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1】21 云州鲀(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距离慈明宫西侧不远处有座名为悠然殿的宫室。它早先是悠然宫的主殿,后来因为其中西配殿的外墙垮塌而废弃。到瑄帝时,损坏的西配殿被拆除,连带着院门和围墙也拆了,改建花圃和松柏,只留下主殿和东配殿当做一处开阔的闲置屋舍,定期打扫,以备不时之需。
而在慈明宫大火之后,这不时之需总算派上用场。
此刻,悠然殿的玻璃窗上映出两具雪白的胴体,彼此交缠起伏。若仔细窥探,隐约可见散落于其中的道道红痕。
蓦地,窗格上出现一个汗渍渍的手掌,手指慢慢蜷缩、展开,再蜷缩、再展开,如此反复数次,那手才缓缓滑落,留下一行模糊的汗印。片刻后一道倩影坐起,优美的布满红痕的后背挡住窥探的视线。
拂春默默转头,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凑到冬篱身侧,捂住左腿膝头,艰难地坐到花圃旁的藤椅上。
“他们俩倒是快活,一丁点伤都没有,却让咱们这伤胳膊伤腿的在外面放风,真是岂有此理。”语气幽怨,眼波流转,似乎并未真的生气被安排放风的事,而是不满足仅仅在外面看,却不能参与进去。
冬篱性子沉稳,平日对冯漾多有迁就,此时听到怨怼,并不为意,低声安慰道:“你就当这是羚奴为咱们着想,不让咱们累着。毕竟你我这样子也伺候不好。现在有若缃哄他,他一高兴,咱们的日子不是也舒服嘛。”
拂春揉揉腿,直叹气。
起火时,他所在的西配殿位于上风口,侥幸未被波及。但倒霉的是,他逃离时不慎被门槛绊倒,伤了左膝,医官说要将养半个多月才能好起来。
他看了看冬篱被夹板固定住的右臂,不禁觉得自己很幸运。冬篱的屋子在东配殿,处在下风口,虽然没有被烧坏,可那火却从窗口卷进去,烧着了窗帘。冬篱扑救时被火燎到,烧焦了右手臂的皮肉,如今只能吊着胳膊,恢复缓慢。
再想想其他人呢,更是不幸。慈明宫内殿本没有宫人值守,但那日冯漾沐浴时间较晚,洗完后就和若缃一起外出散步,于是四五个宫人们便进入内殿进行清扫整理,他们都被烧死了。还有的想闯进去救人,结果白塔上一条命。剩下的人住在后面排屋,地方狭小,烟雾从窗户窜进来弥漫开,打地铺的宫人们被浓烟呛醒,晕头转向,继而发生踩踏,只有靠近门口的几人逃了出来,其余的人要么被踩死要么被浓烟毒死。
原先,他是看不起那些宫人的,总觉得自己高他们一等,可看着那些尸体一个个被抬出,身体佝偻面容狰狞,在用白布裹上的瞬间,那种优越感消失了,只有深深的悲凉。
这世间,谁比谁高贵多少呢,要是他死了,也会躺在那些人中间,白布一裹,分不清谁是谁。
如今,他能坐在外面喝茶晒太阳,着实幸运。然而这种幸运并没有把刚才的不满冲淡,反而越加觉得不公平,凭什么若缃就能爬上冯漾的床,颠鸾倒凤,他们就只能在外面守着?
冬篱见他面色不好看,轻轻捅他,小声道:“羚奴变了,已经不是在燕陵芦苇荡里跟咱们玩捉迷藏的人,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旁的别操心。”
拂春却道:“他的命运关系到咱们,他这么胡闹下去,对他有什么好处,对冯家有什么好处。冯家一倒,咱们这些做家臣的也就完了,我能不操心吗?”一想到那莫名其妙的大火,他的心就发颤。
那是地狱之火,是天怒,更是人怨。
冬篱想了想,迟疑道:“不会的,冯家不会出事,它是燕陵最大的世家,历史几乎跟云华一样绵长,又掌控着燕陵所有命脉,掌管着北燕城,怎么会倒?”话虽如此,可尾音却是颤颤的,眼神空洞迷茫。
拂春握住冬篱的手,说道:“咱们初到时有四人,可现在只剩你我。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你都不担心吗?”
“担心?”冬篱不解,“迎夏是病死的,秋波只是出宫采买未归……咱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呆子,还真以为他是走丢了?”拂春看了看不远处门窗紧闭的宫室,压低嗓音,“秋波是咱们四人中心思最活的,从来都只有他卖别人,什么时候别人能拐走他?我曾私下里贿赂守宫城的人,翻看了当日的出宫记录,秋波的确出去过,但那条记录是后改的。别人兴许看不出来,可我能。我父亲专为家主撰写各种信函、编纂档案书籍,手稿上若有明显的书写错误便会用特质药水溶掉字迹,再写下正确的字。一般人看不出痕迹,可我却知道,药水虽然能溶解墨水,却也让纸张变得更薄更透,拿着纸对着太阳照,立见分晓。”
冬篱瞳孔微微放大,惊讶道:“所以他根本没出去,那他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动动你的脑瓜子想一想。”
“死了?”
“你小声点!”拂春用手肘顶他,揉着自己的伤腿,说道,“这些是我猜的,没有证据。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对咱俩而言,羚奴才是更危险的人。无论碧泉宫还是毓臻宫,说到底跟咱俩没有直接关系,不会成为针对目标。可羚奴不一样,他的事咱们经手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
冬篱忆起冯漾曾吩咐他做的事,心中害怕,不禁向拂春挪了挪,可那双眼依旧注视主殿方向,想象着里面的人正在干些什么。
正巧这时殿门开了,若缃站在台阶上,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扶着门框对他们道:“主子叫你们进去呢。”
那二人对视一眼,慢慢起身,往前挪。
速度有些慢,挪到门口时若缃早等得不耐烦,嘟嘴道:“你们快些,主子在等。”
拂春翻他一眼,那张娇俏的脸让他生厌,当即甩出一句:“你眼瞎吗,我腿受伤了你看不见?嫌慢你抬我进去啊。”
若缃提气刚要发作,却见冯漾从里面走出,发髻松松垮垮垂在脑后,只用一根白丝带系着,余下的头发披散在肩背。他穿了一身白底金莲花纹样的绣袍,制式宽大飘逸,腰带青绿,上面镶嵌几枚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金刚石。
“他们二人还伤着,你就别那么苛刻了。”语气温温柔柔。
若缃不服气,嘟囔一句:“我受伤的时候,想洗个头发都得三催四请,怎么轮到他们受伤时,我只说了一句就成了苛待。”说着眼睛一斜,瞄了冯漾一眼,嘴角稍稍一耷,娇声道,“主子你真偏心。”
见状,拂春心里翻腾,险些吐出来,开口道:“找我们什么事?”
冯漾道:“我想了一下,你们还是和我住到悠然殿,把配殿腾出来,让新来的宫人们住吧。”
冬篱向来不爱动脑子,冯漾说什么便是什么,立即答应下来。然而拂春却感觉不对劲儿,当初说好他们还和以前一样住配殿,宫人们实行坐班制,早上来晚上走,不住宿,甚至连餐食都是直接到大灶房去吃。为何现在又改回原来的宿班制?
他提出疑问,冯漾解释道:“我前些日子被那火吓到,想着晚上把人遣走比较安全。可忘记了你们现在行动不便,需要人日夜服侍。索性就让那些人住过来吧,临时有事也好吩咐,你们也能安心养伤。”
拂春笑了笑,心中生出些感动,试探道:“羚奴,从入宫到现在,发生诸多事,死的死伤的伤,就剩我们几个。我害怕,想回燕陵。”
冯漾拉住他的手,美丽的脸庞显示出独有的哀伤,动容道:“其实我也想离开,可事已至此,唯有了却夙愿,才能彻底从这里走出去。正如你所说,这一路走来发生很多事,确实凶险,可凶险归凶险,我不是也平安闯过来了。现在这条路上人越来越少,我越来越孤独,难道你真的要狠心丢下我,当逃兵?”
提起最后两字,拂春心里咯噔一下。在很久以前,冯漾就这样说过他。
那时他们不到十岁的年纪,正是贪玩好斗的时候。一日,冯漾组织伙伴们玩起抓悍匪的游戏。他们充当官府捕快,另一些下奴的家生子们充当匪徒,双方手持木剑,在宽阔的庭院里追追打打。“匪徒”们平日里野惯了,玩着玩着就忘了谦卑,竟真的凶悍起来,越打越勇,反倒追着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捕快”们东躲西藏。当时,他一看他们输定了,便没了游戏的心思,藏到附近楼阁中歇着。日头偏西时,“战斗”结束,“捕快”们全军覆没,一身狼狈的冯漾将他从屋中揪出,推搡到一处废园,逼他跳进枯井。井不深,他并未受伤,可也爬不上来,急得哇哇大哭,质问冯漾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冯漾答道:“按照云华律例,临阵脱逃者应当坑杀。你当了逃兵,自然要杀你。”说完带人走了。后来,应嗣君带人找到他,将他救起,洗干净后换了衣裳,送还给他父亲。第二日,应嗣君还当着他的面训斥了冯漾。冯漾不服,辩称:“逃兵都该杀,否则上阵时人人惧死不敢应战,怎么能杀敌取胜?”
如今,冯漾脸上的表情柔和,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乞求,可那双眼底所蕴含的戾色比少年时更加令人胆寒。
如果说十岁的冯漾只能把他推入枯井假装坑杀,那么现在的冯漾则无需假装,而是可以真的填上土。
思及此,心上凉了一片。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既然主子舍不得,奴才自然不会走,一直陪着您,服侍您。”
冯漾眉目舒展开,笑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好伴当。你们回去收拾收拾,把随身的东西拿上,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直接住进来就行。”
二人离去后,若缃环住冯漾的腰身,说道:“看那拂春不情不愿的样子,日后定是个麻烦。”
冯漾道:“拂春就那个性子。他老爹学识渊博,我父亲特别倚重,让其参与到很多决策中来,可能给他了一种他也是主子的错觉。但他不足为惧,若日后真是麻烦,再解决了也不迟。否则,短时间内再平白无故走丢一个,怕是真不好向燕陵解释了。”
正说着,有人来了。
一个宫人站在花圃旁,手捧锦盒呈上,称是宫外送来的。
若缃出去拿了回来,关起门后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嵌红宝石的枫叶形胸花,有鸡蛋大小,做工精美绝伦。
冯漾拿起来反复端详,按动其中一个叶尖,只听咔哒一声,胸花的正面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叠好的信笺。
信笺上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冯漾把它拿到灯旁细看,越看脸越黑,待到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把信拍到若缃胸前,说道:“你看看吧,都是些蠢货。”
若缃大致看了一遍,在冯漾的默许下烧了信,合上枫叶胸花,说道:“云州鲀,确定吗?”
“这是他们辗转打听来到消息,尸体都摆在门口了,还能有假?”冯漾气道,“整个尚京也只有方家有财力从那么远的地方把活蹦乱跳的云州鲀弄来,用它来害人,这不是等于告诉白茸谁是凶手吗。”拳头狠狠砸向桌面,复又冷笑,“表叔让我去查,不如先查一查他们自己家。”
若缃想了想,说道:“他们既然来信询问,就势必不是他们所为,应该还是出自内宫吧。”
冯漾坐下来,缓了口气:“若出自内宫,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要么是我那自不量力的杂种弟弟,要么就是落胎落傻了的墨修齐。”说完,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又道,“也可能就是他俩狼狈为奸,想出的这条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妙计’。既能杀了祸害,又能把嫌疑转移到方家身上。这计策要是成功了,倒也算一箭双雕,但问题是现在只是未遂,反倒给了单思德整顿御囿的借口。上一次好容易安插进去的人又都被调离,如今御囿中全是单思德从东宁县抽调过来的旧部,已经完完全全是皇帝的私人机构。若真出了事,梁瑶一声令下把人关进御囿,刑部和大理寺连打探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屋里有些闷热,若缃拿了羽扇,坐到冯漾边上,给彼此扇着,说道:“那另一件事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冯漾扯了扯衣领,恨道:“真是欺人太甚!不去调查火灾原因也就罢了,竟然还提出一套天谴理论,说我德行有失,所以遭到天火净化,简直狗屁!至于全真子在圣龙观的驱邪仪式,更是无稽之谈,我又不是妖魔邪祟,有什么好驱除的!他们想操控舆论迫使我离开帝宫,妄想!”
“那咱们怎么办呢?”若缃加紧摇扇,想把呼呼外冒的火气扇走。
冯漾按住他手腕,嘴角一勾:“梁瑶有圣龙观,我有泰祥宫,谁驱逐谁还不一定呢。”
“可坤灵子会帮咱们吗,上一次他就暗中帮了白茸一把。”
“不找他。”冯漾道,“待我修书一封,送到玉枫会馆,那里养有驿鸽。从尚京飞到黎山,虽说中途有经停有转接,五六日也能到达。等黎山老祖听到他那宝贝徒弟被皇帝玷污被宠妃责打时,用不着多费口舌,自然就会按照咱们说的去做。”
“那现在……”
“走一趟梦曲宫吧,看看那小杂种去。这些天我没管他,他又蹦哒起来,真可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
梦曲宫内,昱贵嫔少了缙云的陪伴,甚是无聊。虽然其他人也能陪他聊天说话,但都不如缙云了解他,有些话也不能找他们倾诉,只能闷在心里,倒不如坐在树下逗小狗玩。
他把一个红艳艳的手鞠球扔出,小狗迅速掉头朝飞出的方向跑去,叼了小球回来,放到他跟前,摇了摇尾巴。他笑着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奖励一条肉干,待它吃完后,又把小球扔出。如此反复数次,一人一狗倒也玩得开心。
他又一次把小球丢出去,角度稍稍偏了些,滚到院门口,小狗欢快地跑去,却在门口停下汪汪叫个不停。他一回头,宫人正快步走来,还未听得禀报就见冯漾主仆出现在院中。他挥手让宫人退下,扬声道:“阿恙快过来。”
冯漾听得一愣,但见那狗儿掉头跑走,蹭蹭昱贵嫔的裤腿,刚要扬起的笑容瞬间冻住,脸色红白交加,复又铁青。
若缃面色也很难看,眼中冒火,往前走了一步。冯漾及时拉住他,暗自摇头,踱着步子来到殿前,对昱贵嫔道:“阿沫起得好名字啊。”
昱贵嫔抱起小狗抚摸背上皮毛,语气怜爱:“哥哥误会了,是无恙的恙,非荡漾的漾。我这小东西三天两头生病,我想着取个以毒攻毒的名字,冲一冲晦气。哪知一不小心跟哥哥的名讳撞了,哥哥勿怪。”他的手生得漂亮,因为时常弹琴,指甲比旁人留得要短些,整整齐齐的,看着十分清爽。
冯漾还未来得及搭话,那小狗就冲他叫了两声,龇牙咧嘴,充满敌意。
昱贵嫔安抚似的低头说道:“好了好了,别叫唤了,又没说你什么,怎么还委屈上了,你阿叔不会跟你计较的。”抬起头,看着冯漾,“你说对吧?”
“阿叔?”冯漾一时没反应过来,很是茫然,“什么阿叔?”
“阿恙算是我孩子,你是我哥哥,可不就是阿恙的叔叔?”
冯漾嘴角抽了抽,那一声声阿恙喊得他头疼,偏生还发作不得,心里窝火。他冷冷道:“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就不请我进去吗?”
昱贵嫔正给小狗挠痒痒,听得此话,手指略停顿,微微一笑:“今日殿中打扫房梁,灰尘多,咱们就在外面说吧。”
“不碍事。”冯漾绕过他,直接走入殿内。
昱贵嫔无奈,只得放下小狗,也跟着走进去,不过没敢关门,就这样大敞着,借助太阳的光芒来抵抗即将到来的恐惧。又唤来两个宫人端茶倒水奉上新鲜的果品,然后将二人留下随侍。
冯漾端起茶碗,用盖子滗开茶叶,品了口茶水,说道:“缙云的腿如何了?”
昱贵嫔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想到那日之惨烈,无不愤怒道:“你是故意的,明知道我是无辜的,却怂恿太皇太后审我,公报私仇!”
“我若真想报仇,那棍子就该搁你腿上。”冯漾又抿了一口茶水,眼睛都不抬一下。
轻描淡写一句话,令昱贵嫔瞬间失去声音,仿若哑巴,半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冯漾真想这样做,太皇太后会应允的。从慎刑司审讯时的情况来看,与其说是太皇太后在审,不如说是冯漾在审,太皇太后只是个会呼吸的傀儡,忠实地执行主人发出的指令。
半晌,他找回声音,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尘微宫的事跟我没半点关系。”
冯漾不置可否,放下茶杯,环顾四周。阳光将笼罩其下的一切镀上一层金,昱贵嫔也沐浴其中,成了金色的人。这金色令他想到在乌合馆里那些打擂台的角斗士。很久以前,在他还只是冯漾的时候,曾背着家里人偷跑到乌合馆里看热闹,那些打擂的人身上金灿灿的,好像金子铸成。旁人说那是擦了一层金粉,只为让原本瘦弱的肌肉看起来结实一些,虚张声势罢了。
他从昱贵嫔身上移开视线,平静道:“那慈明宫呢,也没关系吗?”
昱贵嫔目光一凛,瞳孔急剧收缩,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是我放的火吗?皇贵妃查过,各处都没有少松香油,因而认定是天火,是慈明宫做下太多有违天道的事,所以才受到老天的惩罚。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冯漾忽而笑了,秀美的脸庞格外明媚,一双眼神采飞扬:“皇贵妃只说清点各处松香油的使用情况,又没说火灾是松香油引起来的,你这因果关系从何而来?”
昱贵嫔仍旧目视前方,只是那视线却失了焦点,空泛得可怕。事实上,早在松香油三字脱口而出时他的目光就已经涣散成星星点点的碎光,逃逸到大殿各个角落,试图躲避追赶。
面对质问,他感觉出奇地冷,手脚冻得慌,很想冲到太阳底下暖一暖。
然而冯漾不给他任何逃离或退缩的机会,继续道:“我想跟你谈些事情。”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命令,咄咄逼人,
两位宫人承受不住来自上位者的压力,慢慢后退,想要出去。昱贵嫔余光捕捉到他们的动作,突然道:“谁让你们下去了,你们走了谁管这里的事?”接着又对冯漾道:“哥哥想说什么便说,还用得着顾及两个奴才吗?不过在你说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先问一问。当日在尘微宫,你是怎么想到香蜡也是可疑之物,要去送检?”
冯漾静静坐着,眼中充满算计,仿佛在掂量什么,半晌说道:“罢了,其实我跟你也没什么可说的,就只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白茸在御囿遭遇行刺,凶手用的是云州鲀,不过他命大没死成。真是遗憾啊。”
昱贵嫔陡然听到此消息,吃了一惊,而后喃喃道:“是很遗憾。”说话间,心思百转千回,等目光重新聚焦时,才发现冯漾主仆已出了殿门。
他追过去,站在廊下。
冯漾转身凝视,目光如炬:“做弟弟的不送送哥哥吗?”
昱贵嫔扬起甜甜的笑容,走下台阶,执起冯漾的手——那双手指节分明白皙,如同骨爪——紧紧握住,将人慢慢送出庭院,说道:“哥哥保重身体,切勿思虑过重。我这里一切安好,哥哥不用挂怀。”出了宫门,笑容瞬间落下,放开手,转身就走。冯漾忽地伸手一拽,将他拉到外面宫墙之下,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用微弱却清晰的话语说道:“慈明宫的事我饶了你,若以后你再不老实,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他们离得很近,鼻尖几乎贴住,昱贵嫔看得眼晕,歪过头去,恨道:“你如果这样说,那尘微宫的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冯漾钳住昱贵嫔的下颌,迫使他直视,一字一句道:“少跟我讨价还价,尘微宫的事你没证据。”
“同样,慈明宫的事你也没证据!”昱贵嫔双手向前用力一顶,将人推开。他理了理如云鬓发,面色虽凄楚,可身条却站得直直的,释放最后的倔强。
见状,冯漾好笑道:“我不需要证据,我只需要走一趟庄逸宫,给太皇太后带一盒烟叶,然后顺便告诉他缙云有纵火嫌疑。你说,到时候他那双腿还能不能保住?又或者你的腿能不能保住?至于你去不去庄逸宫,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务必记住一点,要想告状就得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就是诬告。”
“你的把握就是烟叶?”昱贵嫔忽道,“你在控制太皇太后!”
冯漾向他投去凌厉一瞥,接着那眼神又软下来,放缓语气:“别再挑衅了,你们不是白茸的对手,更不是我的对手。”
他转身离开,昱贵嫔叫住他:“你去哪儿?”
他回首:“你是怕我去尘微宫?”嘴角一勾,继续往前走去。
昱贵嫔不清楚冯漾到底要干什么,心里乱糟糟的,连步辇都不坐,直接赶往尘微宫。他一见到暚妃就把人拉到屋中,屏退所有人,快速道:“白茸在御囿出事了。”
暚妃本是在院中看书,进屋时手里还拿着一本杂记,乍听到讯息,书本直接倒扣下来拍在书桌上,整个人亮起来,眉梢带喜:“他真的死了?”
昱贵嫔倒吸口凉气,努力降低声调,惊恐道:“是你干的?”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人会干出毒杀他人的事。
暚妃没有回答,只是一遍遍追问白茸的情况,神色兴奋。
“别再问了!”昱贵嫔在屋里来回走,急道,“他没死!一点事儿都没有!他把凶手尸体拖到方首辅家门口示威去了。”接着,停在屋子中央,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你搞暗杀前能不能先问问我!”顿了顿,来到目光呆滞的暚妃面前,抓住肩膀使劲儿晃了晃,试图将人摇醒,“你能不能听我的话,别掺乎这些事!”
“白茸杀了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报复回去!”暚妃感到委屈,“他不能像没事人似的,在御囿里吃喝玩乐。”
“他不是凶手。”昱贵嫔忽然道。
暚妃惊道:“那是谁?!”
“是……”昱贵嫔欲言又止,不确定如果墨修齐知道冯漾比白茸更有嫌疑时会怎么做。
冯漾说得没错,他们连白茸都打不过,更别提与冯漾为敌。
他深深提气,缓缓呼出,平静心绪,说道:“我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定论。”
“等皇上定论?”暚妃脸色青红交加,愤怒地咆哮着,“你居然相信皇上会定白茸的罪?把他送到御囿已经是皇上做出的姿态。我算是看出来了,皇上只是表面上气愤,做个样子给我们看,可实际上根本不在乎,只想息事宁人,从头至尾他就只在乎他的白茸!”说完,缓了几口气,又恢复怏怏之色,“皇上可以不爱我,但不能纵容别人欺负我。”
昱贵嫔无言以对,停了半晌才往前走了几步,紧挨着暚妃,劝道:“我只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觉得憋屈,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有的是机会能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不一定非要现在动手。你要明白,如今都知道你跟他不对付,他出了事,大家第一个想到是你干的。到时候就算复仇了又能怎样,还不是搭上自己性命。报仇,一定要先保证自身安全,如果只是同归于尽享受不到复仇的快感,那将毫无意义,那只能是弱者在精神上的复仇罢了,强者的复仇是要踩着敌人的头颅高唱胜利之歌。”
暚妃发泄了一通,木呆呆地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跌坐到一旁软凳上,双手抱头,闷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后我会小心的。但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我在内宫,怎么指使得了御囿当差的人。”
昱贵嫔蹲跪下来,将暚妃的手慢慢放下,直视那双深邃迷茫的眼:“那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我落胎之后,哥哥写信安慰我,我把事情原委说了,哥哥说会想办法……”
“哪个哥哥?”昱贵嫔问。
“嫁入方家的三哥墨修铭,他的郎君是方首辅的第四子方子帧。”暚妃紧张道,“会是方首辅干的吗?”
昱贵嫔摇头:“方首辅自持身份,不会干出谋杀后宫嫔妃的事,再者,就算他想要白茸死,又怎么会傻到用云州鲀这种具有明显指征的东西做毒饵?八成这就是你那傻哥哥自作主张搞出的好事!”心里骂了一万遍蠢货,然后站起身,坐到对面椅子上,支着头想了想,问道,“你在信上透露过要置白茸于死地的话吗?”
暚妃思索:“没有,只是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太皇太后宣称找到了证据,其余没提过。那种话,怎么敢在信上提及?”
“那就好!你把给你的来信全部销毁,到时候皇上顺藤摸瓜查下去,也只会查到方家,与你无关。就算搜出你给他的信,那充其量也只是几句抱怨,可不能作为指使的证据。”
闻言,暚妃立即把信件找出来,用烛火点燃。看着烧焦的纸团,他心中五味杂陈,说道:“那我三哥怎么办,若查到是他所为,会如何?”
昱贵嫔对他那傻哥哥并不关心,但见暚妃面上焦急,想到墨氏族内兄弟的感情都很好,不免爱屋及乌,为其命运叹气:“现在就看有没有真凭实据指到他了。若没有,便侥幸拖脱身,若有……”
“他会被处死吗?”
昱贵嫔迟疑不定:“那就要看方首辅和你父亲的态度了。如果他们坚持议亲议贵,那么按照刑罚减一等的原则,兴许是死不了的,要是皇上再从轻发落,只圈禁家中也是有可能的。就怕他们想撇清关系,做出秉公执法的姿态,那到时候就只能按杀人未遂处置,判个绞监候,死与不死,端看皇上勾决时的心情。”
暚妃痛苦道:“我要是知道三哥会做出这等糊涂事,说什么也不能跟他抱怨,他怎么那么傻呢。”
昱贵嫔心中一声冷笑,可不就是傻,傻到连害人都不会。他说道:“万幸你无事,你要出了事,那才是全完了。”
暚妃道:“我要救他,他是为我鸣不平,为我出头,我不能见死不救。我要把那些不利于他的证据销毁,要想办法切断此事和方家的联系。我去找太皇太后,他一定会救的。”
昱贵嫔伸手一拦,把人按回软凳,说道:“太皇太后喜欢吃云州鲀,要是知道方家有这东西却不进贡给他,还会帮方家出头?他会看着他们倒霉,给他们个教训。毕竟对他来说,你哥只是个外人,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关系。”
“那怎么办?”暚妃急得不得了,感觉天要塌下来。左右来回看看,也不知在找什么,入眼哪哪儿都是乱的,摆在了不该摆的地方。
昱贵嫔苦苦思索,想前想后,最后缓缓开口:“为今之计,只有从那死人身上找出路了。只要他的身份和方家沾不上边,其余怎么都好说。”接着,附到暚妃耳边,轻轻耳语。
暚妃听罢,仍然眉头紧锁:“可我在六局不认识人,这么大的事,谁敢担责,只怕重金之下都无人敢做。尤其是得通过尚宫局,章尚宫如今跟白茸走得近,若要看出端倪,反而弄巧成拙,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昱贵嫔道:“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让他们篡改一下信息,死去的厨子就和方家没关系了,所谓毒杀就只能是他个人行为,与其他人无关。”
“那云州鲀该如何解释?”
“皇上若想要解释,就让那厨子开口。”
暚妃半信半疑:“这方法真的管用?”
“总比没有办法干坐着管用。”昱贵嫔又坐了一会儿,安慰了几句,然后告辞,临走时再三叮嘱其后再不可轻举妄动。
暚妃送他出去,回来后跨入大殿,只走了几步便觉双腿无力直接跪了下去。宽大的粉色衣袖和裙幅铺在棕金色的地毯上,恍若片片芙蓉花。而他就像那花芯,柔弱得经不住任何风雨。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他盯着地毯上的金色锦纹,不住地自问,身下的织毯被手指抓出道道凹痕。
一切都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该怎么办?!
毓臻宫、慈明宫、梦曲宫、银汉宫、庄逸宫……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巨型宫殿围绕他,压迫他,埋葬他,他感觉呼吸不了,要被挤扁压垮。他多想不顾一切地走出去,不要身份地位,不要美饰华服,像风一样,从金黄的屋顶刮过,从红墙边掠过,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身旁拂过,恣意妄为一回。
他仰望高大的屋顶,精美的壁画令他眼花缭乱。他要是壁画上的那些人就好了,只用静静地看,默默地挨过时光。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出身如此憎恶。
身后,阿虹疾走过来,蹲下身子扶住他:“主子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他惨笑。
是心不舒服,百般蹂躏,欲死欲活。
是精神备受折磨,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去何从。
他低下头,整理好思绪,小声道:“迎夏死后,你还记得跟我说过的话吗?”
阿虹眼底一暗:“记得,奴才从不敢忘。”
他点点头,在阿虹的搀扶下站起身,抚平衣衫,露出完美的笑容:“跟我走一趟碧泉宫吧,有日子没拜访了。”
阿虹吩咐人去准备。
他则站在殿内阴影处,注视着庭院地砖上闪烁跳跃的日光,脸上无悲无喜。
他不是风,逃不出去,所以只能拼了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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