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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荧惑之火

    细微的尘埃,徐徐的白烟。

    在垂吊的白色骨林中,一缕缕烟色穿梭着、上升着、飘散着、最后归于虚无,隐于寂静。

    郭绾跪坐于三音阁内,仰望自天而降的片片兽甲。空气中还震荡着天子怒喝的尾音,缥缈的烟气就在那颤动中飘来荡去,将神思又荡回两个时辰前的天仪殿。

    焚香、祝祷、问卜……

    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一双双手紧握着,龟甲上的裂痕延伸到每个人的骨血中。人们屏住呼吸,感受血液的涌动,准备迎接上神的圣训。

    他捧着开裂出三四条黑色缝隙的龟甲,在人们的注视下,从一个个自诩国家栋梁的庸碌之辈身边走过。他从这些人眼中看到既憧憬又惶恐的光,深知他们在想什么。同样,他也从瑶帝眼中读到这种复杂的情绪。那双隐在帝冕珠旒之后的眼正热切期盼他接下来说出的话。

    他产生出奇妙的感觉。帝国的未来正掌握在他手里,系于他唇间吐露的每一个字——不知瑶帝昨日大力碾压双唇时,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不过此时此刻,他不想未来,只想做一次郭绾,随心所欲地说出想说的话,不为神代言,只为加诸己身的不公平的命运发声。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人摆布。

    “泰祥宫第七十三代掌教道尊清扬子年事已高,无法理事,现由我坤灵子接任泰祥宫第七十四代掌教道尊,并奉上为国祈福第一贞。”他说罢,将龟甲和一封任书交于侍立在册的宫人,不等瑶帝反应,朗声道,“泰祥宫的传统,第一贞问国运、卜君道,以期上神之明谕。卜算已成,以下为卜辞。”

    他停下环顾四周,确认所有人都已凝神等待,才缓缓道:“荧出陇水,惑于紫微。”

    高大的天仪殿内,从未这样空寂过。那些铿锵的字句穿透在场每个人的心。

    他看着瑶帝,看着所有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既然想要神谕,那就给你们一个神谕。至于以后的事,神明懒得管。

    他甩动拂尘,白尾画圆,转身而去,将那一众目瞪口呆的蠢相留在身后。

    噔噔噔……脚步急躁。

    又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来了。

    他依旧仰望上空,对身后的质问毫不在意,仿佛那只是空气浮动时产生出的余音。

    “你聋了吗?”冯漾气急败坏绕到他身前,揪住郭绾的领子,把人强行提起来,恨道,“你怎么敢说那种话?!”

    “哪种?”郭绾打掉紧抓衣襟的手,毫不示弱,“你是想问我接任泰祥宫道尊一事还是问神谕的事?”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道,“我猜二者皆有吧。那我就一一回答你好了。对于前者,继任书是师尊给我的,什么时候拿出来,由我做主。在我拿出来宣读的那一刻起,我师尊自动离任,泰祥宫由我全权负责。这件事说到底是我泰祥宫的私事,与别人无关。至于后一件……我知道你也不待见墨修齐,借皇上的手除掉墨氏,你不吃亏。”

    冯漾从没这样愤怒过,抓住郭绾的手腕,使劲一攥:“我要的是白茸死!至于姓墨的,他只是打压白茸的棋子。”

    “现在一样能成为棋子。”

    “什么?”

    “你应该听说过移祸吧。要是皇上杀了荧惑妖妃,自然无恙,要是舍不得杀,那就得把荧惑造成的伤害移到别人身上。”

    冯漾盯着前方,似是在算计:“别人?”

    “亲近之人。”郭绾低头看了一眼,冯漾的手指紧紧箍住自己的手腕,几乎要露出青筋。现在,他感觉不到被束缚的疼痛,只感到从对方僵硬肌肤中传导而来的绝望。“至于如何移祸,自然是要遵循旧例。”

    冯漾仔细端详面前的人,第一次发现在那妍丽柔和的外表下蛰伏着野性的灵魂。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如此戏弄我,就不怕泰祥宫遭天火?”

    “那你得赶快了。”郭绾笑得忧伤,“得赶在皇上把泰祥宫拆掉之前放把火,否则黎山上将无泰祥宫可烧。”

    “梁瑶来过了?”冯漾问出后忽而一笑,倏然松手,怒火奇迹般熄灭。虽说现在局面不是他预先设想的,但也没有太差,稍加运作他一样能赢。但对瑶帝来说,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

    他几乎要笑出来,看向郭绾的目光不再有敌意。

    郭绾也望着他,可是那双眼却稍显迷离,正透过美丽绝伦的面庞端详另一张颇具威仪且异常愤怒的面孔。

    在他仅有的印象里,瑶帝从没发过这么大火,就连他因反抗瑶帝临幸而做出的踢打挣扎和砸坏诸多物品之后,瑶帝也只是冷着脸愤愤而走。

    可是这一次,瑶帝在他面前大吼大叫,就像一个挥动拳头的疯子,在狂暴的臆想世界中朝着敌人进攻。“当初你师尊可是同意推举白茸为勾陈之人的,现在你怎么能不认账?”此时,瑶帝的朝服还未换下,胸前的金龙张牙舞爪,帝冕前下垂的珠帘乱晃。

    “那是您和我师尊的约定,不是和我的,现在我是泰祥宫新主,自然要重新立约。再说,您有什么不满意呢?暚妃是最有力的后位竞争者,我把除掉墨氏的借口放到您眼前,您只需要斩杀荧惑,能当皇后的人就只剩下贵妃了……”

    瑶帝瞪眼怒道:“别忘了还有梦曲宫。”

    “梦曲宫重伤,伤势反复无常……”剩下的话随香气飘走了。

    瑶帝表情冷却下来,想了想:“任书是怎么回事?”

    “我是为了帮陛下才这么做的,如果我以泰祥宫弟子的名义贞卜,毫无信服力,只有我成了泰祥宫之主,才能推翻我师尊对贞卜所做出的解释。只是这推翻也不能挑着来,所以勾陈之说自然也要废止。”

    瑶帝无言以对,只骂他言而无信,叫嚣着要派人去黎山拆房子。

    “那就请工匠们赶紧启程吧,赶在冯家把泰祥宫烧成焦炭之前,将房顶掀了。”他如是说,表情淡然如水,眼波定在虚空中。

    现在回想起瑶帝临走前皱成一团的五官以及那些恶狠狠的恐吓,不啻为一个小丑的独角戏。

    眼前,冯漾早已离开。

    他扶着桌案起身,舒展僵硬的身体,再度抚摸那封让所有人出其不意的泰祥宫任命书,把它按在心口,反复回味记忆中的风雪之夜。

    师尊青扬子那苍老的面容浮出脑海。

    “皇帝与世家之间的关系空前紧张,泰祥宫夹在其中必受波及。如今双方都在施压,泰祥宫已经濒临崩溃。为今之计,为师在明,安抚住所有人;你在暗,必要时可取代我成为泰祥宫新主,这样就可以轻松毁约,重塑格局。唯有这般,泰祥宫才有一线生机。”

    他微微闭眼,不知如今的局面是否称得上“必要”,但他确实没办法了,受够了夹板气。现在终于走出这一步,那些威胁那些彷徨全飞走了,只剩下一身轻松。今日之前,他只是个不知所措的泰祥宫贞人,每日扫尘却仍旧被玷污。而今日过后,他将成为泰祥宫的代表,加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只有这样,那颗蒙尘的心才不会感觉沉重,才能继续跳动,他才能继续呼吸。

    想到此,他拨开悬挂的卜骨。一片片骨甲如涟漪荡开波纹,叮咚声不绝于耳。以前他总说那是神明发出的呢喃,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那是野兽临死前的哀泣,时刻提醒他狩猎场上的危机。

    “郭绾!”

    “郭绾,你给我出来!”

    楼下有人大喊,声音冷硬如尖利的刀刃砍在冰峰上。

    他收好任书,从窗口向下张望,一袭墨色锦衣的暚妃就站在院中,神色焦急。

    他提着衣摆缓缓下楼。此时暚妃已步入屋中,一见他就冲上来,急道:“道长为何要说那些话?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他绕过暚妃站在门廊下,回望阴暗处的人,平静道:“因为那就是神谕。”

    “不可能!”暚妃红着眼,发出低吼,“你之前贞卜过,说我是勾陈,你说我会做皇后。”

    “贞卜结果是根据时局变化而变化的,怎么你和昱贵嫔都不懂这个道理呢。”

    “那你也不能说我是荧惑啊,皇上要是据此斩妖降魔……”暚妃恐惧之余颇感荒唐,来回走了几步,扶着紫棠的手臂站到郭绾面前,说道,“我自认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郭绾淡淡一笑:“暚妃,妖妃。你还看不出来吗,当你被冠上这个封号时,有些东西就已注定。”

    “无稽之谈。”暚妃险些晕过去,这个封号还是他自己取巧向瑶帝讨来的,现今被这般穿凿附会,肠子要悔青了。他望着郭绾,眼中充满怨毒,看了半晌却无计可施,只能咬碎银牙扭头离开。

    临出院门时他停下回望,只见郭绾依旧站在廊下,微风鼓动衣袖,恍如飞仙,一如他们初次相见。只不过,当初的郭绾清幽而疏离,而眼前的人则染上一分妖冶和决绝。

    他犹豫开口,语气近乎哀求:“你现在是泰祥宫的道尊,求你再贞卜一次吧,救救我,想想办法。”

    “你还是请回吧。与其求我,不如求皇上网开一面,不予追究。”

    “你简直……”暚妃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骂出后面的话。他看着前方出神,良久才开口,“你的道心哪去了,你为云华念祝祷词时的圣洁哪儿去了?泰祥宫自诩为神明之代言人,可你究竟代表了谁?难道你的神明也是信口开河的妄言之辈?”

    郭绾听得一席话,微变了脸色,缓缓步入院中,来到暚妃面前。视线飘过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衣襟上绣着一只雀鸟,随颤动而几近展翅,仿佛随时要逃出这锦绣之地。

    他抚摸精美的绣纹,手指依次划过缀在雀尾的几枚米粒儿珍珠,然后毫无征兆地将那些珍珠抓在掌中,将人拉到更近处,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矛盾的口吻说道:“在黎山上是有神的,它藏在天上的风云里,降下雨露;它埋在春野的地下,生出花草。可在这里,神明是不存在的。翻手云覆手雨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人们不需要向神明祷告,只需要向名为‘权力’的东西燃一炷香,求它保佑。”说完,力道一松,垂下双臂,踉踉跄跄走回屋中。

    在门即将阖上时,他从那唯一透出光亮的门缝中对呆若木鸡的人说出最后的话,“从现在起,泰祥宫只为权力代言。”

    暚妃被最后一句话震慑住,原地站了好久,才在紫棠的催促下领着一帮子人急匆匆离开。

    他本想找瑶帝,转念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想找冯漾,又觉得那人根本不安好心,左右踌躇,最后吩咐调转步辇,往梦曲宫去了。

    然而到了梦曲宫他才发现,原来冯漾也在。

    他一跃三两步,不由分说把冯漾按在柱子上,恨道:“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后招?你这是帮白茸捅我刀子呢?!”

    冯漾任由他按着,脸上盘踞着歹毒的笑意:“瞧瞧你说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你只是好像被捅了刀子,阿沫可是实实在在挨了白茸三刀呢,你让他心里多不好受。”说着,看了眼靠在躺椅中的人。灯火之下,脸庞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情绪。

    暚妃感受到昱贵嫔的不适,松开手走开几步,懊恼道:“刚才一时口快……”

    “没关系。”昱贵嫔打断,抬手把他招到身边,让他坐下,十指相扣,眼中充满柔和的眷恋,“没事的,我不怪你。”

    冯漾见状,冷笑:“你们俩比颜周二人还要放肆,至少他们在人前还会稍稍收敛些,可你们却连装样子都懒得装了。”

    暚妃也觉得姿势暧昧,想要起身,却被一手按住,只听昱贵嫔道:“现在殿中就咱们三个,哥哥又是慧眼如炬,我们还装模作样干什么,给谁看啊。”

    冯漾不置可否,拽了把椅子拖到两人跟前,坐下后对暚妃说道:“你的愤怒我理解,因为我也被耍了。不过,郭绾虽临阵倒戈,但梁瑶并没有因此捞到好处,局势对我们依然有利。”他身姿挺拔,视线横扫,续道,“现在我说一遍,你们仔细听好。”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刻钟,暚妃听得胆战心惊,昱贵嫔则两眼发直,无不惊骇道:“这太危险了,你让我去做这件事,疯了吗?”

    “他必须死,否则你我都不安全。况且也不是你去做,而是你让你的人去做。”

    “真是笑话,我只能差遣梦曲宫的人,他们可做不来你要干的事。玉枫会馆里的人也只听你号令,我哪指使得动?”

    “别谦虚,我知道你手里有人,而且本事还不小呢。既会易容又会杀人,事后还能及时走脱,在圣龙观掀起不小的风浪。”

    此话一出,昱贵嫔彻底沉默,手指抠着躺椅边沿,指节青白。

    暚妃还在回想圣龙观的风浪到底是什么,漏听了几句,回过神时只听冯漾对他道,“现在赶紧回去准备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面对冯漾远去的背影,痴痴道:“我看他是疯了,这是拿我的命去赌呢。”

    昱贵嫔收回视线,握住他的手:“他是疯了,可这是唯一能保住你命的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挣扎坐起来,拥住爱人,轻轻抚弄暚妃的肩背,“别怕,你一向会拿捏时机,一定会没事的。”

    ***

    风过无痕,光影浮动。

    当处在贞卜漩涡中的其他人或愤怒或惶恐的时候,白茸却在宁静的毓臻宫中乐得自在。他不知从哪儿找出来一本关于绘画技法的书,在槐树底下支起桌案,铺开纸张,边学边练,认认真真研究。在听说那横空出世的贞卜之后,也仅仅是挑了挑眉,自言自语:“郭道长好魄力。”

    下午,昕嫔到访时,他正坐于树下临摹不远处的一丛灌木。叶子的形态倒是画出来了,只是那线条勾勒得颤颤巍巍,叫人以为叶子被毛虫啃过。

    “外面都已变了天,你竟然还有闲情画画。”昕嫔走到桌旁,拿起几张上午的画作欣赏。其中一幅画上有几只似鸭似鹅的东西;另一张纸上则画了一幅池塘小景,水面上有几片荷叶,水面下方潜伏着不知是鱼是虾的生物。他边看边道,“笔触质朴,充满童趣,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白茸听出揶揄之意,笑道:“要是佳作就送你,贴到殿门口,防小鬼儿。”

    昕嫔放下纸张,正色道:“要是真能防鬼,贵妃还是要贴在自家殿门上才是。”

    白茸放下笔,起身引着昕嫔来到殿中,入座后说道:“我听说天仪殿的事了,也知道其他人轮番去找郭绾理论。不过我倒觉得,事已至此,就算找郭绾质问一通也没多大意义。况且,在这件事中,我还是要感谢郭绾的,毕竟他把我从荧惑妖妃的漩涡中解救出来。”

    “可你不想想后面的事吗,那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后面什么事?”

    “具体说不上来,”昕嫔道,“但我有预感,他们会据此提议移祸。”

    白茸有些发愣,在识海中一阵乱翻才想起来何为“移祸”。

    “可是,如果皇上直接处死被视为荧惑的人,不就可以避免移祸。”白茸做了手势请昕嫔享用茶果,接着问道,“依你之见,皇上会杀了墨修齐吗?”

    “这可不好说。也许会为了一劳永逸下旨赐死。也许还在犹豫,毕竟暚妃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那是给皇上结出过孕珠的。”

    想起那晦气的孕珠,白茸气不打一处来,恨道:“上次他中元节时就利用那倒霉孩子做局勾引皇上,现在又要利用那破珠子救命,那珠子简直就是他的护身符。”

    “贵妃息怒。我只说有这种可能。”昕嫔从果盘里挑出一粒晚熟的紫葡萄珠,喂到白茸嘴里,“现在要想的是若真要移祸,咱们该怎么做。”

    葡萄的酸甜压过怒火,白茸缓了语气:“移祸也移不到我头上吧。以前的旧例是移到重臣身上。”

    昕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国之重臣,帝王肱股,为君移祸,义不容辞。”

    白茸边听边笑:“如此说来,我还挺期待那所谓的移祸仪式。”

    “不过贵妃也要小心,提防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对付你。”

    正说着,阿凌忽然来报,声称暚妃在尘微宫架起木台,准备自焚以谢天罪。

    闻言,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白茸惊问:“烧死了?”目光透着期盼和欣喜。

    阿凌支吾道:“好像……还没点火。”

    “他这是等着在皇上面前放火呢。”白茸对昕嫔道,“咱们赶紧去一趟,帮他把火点上。”

    他们二人为求速度,也不坐步辇,只带了各自近侍往尘微宫方向一路小跑。

    拐上距离尘微宫最近的一条宫道时,看热闹的人已经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其中既有六局的各司管事和杂役,又有闻讯赶来的各宫主子们的低阶侍从,其中夹杂一些巡逻的御林军。他们一个个皆伸长脖子仰望矗立在红墙之内的木台,目光惊悚,且带着一丝玩味。

    白茸身为贵妃,自然不用跟这些人挤在一起,他从人堆里轻松开出一条路,在一众复杂的注视下和昕嫔一同迈入宫门。

    尘微宫的院中,昀皇贵妃、暄妃和李贵嫔如三星拱月环绕木台,仰望跪坐于台面上披头散发的人。周围散落一些低阶美人,看样子是跟随昀皇贵妃而来,其中以吴贵侍、马贵侍等人最为眼熟。

    他朝离得最近的华发丽人走去:“这是怎么个意思,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已经晋位的雪嫔向他二人点头致意,小声道:“已经僵持一会儿了,皇贵妃劝他下来,可他不听,说要等午时三刻点火祭天。”

    白茸听了不觉笑出声来:“要死就死,竟还掐时掐点,他以为这是斩首示众呢……”声音有些大,众人听到皆回眸看他。高台上的人也听到了,语气激昂:“午时乃正阳,光耀四方,阳气最盛,此时祭天,上神更能感知我的诚意。”

    白茸观察木台,台高十五六尺,底座用粗木搭建,周围堆满木柴,俨然就是个火刑堆。

    也不知暚妃是如何爬上去的。

    再看廊下,紫棠正手持火把,目光一会儿看上一会儿看下,面色焦急,欲言又止。他身后另有几个缩头缩脑的宫人,目光呆呆的。再往宫人们的身后看,似乎有个木桶。

    呵,原来还预备着水呢,倒聪明。

    不远处,昀皇贵妃仍不放弃,极力劝说暚妃珍惜生命。一番话说下来至情至理,他听了简直要落泪。可心里却道,季如湄口是心非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明明心里恨不得墨修齐烧死,可表面上仍旧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墨修齐要是死了就是他碧泉宫的责任,也要跟着以死谢罪。

    许是暚妃也感受到昀皇贵妃那副假仁假义,听完没有任何表示,根本不往下看一眼,只远眺宫墙之外。

    此时,一直在旁边附和的暄妃忽然扬声道:“暚妃你还是快下来吧,你不珍惜自己性命也得为我们着想啊。这要烧着了,风一吹,说不定会把尘微宫烧掉。尘微宫造价也不低呢,皇上接连损失三座宫殿,内库消耗太多,以后给内宫的赏赐就少了。你家是富豪,看不上那点儿小钱,可我们不是呀,就指望皇上平时赏点小恩小惠活着。你说我们也没招你没惹你的,你犯不着临死还要殃及我们吧。”

    此话一出,暚妃在高台上坐不住了,简直不敢相信暄妃能说出如此无耻的话。他望着台下,四周看客的脸上均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偌大的人群中竟无一人真为他的处境发愁。

    他悲哀地想,也许真该烧死,远离这冷漠的人间。

    “暄妃,你说这话岂不是小瞧了皇上。”白茸对如花似玉的人说道,“内库塞满奇珍异宝,咱们皇上富得流油,还会在乎几间破屋。”又一转身,往廊下走去,边走边道:“暚妃不要听暄妃胡言乱语,上神还等着你的诚意呢,赶紧办事吧!”话音未落,一把抽出紫棠手中的火炬,甩开膀子扔出。随着众人惊呼,燃烧的火焰不偏不倚正中高台一角。

    大家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其中尤以暄妃最咋呼:“啊啊,真着起来了!”

    边上的李贵嫔更是捂住嘴,吓得往后缩,唯恐看见火烧活人的惨剧。

    看着越蹿越高的火苗,暚妃如梦初醒,连忙扑打,试图灭火。可是他衣袖宽大,不慎沾了火星之后竟迅速烧起来。他只得慌忙扯下衣服,扔到一旁,连滚带爬躲到另一个角落,忍着扑面而来的热浪,朝下方喊道:“白茸!你竟敢私自放火!”

    “我看你延宕太久,以为心生怯懦,所以帮你一把。不用谢了,你到了上神那里,别忘了我的功劳就好。”

    “你简直……”暚妃还欲叫骂,可台上火焰越烧越高,浓烟滚滚,他已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他捂住口鼻,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唯一双耳朵还听得清。

    “暚妃你可要小心呢,别掉下来摔个倒插葱,要是这么跌死了,你这荧惑可是无法在天庭交代的。”白茸说完,还跟了几声笑。

    “你……不得好死!”他骂出一句,声音微弱,完全被火焰发出的噼啪声盖住。

    台下,原本看热闹的人全静下来,心怀恐惧,实在想不到会真的出人命。

    此时,昀皇贵妃看了一眼白茸,怒道:“瞧你干的好事。”然而那双眼里却无怒意,只有幸灾乐祸。他转向已经呆傻状的紫棠等人,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呀,再晚,你家主子就真化成烟了。”从那表情上看,似乎很乐于见到化成烟的暚妃。

    众人抬来水桶,用水舀子把水扬到空中。然而那点儿水根本不够用——那原为扑灭高台下的柴火准备的——洒下的小雨刚碰到火焰便真化成了烟。

    “你们这么舀洒,什么时候才能灭火呢。”昕嫔抽出腰间折扇,将烟气打散,对宫人道,“赶紧端起水桶往上泼呀。”

    紫棠也发觉现在的方法没多大作用,只能吩咐宫人们将水桶抬起,对准火势抛出水去。

    然而,那水桶沉重,几人合抬已是吃力,又怎能对准?只听呼啦一声,水是抛出去了,却是抛到木架上,离那燃烧的高台还差上五六尺。

    这下,宫人们傻眼了。水没了,再要去取水已来不及。

    “唉,怎么这么不小心,浪费了救命的水……”昕嫔以扇掩面,幽幽开口。

    暚妃在上面看着气得要吐血,开口刚骂了一句“非人哉”就被浓烟熏得濒临窒息,只得又趴下身子躲避。就在他快被热浪和毒烟折磨死时,就听一声高喝:“都闪开,快架梯子!”他勉强睁眼,台下竟是银朱,另有数人扛着两条长梯往这边跑。

    一阵风吹来,黑烟更盛。透过浓重的毒烟,他看见俊美的帝王就站在不远处。

    “陛下,请不要管我。”他挣扎抬起上身,说道,“我既为荧惑,自当了断,只希望我的牺牲能感召天地,保佑陛下福祉,保佑云华不再受灾祸所扰。”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咳嗽不断。

    瑶帝望着那滚滚浓烟,被这番话弄得有些动容,刚想安慰几句,就听边上的白茸高声道:“暚妃大义!为了云华甘愿牺牲,此等义举该被载入史册才是。你就安心去吧!”

    另一侧,昀皇贵妃也凑到瑶帝身边,说道:“陛下,我等已经苦劝暚妃许久,但他心意已决,断无更改可能,不如就成全他吧。”

    瑶帝看着两位爱妃,惊得说不出话。

    而此时,高台上的暚妃听到那两人一唱一和,又气又急,唯恐瑶帝真的不再施救,堪堪喊出一句“陛下”就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银朱见瑶帝始终未表态,于是依旧贯彻刚才的谕令,指挥数人连接好长梯,把软绵绵的暚妃从高台上拖了下来。

    此时,暚妃身上白衣已是焦黄残缺,脸上更被黑烟熏得看不清五官。

    白茸见人被救下,重重哼了一声,用手肘顶了一下瑶帝腰窝。

    瑶帝低声道:“朕知道你不高兴,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人烧死啊。这要是让外臣知道,又该说你唆使宫妃自焚,心思歹毒。”

    白茸用眼剜他:“说到底您还是舍不得。”

    瑶帝不欲在人前与他争辩,扭头吩咐给暚妃请太医,又命人把高台拆掉。离开前,他看了白茸一眼,走出几步后见人没有跟上,还站在原地不知想什么,于是出言道:“你跟朕回去。”

    白茸哦了一声,不情愿地上了御辇,又乖觉地靠上瑶帝。

    昀皇贵妃驱散人群,待尘微宫重归平静后走入殿中,拦住紫棠,说道:“等暚妃醒来你告诉他,要想死就自己投湖去,别整得跟唱戏一样,别人没工夫看。”

    说完,发出一声蔑笑,大摇大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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