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8】26 白骨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自深鸣宫殿审之后又三日,昀皇贵妃终于从危险期挺了过来,可以进食说话了。
可由于簪子扎破声带,好听的嗓子毁了。殿中,再也听不到黄鹂似的音色,只有嘶哑尖锐的破锣音。
而自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就再也不想说话,陷入深深的悲痛中。
一日,章丹给他颈上涂药,他推开药膏,摇摇头。
章丹道:“这药得刚结痂的时候就用上,能消痕,要不然以后只能穿高领衣服了。”
他依旧摇头,虽然季氏的冤屈得以洗刷,镇国公也官复原职,碧泉宫恢复了所有荣耀,可他的生命已经停留在那个疯狂又绝望日子,心如死灰,世间再没什么事能让他开怀。
如今活着,行尸走肉罢了。
章丹见他生无可恋,不再强迫。收拾东西时,苏方挑帘进来,冲他使眼色。他们走到外间,苏方道:“主子不能老这么意志消沉,这样下去会被人看轻,没人再把咱们当回事,碧泉宫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我当然知道这个理儿,可问题是脑子长在他身上,他得想开才行,咱们劝有什么用。”
“我的意思是,应该请皇上来,他们在一起说说话,兴许主子的心结就好了。解铃还需系铃人。”
章丹对此表示怀疑,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死结,解不开。“谁去请?你,我,还是晴蓝?能到银汉宫门口递话的就咱们三个,你要想去就去,反正我是不敢的。”说完,坐到椅子上,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你也不看看现在的形势,还敢上赶子跑银汉宫去。”
苏方想想,也觉得现在还是少在瑶帝面前露脸比较好,毕竟昙贵妃抖出了疫病的事。尽管章尚宫否认这件事与碧泉宫有关,但显然瑶帝并不相信。现在他们主子还能保全头衔,简直是佛祖保佑。他喝下茶水,招来个小宫人,把用过的茶杯收下去,吩咐烧水添茶。碧泉宫的茶壶里要永远保证有热茶可用。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通报,昼妃来访。
章丹隔着门道:“你这蠢货,咱们主子这样能见外人吗,还不挡回去。”
苏方却让其等一等,对章丹道:“昼妃来是好事,让他们见一见,说不定主子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你安的什么心啊,昼妃和咱们主子不对付,能说宽心的话吗?”
“你这猪头,榆木脑袋。这叫以毒攻毒,用语言刺激一下,对身体有好处。听说太皇太后初到玉泉行宫时偏瘫得厉害,结果把清纪郎召去每日给他念书,现在右半边身子又有知觉了。”
章丹揣摩前后时间,觉得这件事肯定被夸大了,刚想反驳,就听苏方已经让人去请昼妃入殿,气道:“你怎么真让人进来了,让他看咱们笑话吗?”
苏方捶他:“人家能来看笑话也算是好事了,非要弄到碧泉宫无人问津你才高兴?再说了,要没有昼妃,你我还能坐在碧泉宫喝茶说话?”支着耳朵听外面动静,复道,“你不常在外走动不知道现在的行情,如今的毓臻宫那是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谁也不敢拂昼妃的面子,咱们不巴结着,行吗?”
正说着,白茸走进殿中,看到他们后问道:“皇贵妃还好吗?”
苏方双膝一屈,笑道:“谢昼妃挂念,我们主子感觉还好,只是心情还有点烦闷,还请昼妃多开导。”
白茸眼睛一扫,对他俩道:“你们下去吧,我和皇贵妃单独聊聊。”
苏方眼睛一转,马上热情地将玄青拉到殿外,边走边道:“哥哥不妨去厢房坐坐,前儿个新到了些雪梨,又脆又甜,我削两个你尝尝。”玄青道:“不用忙了,也坐不了多久……”苏方和章丹两人却已笑着将人请进厢房。
白茸径自往大殿西边暖阁走,那里充作寝室,走着走着,就觉出不对劲儿来。殿里太安静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墙角西洋钟的钟摆滴答滴答地响。他向四周瞧了一圈,发现画眉鸟不见了,不仅是鸟,而是整个鸟笼架子都不见了,花瓶里的逗鸟棒也没了。
真可惜,他想,那画眉鸟肥啾啾的,看起来特别可爱。
寝室中,皇贵妃靠在床头,眼睛闭着,也不知是睡是醒。
“喵呜……”床上传来猫叫。
他走到床边,这才发现原来昀皇贵妃身上还卧着阿离,灰蒙蒙的一团,和银灰色的织锦被面一个颜色,致使一开始没看出来。他走近,伸手去摸,阿离动了动,又叫了一声,跳下床去。
“你来干什么?”声音尖锐嘶哑,如同指甲套划上玻璃窗,“阿离怕生。”
白茸退后两步,盯着昀皇贵妃,目光落到他颈间伤痕上,心想,扎得真是地方,好巧不巧竟避过了气管,要是再往上扎上一寸就好了。“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药。”从随身荷包里拿出个小玉瓶,“这是京城一家名为善音坊的伶馆所制的秘药幻音丹,据说可以清润嗓音改变音色,我花大价钱专门为你买来的。”
昀皇贵妃没有接,脸上浮现一层铁青:“你是在侮辱我吗,那些歌伶用的东西居然也敢拿来给我?”
“我要是想侮辱你,还用得着花钱吗?”
“真的是你买的而不是找人做的?”
白茸等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么问,气道:“别把你自己的坏心思安到别人身上,我倒是也想像你似的在药里掺点东西,让你也来点后遗症,可我找谁去弄啊?我要有那本事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弄死了。”
昀皇贵妃对这番言论没有任何表示,无意识地抚摸脖颈,略微凸起的伤痕让他对那天的事仍心有余悸,进而又联想到最近的传闻,看对方的眼神中露出深深的怀疑:“他们说你早就有了思明宫的把柄,却秘而不宣,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早一步拿出来?”
白茸无所谓道:“不为什么,因为东西在我手里,我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就什么时候拿出来。”
“你……这是在报复……”昀皇贵妃说多了话,伤口又疼起来,声音被逼得更尖更虚。他动了动身体,却始终没能挪动寸余,只得又靠回床头,未施粉黛的脸上充满恨意。
白茸抱胸而立,看向他的眼中饱含轻蔑和讥讽,一开口吐出满嘴的快意:“我就是在报复。但你也必须承认,是我救了你的命,解了镇国公的围。要没有我,你全家还在吃牢饭呢,我是季家的救星。”
昀皇贵妃冷笑:“我感谢你。”那表情语气好像在说,你怎么不去死……
“不需要,你该感谢老天爷让你活了下来。”白茸装看不见他的气愤,将小瓶放到床头柜上,语气缓和许多,“看在你我还是盟友的份上,我真心劝你把药吃了。不管是哪儿产的,只要能治病疗伤就是好药。除非你想用这副嗓子去向皇上问安,去向颜梦华宣旨。”
提到那三个字,昀皇贵妃失神的双眸终于亮起来,一把抓过小瓶,仰头吃下几粒药丸。那药也不知是什么方子做的,清香冰凉,滑下嗓子的瞬间服帖住火烧火燎的伤处,再试着发声,竟奇迹般的比之前要舒服多了。几乎瞬间,精神又抖擞起来,他问道:“颜梦华最后怎么样了?”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还在思明宫软禁,静候处置。”
“皇上打算怎么做,没跟你透露吗?”语气显得很失望。
“并没有。事实上,自从那日我离开深鸣宫到现在,还没见过他。他应该也在忧虑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吧,毕竟马上就到朝贡的时候,若现在处理,恐怕得当众和使团交涉。”
“交涉就交涉,他害怕灵海洲那帮蛮夷不成?”
白茸道:“他怕的是自己脸上无光。”
昀皇贵妃道:“所以又是拖字诀,然后不了了之?那可不行,这一次必须彻底弄死他,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所以咱们得再加把劲儿,可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退缩,得有人推皇上一把。”
昀皇贵妃道:“你想让我去说?”
“你是苦主,你去最合适。皇上心软,一见你脖子上的伤肯定不会再对颜梦华犹豫。”
昀皇贵妃却道:“你把我看得也忒傻了些,皇上已经对去年疫病之事起疑,我再去他面前露脸简直就是提醒他这件事还没处理。你想来个一石二鸟,把颜梦华和我都处理掉,想得美!”
白茸被说得哑口无言,暗想,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的计策。事实上,他虽厌恶季如湄,巴不得他倒大霉,可经夏太妃提点,也觉得留着他有好处,因此是真心想帮他一回。岂料季如湄以己度人,把别人想的跟他一样不安好心,这让白茸觉得好心当成驴肝肺,受到冒犯。
“所以你更要去,与其等他想起来,不如主动些。”白茸语气平静,并没有表露出心中不满。
“主动干嘛?”昀皇贵妃神情冷漠,“主动请罚吗?你是还嫌我不够倒霉,非要皇上把我打入冷宫才高兴?”
白茸不屑:“我没你想的那么坏,你去见皇上就是去掌握主动权。现在章尚宫迫于我的压力,不承认所有事,但他自己也不干净,颜梦华抖出他很多事,保不齐哪天也会迫于其他压力把你供出来。”
“你想让我灭他的口?”
白茸哑然,更加鄙视对方,开口道:“你除了害人就不会别的吗?”
“那你说怎么办?”昀皇贵妃态度生硬,公鸭嗓似的声音又回来了。
“目前局势对你有利,因为章尚宫虽然涉嫌诸多违规,但现在仍然是自由之身。皇上没有下令将他如何,所以他依然还坐镇尚宫局。当然,他忐忑的心情可想而知。而这个时候,你过去慰问一下,帮他一把,这天大的人情就算是给出去了。只要他不松口,你就没有后顾之忧。章尚宫虽说是太皇太后提拔起来的,但为人精明,经此一事,想来也该明白为谁效力才是上策。”
昀皇贵妃道:“那倒不如让他下去,把苏方换上。”
白茸也想过这个问题,答道:“想法是好的,但苏方在尚宫局没有实差,虽然有能力,但人情往来还欠些,他若主事,底下的人会听?再说他跟你关系密切,万一以后出点什么事,一来撇不清关系,二来你忍心把这么忠心的人舍掉?”
昀皇贵妃坐久了,有点头晕,手搭在额头上,闭上眼。
白茸继续:“再说,皇上还季氏清白,你不该去谢恩吗?”
“他不信任我,猜忌我,把我逼到这步田地,到头来我还得感谢他?”昀皇贵妃睁眼,盯着帐顶发呆,叹道,“还不如真死了好。”
“他的猜忌和不信任来源于颜梦华。想想以前,皇上多信任你,多爱护你,难道那份美好不值得你再赌一把?相信我,在这件事上,皇上有愧,所以只要章尚宫跟你一条战线,你就绝不会被问责。”
想到以前的美好,再看看如今,昀皇贵妃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怒火重新被点燃:“好吧,那就依你。我的事,我来处理。你现在首要任务就是保证那贱人必死无疑。”手狠狠砸向床面。
“放心好了,我比你还着急。”
这时,有宫人来报称暄妃和李嫔来访。白茸站起来,说道:“那我先走了,你继续接客吧。”
昀皇贵妃听了嘴差点没气歪,这都什么词啊,让人无端想起青楼里的倌儿。他瞅着白茸的背影,抄起桌上小瓶就要砸,可就在即将扔出去的瞬间,手心忽又抓紧,将那瓷瓶捂在胸口。
那可是能治嗓子的药,怎么能扔呢,这么想着,连同那句刺耳的暗讽都不觉得冒犯了。继而又想,白茸不过是没上过学的野小子,能粗略认得几个大字已是上限,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他说出多文雅的词汇?
正想着,暄妃和李嫔走进来,几声哥哥叫得甜腻腻的,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们仨之间有什么暧昧。
他懒懒地说上几句,觉得困倦,正想打发他们回去,暄妃献宝似的翻出个小口袋,倒出一张绘有梅花图形的红色细长花钿。
“这是什么?”他拿起来细看,这张花钿比普通花钿要大,纹路精美,边缘部分还用金粉勾勒,显得十分贵气。
暄妃指指脖子:“就……贴那的……”
他明白过来,这是遮瑕用的,将那花钿调了方向遮住脖颈处的伤痕。李嫔端来镜子,对他道:“这么一看,真是浑然天成。”
他自己也很满意,对暄妃道:“还是你有心,这么大个儿的还很少见呢。”
暄妃得了夸奖,喜形于色,凑近道:“我昨日去教坊司办事,正巧看见舞伶们在试妆。您也知道这些人经常露胳膊露腿的,难免身上有几处瑕疵,他们用的就是这种大个儿的花钿。然后我就想,哥哥脖子上也有伤痕……”话没说完,身旁的李嫔忽然推了他一把,仔细一瞧,才发现皇贵妃脸色青得吓人。
“呃……那个……”暄妃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只听昀皇贵妃哑着嗓子道:“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拿我当舞伶?一个个的都反了天,用歌伎舞伎羞辱我,当我是纸老虎吗?”
暄妃听得一愣一愣的,大气不敢喘一口,缩缩脖子,战战兢兢道:“哥哥息怒,是我说错话了,都是我的错。”李嫔更是殷勤,又是揉肩又是捶腿,说了不少吉祥话,跟个小厮一般忙前忙后。
昀皇贵妃被伺候舒服了,心情也好起来,又照了照镜子。那花钿的确美丽,不仅遮住伤疤,还显出脖子更加细长,于端庄中生出几分妩媚。他道:“倒是挺漂亮,再多弄些花样来,换着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一睁眼见俩人还没要走的意思,不禁问道,“还有事?”
“哥哥还不知道我去教坊司干什么去了吧。”暄妃表情神秘,压低声音,“是皇上命我去的,让我跟教坊司的司籍说一声,加个名字进去。”
昀皇贵妃来了兴趣:“加谁?”
“您绝对想不到。”
“他准是看上谁了,想把人用这种迂回方法弄进宫来。”
暄妃挤挤眼:“是如昼,加了他的名字进去。”
“他这是要干嘛?”昀皇贵妃警觉起来。
“不光加了名字,而且日期也颇有意思。”暄妃道,“入籍时间是咸元三十年六月。”
“皇上继位前三年?”
暄妃道:“我有个猜测,入籍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应该就是入东宫册。毕竟要脱离贱籍的话,从教坊司选送出去是最名正言顺的。”
“他这是要给如昼正名,想给一个真正的名分?”
暄妃道:“应该是这样,教坊司都是清白身子,一招被选中就能直接脱离贱籍,比外面那些青楼楚馆不知强上多少倍。”
“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
昀皇贵妃道:“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昼就是被追封皇后,也是个死人,怕什么?”
暄妃当然不怕,只是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所以才说与昀皇贵妃听,此时见人似有不悦,便起身告退,与李嫔急匆匆走了。
昀皇贵妃把章丹喊进来,递给他小玉瓶:“照着这个去善音坊再买些回来。”然后又吩咐更衣,穿上新裁的数重华衣锦裳,戴上最炫目的首饰和典雅的配饰,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尚宫局了。
***
毓臻宫内,白茸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看举报信。一摞一摞的,全是各局各处呈报上来的关于昙贵妃做过的不为人知的暴行。其中夹杂不少私人事件,真真假假,颇有墙倒众人推的意味。
不过在这其中,有一封匿名信引起他的注意。那上面指出思明宫曾有过人口失踪之事,还特别提到专门调查此事的尚宫局赵典计从思明宫回来不久便暴毙,暗示这两者之间有着极强的联系,最后希望昼妃能主持公道,彻查思明宫,以告慰逝者之灵。从头至尾用词流畅恳切,字体端正,可见写信之人是有一定文化的。
他看反复看信纸,又闻了闻墨迹,都是很普通的东西,推测不出身份。
然而这件事的确很有意思。瑶帝迟迟不下决定,固然有牵连朝政的原因,可也更有主观上拖延的想法,这几日对他的避而不见也是因为害怕他谈及对昙贵妃的处置问题。
他捏着那张纸,心里乐开了花,要是这个时候从思明宫里再找出些触目惊心的东西来,瑶帝恐怕就再无借口拖延了。
想到此,他让玄青特意点了十几个精壮之人,又叫上慎刑司陆言之等上下二十多人,拿着铁锹铁铲等工具,浩浩荡荡来到思明宫。
昙贵妃正在屋中看书,陡然听见这么多人闯入院中,心中大怒,急走出殿,说道:“白茸,你要干什么,在皇上降旨之前我还是贵妃,少在我面前撒野,滚回你的毓臻宫。”
白茸对这番攻击性的言语毫不在意,扬声道:“有人举报你残杀思明宫宫人,并把尸体埋在院中。”
昙贵妃下意识道:“杀了哪个?”
白茸表情复杂:“哪个?”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很可能杀了不止一个,厌恶道,“你简直……”对身后的人说,“全挖开,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宫人们得了命令,在院中开始大干起来,这挖挖,那看看,草地被破开,植物被掀翻,已经开花的迎春被砍得七零八落,地上落满黄花。
昙贵妃冷眼看着,一句话不说,直到有人开始在树下刨坑,才转回殿中,关上门。他靠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很快有人发出惊叫,接着,是更多人的惊呼与骚动。
他无所谓地笑了,拿出一个纸包捏在手中。
门再度打开,骚动瞬间静止。树下,有个两尺见方的深坑,陆言之和白茸站在深坑边缘,周围散落着不少人。
他走下台阶,在那些或惊恐或讶异的目光下,来到白茸身侧,说道:“你这案子断得真轻松,这么快就找到失踪人口了。”
陆言之从上方大致数了数,大概五六具腐尸,骨架都散开,腥臭无比。其中有三具尸体白骨化十分严重,可以推测死亡时间更久些。更为惊惧的是,有一具骨架形状瘦小,看起来很像是还没长开的少年。“昙贵妃是否该解释一下?”
“他们死了,我给埋了,就这么简单。”
陆言之道:“宫中是有严格规定的,六局之人若有殒命的一律由六局各管事到慎刑司报备,查验无误后方可收埋。隶属于各宫的宫人也是如此,换句话说,思明宫死了人,甭管死的是谁,因何事死的,都得跟慎刑司说一下才是,断没有私下埋掉的道理。”
昙贵妃背靠树干,满不在乎:“一个奴才罢了,也至于我专门去慎刑司说一声?”
陆言之看看四周,腰挺直了些,说道:“贵妃此话差矣。虽说我们做奴才的卑贱如草芥,可到底不是真的草芥,就算再贱也是一条人命。说句大不敬的话,纵使皇上要处死宫人,也总归得有个正当理由,不能胡乱砍人。”
白茸忍住恶心,一指坑底,对昙贵妃道:“陆总管说的对,你杀他们总得有个理由。”
“杀?”昙贵妃摇头,“他们得病死了,跟我可没关系。”
陆言之指着其中一具七零八落的尸骨,说道:“得的什么病,能在骨头上刻下深痕?”
昙贵妃哼了一声,手指穿过披肩长发,眉目妖冶,说道:“得了……让我不高兴的病。”
眼前的尸骨令人不忍直视,白茸撇过头:“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你那么想知道,不如亲自问问他们去?”话音未落,昙贵妃突然向前跨出,双手探揪住白茸衣服就往坑里摔,接着快速掏出一个纸包,挥手就往里扔。千钧一发之际,玄青反应过来,一抬手肘直击肋下,昙贵妃疼得弯下腰,纸包也掉了下来。
玄青道:“贵妃如此执迷不悟,就不想想灵海洲吗?”将纸包捡起来,刚要打开,突然听到:“别打开,快扔了!”抬头一看,正是秋水。
“那是黑硫粉,有剧毒,还能瞬间腐蚀血肉,千万不能碰,沾上一丁点儿人就死了。”秋水都不敢看那纸包,就那么缩着脖子,躲在墙角。
这时,白茸已被人从坑里救出,脸上手上皆有擦伤,不少地方不仅渗血,更沾有泥土和遗骸上的脏污,狼狈不堪。他坐在地上,不停地干呕,全身都附着腐烂的味道。“颜梦华!你真是恶毒至极!”
昙贵妃从地上爬起,整理好衣衫,狞笑:“你早该如此,只配和尸体烂在一起。”
玄青帮白茸脱下外衣,低声道:“主子先回去吧,得好好清理一下才行,这里让陆总管负责就好,相信他会处理得当的。”
白茸被熏得够呛,一想起刚才那惊魂时刻就想吐出来。简直不能再恶心!当他与那颗稀烂的脑壳近距离接触时,都能数出那里面有多少条白花花的正在蠕动的蛆虫。这时,从衣领子里掉出一条肉虫,正落到手背,他啊了一声,又脱掉一层中单,再顾不得昙贵妃,带着人赶回毓臻宫。
直到坐到浴桶里,用热水上上下下清洗了三遍之后,他才觉得舒服些,裹着浴巾出来后对玄青道:“真没想到,他居然死性不改,当着众人的面害我。”
“不仅如此,还要拿毒粉毁尸灭迹。”
白茸发狠,目露凶光:“就该把他剥皮抽筋,扔到坑里活埋。”
玄青正给他涂抹湿润肌肤的蜜乳,听他如此说,手中一停,问道:“您是认真的?”
白茸一愣。
其实他是真的想这么干,要不是那只恶心的虫子掉出来,他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再没什么比看着宿敌在肮脏的坑中结束一生更能令他感到开怀痛快的事了。然而,也正是因为那条蠕动黏腻的虫子让他把这句话吞回肚子,不至于受到瑶帝的质疑。现在回想,比起一时的报复,他更愿意让颜梦华亲眼目睹他自己的死亡。就像他曾在碧泉宫与昀皇贵妃说过的那样,他要的不仅仅是结果,更要过程,要颜梦华真真正正死在瑶帝的谕旨之下。
想到此,他泄气道:“有时候我真瞧不起自己,就会嘴上说说,不敢真做。”
玄青笑了,继续为他胳膊上涂抹琥珀色的油脂:“这是常态,绝大多数人都这样。那些说到做到的,不是真正的伟人就是十足的疯子。”
白茸也笑了,摸着滑溜溜的胳膊腿儿,说道:“那我还是做个普通的凡人吧。”
玄青道:“那您恐怕要失望了,因为您注定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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