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0】7 显圣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八月十六日上午辰时,白茸从圣龙观出发,乘坐马车前往宫城。
出发前,全真子给他举办了一次仪式。仪式具体干什么的,他并不清楚,只知道在院子外面有很多人坐在蒲团上叽叽咕咕地念经文,似歌非歌,一个个闭着眼像说梦话。
全真子将他送上车,他掀开帘子,问道:“你认识泰祥宫的坤灵子吗?”
“……”
“他曾给我卜算过,说让我往东走,他是不是故意的,你们是不是早商量好的?”
年轻的圣龙观之主一挥拂尘,将帘子替白茸放下,语气郑重:“此去,走好,珍重。”对车队下令,驶离道观。
车内,白茸对坐在对面的玄青道:“全真子避而不答,恰恰说明郭绾有问题,他一定是故意的。”
玄青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而且也有可能真的是巧合。”
“这几十天过得就像做梦,太不真实。真正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让外人看了不定怎么笑话。”白茸叹口气,沉默下来,直到很久之后,马车入了城门,外面的吆喝声渐渐多起来,才又开口,“你觉得到底是谁想杀我,具体哪个人?”
玄青沉吟:“说不好,这件事就跟南海行苑的事一样,三家都有嫌疑,但又不知道谁是主使。但总的来说,墨氏不太可能。他们家刚刚才和马三坡撇清关系,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再生是非,所以就只剩下方氏和冯氏。他们这两家无论是朝堂还是内宫,都是能够呼风唤雨的,收买个杀手易如反掌。不过……”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车子颠簸,白茸晃得头晕,不得不抓住窗帘,保持平衡。
“奴才觉得不太可能是太皇太后。”玄青道,“他不会把杀手派到道观去。圣龙观的长生殿里有他的长生牌,最忌讳见血光,他又挺信这些玄乎东西,所以依奴才看应当不是他所为。”
“那是……”白茸话未说完,忽觉车子停下,外面一阵骚动。
一路护送他的祠祭司主事单思德在马车外禀报,有人抱着一个孩子跪在路中央,请求靖华真君祛病救人。
白茸隔着帘子问怎么办,单思德则直接跪下叩首,嘴里高喊:“恭请靖华真君现身,为民祛灾解祸。”
白茸在车内听得目瞪口呆,而外面,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我该怎么办?”他用气声问玄青。
“出去现身。”玄青同样用气声回答。
车外,单思德再次高声呼唤,这一次,在他声音之后,是无数人的山呼。在这浪潮中,白茸原本狂跳的心奇迹般的沉静下来,他拿起手边的帷帽戴好,调整呼吸,在玄青的服侍下来到车外。
街上全是人,车队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面前跪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怀里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紧闭着眼,不知死活。
“福生无量天尊。”白茸煞有介事念了一句,问道,“善人所求何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稳。
那人道:“我儿见喜,未挺过去,求真君施法救救他。”
白茸一听是生了痘疮,本能想往后躲,幸而动作幅度不大,在外人看来仅仅是宽大的衣袍无风自动。透过帷帽上的纱巾,他看到那孩子脸上手上全是红色丘疹和水泡,有些地方连成片,渗出脓水。
他为那孩子感到惋惜,更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若说一夜暴富,他还能拿出银子勉强实现,那么起死回生这种大事他是真没本事做。他很庆幸戴了帷帽,否则他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一定会被别人看到。
那人将孩子放到地上,磕头道:“真君法力无边,求您救救他吧,此生此世我定当遵真君法旨,为真君所驱。”
白茸很烦躁,不知这场闹剧该怎么收场。他想跑掉,想扯下帽子,告诉大家一切都是假的。然而,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当他无意中看到单思德那双充满鼓励的眼神时,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迈步上前。
他伸出手,覆在那孩子的额头上,低垂眼帘,念出一段祝祷,这是全真子教他的,声称是真正的祈福吉咒。他一连念了三遍,手拿开后,站起身,破罐破摔般等在一旁,准备承受来自孩子父亲的指责谩骂。
然而,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到来。随着男人的惊呼,围观的人们忽然爆发出惊叹,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孩子缓缓睁眼,叫了一声父亲。
“神迹啊!”
“显灵了!”
“靖华真君法力无边!”
人们发疯似的冲到白茸身边,即便有人拦着也要伸长胳膊,请求他垂怜赐福,哪怕仅仅用手指碰触一下也好。此时,求助的男人和孩子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亢奋的人群,用极度狂热的眼神望着白茸,嘴中胡乱叫喊。
在这究极混乱之中,白茸仿佛被呼声抛上了天,被虔诚的礼拜声完全淹没。他伸出手,挨个碰触人们挥舞的手臂,每一次接触,都让他的心更坚定。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作为瑶帝的昼妃而被人簇拥跪拜,而是作为靖华真君的白茸被人追捧敬畏。
这种感觉,真好。
当天晚些时候,靖华真君在东市街做法起死回生之事传遍尚京大街小巷。如果说之前还有人质疑一幅画像的作用,那么现在,得见真人之后,最后的疑虑消失了,所有人都折服在仙法之下。有那急性子的富商,为表示虔诚,已经开始筹建真正的祭祠,并且宣布要用最好的汉白玉当基座,用螺钿装饰墙身。
不过这些,都跟白茸没关系。
现在,他正于虹霞馆二楼最大的一间套房内,一边饮玫瑰露一边由着玄青给他修剪手指甲。
以前在圣龙观,他幻想很快就能被接回宫,还留着无名指和小指上的长指甲,戴着甲套。后来跟白莼打了一架,指甲劈断,他也毫不气馁地重新留起来。可如今,他以靖华真君身份露面,那华而不实的长指甲就显得有点违和了,不像是仙人该有的,倒像是精怪修炼后的产物,透着一股邪性。
玄青剪得很慢很小心,白茸等得不耐烦了,第无数次打量起房间来。
陈设布置很典雅。他的前面是会客用的小厅,有一座落地插屏分隔,他的身后不远处另有一道竹子做成的卷帘,走上两个台阶,里面便是寝室。而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更像是个过渡空间,可以休憩可以用餐,有条案小桌,博古架之类,角落还放着一架造型精巧的古琴。从整体上来看,比圣龙观的小院豪华百倍,却也不足毓臻宫豪奢华丽之万一。
他动了动身旁竹帘的抽绳,看那绳子晃来晃去,极度想念毓臻宫的那道金刚石珠帘,怀念每次撩起时,细碎的宝石相互碰撞出的叮咚声。
门外有人说话,听语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玄青在为白茸十个甲缘上涂抹润肤油后,来到门前打开一条缝隙偷看,说道:“好像是秋水。”
白茸走到门口,手扒门缝去瞧。数月未见,秋水好像变了个人,身形远比之前挺拔许多,说话也更有底气,不像之前那般唯唯诺诺。他似乎在跟一位即将入宫办事的人交代注意事项,说到最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以示鼓励。
玄青轻轻掩上门,问道:“要不要把他招进来?”
“不用了。”白茸坐回原来位置,将最后一口玫瑰露喝完,说道,“虽是故人,但我们之间无话可说,还不如就这样再无瓜葛。况且,他之前在颜梦华手下做事,担惊受怕,好容易来到这里重新开始,也一定不想再见到以前的人,想起以前的事。”说完,开始仔细端详十指,短而齐整的指甲让他很不习惯,好像手指被切掉一截。
傍晚,礼部主客司郎中和主客司主事全到了,带来一口箱子,声称是这几日的开销。白茸戴着帷帽,不以真容示人,端坐卷帘之后不语,由单思德全权接待。
客套话说完,两位朝廷命官却没要走的意思,在单思德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单思德掀起竹帘一角,对白茸小声道:“他们请求真君赐福。”
白茸不动声色道:“也要我去摸他们吗?”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如果要真这样的话,他会先恶心得吐出来。
单思德稍稍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都是白面微须的端正模样,说道:“您就把他俩当做是街上患病的孩子,施舍一下。”
白茸压低嗓音:“摸孩子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让我摸他们,还嫌前一段的流言不够毒吗,亏你说得出口。”
“那要不我回绝了去?”
“人家好歹是礼部官员,怎么能拂了面子?”
“那……就画几张符咒。”
“可我不会啊。”
单思德眯着眼:“他们也不知道啊。”
白茸犹豫许久,终是答应下来,让玄青取来空白的符纸,用朱砂依照全真子曾画过的几张符咒的样子,勾出复杂的图案。
画完,他装模作样点蘸清水,弹在符咒上,示意单思德将符咒交给两位大人。
主客司郎中看了看两张符咒,问道:“为何两张画的不太一样?”
单思德的品秩比两人低,可此时却像个威严的高官,面皮不抖一下,垂目道:“两位大人的八字不同,五行不同,福祸不同,符咒岂能相同?这是真君观二位之命理分别绘制,因人而异,可不是外面千篇一律不知真假的黄符所能比的。”
两人恍然大悟。
单思德又道:“两位大人赶紧回去,焚香沐浴,斋戒三日,然后将符咒贴在房梁上,定能保您们此后平步青云,仕途坦荡。”
二人当即朝白茸的方向遥拜三次,千恩万谢,然后小心翼翼捧着符咒退了出去。
人走后,白茸摘下帽子,对单思德道:“还是你机敏,要不然就穿帮了。”
单思德笑道:“要说机敏,莫过于您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画出个像模像样的东西来,实属不易啊。”
白茸拿起一张空白纸,折了几道,当做玩耍:“赶紧想办法进宫去吧,若以后总有人来求我画符,就敷衍不过去了。”
单思德想了想,说道:“明天我会说您在正式入宫为国祈福之前要闭关清修,不见外客,这样别人就不会来打扰了。”
白茸点点头,让玄青把送来的箱子打开,里面全是些白花花的银两,烛光一照,亮得刺眼。
他问:“这是何意,以为我没银子花?”
单思德道:“您是要进宫见皇上的,在他们看来,皇上肯定要问起在虹霞馆的起居之事,这是让您替他们美言几句。”
白茸拿起一块银锭掂了掂,估计在十两左右,这一箱银子少说也得有一千两。
他把放回银锭,盖上盖子,笑道:“他们可真会未雨绸缪。东西你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
单思德推脱不收。
白茸微笑道:“单大人这些日子为我的事忙前忙后,诸事操劳,理应酬谢,以后少不得还得辛苦呢。”
这一回,单思德没有拒绝,笑呵呵谢了赏,吩咐两个小厮抬着东西喜气洋洋地去了。
***
中秋节后的第三日,冯漾中毒之事彻底告一段落。瑶帝专门下旨给整件事做了总结,斥责尚食局各司主事以及御膳房所有当值宫人,说他们办事怠惰,未尽责任,导致部分食物变质,这才让冯赞善身体不适。为此,与此次事件相关的所有尚食局之人全部罚俸一个月,以示警诫。
冯漾对这个结果不置可否,心里很清楚,瑶帝巴不得他早点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就是在暗示凶手,还可以再来一次。不过,他没空管这些,注意力全放在闹得沸沸扬扬的东街神迹上。
当秋波把起死回生的奇妙之事讲给他听时,他不禁笑出声来。
什么真君,分明是装神弄鬼的骗子。
“这一看就是事先串通好的表演,可笑那帮愚民竟然还会信。”当他给太皇太后说起此事时,后者正坐在廊下乘凉,嘴里叼着烟杆,时不时吸上一口。
“外面的愚民有几个是长脑子的呢,至多长了一张嘴,除了吃饭,干不出正经事,更不会动脑子想一想。”太皇太后吐出一口烟,白雾缥缈。
冯漾感叹:“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让白茸回来,要是这样的话,当初为何还废黜圈禁,岂不多此一举?”
太皇太后哼道:“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这小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做事毫无章法条理。倒是白茸,竟然利用贤妃做噱头,引得皇上亲自去见他。”
“足可见他的心机。”
太皇太后缓缓摆首,说道:“他的心机不在于利用贤妃,而是他不仅用了,还让人抓不住把柄。这几天我找来画像仔细观看,发现画得极其精妙,它融合了白茸和贤妃的特征,让人一眼望去颇有似是而非的感觉。看着它,你心里想着谁,它就像谁,而且越看越像。”
冯漾道:“白茸出身布衣,见识浅薄,应该想不到这么多,恐怕身边另有人出谋划策。”
“这还猜不出来吗?”太皇太后道,“他在圣龙观这么久……”
“全真子?”冯漾眉心一紧,“这可麻烦,我听人说起过他,是个道法高超的道士,长袖善舞,洞察人心。”
“不怕,就算有了帮手又有什么关系,谁还没几个修佛修道的朋友。”太皇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将烟杆抱于胸前,眯眼假寐。
“老祖宗是有想法了?”冯漾试探道。
“嗯,差不多吧。”太皇太后喃喃道,“烟叶快用完了,你再拿点来。”
冯漾心不在焉,目光从太皇太后布满褶皱的脸慢慢移到烟杆,再落到翡翠烟嘴上,应道:“我今天下午就差人送来。”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睡着了。
冯漾靠上椅背,又想起被投毒之事。实际上,他能大致推测出一二,只是不确定那人竟真有胆子做。他起身来在院中,踱到后院玉佛阁前,只见紫棠正和另一个面生的宫人说话。
那宫人边听边点头。
他走过去。
紫棠打发那人离开,迎上来道:“冯赞善万福。您身体可大好了?”
“已经无碍。”
“您这是要去玉佛阁?”
“老祖宗倦了,在廊下打盹儿,我无事随便走走。”朝那宫人离去的方向张望,问道,“出什么事了,刚才那人好像哭过。”
“不是宫里的事。”紫棠语气平静,“他嗣父生了重病,怕是快不行了,他想回去看一下,我准了五天的假。”
冯漾颔首:“人们最深的牵绊永远都是生己之人。”说完,对紫棠淡淡一笑,让他忙自己的事去,然后继续漫步,渐行渐远。
前院,行香子来到廊下,轻声呼唤。
太皇太后慢慢睁眼:“羚奴呢?”
“冯赞善说还有事,先走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眼神有些迷茫,宛如蒙上一层纱:“我刚做了梦,梦见小时候去山上玩,树很高很大,他们说要比赛摘果子,我就爬树上去,可坐到树枝上往下看时,底下的人都不见了,树林里就我一个……”声音幽远,好像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晨钟,如梦似幻。
行香子不知道那个“他们”指的是谁,因此没有回话,继续听下去。
“多奇怪啊,我这辈子都没爬过树,可在梦里,却只用两三下就爬上去,仿佛真的会爬一样。”太皇太后问道,“你会爬树吗?”
行香子道:“会,小时候上树掏鸟窝,下水摸小鱼,都干过。”
太皇太后有些羡慕:“那一定很有意思,我从没干过这些事,家里不让。”
“您……”行香子感受到话里深切的伤感,不由得蹲下身子,与太皇太后平视,“梦都是反着的。”
“可他们确实都不在了。”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些影子,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影子。
“谁?”
“以前住在宫里的人,他们都是我的表兄弟,是我的朋友。”太皇太后抓紧胸口处的烟杆,好像那是救命稻草,“他们来索命了,告诉我到日子了,要带我走。”
行香子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安慰道:“并不是,他们已经死了,无法做任何事,哪怕在梦里也不行。”又看了眼烟杆,说道,“您这些日子吸得太多,烟叶有迷幻的作用,应该控制一下。”不由分说,抽走烟杆,交给其他宫人。
太皇太后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你拿走了它,我又要手脚不灵了。”
“不会的,您一直吃着药,是药起作用,不是烟。”
“羚奴说过,药烟要每天吸,才能事半功倍。”
行香子却道:“每天三口足矣。”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从衣襟里掏出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两张黄纸,说道,“这是刚送进来的。”
太皇太后看了眼,让行香子放回去,说道:“收好了,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刚才的低落和迷惘一扫而过,现在的他又充满斗志。“对了,我看暚妃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下午让他来一趟,我有事要说。”
“是关于移宫之事?”
“他马上也是一宫主位了,他身边的那个叫阿虹的年纪太小,干不成事,须得有个得力的人手才行。我想着把咱们的人调过去一个,帮他打理,你看谁能胜任?”
行香子道:“奴才觉得紫棠不错,为人处世都很稳妥,而且对您也忠心。”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道:“他的确不错,是除了你之外我最中意的,之前拨出去过一段日子,我还怪想他。除了他还有谁合适?”
行香子答道:“说句实在话,您给暚妃拨人,恐怕他未必领情。听说在他伤重期间,身边的阿虹没日没夜地照顾,贴心细致,若是把这样的人贸然换下去,怕是无人信服。况且暚妃和他相处时间久了,应当也有些情谊,如今换人服侍,心里肯定不舒服。”
太皇太后略一思索,说道:“你想得比我周到,那就罢了,不提此事,让他过来坐坐,我们说说话好了。”
行香子应下,扶太皇太后回房了。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