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8】19 荧惑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碧泉宫中,昀皇贵妃为郭绾的事发怒,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气恼白茸有话不早说,被迫面临尴尬的局面。他对章丹抱怨白茸没良心,又说起自己千辛万苦将人救出冷宫,却完全得不到感恩,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全然不提曾对白茸做下的龌龊。
章丹也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些不好的事情,跟着主子一起骂,甚至骂得更用力更起劲,咬牙切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白茸把他亲爹杀了。
如此骂了一通,昀皇贵妃的心情才算好些,天地间的万物也跟着顺眼起来。然而,平和的心情没能持续太久。下午,在得知瑶帝赶往三音阁探望后,气道:“他居然还向皇上告状?”
章丹劝道:“也许不是他,三音阁并不偏僻,行杖的动静那么大,外面人来人往不知有多少人听去,说不定还有伸长脖子偷看的。”
“不是白茸还能是谁,别人哪有胆子跟我对着干?我久未在宫中,他自以为能做主了,不把我放眼里,也不想想没有我他现在早被打死了。”昀皇贵妃怒道,“遭瘟的玩意儿,他这是存心看我倒霉出丑!”说着,扔出一个茶杯。
杯子碎裂之际,一屋子人都跪倒叩拜,只有他一人还傻站着,面对突然出现的瑶帝,呆若木鸡。
“陛下……”他跪下,看着瑶帝脚边的碎瓷诚惶诚恐。
瑶帝单手扶起他,让人打扫干净地面,然后退下所有人,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发火,刚才骂谁呢?”
昀皇贵妃哪儿敢说实话,哼唧道:“无事,陛下无需挂怀。”
“好吧,你说无事便无事。”瑶帝道,“不过朕有事。”
昀皇贵妃心知肯定是郭绾的事,面色更不好看,端坐好,准备迎接痛斥。可瑶帝只是淡淡道:“这几天风大,别出门了。”
稍一细思,昀皇贵妃便明白过来,焦急道:“这件事是我鲁莽了,我愿向郭道长赔罪。可您不能禁我的足啊,我这刚回来没两天,大家都看着呢。”
“谁要你禁足,不都说了因为风大才不出屋的嘛。”
昀皇贵妃看看外面晴空万里,树枝都不动一动,心中倍感苦涩,这样的借口只怕更让他颜面无光。
“陛下!”他还要再说,瑶帝抬手制止,说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坤灵子,也知道坤灵子曾对你不太友好,但他就是那样的性情。他从小待在泰祥宫,没接触过多少人,不懂人情往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没有顾及旁人感受。别说你不待见他,就连朕也被他用话噎过好几回,有几次朕也想凑他一顿,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可又想,天下人千千万万,若每个人都是一个性情,见了朕全是唯唯诺诺缩手缩脚,那岂不太无趣太恐怖,就好像身边的人都戴了一样的面具,分不清谁是谁。大千世界,正因为有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性情,才变得多姿多彩,人们活得才有意思。而朕作为这天下之主,也希望人们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不应该为了生存而抹掉真正的自我。你和坤灵子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经历不同性格不同,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你们生活在各自的世界中,互不干涉,这是最好的。你明白吗?”
昀皇贵妃点头。
瑶帝搂住他亲了一口:“坤灵子的事,到此为止,好吗?”
昀皇贵妃应下,忐忑的心也算平静下来,说道:“郭道长的伤要不要紧?”
“已有太医过去诊治,应无大碍,只是他不愿让人服侍,朕让昼妃过去照看。”
昀皇贵妃心想,这个安排倒精妙,两人说不定还能就伤情讨论一番,交换心得体会,只是不知白茸在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处时会不会觉得身后皮肉发紧。这么一想,有种报复的快感,只遗憾没能趁白茸人微言轻时多打上几回。
也许是他的表情有些古怪,瑶帝会错意,以为他又闹情绪,为了安抚美人,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又称晚上不回银汉宫,就在碧泉宫安歇。
这下,昀皇贵妃彻底不觉得委屈了,拉着瑶帝钻进帐中,使出浑身解数主动侍寝,弄得瑶帝十分开怀。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两人又在浴桶中颠鸾倒凤,快活似神仙。
临睡前,瑶帝对怀中美人道:“今年四月朝贡,还是你陪朕出席吧。”
昀皇贵妃简直不敢相信好运又回来了,一度以为今年会是白茸伴驾,大喜之下直接亲上去:“谢陛下,陛下真好!”
瑶帝拥着他,拍拍后背,笑意渐无,只剩感伤。他爱季如湄,只是不够纯粹。为了弥补这一点,他愿意在白茸登上后位之前,给季氏最后的荣耀。
***
只举行了一次的晨安会因为天气原因又取消了。白茸对镜梳妆,镜中反射出窗外的风和日丽,问玄青:“也不知这风要刮上几天呢?”
玄青含笑:“这还不得看老天爷的安排,说刮几天就刮几天。”
白茸感叹:“一直刮下去才好,把所有牛鬼蛇神都刮走。”
吃过早饭,昱嫔来访。
玄青问要不要见,白茸道:“见吧,也没有借口不见。而且也好久没见他了,怪想他的。”说完,用薄荷水漱了口,涂上滋润的口脂,又用淡色胭脂棍沾了沾,为双唇漂上一层健康的粉嫩,然后自嘲一笑,叹道,“他来干嘛呢,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昱嫔还是那般优雅迷人,白底蓝花的缎面上绣着不少枫叶纹样,显出别样的活泼。他一进殿就对白茸上下左右看了半天,弄得白茸都不好意思了,笑道:“我是长犄角了还是长尾巴了,让你看个不停。”
“全须全尾便好,听到你出事我都要吓死了。”昱嫔坐下,将礼物拿出,“这是我托人在甘州买的石斛,虽算不上名贵,却是安神补气的圣品,尤以甘州出产的最好,泡完水后嚼着吃,能出好多胶,可香了。又或者切成小段煲汤,特别滋补。”
“你真好,这年头真心想着我的也只有皇上和你了。”白茸笑着收下。
昱嫔道:“之前我写信给皇上,让他在甘州多待两天给你买些石斛,后来就出了那样的事,我这心里一直不安宁,特别后怕。得亏皇上没听我的,提前回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面有愧色,连连叹息,然后握住白茸的手,说道,“因为我的主意,嘉柠受了那么大罪最后还病死,如果你又因为我的信而错过皇上,那我真的没脸活着了。”
白茸望着他,眼底平静无澜:“别这么想,事事皆有因果定数,不是一两个人力能改变的。”
这时,茶水端上。
昱嫔小口品茶,喝到一半时,说道:“最近也不见你出来走动,虽说大病初愈要好好休养,但也得多活动筋骨才行,有空去我那里玩,我和暚贵侍可想你了。”
“你们玩的都是高雅游戏,我一个俗人,怎么会玩,就算去了也是干瞪眼。上次我和皇上玩寻香,只猜对两回,被他笑话好长时间。”
昱嫔道:“一回生二回熟,就像缠手鞠球似的,多玩几回就上手了。”
白茸拿出个缠到一半的手鞠球,递过去:“这是我这几天缠的,总觉纹样别扭,跟图上的不一样,你帮我看看哪儿错了。”
昱嫔拿过来,和图册上的印花反复对照,一一点数经纬线,最后指着一道金线说:“这条线缠错了,不仅多缠了两圈,压线位置也错了,它这一错连带后面所有线都错了。”
白茸仔细看看,面露尴尬:“唉呀,还真是,怎么连数都数错了呢。”呵呵笑起来。
昱嫔道:“缠的时候要特别注意,每根丝线都有自己的位置,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要留心,一根丝线错位,整体便走样了。”
白茸拿着手鞠球,望着昱嫔深邃美丽的眼眸,慢慢道:“那错了的丝线要怎么办呢?”
“若能就将,也无需管它,只是以后不能再错,要不然,就真的没法补救了。”目光始终落在手鞠球上,细长的金甲套慢慢勾住手鞠球上那根错位的丝线,将它轻轻勾起,声音低沉充满磁性,“还有种方法,就是剪断重新缠,可这么好看的线断了多可惜啊,要不就这么将错就错地缠下去吧,只是以后要专心了,可不能再马虎数错了数。”
白茸微笑,语气幽然:“还是剪了的好,错了就应该纠正,否则就是错上加错。一根丝线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就算整个东西毁了也没关系,反正就是个消遣。”说罢,手上用力,丝线被甲套边缘割断,将花花绿绿的圆球扔到一旁。
昱嫔缩回手,手指像被割伤一样攥在另一只手中,凝视白茸,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扶上白茸肩膀,说道:“等开春,一起去游湖吧。”
“只有你我吗?”
昱嫔笑了:“自然还有别人,这其实暚贵侍提出来的,他想看湖心岛的玉兰花。我想着两个人多无趣,不如多邀请几人,一起去岛上玩。”
“好啊,你们定日子,到时候叫上我。”
送走昱嫔,白茸捡起手鞠球,把丝线全拆下来,重新配线,兀自缠起来。
玄青看着那光秃秃的球,问道:“主子为何还缠?”
“没事干,打发时间。”他手下不停,彩线穿插,脑子飞转,“刚才你也听到昱嫔的话了,你说他为什么邀请我去游湖?”
“奴才猜不出,不过您不该答应的,万一他要对您不利呢?以前也有过船行到水中忽然漏水沉没的事。奴才听他刚才的话,似有弦外之音。”
“我们之前明明关系还可以的。”白茸动作渐渐慢下来,手指捏着一根蓝色丝线,久久未动,难过道,“我以为他跟别人不一样,没想到他也是那种……”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形容,说诡计多端,好像有点过了,说口是心非,又觉得宫里的人大多如此,最后斟酌半天,冒出一句,“两面三刀。”说罢,不自觉地点点头,觉得这个词用的甚是恰当。现在的昱嫔早不是当年他们在柳树下悄悄定约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了。
“您真的要去和他们泛舟游园?”玄青担心道。
“放心吧,有别人在场,昱嫔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当众对我怎么样。”白茸又继续缠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已无章法可循,好像要把心上的麻线全缠到手中圆球上。他伤感道,“说起来我还挺想去的,已经好久没跟大家好好玩过了。上一次跟他们一起时还在御花园荡秋千,现在人没了,秋千也不在了,都说物是人非,可如今却是人物皆非。”
玄青见他情绪低落,有意转移话题,说道:“对了,皇上让您去照顾郭道长,您什么时候去?”
“坤灵子……”白茸想起来就头疼,“我去了也不能替他受着,能干什么呢。皇上也真是的,怎么找我去陪护。昨日我也在场,说不定已经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若见面他肯定不待见我。再说他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愿意见外人,我去了只能让他更觉得尴尬。”
不过抱怨归抱怨,白茸还是去了一趟三音阁,瑶帝的意志总得贯彻落实才行。
他带了石斛过去,算是礼物,也是为没有及时阻止昀皇贵妃动用私刑的道歉。
三音阁外,昨日留下的小宫人坐在台阶上望天,见他来了忙起身迎接。
“怎么不去里面伺候?”白茸站在院中。
小宫人回答:“道长不让奴才进去,奴才只能在外守着。”
“有太医来吗,都说什么了?”
“昨日皇上来了之后,有三名太医会诊,说是皮外伤,将养几日就可痊愈。”
白茸想,不过是打几下屁股,就要三名学识渊博的太医会诊,而应嘉柠的脸坏了也只有一位太医看病。相较之下,坤灵子的屁股竟比应氏的脸还有面子,如果应氏地下有知,非得跳起来不可。
屋中,郭绾趴在床上,听到有脚步声,说道:“昼妃请回吧,我不需要任何人。”
白茸没有到床前,而是在外间圆桌旁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珠帘。
气氛有些尴尬。
白茸觉得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怎么说,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门外的小宫人端茶进来,让他有了话头。“把这个切成小段放到茶中,给郭道长端去,小心服侍。”将盒子交给小宫人,又对郭绾道,“我带了些石斛,泡茶喝,对身体好。”
郭绾不想让人近身,无奈确实渴了,半撑身子接过茶杯,刚喝了一口,便脱力倒下,杯子掉在地上。白茸见状,掀起帘子走进里屋,和小宫人一起收拾了碎瓷,然后对郭绾道:“前两天最难熬,到后面就越来越好了,你暂且忍耐几日。”
郭绾盯着他,目不转睛:“谢谢你昨天为我说话。”
白茸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没有及时阻止,让你受苦。”
郭绾道:“没必要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而道歉。”
“什么?”白茸没听懂。
大概伤痛得厉害,郭绾拧着眉心好长时间才回过头:“若真想阻止,一开始就会开口,就像明知到前方有虎穴而不提醒路人,非要等落入虎口才说一句小心。”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白茸感到委屈。
“你跟皇贵妃本质上没有不同,都被嫉妒和仇恨包围,只是你比他更矛盾,一面想惩处我,一面又受到良心谴责。”
白茸气得站起来:“别说的好像洞察人心一样,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但请你不要把自己的臆想强加在别人头上。昨天是皇贵妃邀请我过来的,后面发生什么也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你如此揣测我,真是不可理喻,糟蹋了我为你辩驳并向皇上禀告实情的好心。”
郭绾道:“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实话实说。”一脸无辜,并不明白白茸为何要生气。
白茸道:“就你这张嘴,再多说一句,连我都想打你。”
郭绾盯着他半晌,最终歪过脸去,小声道:“我不说了,你也别打我。”仿佛虽犯了错却还生气别人管教的孩童。
白茸有些想笑,怒气就在这颇为幼稚的行为中消散下去,来到床边给他梳了梳头发,说道:“道长不必紧张,皇上让我照顾你,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郭绾转过头,透过发丝,白茸正拿着梳子逆光站着,面貌朦胧,暖橘色的阳光从他身后发散出来,反衬出别样的柔美。他想起瑶帝口中的昼妃,那个世间最美好的存在如今正站在眼前,而他只看到了灾祸。
他的师父清扬子最擅贞卜,卦辞从没出过错,这一次也一样。紫微勾陈,相生相伴,而昼妃从来就不是勾陈,而是——
妖星荧惑。
瑶帝知道这件事,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操弄贞卜结果,以泰祥宫的安危为要挟,逼迫清扬子篡改卜辞。
别人只当瑶帝看中了他的美貌,可实际上他只是瑶帝威胁清扬子把嘴巴闭紧的人质。他对昀皇贵妃说的话是真的,只是瑶帝的原话还有个附加条件:“等昼妃封后,一切尘埃落定,你就可以回到泰祥宫,过原来的生活。”
可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的,瑶帝不知道的是,他这个被默认的泰祥宫继任者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威慑力,师父清扬子或许爱惜他,可在某些人眼中,他的死活不值一提。而被誉为天下至圣的泰祥宫也早就不敬天地了。
白茸见郭绾沉默,以为是痛得难受说不出话来。他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深知其中的煎熬,不再计较郭绾的态度,坐到床边柔声安慰:“你初来乍到有很多事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宫里也并非龙潭虎穴,还是有很多温和有礼的人,就像这世间,总是好人多坏人少。”
郭绾的哀怨就在这柔和的声线中慢慢落下,平静再度浸入心灵,问道:“那昼妃自认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白茸一愣,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沉吟片刻回答:“好与坏不能由自己评判,还是留给后人说吧。”接着,又点上些许安神香。
渐渐的,郭绾睡去。
其后几日,白茸每天看望,聊天解闷,两人逐渐熟络起来。他发现郭绾虽然性子冷淡,但也并非完全不通世俗,偶尔还能开两句玩笑。
一日,白茸给他念书听,讲到古时帝王因荧惑守心而移祸的故事,问道:“真的有这样的说法吗?”
郭绾道:“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帝王之祸事要么源于己身要么得于先祖,如何移得开,若真能移祸,那是不是说明帝王之位也能移?史上也有移祸的先例,只是那位皇帝在赐死大臣后的第二年暴毙身亡,还是没能躲过祸事,可见移祸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再者,要都能移祸,也就没有朝代更迭了,全都国祚绵延。”
白茸深以为然,将书放到一旁:“说得没错,自己种下的因,自己承担后果,岂有嫁祸他人,让不相干的人受处罚的道理。无论帝王还是平民,都理应如此。”
又过一日,白茸从三音阁回到毓臻宫,忽听有人来报,称思明宫有动静了。他连忙把当时值守的宫人招来细问。
宫人交出一张信笺,回道:“纸条贴在食盒最下方的隔板底下,奴才已按照您的吩咐一字不漏誊抄下来,请您过目。”
信笺内容很短,只有几句话:情况有变,需等太皇太后回宫,暂耐,勿急。
他问:“昙贵妃是何反应?”
宫人回答:“显得很烦躁,几乎不曾用餐。”
白茸将人打发下去,心想,颜梦华当然会烦躁,时间拖得越长他就越危险,而现下皇贵妃正在禁足,正是出击的好机会。
他整理了一下,来到深鸣宫,一进院就被热情的昕贵侍请进房间:“观你神色有异,发生什么事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机会吗,现在终于到了。”他拿出两封信,摆在桌上,“看完你就全明白了。”
昕贵侍一一拆开,看过又放下,内心波澜荡沃似有千帆竞过:“真没想到啊,原来我早已是刀俎下的鱼肉。”
白茸笑道:“放心,你这鱼肉是要把刀板掀翻的。”朝昕贵侍做了手势,“你过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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