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25 赤色狂欢(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25 赤色狂欢(上)
雾气霭霭,晨光浮动。
黄瓦之上,几株细嫩的小草倔强挺立,绿中带黄的叶缘挂着些许白霜。风拂过,摧折细腰,落了一滴玛瑙似的冰晶,砸到立于宫墙之下的红衣美人额上,宛如朱砂泪。
“他跑了。”若缃将额心的血红抹去,手中细长的尖刀指向地面,黑红色的血迹源源不断流汇到青石地砖上,填满纵横的砖缝,形成一张血网。
“计划很顺利。”冯漾仍然穿着在观星台前观礼时的那身黑色锦衣,小心迈过蜷缩在脚下的阿凉,在院中随意散步。
日出了,身上渐暖。
他凝望雾气中的红日,缓缓吁出一口气。缥缈的烟色自眼前浮漫,他伸手将那一抹朦胧驱散,回忆昨夜星辰,想象即将到来的命运。
梁瑶会杀了他,但这没什么好怕的,早在他第二次踏进帝宫时,就已经预见到结局。
若缃扔下刀,从身后抱住他,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加速血液翻涌,冯漾倏然转身捧住若缃的脸庞,降下疾风骤雨般的吻。
吻泽凶猛,如波如澜。
起初,若缃尚能回应,可后来实在跟不上那软舌上下勾缠的速度,索性松了口,半张着嘴,由着那舌头摩擦翻卷。水滋滋的津液布满嘴唇下颌,被晨曦一照,好像附着在佳肴之上那潋滟诱人的明光。
“对不起……”冯漾握住若缃的手,看着手指上的暗痕,心疼道,“你这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在别院时毫无自由,进宫后又备受折磨,你当初要是不跟我来就好了。”
若缃目光柔和坚定,答道:“我不需要自由,也不在乎承受多少伤痛。哪怕世间所有痛苦都加诸我身,也不及和你在一起时万分之一的幸福。”他靠在冯漾身上,声音渐渐哽咽,“是你教我写字读书,教我如何像个人一样活着。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天空只有猪圈棚子那么大,是你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一个美丽鲜艳充满缱绻香气的世界。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人间原来可以这么温柔,没有肮脏的泥水、没有畜生的哼叫,所有人都能喝上茶吃上饭。”
“如今行到这一步,我在人间的路要走完了,只是苦了你要跟着。”冯漾望着若缃泛红的眼角,亦落下泪,“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你本可以活下去……”
“没用的。”若缃惨然一笑,“就我做的那些事,杀的那些人,一样活不了。倒不如和你一起走一遭黄泉路,还能作伴。”他再度吻上冯漾,身子在缠绵中微微后倾,红衫自肩膀滑落,雪白的肌肤迎着瑟瑟冷风透出一片冰凉。
冯漾温热的掌心轻轻摩挲冰一样的肩头,彼此的长发在风中交融。
秋日的晨风是凉的,可身体却是滚烫的。他们为彼此褪下衣物,肌骨暴露在空气中。失去锦衣包裹的灵魂在寒颤中自由起飞,带着他们冲破宫墙桎梏……
昀皇贵妃得到消息赶到时,打开院门的一刹那,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惊悚诡异的画面。
满地尸骸之上,一黑一红两条交尾的蛇,缠住彼此的身。
“你们……”话未说完,心脏已被那腥臭的气味熏得剧烈收缩,胃尖发紧,直接呕出酸水。
他咳嗽着弯下腰,只见脚边赫然是一团被碾碎的烂肉,参差不齐的边缘正擦着衣摆。
这下,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直接吓回肚子。
视线顺着那团不知何物的东西缓缓延伸,横七竖八的尸体或倒或卧,黑色浓血和各种辨不出模样的人体组织遍布庭院。
强烈的视觉刺激令他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发出高亢的尖叫,破音直冲天际,几乎要晕过去,不得不靠苏方和章丹的左右搀扶才得以撑住。然而那两人也被吓到,瑟瑟发抖,三个人挤成一团。
片刻,适应了腥臭气味的昀皇贵妃大着胆子又看看左右,树干、宫墙、殿门、窗户……无一不是猩红,飞溅的血迹随处可见。大殿台阶之下,竟还有一只断手,白色骨茬清晰可见。
他怀着强烈的不安顺着淅淅沥沥的血痕一路看去,临近的草丛中有一具肚子被划开的尸身。暗粉色的半截肠子就挂在外面,仅剩的一只手牢牢握着肠头,显然在临死前还想着要把它塞回肚子。
“天啊……这简直……禽兽!”昀皇贵妃语无伦次,对着尸海中含情脉脉的两人大喊,“你们疯了吗?竟敢……竟敢……”他该怎么说呢,这已经不是私通苟且或是擅杀宫人这样的罪孽能够评述的。在他的认知里,就连真正的地狱都会比眼前的恐怖荒诞更加温和。
他在门口叫了许久,始终不敢往里走半步,而里面的人似乎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雪白的肉体起伏着,翻滚着,啃食着。黏腻腥臭的污物粘在衣服和皮肤上,发出鲜香的味道,如飨宴,引领神魂大快朵颐。
他们正在主宰世界,于究极狂欢中,将世界旧有的秩序拆解得七零八落,享受着在抛开一切世俗伦理之后最超脱的本能反应。
“疯了……都疯了!”昀皇贵妃全身颤抖着退出来,一步步远离院中的恶魔,后背正撞到一面坚实的盾。他啊了一声,回头一瞧,是瑶帝。
“陛下!”他惨白着脸,出于敬畏,抓住那绣着金龙团纹的垫肩,想阻止瑶帝进入。
然而瑶帝已从敞开的宫门窥见尸山血海。扑鼻的铁锈味不断刺激尊贵的神经,将残留的倦意化作满腔怒火,直烧天灵。
那些躺在地上蜷缩成各种形状的阿凉们是替他死的。
他甚至能想象冯漾残杀他们时的心情,必定是无与伦比的饱含报复的快意。
他推开昀皇贵妃,毫不迟疑地走进那活生生的地狱深处。
尸堆之中,这片地狱的主人正被服侍着穿上衣衫,裸露的胸膛上尽是点点桃红。
看见来人,端庄秀美的面庞流露如春的笑容,缥缈的晨雾就在这荡开的笑意中消散。薄阳之下,一切都在光芒中变了模样。死去的人不再狰狞,血尘也不再泥泞,矗立其中的身影是那样神圣光洁,如神佛,似魅魔。
唯有投在血河之上的影子正在蠕动,张牙舞爪,即将挣脱人皮的束缚。
瑶帝掏出帕子捂住口鼻,斜眼看了看另一人,那身红衣透着深深浅浅的湿痕,好像泼了颜色不一的红漆。他忍住强烈的干呕,平静道:“在死人堆里做爱,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你看我们还像活人吗?”冯漾不知从何处掏出个金钗,简单几下挽住散开的长发,然后一展宽袖,将若缃揽在怀中,手指在那诱人的粉唇上一抹,低声道,“我早就死了,死在那场所有人都无比艳羡的婚礼之上。”
瑶帝沉默了。
良久,他拿开手帕,深深呼吸污浊的空气,沉声道:“朕接到奏报,你企图谋逆。”
冯漾道:“陛下不要听信谗言。”
“拂春说的话也是谗言?”瑶帝哼道,“他可是你的人,听说跟你关系不错,能诬陷你?”
冯漾歪头看了若缃一眼,埋怨道:“早说让你利落些,可你非要玩猫捉耗子的游戏。现在不仅耗子跑了,更叫来一条狗管闲事。”
“冯漾!!!”瑶帝出离愤怒,想冲过去撕烂那张嘴。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只会让对方更加蔑视更加鄙夷,并且能堂而皇之地宣布胜利——看啊,皇帝生气了,那个无能的人生气起来就只会大叫着扇扇巴掌而已。
而他绝对不会让冯漾如愿的。于是,手指仅仅抽搐了几下。他镇定下来,说服自己不要被激怒,然后平静地走出安庆宫,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吩咐银朱把两人押到慎刑司看管,又命一队人进去搜查。
冯漾走出去的时候依然搂着若缃,两个人彼此挨着,亲密无间。
就在此时,从人群中冲出一人,揪住冯漾的衣领,狠狠挥下一掌。
所有都懵了。
冯漾捂住火辣的脸颊,惊讶地看着对方。
若缃则拦在他身前,对来人吼道:“苏方,当着皇上和皇贵妃的面,你敢擅自动手,是不是也该去学学规矩了。”
苏方反手也给若缃一耳光,恶狠狠道:“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就是天王老子的规矩我也不在乎,现在按我的规矩来!”又对冯漾厉声道,“那一巴掌是我替阿凝打的,你欠他一条命。”
冯漾用手背抹净嘴角的血迹,语气茫然:“阿凝是谁,我不记得了。”眼中的无辜竟不似装的。
苏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深深的无力感逐渐灌满四肢百骸。他转身朝反方向走去,一路魂不守舍,最后跌倒在宫墙下,呜呜啜泣。
伴随凄凉的哭声,冯漾揽着若缃继续朝前走,迎着风,昂起头,仿佛一位帝王正和心爱的美人巡游帝宫。
瑶帝看呆了,甚至没有追究苏方的罪过,只是傻傻地望着那两个在押人犯渐渐走远。恍惚中,他不再是云华至高无上的帝王,而是不受宠的嫔妃,面对无情的君主只能哀怨地站在原地顾影自怜。
在这场混乱的情感关系中,他到底算是什么?!这种背叛感竟比当初颜周二人的龌龊来得更汹涌,也更让他彷徨。
片刻后,臂膀忽动了一下。他回过神垂眸,修长的手指搭在臂弯,昀皇贵妃正担心地看着他。瞬间,那种怪异感消失了,同时也释然了。
也许,世间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一段属于自己的红线,他和冯漾只是拉错线了。
想到这里,他勾了勾小指,自己那根红线在哪儿?
正跟他闹别扭呢。
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留下昀皇贵妃善后,搜集谋逆证据,然后吩咐摆驾毓臻宫,扬长而去。
昀皇贵妃望着瑶帝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到处是血流污物的安庆宫,对左右侍从说道:“这么一看,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只配给他擦屁股。”
章丹此时已带着苏方回来,说道:“这恰恰说明皇上信任您,谋逆是大罪,这么重要的证据是非皇上心腹不能处理的。”
昀皇贵妃见苏方神色凄然,泪痕未消,出言安慰道:“现在他们已收押慎刑司,陆言之又是咱们的人,你想干点什么还不容易,只要打声招呼就能让他们生不如死。”
苏方摇头:“都不重要了,也无所谓了。因为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报复,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奴才就是奴才,在上位者眼中,微不足道,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
这些话带着怨怼,本有些僭越。但昀皇贵妃却没有感到冒犯,他想起瑶帝昔日的爱恋与如今的冷漠,不禁悲从中来,抬头遥望:“你说得不错,在上位者眼中,我们皆是蝼蚁草芥,微末如尘埃,就连被踩上一脚也得说一声谢主隆恩。”
远方,比血更红的太阳正盛。
***
瑶帝急匆匆赶往毓臻宫,殊不知他之红线的另一端就在离安庆宫不远的隆福宫内,正坐在一间暖阁中,和敏太嫔一起喝茶闲话。
“昨夜金凤展翅,神迹降临,真乃云华一大幸事。”敏太嫔笑眯眯道,“只怪我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否则定要去给你捧场助威。就是不知现在我该称呼你什么,是叫仙君还是贵妃呀?”
白茸放下茶盏,嘴角含笑:“您说笑了,世间哪来的神仙呢。”
“贵妃这招凤凰涅槃使得极妙,但容我冒犯一句,恐怕也是有人指点吧。”
白茸大方承认,说道:“太嫔慧眼,不妨再猜猜得了谁的指点?”
敏太嫔喝了一口清茶,语气肯定:“应是废妃崔氏吧。”
“何以见得?”白茸好奇,旋即补充道,“可别说是因为我们俩走得近,所以才这么猜。”
“自然不是。”敏太嫔慢悠悠道,“崔屏和徐太后走得近,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白茸倒是记得崔屏曾说起过受徐氏教导的事,当时他不便追问,此时面对敏太嫔,有些话就容易说出口了。“难道当年的贤妃也用过此法?”
敏太嫔道:“虽不是凤凰浴火,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茸看着时不时从门外而过的宫人,那些人手里拿着水盆和纱布之类的东西,说道:“看样子里面还得有一阵子才能弄好,不如您给我讲讲故事。”
敏太嫔的日子本就无聊,好容易得了一位听众,哪有不应允的道理,当即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清清嗓子讲起来。
“那一年除夕,宫里举行宴会。也不知道先帝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把地点定在眠雨池。”
“眠雨池?”白茸第一次听说。
“就是临近尚紫苑的那个水池,里面种了很多莲花,先帝可喜欢去那晃悠。可惜今上不怎么去,贵妃不知道也正常。”
白茸有些印象了,之前还曾去附近散步,但池中没有睡莲而是荷花。大约是瑶帝不喜欢睡莲吧。
敏太嫔继续道:“你想想,大冷天的在池塘边搭棚子吃宴席,谁受得了啊。别说我们这些嫔妃了,就是当时的方皇后也不高兴,耷拉着脸,看谁都有怨气。只有先帝,乐呵呵地一直盯着池塘看,还说午夜时分会有莲花仙子现身,祝福云华国祚永存。”
听到这里,白茸会心一笑。自古,怪力乱神一说最是诱人。
“你是没看见那奇迹,要是见了,恐怕也要喝彩。”敏太嫔回忆道,“当时夜色正浓,寒风凛冽,灯火辉映。午夜刚过,忽现一阵白烟,水面渐渐泛起涟漪,一株硕大的莲花骨朵慢慢浮出水面。灯火一照,通体发出粉色荧光。很快,莲花瓣一片片绽开……”
“想来里面定是那仙子徐贤妃了。”白茸接口,“只是他到底如何做到的呢,而且寒冬腊月,水池竟不结冰?”
“具体如何操作只有他和夏、崔二人知道了。不过,水池不结冰的事儿我倒是能猜出原委,他们往水里撒了很多盐。至于白烟,应该是灵解石的作用。”敏太嫔道,“当时,贤妃身穿紫红纱衣,自水中款步走出,倒真似个仙人一样。那个时候先帝身体不大好,时常有些小毛病,渐渐开始接触仙道。贤妃这出‘出水芙蓉’大法算是拍在马屁上,此后得宠了好一阵子。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被赐下嗣药。不过,也正是因为寒冬浸水,毁了根本,他生产之后身体就彻底坏了。”说到最后,敏太嫔脸上已无笑容,只有肃穆,一双黑眸异常明亮。
白茸自感呼吸沉重,不禁迟疑道:“您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夏、崔二人只道贤妃的失宠是因为身体原因,就连贤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我却不这么看,正所谓旁观者清。身体不好只是先帝疏远他的一个借口,更重要的是,‘莲花仙子’想借着身上那层仙衣控制先帝,来攫取更高的权力。”
话说到这份上,白茸可算听出些名堂,不动声色道:“您这是在告诫我不要妄想权力?”
“你误会了。”敏太嫔苍老的面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语气越加平淡,“普天之下谁不想要权力呢。尤其是咱们这种身处后宫的人,争一时宠爱算什么本事,谋一世福祉才是根本。我只是想提醒贵妃,在与帝王谋权的时候,千万不要轻易动用你给自己披上的那件外衣。靖华真君是你的资本,但也是险牌,在皇帝面前越少用它你就越安全。”
“为什么这么说?”白茸打量着敏太嫔,回味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说道,“您的口吻很像夏太妃。”
敏太嫔哈哈笑了:“看来夏太妃说得没错,你对某些微妙的情绪和氛围很敏感。不过你说得对,刚才那些话的确是夏太妃说的,他让我转告你。”
“什么时候?”白茸脑海里浮现一个词:托梦。
敏太嫔知他所想,叹道:“自然不是什么神鬼托信之类的事。其实,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后,他就来找过我。当时他似乎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因而拜托我,当你除掉冯漾之后,一定提醒你不要得意忘形,要提防最后的敌人。”
白茸更加茫然,不知道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如今,有能力阻碍并且敢于实施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后位唾手可得。
敏太嫔望着他,一改方才的和蔼,双眼变得犀利起来,刻意放低声音:“就是皇帝本人。”见白茸一脸震惊,很快补充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现在只有皇帝能否定你的后位了,而且还是关键的一票否决权。”
白茸若有所思。
敏太嫔续道:“夏太妃曾说,冯漾太强悍,当你费尽心思好容易把他除掉之后,急剧膨胀的心态会让你和皇帝之间那种微妙的情与权产生失衡。骄傲和自大会毁了你们之间的信任。”
白茸吃惊于后两句话的不客气,不敢相信一向温和有礼的敏太嫔也有言辞尖锐毫不留情的一面。这种被规训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再也坐不住。
他想起身告辞。
敏太嫔却不容他离开,快速说道:“贵妃要明白,你离那个位置越近,皇帝的心思就越难猜。因为云华的皇后可不是摆设,他是要和皇帝分享权力的。对于皇后人选,以前的皇帝们大多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也就不会考虑那么多。而现在,你打破三百年来世家对后位的专制,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却忘了对于皇帝来说,他同样多了机会和选择。”
白茸脑中闪过临睡前的那句戏语,登时后怕,才意识到如果瑶帝临时改立别人当皇后,就算有人为他跳脚抗议,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花。最终,那些人只会抛弃他,转而拥戴别人。
敏太嫔盯着白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昨天之前,皇帝被门阀裹挟,四大家族互相牵制。而今日之后,皇权终于冲破束缚,如脱缰野马,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驾驭这种骇然的权力!你如今要做的,不是急于展示雄心壮志,而是低调。要让皇帝明白,你所有的行为都是可控的,都是经过皇帝授权。毕竟,没有几个皇帝会喜欢比他更聪明的皇后。尤其是,当你……”
“当我的权力来源于皇权时,要时刻保持敬畏。”白茸接口,继续说下去,“只有当皇权源自我的权力时,我才能为所欲为。”他靠上椅背,脊骨被镂空的雕花硌得生疼,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枝,恍然看到玲珑阁外的那片梅花林,“这是夏太妃的至理名言,我一直记得。”
“那也是他一辈子的感悟。”敏太嫔叹息,“他心气儿很高,没能登顶,遗憾终生。而你离顶峰已是半步之遥,可千万不要折在这里。否则等我们黄泉相见,他必要暴打我一顿,抱怨我没能及时提醒你。”
白茸双眼发怔,努力将飘散到各个方向的念头拉回身体,可无论怎么努力,那些念头就像长了脚,争先恐后地逃离。他甚至看不清它们长什么样。
“都到了这份上,还不能扬眉吐气?”虽是问话,却透着无奈。白茸泄气,无论他多么尊贵,上面始终压着瑶帝。
精神、肉体,皆如此。
有时候,他真想把瑶帝一脚踢开。
敏太嫔诶了一声,并没有这么悲观,语气反而较之前轻松许多:“也没让你谨小慎微地活着,那多没劲儿啊。我的意思是,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着把皇帝捧起来。捧得高了,离地面远了,他就只能靠你活了。把他架到云端上,你脚下的路才最坚实。”
白茸听得心惊,不自觉挺直后背,屏住呼吸。他嗓子发干,想喝茶,举杯却见茶杯已见底。敏太嫔亲自为他斟满,说道:“贵妃莫慌,这些话是咱们之间的体己话,别人不会知道。”
他一口喝下茶水,定了定心神,镇静道:“太嫔所教是为何法?”
“在你为妃时,夏太妃教你的是如何侍奉皇帝,而当你为后时,那套东西就过时了,现在我教你的是如何驾驭皇帝,并且如何通过驾驭皇帝而掌握那信马由缰的权力。”敏太嫔发出一声轻笑,握住白茸的手,说道,“别那么严肃,这其实是一个愉快的话题。当方首辅听到那句‘云华天王’而惊慌失措时,难道你不觉得心情愉悦吗?”
“你怎么知道的?”白茸难以置信,“是你的人……可是为什么?”
“我答应过夏太妃,要帮你一把。”敏太嫔站起身,来到窗前,话锋一转,“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年纪会比其他同年入宫的人要大上很多吗?”
白茸摇头,只知道敏太嫔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曾任大学士。
“那是因为我不是选秀入宫。我入宫时已经二十四岁,马上就要娶亲。”
“那为何……”
敏太嫔脸上泛着奇异的光,既有看破红尘的通达又兼杂对世间不公的怨恨,释怀和不甘共同糅杂出后面的话:“我这一生才叫世事无常。那一年,我在家闲来无事,写了一篇文章。先帝看到后很欣赏,遂召我入宫。哪知这一入,我就再也没出去过。”
话到此处,潜藏在心中的怒火一股脑儿全涌上来,敏太嫔声音猛然提高:“曾经,我也是有机会站在天仪殿上的,可惜被那好色的老贼毁了!而更可恨的是,那老贼也仅仅是很短暂地喜欢了我一阵子,然后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为了他的一时兴起,我却葬送了一生!后来我才知道,我入宫全是方家撺掇的结果,原因仅仅是我父亲与方家政见不合,这就是他们报复。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派人暗中搜寻方家的罪证,始终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一击必中。昨日天仪殿上,就是我给方家的回击,方氏会为做出的所有事付出代价!”最后一句,咬碎银牙。
面对怒气冲冲的人,白茸脑子里蹦出“含章公子”四字。阿凌曾说那是先帝给敏太嫔特封的,但敏太嫔不太喜欢。他初听到此事,还觉得奇怪,“含章”意为美质,是很文雅的词,要是他得了这么个称号,非得让人写出来挂在殿上,叫所有人都知道。可现在来看,结合敏太嫔的霉运,那两字就显得讽刺十足。就是因为“文采斐然,质美高洁”,敏太嫔才会被强行纳入后宫。
因涉及先帝,白茸不知该怎么回应,安慰的话说不出口,附和的话更不敢说。他望着老人微驼的身影,深深同情。敏太嫔的遭遇甚至比他自己的还不如,同样都是身不由己,可他至少和瑶帝还算心意相通——只是能通到什么时候,尚未可知。
就在他犹豫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位医官从内堂走出,将二人的注意力成功转移。他不等医官开口,问道:“救活了吗?”
医官颔首:“他身上大小十余处刀伤,万幸均没伤到要害,此后多加疗养,会痊愈的。”
敏太嫔啊了一声,口说阿弥陀佛,片刻前的惆怅和怨气被很好地藏在眼角的皱纹中。他让人拿了赏银谢过医官,对犹自出神的人说道:“贵妃不去看看他吗?”
白茸跟着敏太嫔来到内室,屋中弥漫酸苦的药味。
“我早就说过,让你提前找出路,你要听我的劝,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白茸站在床前,努力让语气听起来硬冷一些,然而看到床上之人的模样,心肠却怎么也硬不起来,并且还有一丝不合时宜地想笑。
缓缓起伏的胸膛包裹在厚厚的纱布之中,四肢缠着绷带,加之身下的床单是豆绿色,活像个被剥了叶子的大号糯米粽,就差蘸糖吃了。
拂春自是不晓得现在的他有多滑稽,只觉周身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花了好一阵子才认出说话的人,瞳孔倏然震了一下,强忍伤痛,说道:“是我错了,以为他能记着以前的情义,放我一马。怎料他丧心病狂,昨夜回到安庆宫后,竟然指使若缃趁人入睡时大开杀戒。首当其冲便是我……”
白茸见那纱布上隐隐透着红,心有怜悯,坐在床沿,说道:“说他杀死宫人泄恨,我倒是能理解,可他为什么也要杀你,你们不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吗?”
拂春难过道:“说是朋友,可实际上我也只是家臣之子,说到底仍低他一等,他就从来没把我们当人看过。
“昨夜他回到安庆宫后,皇上就下令把正门和角门全都锁死,宫人们扣在住处,我们三个都被驱赶入殿中,闭锁门窗。冯漾对此倒是很平静,也不管外面如何,只是拿出几封信反复研读。我认得那些信,都是往日秋波借口出宫采买时带回来的,是冯显卿的信。那些信是机密,我们都不知道内容,可昨夜冯漾许是着急,忘了避开我,我为他奉茶时扫了一眼,上面竟写着要密谋夺取双阳关。
“我吓坏了,忍不住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不想这时,若缃手里已多了一把尖刀,直接砍过来。若缃以前是屠户,惯会杀猪宰羊,动作又快又狠,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几下就被他伤到,晕死过去。
“等我再醒来时,冯漾已不知去向,殿门也被破开,外面尽是可怕的惨叫。我悄悄爬到外面,正看见若缃剖开一个宫人的肚子,那场面真是太吓人了!我不敢出声,挨到墙根,在草丛里找到一张废弃不用的石桌,挣扎爬上去,翻过墙……”
说到这里,拂春实在讲不动了,喘了几口气,闭上眼,面色惨白惨白的。
敏太嫔虔诚向佛,最听不得这种惨祸,坐在一旁唉声叹气,直说造孽。他用帕子将拂春额上的冷汗轻轻擦拭干净,又让人取来带有吸管的小瓷碟,让拂春歪着头喝了些蜜水,然后对白茸道:“冯漾已经疯了,不仅屠杀无辜,更妄想冯氏夺取双阳关,那可是北部最重要的关隘。进可攻,退可守。”
白茸以前听瑶帝说起过这个关口。它位于尚京以北五百多里的双阳山峡谷的入口处。骑快马要走四五天,听起来似乎不近,但实际上从双阳关到尚京之间一路平川,只有几座城镇,再无天险。双阳关若是失守,尚京危矣。而双阳山的北面则是地势相对崎岖的宛州,面积还不及尚京所在的中州的五分之一,治下仅有一座宛州城和周边六个狭小的村镇。宛州再北,便是拥有高山阔土的燕州,世人多称为燕陵。并且因为云华吞并灵海州,燕陵地区的面积又增加了三分之一。
“冯氏是想以双阳关为跳板,谋取尚京?”白茸吃惊道,“就凭他们手中的那几万府兵,敢与朝廷对抗?”
敏太嫔道:“也许他们以前不敢,可自从季将军的兵马从灵海郡开拔之后,那里可就只剩冯氏在经营了。须知灵海州灭国时,尚有八万兵马和配套军需,虽说战力不及季将军的铁骑,可依然是经过正经训练的。若加上他们,冯氏手中便有了足够的资本。”
“可我还是觉得……”白茸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很荒诞,很错愕。冯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造反吗?冯显卿想当国丈没当成,所以要当皇帝?
一连串的问题让他觉得整件事透着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拂春又睁开眼,攒够力气说道:“一旦开战,势必生灵涂炭。冯氏虽兵强马壮却也不是朝廷的对手,失败在所难免。只求贵妃能看在我举报的份上,饶我父亲一命,饶了我们廖氏一族。”
“原来你姓廖。”
拂春对白茸的关注点很是无语,气若游丝:“我愿修书一封,劝说父亲莫要助纣为虐,还求贵妃在皇上面前美言,宽恕廖氏。来日,廖氏必为皇上和贵妃肝脑涂地。”
白茸曾听昀皇贵妃透露过,冯氏和几位重要家臣的关系不仅仅是主仆,更是姻亲。要是冯家谋逆,株连九族,拂春的廖氏一脉也肯定在族诛之列。他想了一下,答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也不是我美言几句就能行的,你之亲族我不敢保证下场如何,但你的性命我倒是可以保全。其余要等皇上定夺,你这些天好好休养身体吧。”
拂春无可奈何,哀叹一声,别过脸去,流下两行泪。
白茸对敏太嫔道:“拂春是冯漾谋逆之事的重要人证,又伤重,一时挪不得地方,只能劳烦您费心看顾几日,待他伤势好转时再做安置。”
“贵妃客气了。别说是重要的人,就是不重要的陌生人伤成这个样子,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你放心,他在我这里养着,保管还能活蹦乱跳。”
白茸向他道谢,临出门时问道:“依太嫔之见,冯氏若谋反,方氏会响应吗?”
“冯、方、墨、应同气连枝,只怕方家比冯家更想过一把皇帝瘾。”
“方首辅之罪证……”
“他和冯惠农关系最近,而冯惠农现在正愁不能将功赎罪呢。”敏太嫔思索片刻,又郑重道,“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无论是方胜春还是冯惠农,都只是大树上的一根树杈,离根系还远得很。”
白茸缓缓点头,心下有了计较。
拔树,他在行。
想当初,毓臻宫的柿子树不就被他连根掀翻。
思到此,他不自觉笑了,还真要感谢冯漾的疯狂,否则他怎么有借口抄家伙铲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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