什么关系?”白茸问完,忽又明朗起来,昕贵侍也是幽逻岛的人。他似乎抓住重点了,“昙贵妃想利用昕贵侍牵出旧案?”

    “这就是他为什么此次轻易放过季如湄的原因。他一定在筹谋更大的事。因此,在你提出计划之后,便顺势除掉映妃,因为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个先后顺序,谁早谁晚都一样。而且你也要小心,他说不定还会过河拆桥,让你成为太皇太后报复的对象。”夏太妃停顿一下,又道,“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但你要做好准备,尤其是不可再和昕贵侍有来往,以免引火烧身。”

    “明白了,我会小心,也会告诉皇贵妃,让他小心的。”白茸想了想,问道,“东宫清纪郎是什么官职?”

    夏太妃眼睛一亮:“怎么问起这个?”

    “今天刚听说有这么个职务,好奇。”

    “就是个挂名的虚职,一般来说是执掌记注纂修之类的事,储君一旦上位,这个职务便撤去,另有升迁。”夏太妃将白茸带进屋中,倒了茶水,递给他,“我大概知道你指的什么事了。今儿早上我听说之后也觉得奇怪,太皇太后怎么会招那个人进宫呢?”

    白茸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见过吗?”

    “见过一面,那时为太子选妃,我也出席了。”

    “长得如何?”

    夏太妃眯眼回忆,慢条斯理道:“虽然我不喜欢他,可也必须承认,那模样是真俊,嗓音不尖锐不沉哑,身材不胖不瘦,举手投足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雍容与优雅,谈吐间皆是书香气。”

    “这么好吗?”白茸有些不敢相信,“比皇贵妃还端庄,比昙贵妃还漂亮?”

    夏太妃依旧陷入回忆中,缓缓道:“可以这么说,他是集所有美人的优点于一身的人。他只有一个缺点,姓冯。也许他会是个好皇后,可皇上却已经受够四大家族的摆布,铁了心不要他。”

    白茸松口气:“要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夏太妃思绪拉回眼前,笑了笑:“当然与你无关。此事应该是那老东西想出来膈应皇上的,现在最觉得恶心的人就是他了。”

    白茸心里的包袱彻底放下,愉快道:“无论怎么说,事情还是挺顺利的,至于后面的事,就见招拆招吧。”

    在回去的路上,他坐在步辇上与玄青闲聊,说到兴起时,哈哈笑起来,引得一众避让的宫人们偷偷侧目。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帷帽的人,既不行礼也不回避,就这么从步辇边上走过。

    玄青喝止住他。

    那人脚步一顿,边上的接引宫人在他耳边低语。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屈膝:“东宫清纪郎冯漾见过昼妃,昼妃金安。”说罢,径直走了。行走时带起的风掀开帷帽的一角,露出一张完美的侧颜。

    白茸从那瞬间的一瞥中感受到对方似有若无的嘲讽,再回头去看时,冯漾已经走远。颀长的背影在暖阳下不断拉伸,剪裁得体的淡紫色长袍下摆跟随步伐而飘荡。

    真是神仙似的人。

    “走吧。”他转过身,吩咐步辇继续前进,朝着已知的或未知的方向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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