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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中秋(下)

    慈明宫内,太皇太后见冯漾情况稳定,让大家都回去歇息。昱贵嫔让他们先走,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守护。太皇太后道:“他年长你许多,可你们哥俩的感情是真不错,这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中太难得了。”

    昱贵嫔笑着说:“哥哥秀外慧中,任谁见了都会不自觉地去亲近,更何况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血浓于水。”说罢,亲自送太皇太后等人出慈明宫,然后回转来到寝室。

    若缃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凝视月光,见到昱贵嫔,站起身:“昱主子回去休息吧,奴才守着就行。”夜风将缠在脖子上的一圈丝巾吹散,露出其下玫红色的瘀痕。

    昱贵嫔眼神扫过,心下一惊,联想到冯漾的嗜好,再看对方的眼中带上几分同情。

    若缃忽略射过来的复杂眼神,一边系丝巾一边说道:“昱主子还有事吗?”冷漠的面孔,冷淡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慈明宫的主子。

    “我再看看他。”昱贵嫔上前。

    恰在此时,躺在床上的冯漾悠悠转醒,看到昱贵嫔,有气无力道:“天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非要守在这儿看我死没死吗?”

    昱贵嫔吓得魂儿差点窜出来,腿一软,跌坐在床沿,说道:“哥哥怎么这样说,我是害怕哥哥出事啊!”

    “难道不是你害的吗?你恨我对你做的事,伺机报复。中秋晚宴人多且杂,就是你下手的好机会,要我说不仅你有罪,连墨修齐也跑不了,说不定就是他给你打掩护。”冯漾身体虚弱,可说出的话字字带刃。

    “哥哥真是冤枉我了。我的座位离你最近,但也得走上几步,若缃就在你身后服侍,我若有所动作他会看不见?”昱贵嫔神色痛苦,说道,“我虽不满你对我所做之事,但从来没想过害你性命。你是嗣父最喜爱的孩子,如今他重病缠身,忧愁深重,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恐怕就真要……”令人伤心的字眼儿划过心房,一时开不了口,过了一阵才道,“我是不会做让他伤心的事的。也求你,别再做让他伤心的事,好吗?在他眼里,我们都是他的孩子,不应该互相伤害才对。”

    提到嗣父,冯漾脸上有了暖色,态度缓和下来:“他对我们所有人都好,唯独苦了自己。为了表面上的和睦,把苦果往自己肚里咽。他但凡泼辣一些,都不会抑郁成疾。”说到最后一句,已闭上眼,不知是倦的还是只因为不想去回忆。

    若缃不忍见他难过,开口道:“昱主子请回吧,我们主子需要多休息。”

    昱贵嫔叹气,道了声保重,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脚下一顿,又转过身来,抓住手边的一角垂幔,说道:“靖华真君在圣龙观遭遇毒杀,侥幸未死。”

    床上,冯漾猛然睁眼,撑起上半身:“你下手了?”

    昱贵嫔惊道:“难道不是哥哥做的,我以为……”

    “不……我什么都没做过!”冯漾感觉事情不一般,摆手让昱贵嫔离开,然后挣扎坐起靠在床头,把迎夏叫进房中,急道:“谁让你私自下令动手的?”

    迎夏茫然:“什么?”

    “圣龙观的杀手,谁让他行动的?”

    迎夏惊道:“奴才什么都没做,只是想法子将咱们的人安插进圣龙观,那人现在还在等命令。”

    冯漾恨道:“你最好再去核实一下,到底动没动手!”

    迎夏还有些发愣,冯漾催促:“快去啊,明天我就要知道结果。”

    若缃待迎夏走后关闭房门,趴在窗口来回巡视,确定院中再无一人逗留,放下心来,坐回床上,碰了碰冯漾的手:“终于安静了。”

    冯漾手背搭在额上,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年年打雁,今年却让雁啄了眼。真没想到,我竟有一天能和白茸一起被下毒。到底是谁干的?”

    “太皇太后说是皇贵妃干的。”

    “为什么?”冯漾道,“我和他没过节。”

    若缃答道:“你把苏方的相好杀了,还说没过节?”

    “一个奴才而已,季如湄会因为苏方就想杀我?”冯漾虽然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可脑子依旧灵活,有些好笑道,“他或许不太聪明,但也没蠢到明目张胆毒死我的程度。他若真想动手,势必会选择万无一失的方法,在宴会上公然投毒,风险太大,稍不留神就会暴露。”

    “那昱贵嫔呢,他最有动机。”若缃抽出腰带,解开衣裳,全身上下只留脖子上的丝巾当点缀。他像条白蛇一样,钻进床尾被子,蠕动着,一点点摸到冯漾身上,最后慢慢从被子里钻出,撑住身体,与冯漾对视,“上回你对他做的事,估计他能记恨一辈子。”

    冯漾亲吻他的鼻尖:“小东西,还不是因为怕你又吃醋不高兴,才那样做。”眯眼回想,那真是不可多得的迷人画卷——美玉戏美人,相得益彰。

    “不过,其实太医也说不准是不是毒,有可能只是吃的东西不干净,现在天还热着,冷盘做出来容易坏。”若缃搂住冯漾,目光渴求。刚才蜻蜓点水的一吻已经撩拨起情欲,一股股异样正从尾椎骨上传来。他被搅得心神不安,用下身蹭来蹭去,试图点燃爱人心中的火。

    冯漾没做太多回应,只用手握住那来回扭动的不安分的小东西,有气无力道:“那白茸的事呢,他又是怎么回事儿,有人借刀杀人?”

    “皇上暗示是太皇太后干的。”

    冯漾眼皮一跳:“他回来了?”

    若缃把刚才听来的话重复一遍。

    冯漾望着桌上跃动的火苗,露出会心一笑:“他倒是精明,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你不喜欢白茸,我帮你解决掉,我有法子,绝不会像秋波迎夏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缃身下的悸动越演越烈,开始哼哼起来。

    冯漾感觉手中之物越来越涨,狠狠一掐,似警告一般,骂道:“小浪货,我还虚着,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若缃下身一紧,忍痛笑道:“那正好我给你补一补,我就是你的十全大补丸。”说着,解开颈间丝巾,“你若喜欢,咱们还玩上次的。”

    冯漾实在没力气搞这些,将人推开:“那玩法凶险,以后别做了。”又极度敷衍地爱抚了一阵,权当疏解。若缃见他没兴趣,如同一只邀宠失败的猫,满腹委屈,耷拉着脑袋爬下床,拉开一侧的小门,回到自己房间。

    现在,冯漾终于可以一个人安静地想些事情了。

    ***

    昀皇贵妃跟随瑶帝回到碧泉宫,先吩咐小厨房做宵夜,然后将中秋晚宴的事叙述了一遍。

    宴会并不是所有人都参加,只有大概七成人愿意来。因为人少,所以座位松散,两人拼一桌。不过冯漾身份特殊,是一个人坐,没有旁人。戏落幕后,众人走出筑华楼,来到外面的空地赏月,就在这个时候,冯漾忽感不适,准备离开,没走几步便跌在地上,说肚子疼,然后就呕起来。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他是喝多了酒又或是吃得不合适,可后来他呼吸急促,心速加快,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脖子,直接昏死过去,众人这才发觉事态严重,将他抬回慈明宫,紧急叫了太医来抢救。

    事情说完,宵夜也做得了,两小碗茄丝鹅油素面、四碟爽口凉菜、两道酥皮点心以及一小盘红果糕被一一呈上。

    银朱取出银针要试毒,瑶帝一摆手:“免了,在碧泉宫不需要这些。”端起小碗,用筷子挑了面条来吃。“味道真不错,你宫里的厨子好手艺,每次都能准确拿捏住朕的胃尖。”回头跟银朱道:“记得赏人家。”

    昀皇贵妃高兴,也对章丹道:“你也记得去赏。”

    两人应下,退到房间一角。章丹用气声问:“皇上的赏钱是个什么数?”

    银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压低声音:“你们还比着来?”

    章丹道:“就是担心这个才会请教,害怕赏数不对,让主子尴尬。”

    “你小子是真精。”银朱伸出一个手指:“一般都是这个数。”

    章丹想了半天,也不知这是代表一两银子还是十两,又或是一百两,想再问却见银朱已经离他有三四步距离,明显不想搭理,于是默默取了中间值。十两银子,不多不少,正合适。

    炕床上,昀皇贵妃因为已经用了晚宴,没有多少胃口,只用了几口面,吃了三四条红果糕,权当陪同。反观瑶帝,一路骑马回来,在圣龙观吃的那点晚饭早颠没了,现在饿得正狠,风卷残云把桌上的东西扫荡一空,甚至还吃了几口昀皇贵妃碗里的面条。

    “你这儿的东西怎么全是素的,连点儿肉都没有?”瑶帝吃饱,靠在软垫上抚摸肚皮,很有些意犹未尽,“是不是东西少,不够吃啊,要不给碧泉宫再加些食例吧,每日新增一只肥羊,如何?”

    “这个倒是真不用,我这儿每日的食例都用不完,再增加也是浪费。”昀皇贵妃命人撤下碗碟,擦净桌子,重新上一壶清淡的果酒,为两人斟满,说道,“现在已过二更,这个时候吃多荤腥,对身体不好,所以才做了素食。”

    瑶帝见身侧的人容颜姝丽,一如当年,举起酒杯伸过去,昀皇贵妃也举起酒杯轻轻一碰,接着就见瑶帝又靠近些,手臂一绕,呈交杯之姿,仰头饮下。

    昀皇贵妃也跟着喝下交杯酒。要是以往,在这良辰美景,他非得和瑶帝一醉方休不可。不过今日,他却没这心思,按下酒杯,试探道:“冯赞善的事该作何结论?”

    瑶帝支起左膝,手搭在膝头,指头轻点:“既然宴会未见异常,那就只能怪他自己喽。谁让他喝多了酒吃多了饭,胃口太大,可不是得吐出来。”

    “可太皇太后……”

    “你管他干嘛,”瑶帝道,“内宫是你做主,你总看他脸色作甚,以前你都敢撞宫门,怎么现在却怂成这样?”

    昀皇贵妃委屈,心想以前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被欺压过,降位、软禁、劫持……丢人的事接二连三,好容易积攒下来的威严早掉光了。不过,这些心里话他可不敢表露出来,面上装作端庄大方的样子,说道:“不是怂,是尊重。他是太皇太后,我敬畏他尊重他,其实也是给陛下博一份美名。”

    瑶帝笑道:“是是是,美人心思纯良,朕浅薄了。”

    昀皇贵妃又道:“那个……靖华真君……”

    瑶帝嘿了一声:“就别绕弯子了,你早知道是白茸,对不对,否则也不会煞有介事地拿出画像来当门神。还有昕嫔,他也是知情人吧,你们合起伙来演这么一出戏,到底为什么?”

    昀皇贵妃沉默片刻,须臾,复又抬起眼帘,目光坚定:“白茸曾救过季家,这个人情总要还的。”

    “那你们知不知道,假冒神仙,故弄玄虚,网罗信众,是要以欺诈罪论处,轻者徒三年,重者斩监候。”

    昀皇贵妃是第一次听说,全真子在信里可没提过这些。不过,即便提到过,他也愿意去帮白茸,他把宝全押白茸身上,赌他会赢,如果真放手,那就前功尽弃了。“陛下要治罪?”说着,打了个哈欠,随手拔了簪子,半边乌发瞬间垂落。他还要拔另一边的,瑶帝一把按住,将人拉到怀里,亲自解了发簪,丢在一旁,说道:“小坏猫,朕怎么舍得治你的罪……”互相爱抚摩擦一阵,然后钻进帐中。

    就在他们把厢床差点震塌时,在宫城的另一边,庄逸宫内,殿中肃静的气氛令人窒息。

    太皇太后回来后本应该安寝,可在吸了两口旱烟之后,只觉得精神亢奋,怎么样也睡不着。

    而且,他怎能睡得着呢?

    冯漾的事,圣龙观的事,让他无所适从。突然间,他怨恨起薛嫔来,那个以一己之力开创了本朝投毒先河的贱人,就算在死后,留下的风气仍然不减当时,甚至越演越烈。

    虽然他一再指责是皇贵妃主持的宴会出了纰漏才使得冯漾中毒,但内心深处也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事件,并且接受一个看似有些夸张的假说,那就是冯漾是慢性中毒,积累数日,恰巧中秋宴会上发作。

    然而这样一来,就更不好查了。

    至于圣龙观的事,更让他恼火。尽管冯漾怀疑靖华真君就是白茸所扮——事实上,他现在也这样认为——但还是不愿在修道之处产生杀戮,无论他信与不信,皆不愿污染圣地。白茸的事就算要解决,也要回到宫里才可以,否则平白无故死在圣龙观,一旦查出来真相,他的老脸可没地方搁。尤其是白茸给自己披上另一重身份,获得不少支持,突然亡故会激起民怨,处理不得当,恐怕整个皇室的面子都要扫地。

    而这就牵扯出另一个问题,是谁那么不长眼,敢在皇家道观动手?

    冯漾?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烟草特殊的香味令他的身体产生奇特反应,好像飘起来,浮在云朵上,轻盈、婀娜,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老祖宗!”一声呼唤,身体陡然下坠。

    定睛一看,紫棠正拿着一件寝衣,准备给他换上。云烟笼罩之下,紫棠那原本并不美丽的身影显得楚楚动人。他招手让人走近些,紫棠来到他身侧,刚放下衣裳,就被烟味呛到,背过身捂嘴咳了几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老祖宗,这旱烟味道太浓,常吸对身体不好。”

    “胡说,我现在精神好得很。”他又吸了两口,将烟杆交给紫棠收好,“再说了,我已经这把年纪,还用得着管其他吗,多活一天便多享受一天。”

    紫棠劝不动,低声说道:“老祖宗换上寝衣安歇吧,已经很晚了。”

    太皇太后摸着柔软的丝绸,端详上面的寿字纹样,赞道:“手艺很好,不输给上一个。”

    紫棠道:“是尚宫局特意从别处抽调过来的,绣坊先考察了一个多月,确定样样都好,品行端正,才让他顶了空缺。”

    “跟绣坊的人说,我很满意。”太皇太后换了衣裳躺下,问道,“行香子怎么还没回来,送个信要这么长时间吗?”

    紫棠道:“各处都已经关闭了,要挨个敲开,来回得花不少时间,您先睡吧。”放下帘子,熄了烛台,只留一盏昏暗的壁灯,退出房间。他跟守夜的宫人交代几句,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刚要闭上殿门,行香子回来了。他把人拦下,说道:“老祖宗睡了,别进去了。”

    行香子往殿里探探头,未听到动静,便退回来,合上门后,一起走回后面的排屋。

    路上,紫棠道:“太皇太后吸的是什么东西,那味道真是呛,我一进去都快要喘不上气了,难为你还要天天在边上闻着。”

    行香子道:“一开始我也不习惯,后来慢慢就好了。那东西是冯赞善给的,的确是烟草,听说能治病。刚才的话你可别再说了,小心让人听见告你一状。”

    紫棠笑了:“我也就敢在你面前说说。”

    “你就不怕我告状?”

    “不怕,哥哥是好人,怎么忍心看我倒霉。”

    眼瞅着要走到排屋,行香子忽然慢下来,说道:“你签的不是死契,可以出宫的,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紫棠叹气,没有说话。

    行香子道:“你家里双亲兄弟都在,为什么不回去呢?”

    “正因为他们都在,才不能回去。”紫棠停下脚步,语气哀怨,“我十三岁入宫,到现在二十二年。在这二十二年中,我的父亲只干过一件事,要钱。一开始,我挣得少,钱不够家里花销,他们就三天两头写信骂我,说我不中用,是废物。后来调到庄逸宫,情况一点点好起来,他们才肯给我一点儿好脸色。说实话,我这辈子攒下的钱少得可怜,每月的俸钱、年节的赏钱还有平时的打赏根本留不住,全要交给家里,由他们花去。”

    行香子同情道:“他们这是把你当摇钱树了。”

    “我要真是棵摇钱树倒好了,能给他们摇出万贯家财。可惜我不是,只能在宫里累死累活。”紫棠无可奈何,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恨恨地说,“除此之外,家里盖新房的钱也要我出大头,两个弟弟的彩礼钱也要我拿,那段时间,我不得不把衣裳首饰全卖掉,给他们筹钱。”

    听到此,行香子记起一桩旧事。大约三年前,太皇太后用库里多余的冰丝绸给每个内殿宫人们都裁了件夏袍,其余人一得空就穿出去炫耀,只有紫棠,穿了两回便再没上过身。现在看来,应该是拿去变卖了。“那他们现在还……”

    “对,现在还这样。他们要把我彻底榨干榨死才算完。”紫棠小声道,“大家都说太皇太后行事冷酷,手段毒辣,可要我说,他比我那只会伸手要钱的父亲更有人情味儿,至少他还能在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给我找医官看病。不像我父亲,在得知我生病后竟然抱怨我花钱买药,这哪儿是人说的话啊!”

    行香子想,摊上这样的家人,可真是倒霉,怪不得紫棠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换谁心里也不舒坦。“那你就一辈子待在宫里?”

    紫棠点点头:“我现在挣得多了,留了个心眼,没跟家里说,这样每月能留下一点儿,等以后攒多了,再想办法谋个轻松差事。”

    行香子抬头望月,勉强笑了两声,心虚得厉害,太皇太后曾说过他们这些人的结局,若继续留在庄逸宫,紫棠设想中的以后,根本不会来到。

    分开前,紫棠问:“为什么说起这个?”

    行香子道:“随便聊聊,你别介意。如果你看上哪个差事,就跟我说,我去求老祖宗把你调走。”

    紫棠默默点头,心中越发疑惑,行香子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说起不着边际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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