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9 堕神(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月色很美。
从城墙上看,更美。皎洁的月亮如玉盘装点墨蓝色的天幕,繁星仿佛无数冰晶。
白茸望着天空,回忆起在钦天监穹顶看到的“夜空”,说不清哪种更明亮。
他要真是神君仙人就好了,定要登月一览,看看那传说中的广寒宫,再把瑶帝接上去,省的他朝三暮四。
下方,持续的呼喊声搅了飞升的美梦,他低下头俯瞰人群,挥手示意。
月光洒在身上,为他增添一分圣洁端庄。风一吹,宽袖舞动,恍然真飞起来。
人们在城墙下方的广场上整齐排列,跪拜行礼,口中虔诚地呼喊着“请靖华真君赐福”,试图让白茸把他们也接到天宫享福去。
白茸沉浸在被神化的荣耀之中,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脑子却还有点懵。
半个时辰前,中秋宴会接近尾声。暄妃生怕瑶帝忘了邀约,起身敬酒。瑶帝此时已经微醺,搂着白茸说了些话后紧跟暄妃走了,走得三摇四晃,活像个被人牙子迷晕了头的孩童。白茸对此无话可说,跟着人群一并散去。刚出比邻殿,就见有人来报,称宫城之外有民众聚集,希望在月圆之夜获得靖华真君的祝福。他拿不定主意,询问昀皇贵妃的意见,后者沉吟片刻,说道:“这么晚了突然涌现大量民众,确实蹊跷。可也不能把他们直接轰走,一来皇上曾言中秋之日不设宵禁,民众可自由行动;二来,人家是为了靖华真君来的,贸然赶人会坏了靖华真君的名声。而且你不现身,恐怕他们不会离去,不如站在城墙上挥挥手,权当祝福。”
如今,现身了,挥手了,人们却更狂热了。借着火把,白茸隐约从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眸中看到些许野蛮的光,好像他是某种圣品,要被分食。
他有些害怕,不禁往后退。退到阴暗处,玄青扶住他,问他要不要回去。
此时,城墙之下又传来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唤。那声音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向城墙扑来,撼动地基。
“请真君赐福!”
“靖华真君,请您保佑我们!”
民众们喊着他的名字,一声声呼唤充满崇敬与期待,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心尖上跳动。那些在西市长街上没有受到赐福的人们,此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挥舞手臂,拼命踮起脚尖,试图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让自己显露出来。希望能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让神君也为自己说出那充满神奇力量的祝福。
就像上次那个被祝愿的孩童一般。家里接二连三出现喜事。先是孩童的父亲被雇主提拔成工长,涨了月俸;接着,孩子祖父身上的顽疾也被治愈;更让人艳羡的是,那孩子已被一位颇有名望的先生看中,提前定下要收他为学生。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真君的祝祷。
“请真君赐福!”
“请真君赐福!”
声势越加浩大,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白茸耳膜生疼。
他的身子变轻了,仿佛要被那呼唤抛向天空。几乎一瞬间,他忘乎所以,双腿不受控制地再次来到城垛边,探出身子向下望。
叩拜此起彼伏,人们虔诚地仰望着,膜拜着。而在这一众人头攒动之中,有个幼小的身影尤为显眼。
是那个孩子。
当男孩儿被父亲扶着,缓缓地抬起头时,那纯真甜美的笑脸就像春天盛开的花朵,一下子摄住白茸的心魄。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那粉嫩的小脸就像刚从树上摘下的水蜜桃,粉雕玉琢,活脱脱一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瓷娃娃。
此时,白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柔情,看着孩子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他想到也许这辈子都无法拥有子嗣,心中不禁泛起酸涩的怨念,同时越发抑制不住想去抱一抱那小娃娃的冲动——很久以前,他嗣父曾说过,如果久未承孕就抱一抱别家的孩童,孩子身上有珠胎遗留下来的特殊气味,有助于结孕珠。
他欲出宫城,玄青见状连忙伸手拦住,急道:“外面可不比宫内,都是些粗鄙之人,万一一个不小心冲撞了您,那可如何是好……”
“我就是想看看那孩子,不会用太长时间的。再说了,你们这么多人跟着我,能出什么事。”白茸不以为然,轻松道,“你看上次不就挺好嘛。”
玄青哑然,招手让所有人都跟上,又拉过一人低声吩咐了一句。
城门打开,白茸被簇拥着走到外面。
激动的民众一拥而上,全围了过来,朝他齐齐叩拜,场面如同众星捧月。白茸挨个抚摸这些人的发顶,口中念念有词。他祝愿一个灰衣老者长命百岁,那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顿时闪烁亮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祝福一个白衣青年家财万贯,那人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对每一个人说的话都不相同,搜肠刮肚地把世间所有祝福都倾注在这些民众身上。
他在人群中缓慢挪动,那些人亦跟随他挪动。他仿佛水中的浮萍,无论漂向何方总有一群鱼儿追随,寻求护佑。
面对一张张亲切的笑脸,他比上一次更加飘然,更加心满意足。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跟身后的人拉开距离。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回头一看,玄青和雪青已经离他有十几丈远了,随行的宫人侍卫们也被人群冲散,像一盘散沙。他看到玄青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什么,可是周围的嘈杂声实在太大了,根本听不见。杂乱无章的感激和赞美令他头晕目眩,掉进人海漩涡里。
忽地,他感觉有人碰他身后衣领。转过身,只见粉嫩的小娃娃正冲他笑。
他找到那男孩儿了。
他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脸蛋儿,顺势抱了过来。孩子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垂吊一枚尾戒——正是他送出的那枚戒指。
小男孩儿的出现令他忐忑的心平静下来。他微笑着想对孩子再说些祝愿,却见那孩子嘴唇玫紫,呼吸有些急促。他上次看时就觉唇色有异,当时以为是涂了带颜色的润唇口脂,今日细看才意识到那不是口脂的颜色。
是病。
孩子的父亲满怀希望地说道:“上一次真君显圣,治好了一位嗣人的心疾,我这孩子也有心疾,还请真君施法,救救我儿。”
白茸有些愣神,手心渐渐析出薄汗,怀中的孩子变得越来越沉,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把孩子往下拽。他下意识抱紧,心里乱乱的。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努力调动起面部肌肉,形成一个看起来很真诚的微笑,镇静道:“人之疾病各不相同,令郎的病需要的时间长些。你若信我,我就把孩子抱回,悉心调理数月,定能治好。”
孩子的父亲摇头:“等不了那么久,大夫说他最多只有一个月可活。还请真君现在就施法救人。若能救活我儿,我愿当牛作马供真君驱使。”语速极快,语气迫切。
旁人看到此景,也纷纷说道:“请真君救救那孩子吧。”
然而白茸只是抿着嘴,垂着眼眸不看任何人,根本不敢开口。他表面上很平静,似乎在思索,可实际上内心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完全不知所措。
他不想承认一切皆是子虚乌有,不想告诉那位父亲之所以能涨工钱是因为他要求雇主这样做,孩子之所以能被有名的学者看中也是经人授意。
他不敢承认,唯有缄默硬扛。
然而绝望的父亲被他的犹豫和沉默激怒了,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抓住小手捂在心口,表情渐渐冰冷,眼神中多了一丝怀疑与嘲笑:“真君为何不说话,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此话一出,白茸身上一哆嗦,勉强道:“并非诓骗,实在是令郎病得严重,需要特殊疗法。”
“何为特殊疗法?”语气生硬。
“需得沐浴焚香,向上神祝祷,祈求……”
“够了!”男子大声喝止,“请现在施法。就像上一次那样,让断肢重新生长,让烂疮立即痊愈!”
“时机不对……”白茸试图解释什么,可有些话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口,因而只能愣愣地注视前方,眼神空洞迷茫。
男人受够了推诿,朝人群高声喊道:“你们都被这骗子骗了。上次他在长街上所做的一切都是混淆视听的障眼法,装神弄鬼而已。其实,他什么都不是!”
他的话就像巨石入水,瞬间打破平静。同时,也在白茸胸膛破开个窟窿,心拔凉拔凉的。
一切全完了。他想。
人们安静下来,看着他们,表情木讷,宛如被冰冻住,成了一具具冰雕。
白茸不敢再待下去,准备离开。可人群已将他包裹住,密不透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他被完全隔绝了,只有长出翅膀才能逃出去。
面前,男人还在慷慨激昂地控诉他的欺骗,每一句话都像一片利刃,把他削得鲜血淋漓。他又惊又怒,恨不能捂上耳朵,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被人拉下神坛。
“你才是胡言乱语!你有什么证据就这样乱说话?”他积攒起所剩不多的理智和勇气,压制住愤怒与不甘,努力让自己的面庞看起来镇静而淡然。可如果他有面手镜,就会发现此时此刻他的脸颊通红,嘴唇抖动,好像被扇了巴掌。
“如果你真是神明下凡,附体重生,那就施个术法救救孩子。”男人盯着他,目光凶狠。
人群中有人附和:“真君神通广大,为何不愿施法,难道真的是招摇撞骗的神棍?”声音极其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邪恶。
白茸找不到说话的人,又不愿面对男人,无奈抬头。夜色浓重,圆月已被乌云遮住。四周不知何时点燃几支火把,些许光亮并未让他感到安全,反而令他更加慌张,让凌乱的几欲飞走的神魂无所遁形。
他从未这样厌恶过光明,几乎要抬手遮住光线。
寂静中,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是玄青的声音。接着,又有一声惊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无暇去管。
就在惊呼落下之际,人群像蛆虫一般蛹动起来,慢慢朝他围拢。他们的眼眸不再空洞无神,而是充满恨意。
他急道:“我说了,孩子跟我回宫,我会在那里施法。可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但你不能这么逼迫我,你要搞清楚,我不仅仅是靖华真君,还是皇帝的贵妃。”说完,但见男人眼中只有冷酷和麻木,旋即意识到其目的从始至终都不是治病救人。想到这里他更加恐惧,试图拨开人群,不料刚一转身,手臂就被抓住。
“真君也好,贵妃也罢,若你不肯即时施救,我倒有个法子能救我儿性命。只是不知你愿不愿帮我?”
白茸看了那孩子一眼,大人之间的争端并没有影响到小家伙,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他。
“什么法子?”他下意识问。
“既然你自诩得道真仙,又是昊天上帝的神侣,那么取些心头血做药也能消百病,延寿命。我相信,以真君的仙体出点儿血应是无碍。”男人咧嘴一笑,周正的轮廓近乎扭曲。
白茸惊悚万分,从对方那不怀好意的笑里察觉到这绝对不是一句玩笑。
就在这一刻,一只手伸过来,用力掀走他头上繁复的金饰,半截头发瞬间垂落。可他没工夫管头发,哗啦啦的脆响唤醒更多人的恶念,不知谁嚷了一句:“看啊,他身上有那么多金银珠宝,可我们却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犹如水滴溅进油锅,炸出更加刺耳恐怖的讨伐。
“喝他的血,我们也可以得道升仙,穿金戴银!”
“剜出他的心,煲汤喝!”
白茸惊骇颤抖着:“你们……疯了……”话音未落,十几只魔爪已伸到眼前,解扣子,拆首饰,嘴里叫嚣着分辨不出的各种俚语,更有人拿出明晃晃的匕首。
他被推到地上,身体遭受无情的殴打、踢踹。颈上垂挂的璎珞项圈被拽断,琉璃珠子落得到处都是。衣服被扯烂,镶缀的宝石和水晶被用力揪掉,手上的戒指也被粗暴撸下。他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娃娃,被一点点拆解,一点点毁灭。
他叫喊着,请求人们停手,可那些人就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好像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他被压在地上,看着无数双眼睛,忽然想起这恨意从何而来。
这熟悉的眼神曾藏在天仪殿中方首辅的眼里,藏在赤园门前冯嗣君的眼中,甚至还可以追溯得更远一些,直白地嵌在望仙台上濒死的颜梦华的眼窝。
那是不死不休的恨啊……
他害怕得闭上眼,蜷成一团。
这时,一双干枯的手伸到面前,食指一勾,把隐在衣襟里的金链勾了出来。“呵呵,他还有宝贝呢。把他扒光,听说他们这种人私处也是要戴金锁的。”
他被这句话吓得眼睛大睁,并且不合时宜地想这种尴尬的谣言到底是怎么流传出去的。他太过惊讶,以至于忘记护住脖子,只觉后颈一阵辣痛,金链被生生扯断。他倒吸一口凉气,而那手的主人则捧着断掉的金链嘿嘿笑,脸上的皱纹被挤得更深了。
他认出那人,就在两炷香前,他还祝他寿比南山,而现在只想诅咒他去死。
那是瑶帝送他的项链!
他们怎么敢?!
“还给我!你这老不死的!”愤怒令他爆发出一股蛮力,甩开其他人扑过去。可他还没够到那人衣角,就被拽住脚踝,摔到地上,旋即脸上挨了三四拳。他尖叫着,半是恐惧半是愤怒,将头上仅剩的一根用来别住碎发的素钗拔了下来,猛然挥手击出。离他最近两人被钗子划伤,倒退几步。趁此工夫,他得以爬起来。
手中的钗子在滴血。
人们再度围拢过来,虎视眈眈。
有人喊道:“看啊,他原形毕露了!”
又有人叫道:“他要杀了我们。”
接着,传来更多的叫声:“他伪装成神,实则是妖精!”
“正因为他,今年才有那么多灾害!都是他弄的。”
“他有那么多好东西,却不分给我们,让我们受苦。”
“他是亡国的坏种!”
“妖妃!”“妖精!”“杀了他!”“打死他!”……
白茸惊恐地看着他们。距他从宫城出来只有半个时辰,而就在这短短时间之内,他从高高在上的神祇变成了过街老鼠。
“你们不要听信谗言!我是……是……”他望着那些人,再也编不下去了,恍然意识到在这苍茫大地上他其实什么都不是。这种无力感令他疲惫,手臂渐渐放低。当那细小的钗子不再具有威慑力时,新一轮的暴动又开始了。
耳畔,无数声音在叫嚣。
“杀了他!”
“杀了他!”
他喊救命,喊玄青,喊皇上,可一个人的声音怎能抵过万千呐喊。他被人海吞没,绝望而无助地任由每一个人在他身上虐打踩踏。
渐渐地,他快窒息了,再也喊不出来。然而人群依旧如可怕的蝗虫,不断叠加,企图在他身上咬一口。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呼啸而来的风声从头顶掠过。
几乎瞬间,倒下一片人。
接着又是一片嗖嗖哨音,人们惨叫着,抱住头逃窜。
他又能呼吸了,躺在地上仰望。高高的城墙上是一排弓箭手,呈拉弓姿势,随时射出长箭。
接着,他听见城门打开。
他忍着疼痛坐起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尸体,横七竖八一个压一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民众此时如丧家之犬,被赶来的御林军用刀指着、架着,眼中惊恐又无助。
他们被绳索牢牢捆住,跪在地上,嘴里叫着求饶的话,只字不提都干了什么。
直到此时,玄青和雪青等人才从后面赶过来,众人衣衫凌乱,雪青嘴角甚至挂着血。
“你们怎么才来呢……”他缩在玄青怀里,不住地打哆嗦。
玄青心疼地拨开他的长发,只见脸上青紫交加,颧骨肿得厉害,额头还破皮流了血。他扶他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就见从城门处又来一人,大步流星,英姿飒爽。
白茸看清来人,推却玄青的搀扶,跌跌撞撞跑过去。
“陛下……”他站在瑶帝面前,喘着气,几乎直不起腰。
瑶帝一见那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子,本就高涨的怒火立即直冲天际,恨道:“都是一群养不熟的暴民!贵妃给你们减免赋税,你们却恩将仇报,若是这样,你们也就不用减免了,直接去阎王那里交人头税吧。”他拿过御林军手中的刀,依次从跪着的人面前走过,每走过一人,挥下一刀。相应地,便是人头落地。
白茸跟在他身边,从没看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从断掉的脖颈处喷溅的鲜血如赤色暴雨,将瑶帝淋透。那张英俊的面孔已染成红色,黑红的血迹正顺着坚毅的下颌往下流。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亦有血迹,他们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嗜血邪神。
成排的人发出临死前的哀号,哭诉喊冤,声称不知发生何事。那些人一面求饶一面被斩首,头颅滚到不远处,眼睛还瞪着,嘴巴张成一个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铁锈味,血水几乎漫过脚背。
就在这嘁嘁喳喳声中,有个声音大喊:“他们说得没错,你不是靖华真君,你是妖魔!真正的神明岂会残害无辜?”
白茸斜眼,正是那扯断金链的灰衣老人。
“是你们想杀我!”他出离愤怒,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祝福了我,后面的事一无所知。有道是不知者无罪。”老人仰着头,声音嘶哑,面容扭曲仓惶。
白茸脑中闪过刚才惊悚一幕,心有余悸。真神与假神,他现在根本不在乎,只想逃离这恐怖地方,远离伤害他的人,杀光伤害他的人。甚至于,如果做邪神可以呼风唤雨,那么他愿意当。
他说道:“我本来可以饶了你,但你弄断了我的金链。罪无可恕。”他看了一眼瑶帝,后者显然才知道项链之事,面容极尽扭曲。他夺过瑶帝手中长刃,刀锋从那老者的胸膛划过,剖开一道血口。“给你留个全尸,我祝你下辈子长命百岁。”
老者倒在地上,呻吟数声后不动了,紧握的手松开,掉出半截金链。
白茸丢掉刀要去捡,瑶帝拉住他:“算了,不要也罢。”
“可那是贤妃的东西。”白茸从尸体上又搜出另一半链子,将它们交给身后的玄青,“故人遗物,一定要收好。”
瑶帝拿出手帕给他擦脸,又把自己的脸庞擦拭干净,吩咐将剩下百余人收押审问。
白茸忍着强烈的血腥味在尸体中穿梭,来回看过两遍后,没发现那个带孩子的男人,却在一具尸身之下看见一只白嫩的小手。
他弯腰摸了摸,冰凉。
他把盖在其上的尸体推开,孩子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应是混乱中突发心疾而死。他把尾戒拿了下来,攥在手心,为孩子默默哀悼。
多好的宝贝,为什么不知道珍惜呢。
他徐徐长出一口气,如果那孩子的父亲同意他把其子带入宫中该多好,刘太医妙手回春,一定有办法治疗。
接着又后知后觉想到,如果一切都是预谋,那么孩子也是其中一环。他们知道他生育有碍,极其渴望孩子,所以安排了一个孩童把他引诱到宫城外。很可能在西市长街上,就已经做饵钓他。方蝶在明,孩童在暗,双重保障。
“找具小棺材来吧。”他对瑶帝说,“今日之事,唯有这孩子甚是无辜。”
瑶帝将他紧紧拥在怀里,说道:“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没事就好,朕一听说你出事,魂都吓没了。”
他们留下一队人马清理现场,然后一起回了银汉宫沐浴更衣。
两人皆劳累不堪,白茸更是心力交瘁,宛如大病初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困意,城门外的种种画面依然停留在各自脑海。
二层小阁楼中,瑶帝盘腿坐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白茸枕在他腿上。瑶帝小心翼翼地给伤口上药,皎洁的月光从窗户洒下,将他们的面容化作一片冰。
“还是要让御医看看才行,朕又不是大夫,如何判断伤情,再说你身体本来就不好……”瑶帝说着,用棉巾沾了药粉抹在额头的伤处。
白茸嘶嘶吸了几口凉气,压下胸口隐痛,说道:“可我不想见别人,现在只想您陪我,只要您。”
瑶帝实在拗不过,无奈道:“也罢,等明天刘太医上值再来给你看看吧。”
“不如让他学生陈医官来,我们有过几次接触,陈医官在治疗外伤方面很有心得。”
“好,就依你。”瑶帝抚摸白茸柔软的长发,柔声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你会在外面?”
白茸缓慢坐起身,一边喝着温热的蜂蜜水一边讲述始末。他握住玻璃杯,饮下最后一口,说道:“事态发展太快,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只用两三句话就能把人们煽动至此?明明他们之前不是这样的,他们上一瞬还在膜拜,下一瞬就要杀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瑶帝道:“确实奇怪,也许是用了什么法子吧。而且人们不会自发到宫城外集结,一定有人组织。你也真是的,黑灯瞎火就敢出去,都不想想会有危险吗?”
白茸听出埋怨,小声道:“我哪知道他们安的是坏心思呢,我本来是不打算下去的,可……”想到那个笑成花儿一样的孩子已经枯萎,再也说不下去,心里既委屈又愤怒。
“罢了,吃一堑长一智。这件事单思德会调查清楚的,你说的那个人也逃不掉,单思德的人正和御林军一起全城搜捕,遇上可疑人员一律拘捕至御囿。”
“抓到他以后我要见他一面。”白茸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不是那孩子的父亲,如果是,为什么要把孩子卷进纷争中来,又为何轻易丢弃。”又想起曾派人调查过那人,把人名住址说出。
瑶帝点头:“放心,朕会交代单思德的。”
白茸又道:“其实根本不用调查,肯定是方胜春干的。”
“朕知道,但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他,朕没法拿人。”
“我看方胜春是疯了,都不管御囿里的冯喻卿了吗,就不怕我报复他?”
“也许他正不想管呢,咱们算是帮他的忙了。”
白茸一说话脸颊就会疼,而疼痛令人清醒。
他清楚自己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世家联姻,能有多少感情可言。方胜春能在冯喻卿眼皮底下豢养娈童,可见二人关系有多差,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了。因此,把冯喻卿扣在御囿当筹码远不如将墨修铭扣押起来,毕竟那肚子里有方子帧的种,方胜春就是再冷漠也得想着给死去的儿子留个后。
这件事,他失策了。
“多亏陛下来救,否则我就真的死了。”他重重叹息,同时心中也疑惑,“可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瑶帝道:“幸好朕到了玉蝶宫没有直接沐浴就寝,否则真赶不及了。”
一个时辰前。
瑶帝乘御辇行至玉蝶宫,微凉的风吹散酒气,他清醒不少。
暄妃见他仍有兴致,于是又跳了一支舞,比在殿上的舞蹈更加奔放大胆,不停地摆腰扭屁股,腿劈得高高的。
瑶帝看得血脉偾张,当即赏下一盒子水晶宝石,又与暄妃两人在圆形地毯上玩起了颠鸾倒凤。
后来瑶帝累了,拉着暄妃进了被窝,刚躺下就见银朱风风火火跑进来,嚷了一句宫外有大量民众聚集。
他直觉要出事,披了衣服打算去看看,在路上又听到有人急报宫城外有暴民正在围殴贵妃,心中大骇,连忙命守城的御林军无须再行请旨,务必赶紧救人。
白茸听完,无不讽刺地想这事还得感谢暄妃,要不是那支舞又勾起瑶帝淫欲,耽误就寝时间,瑶帝哪儿能这么快赶过来救他。他看了看手上的擦伤,叹道:“陛下一定要重赏那些弓箭手,要不是他们,我就被活活踩死了。”揉了揉胸骨,里面密密匝匝地痛,又道,“还有我宫里的人,您可别又因保护不力而处罚他们。听说上次我被劫持时,您还罚了玄青。”
“都这样了还想着别人,在宫里你也算是独一份了。”瑶帝听了哭笑不得。
“那您答不答应呢?”
瑶帝扶他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说道:“你说的,朕都同意,这次就不追究了。”
他们一起在软榻上躺下,面对面互相抱着,彼此的呼吸飘至对方面庞,熟悉的气味让他们彻底放松下来。
白茸闭上眼,喃喃道:“我让陛下成了暴君,您怨我吗?”
“暴君、昏君、明君……朕现在都不在乎了,朕只在乎你,只想当你的郎君。”瑶帝轻吻白茸的额头,湿润的吻泽下是一颗狂跳的心,“不过说实话,朕那个样子你害怕吗?”
白茸倏然睁眼,半撑身子,垂眸望着床上的人:“不怕。无论陛下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怕。我也不在乎自己是真君还是邪君。”他眼中闪着最明亮的光,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清透,“妖妃也好,灾星也罢,只要能成为陛下的嗣君,我可以堕入地狱。”
“我愿陪你堕入地狱。”瑶帝仰起身子,迎向那微启的唇。
吻是轻柔的、炽热的、不带一丝色情的,是两个彼此吸引彼此相融的灵魂在世间最纯的吻。
这一刻,他们是梁瑶,是白茸,是向一切阻碍他们的势力宣战的斗士。
“明天,会怎样呢?”白茸趴在瑶帝胸膛。脑海中,那一地的血掀起红浪,把胃尖磋磨得变了形。他咳嗽几声,嘴中含着腥气。
瑶帝搂紧他,手指抚过他的额角,嗓音柔和却又充满不容忽视的决绝:“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你就是云华的日月,朕的日月。明日,依然照耀天地,依然辉煌。”
白茸仰起头,多想那日月光华现在就照耀在他身上。
瑶帝觉出他的异样,摸着他的脸庞惊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凉?”
他想笑,想说别担心,可心上翻腾起更为汹涌的血浪,不仅噎住那些话,更淅淅沥沥地化作雨丝流下来。
他听见瑶帝大叫,听见更多的人跑进来,听见玄青的呼唤,最后听见——
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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