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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余烬

    火仍在燃烧,金色的凤凰沐浴其中。

    人们膜拜、仰望、祈祷……声音沸腾,惊叹不绝于耳。

    风自观星台吹过,拂落赞美和歌颂,留下一片寂静。瑶帝望向火中的白茸,眼中充满敬畏。这一幕超乎想象,超越认知,他被网罗在这如梦似幻的瑰丽焰火中,失去思考能力,只能遵循本能臣服在未知且全能的神明脚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让天地如此震撼的“神明”此时却并不好过。

    在被柴烟熏了许久之后,辛辣灼烫咽喉,白茸忍不住想要咳嗽干呕。他努力维持清醒和姿态,双腿却已抖上,随时都会软下来。就在他快支撑不住时,郭绾适时跪到瑶帝旁边,恭请靖华真君降临。

    白茸松口气,踩着火焰踏出火圈,衣衫之上的金凤在夜空下更加耀眼恢弘。

    他来到瑶帝身前,伸出手,曾被火光缭绕的衣袖如银似雪。瑶帝昂首仰视,眼眸划过熟悉的面容,带着些许惊惧和迟疑,喃喃道:“你究竟是谁?”

    白茸俯下身,手指在那坚挺的鼻尖上轻轻一刮,悄声道:“怎么演了一出戏,陛下就不认得我了?我还是和您举行过神婚的阿茸啊。”

    瑶帝却是不信:“阿茸一介凡躯如何会这等仙法,你莫不是真把他夺舍了?”

    白茸心中偷笑,一翻眼,手指戳向瑶帝颈窝,板起脸道:“陛下要是再胡说我就咬了。”

    那颈窝有一浅痕,是白茸出无常宫后和瑶帝温存时故意咬破的,算是小小的报复。后来刘太医得知此事,专门给瑶帝一瓶祛疤痕的药膏,瑶帝却一直未用,就让那疤痕留在身上。如今被提起,再看眼前之人,全无方才的神圣疏离,只有俏皮的笑容。他这才想明白过来,站起身将爱人搂入怀里,揉了又揉。“真真是要把人吓死了。”又拍拍白茸的屁股,小声埋怨,“你主意也忒大了些,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提前跟朕商量?”

    白茸亲昵道:“只有把陛下唬住了,才能唬住下面那群老家伙。要的就是您最真实的反应,若是表现做作,会让别人看出端倪。”接着,又故作苦恼道,“陛下不会治我欺君之罪吧?”

    瑶帝道:“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治罪,只要你平安就好,其余的朕都不在乎。”

    白茸笑道:“这出戏还未完,陛下还可继续观看。”

    “你还想做什么?”瑶帝精神大起大落,现已有些疲倦,拉住白茸的手说道,“不如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今日之事我虽险胜,却也经不起明眼人的推敲,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我在衣服上动了手脚,到那时我又会陷入新的险境。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件事结束,转移所有人视线。”

    “怎么转移?”瑶帝痴问,直觉还有大事发生。

    “趁着所有人都在,有些事该说清楚了。”白茸搂紧瑶帝,说道,“我要在这里给夏太妃昭雪、给许太嫔鸣冤、给太皇太后的在天之灵一个最后的交代。我要让所有死难者的灵魂都能够得到安息!”

    瑶帝尚在惊讶之中,白茸却已走到台阶处,一展双袖,居高临下道:“我已上达天庭,有身后金凤为证。荧惑之灾已除,帝王安,社稷存,神明会保佑我云华世代永昌。”

    下方跪拜的大部分人还在琢磨这些话的真假,并且努力想搞懂移祸到底移成了没有,可佟飔廷和周燕霖等人已等不及,高喊出靖华真君的名号。三呼之后,所有人也都跟着喊起来。无论是不是真的信服,说出的话俱是诚心诚意。有那善于表演的,已是激动得涕泪横流,直言得见真神,死而无憾。就连刑部尚书冯惠农也跟着小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身旁从属官员唯唯诺诺。

    很快,嫔妃们也喊起来。他们人数虽少,却自觉和白茸同住内宫,有必要更加卖力,给贵妃留下好印象,因而声音洪亮高亢。领头的昀皇贵妃更是高举双臂,似是迎接真君下凡,其后的暄妃、昕嫔等一众美人们五体投地,虔诚得无以复加。

    在这激动澎湃的声浪中,只有坐在一旁休息的方首辅和站在远处观望的冯漾保持缄默。前者是身上疼得说不出话,后者则根本无话可说。他们望向彼此,四周昏暗,谁也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情绪,却又都不约而同感到颤栗。

    观星台上,瑶帝来到白茸身侧,执起他的手。这时,人群又开始山呼万岁,声音震天。待人群渐渐平静下来,郭绾从后面走上前,正式宣布祭祀已成,又对白茸行了跪叩大礼,声称泰祥宫上下皆奉靖华真君之神谕,永远追随真君左右。

    白茸让台下信众们全部起身,扬声道:“刚刚神游天国,偶遇一位先祖旧识,他给我捎来一件信物,托我在人前问问,为他澄清解惑。”

    众人刚看完一出神迹,现下还兴奋着,都想看看那信物是什么,跃跃欲试。待到那东西被捧到眼前浏览时,又都一脸茫然,不知其意。唯有方胜春露出惊讶的表情,发出疑问:“这不是太皇太后的烟杆吗?”

    白茸自台阶上走下几步,站在中间的一处平台,说道:“你怎么知道是他的,上面又没刻他名字?”

    方胜春不假思索道:“这烟杆就是我送他的七十岁寿辰的贺礼,我会不认识?”不顾伤痛,直接夺过烟杆,指着长杆一处金色花纹,续道,“前几年它不慎掉到地上,摔出一道裂痕。太皇太后舍不得丢弃,又让我找到原来制作烟杆的店家,想办法修补。于是,店家在裂痕处填上金粉,并在外围描绘出一朵金色祥云纹样。”

    “原来如此。”白茸点点头,说道,“你说得不错,这就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烟杆,生前几乎形影不离。”

    方胜春一瘸一拐来到台阶之前,大声道:“如此贴身之物理应陪同主人往生,怎么落到你手中?”

    白茸慢悠悠道:“别急,我会说明的。但此刻,太皇太后的在天之灵托我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副烟杆的烟嘴儿上浸了毒?”

    不大的声音劈进耳中,包括瑶帝在内的所有人大为震惊,不禁屏住呼吸,眸色惊恐。

    四下静悄悄的,彷如末日来临前的死寂。

    良久,周燕霖幽冷的声音打破沉闷:“方大人不解释一下吗?”

    另有人附和:“方大人竟给太皇太后送了一杆毒物,居心何在啊?”

    随即,声讨之声渐起。有说他人面兽心的,有说他其心可诛的,还有人联想到早上天仪殿上说的“天王”一事,信誓旦旦地说他试图颠覆政权。总之七嘴八舌,言谈中已和昔日的阁臣领袖划清界限。

    方胜春听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自感此事关系重大,不由得急起来,冲人群喊道:“你们胡说什么?都给我闭嘴!”接着,又把烟杆还给身边的宫人,对白茸道,“烟杆是我送的,但烟嘴儿换过了,可不是原来的那个。关于这一点,相信凡是在庄逸宫当差的人都可作证。”

    白茸随手一指,对站在外围观望的暚妃说道:“你身边的紫棠曾任庄逸宫的二等首领宫人,常伴太皇太后左右,想来应该对此物有印象,你让他上前辨认。”

    暚妃自从那日向白茸求情未果之后,一直对自己和昱贵嫔的命运惶恐不安,现下又目睹一场不可思议的神迹,更是对白茸心生畏惧。一听被点到,唯恐怠慢了上神的要事,最后落得个连打扫茅房都不如的下场,连忙把兀自愣神的紫棠往前推,嘴里不停念叨:“你一定好好配合,我可就指望你了……”

    紫棠只来得及呀了一声,便已站到人前。他看着递过来的烟杆,眼前似有一片烟尘,不禁忆起庄逸宫生活的往事。世人都说太皇太后为人刻薄心狠手辣,可他却知道在那狠厉的面目下亦有和蔼温柔。一如高台上的人,良善之下是虎狼。

    他摸着烟杆,看了看众人,对白茸躬身下拜,答道:“的确如方大人所说,烟杆是原身,但原先的烟嘴儿坏了,如今这个……”话到嘴边停顿下来,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个名字。

    他这一犹豫可把暚妃急坏了,以为是故意隐瞒,几步跃上,推了一把,说道:“快说是谁送的呀?”

    “是当时的冯赞善送的。”紫棠说完朝远望去,迅速加了一句,“就是现在的安庆宫晦妃。”

    无数目光跟随他的视线巡回,最终落到那个身份复杂的人身上。冯氏继承人、废后、东宫属臣、后宫嫔妃……变幻莫测的称谓在众人心中流转,而那万众瞩目的焦点仅仅是摘下兜帽,以谪仙之姿矗立风中,淡淡吐出一句话,盖过窃窃私语。“我更愿意你叫我的名字。”

    他踱步到紫棠面前,扫了一眼烟杆。曾让他坐立不安、遍寻不着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掩在宽袖中的手指却只能紧握成拳。他心中怒极,可一开口仍是四平八稳,语气轻松:“东西是我送的,但也不能就此暗示是我淬毒,毕竟它成年累月在烟杆上安着,庄逸宫的人都能接触到,谁想做点儿坏事易如反掌。”回过头对一直沉默的冯惠农道,“大人主管刑律,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确实。”冯惠农道,“二者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冯漾听罢一笑,对所有人说道:“我同太皇太后感情深厚,怎么可能害他?他的亡故已经被证实是夏太妃指使宫人柳絮所为,与我无关。”

    闻言,白茸按捺住愤怒,笑呵呵道:“我知道你们刑部断案最讲究证据,如今我口说无凭自然难以服众,不如我们直接上人证吧。”

    他拍拍手,有人立即上前。

    那人身穿宽大衣衫,头戴面纱。面纱掀起之际,对冯漾微微颔首致意,说道:“晦妃,别来无恙。”

    “是你?”冯漾吃惊。

    行香子不看冯漾,自顾说了一番话,众人听后瞠目结舌。冯漾一脸阴沉地看着从六局库房拿出来的原属于庄逸宫的银板,恨恨地瞪着行香子。

    看到这里瑶帝忍不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的衣物根本没有毒,另有死因?”

    行香子称是。

    瑶帝怒道:“你为何不早说?”

    行香子啊了一声,无言以对。白茸则颇为懊恼道:“他原是要澄清的,只恨那日天仪殿上方首辅步步紧逼,生生错过了时机。”

    瑶帝想起那日的无可奈何,头慢慢转向一边,对方胜春咬牙切齿道:“当初你可是指天发誓是夏太妃谋杀太皇太后,现在怎么不吭声了,难道被火烧了舌头,哑巴了?”英俊的面貌几乎走样,宛如恶鬼。

    方胜春冷汗淋漓,不禁倒退一步,大声吼道:“冯漾,你简直太可恨了!太皇太后那么喜欢你,把你夸上了天,又将你从别院释放出来,给你自由,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吗?你这是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后四字一出,冯惠农吓得一激灵,直接跳起来嚷道:“你少胡说八道!此事还未有定论,凭什么说是冯漾干的。云华律法注重人证物证,所有证据链条必须完整,可不是你嘴巴一开一合就能定罪的。行香子所言只能证明已故的夏太妃与太皇太后之死没关系,却不能证明其他人有嫌疑,所以……”

    “所以什么?”瑶帝一双眼睁得圆圆的,布满血丝,字字含刀,“除了冯漾,谁还有胆子做这等事?可笑你们敢做不敢当,居然事后还要把屎盆子扣到朕的头上,最后更是逼死了夏太妃!”

    冯漾感知到怨毒的视线,哼笑:“太皇太后生前最喜欢此物,殿内侍奉之人对它多有呵护。你要想查,不妨把曾经在庄逸宫当差的人都抓起来审。”接着,又扭脸对气喘吁吁的方胜春道,“说话前动动脑子,冯家的九族里可还有你家呢。”

    方胜春此时也想过味儿来,脸色委实难看,鼻息一动,重重哼了一声,

    白茸看够他们的一来一往,平静道:“冯大人既然提到证据,那就再仔细听听接下来的人证怎么说吧。”

    他扬声唤了一句:“魏贵侍何在?”

    语罢,一个妖娆美人被搀扶着走向前,朝白茸和瑶帝拜了拜。转身时,帷帽上的细纱被风掀起一角,隐在其中的一双媚眼正瞧着冯漾,流露出些许风情。

    冯漾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正自纳闷,忽然瞥见魏贵侍身边的人。同样戴着面纱,身穿宫人服饰,可挺立的身姿却不是常年躬身伺候的宫人该有的。他不禁仔细瞧了瞧。

    此时,薄云掠过明月,忽明忽暗的银光照在那人轮廓之上,停留在夤夜的记忆忽然清晰可见,眼前赫然是一张甜美的脸庞。

    “王念盈……”

    一声惊呼,面纱落下。

    伴随嫔妃们或高或低的惊叹,暄妃大喊:“哎呀,诈尸了!”边说边拉着李贵嫔往后面跑,咋咋呼呼的,直到被昀皇贵妃喝止才安静下来。

    台上,瑶帝指着王念盈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王念盈看看四周,说道:“要不是贵妃提前安排救我一命,我定要和许太嫔一般命丧火海,被歹人所害!”目光迥然,直指冯漾。

    白茸道:“现在当着众人的面,把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吧。无论你牵连多少,皇上都会恕你无罪的。”

    瑶帝点头,表示同意。

    王念盈得了保证,不再犹豫,一开口就是一声重叹:“事情还得从今年四月暚妃结孕珠说起。一日,当时还是赞善大夫的晦妃找到我,希望能借用我的近侍吕彬。因晦妃以前有恩于我,我不便推脱,便应允了。事后我曾追问吕彬所为何事,他却三缄其口,一直不肯说。直到暚妃落胎,宫里人心惶惶,吕彬这才向我吐露实情。原来,那落胎药毗香红花就是冯漾让他出宫买的,然后伪装成治疗跌打损伤的红花散夹带进宫。我听了之后很害怕,却不敢声张,恐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要了我们主仆的命。我本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没想到在望仙台举办的放生会上,吕彬跌死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意外,可沈佑却说这是杀人灭口。”

    说到此处,他哀怨地面对冯漾,质问:“你曾承诺保他无恙,为何又要害他?”

    冯漾不发一语,如一尊冰雕。

    王念盈并不指望真能听到什么解释,伴着暚妃的低声诅咒,继续说下去。

    “后来事情渐渐平息,太皇太后也已薨逝,我以为平安了,却不想毗香红花的事还是败露。当贵妃在乘风宴上质问此事时,我和沈佑吓坏了。于是,我又找到晦妃,问他该如何是好。晦妃先是安慰我,而后又哄骗我为他寻找一样东西。”

    瑶帝忍不住道:“太皇太后的烟杆?”

    他点点头:“那东西本该是陪葬物,却不知何故没有出现在遣册之中。晦妃怎么也找不到,就让我去找。可我又有何能耐呢,总不好明目张胆逢人便问。那段时间,我和沈佑伤透脑筋。直到八月中的一天,我们偶然和许太嫔一起赏桂花,期间许太嫔对其左右说道‘现下是雨季,烟杆总放在盒子里会发潮,应该用桂花熏一熏,再拿出来晒晒太阳。’联想到许太嫔没有吸烟的习惯,他素日又和太皇太后亲近,我们断定失踪的烟杆就在他手上。”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行香子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太皇太后去世之后,许太嫔曾来庄逸宫要个遗念。我当时太过忧伤,让他自便。随后闹出殉葬的事,阖宫上下死里逃生后重新去了尚宫局,丧礼全是尚仪局的人过来弄的,庄逸宫的人再无经手,因此谁也说不清到底拿了哪些东西做明器……”他这番话说得幽远,好似从前世飘来的,就算是瑶帝和白茸对太皇太后有不共戴天的仇怨也没有出声讥诮,反而沉浸在各自心事中。

    王念盈调整好情绪,接上前情,语气沉静道:“我把烟杆的事情告诉晦妃,他很高兴。几天后的中秋翌日,我听到消息称许太嫔宫中失窃,窃贼已畏罪自尽。又过几日,晦妃突然找到我,让我……”他突然停住,仿佛被扼住咽喉,喘不上气。魏贵侍见状,忙给他拍着后心顺气,连声安慰鼓励,他这才又缓和激动的情绪,颤颤巍巍说下去,“晦妃让我一把火烧掉芳信宫。”

    此刻,众人无不惊骇地看着冯漾。

    纵火,那可是人神共愤的大罪,哪怕只是无人伤亡,也要判重刑。而芳信宫死了二十余人,宫殿器皿全毁,损失无可估量。仅仅这一条罪状,冯漾便是死有余辜。

    “你胡说!”冯惠农听着越来越多的指责,首先反应过来,怒道,“芳信宫纵火一案早已查明是庶人沈佑无端报复所致,与安庆宫毫无关系。你少在这里混淆视听,当心治你一个污蔑之罪。”

    瑶帝厉声道:“谁敢治他的罪,你吗?!”

    冯惠农不敢应声。

    王念盈歪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老者,精神一阵恍惚,呢喃道:“怎么没关系,晦妃总惦记人家的烟杆,还派人去偷呢。”

    冯惠农瞪眼呛道:“凭什么说是他派人去偷,你有证据吗?”

    “有。”说话的是昀皇贵妃,出列道,“吴贵侍曾亲眼看见有人将吕彬杀死,而凶手就是在芳信宫自杀的窃贼。”

    “那也只能说明该窃贼以前杀过人,无法说明受谁的指使。”

    昀皇贵妃哑口无言,只往旁边看。

    白茸镇静道:“冯大人逻辑缜密,佩服。偷盗一事确实没有证据指向冯漾,姑且不提,现在只说纵火。”

    王念盈咧嘴笑了笑,笑容哀怨忧伤,继而泪水夺眶而出:“晦妃用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做要挟,迫不得已,我只能照办。”话到这里,他再次停下来,望着隐在瑶帝身后的郭绾,斟酌半天才垂下眼帘,续道,“我经昱贵嫔指点,到三音阁偷取了纵火用的松油。八月十八日凌晨,我怀揣松油在咏梅园附近徘徊,不知何去何从。后来沈佑找到我,说要帮我。他让我避开巡视的御林军,找借口叫开芳信宫的门房,他则在门打开的瞬间用一把袖珍剪子划破宫人的喉咙。进到院中,我们这才发现来得时间晚了。茶水间的宫人已经醒来,于是沈佑尾随早起的宫人将其伺机杀死。”他抽泣着,眼中仍是那日飞溅的血红,恐怖的回忆令他的精神趋于崩溃,不得不伏在魏贵侍肩上,“后来……沈佑发现火势无论如何都烧不大,猜测肯定是油料有问题,于是他让我在宫门外放风,他则把前后殿的宫门全上了锁,又在库房外点火。他说许太嫔爱画画,库房里的颜料肯定比我们手上的松油更易燃……”讲到此处,再也无力继续下去,只是呜呜地哭。

    一时间,凄惨的哭声贯穿听者耳膜,令人心生怜悯。

    “芳信宫焚毁后晦妃仍不满足,在沈佑自杀后又派人杀我灭口……”王念盈抹了眼泪,直面冯漾,神色激愤,“现在,我要当着所有人问一句,为什么那根烟杆对你这么重要,即便为它搭上几十条性命也要销毁,它上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面对无数质疑的目光,处在旋涡中央的冯漾仍旧沉默,双眼茫然地定在白茸身上。那人也正看他,笑靥如花。

    还能说什么呢,当王念盈那张脸出现在眼前时,一切语言都是枉然。

    他不断深呼吸,将正在逃逸的理智收紧,维持表面的镇定,同时意识到一件事,从荧惑事件伊始,他们就已经掉进白茸的陷阱。他们自以为是的出击不过是给予对方反击的条件和便利罢了。太皇太后曾评价白茸最擅见招拆招、后发制人、反败为胜。可惜他没听那老东西的话,大意了。

    耳畔,瑶帝的连声喝问宛如霹雳炸裂,他嘴角浮出一抹自嘲的冷笑,漫不经心道:“你是怎么拿到烟杆的?”

    白茸来到台阶之下,站到冯漾面前,答道:“是王太嫔给我的。你一向看不起别人,许、王二人在你眼中与小丑无异。可是你忽略了一点,他们能够毫无宠爱却在宫内混得风生水起,体现出的恰恰是高超的生存智慧。许太嫔擅长绘画,熟识各种色彩颜料,据我推测他很可能在拿到烟杆之后就察觉到烟嘴儿上被涂抹一层翡翠绿。他出于自保的考虑,又或是乐于看到夏太妃遭殃,所以秘而不宣。但又害怕烟嘴儿上的颜料受潮释放毒素,因而才吩咐下去,要把烟杆拿出来晾晒。芳信宫失窃未遂,这给他提了醒,意识到还有人在觊觎烟杆,很可能那个人就是谋害太皇太后的真凶,所以在失窃的第二日,他就把烟杆送到王太嫔处保管。”说完,拿过烟杆放在鼻下,淡淡的苦味弥漫开,融进这苦闷的故事结局。

    他招手,玄青拿来一个长匣。

    “烟杆就被王太嫔保管在人参匣子中,现在已染上味道。你可以闻闻。”他把烟杆递到冯漾面前。

    冯漾不接,只是看着白茸,平静道:“那老家伙的东西,我不想碰。”

    这句话几乎是变相承认一切,众人哗然。方胜春更是怒火攻心,刚要开口咒骂,不料被冯惠农抢了先。

    “这一切都是贵妃的自说自话,还请陛下下令彻查。”冯惠农唯恐方胜春刚才那句“诛九族”成真,对瑶帝急道,“还有那个叫做翡翠绿的毒,闻所未闻,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莫不是贵妃胡诌出来。”

    瑶帝还未回应,冯漾就道:“冯大人醉心权术,自然不知道这风雅的翡翠绿是何物。它是一种画界常用的绿色颜料,用上之后,画作鲜艳夺目。”端丽的面庞始终挂着无所谓的浅笑,袍袖舒展,珠宝叮咚,“多么完美的颜色,很配太皇太后,光鲜亮丽之下全是肮脏的龌龊。”最后一句话喊出,纵声大笑,开怀恣意的笑声破开夜空。

    冯惠农面如死灰,心知家族马上就要完蛋,成百上千条性命即将葬送,气急败坏地卡住冯漾的脖子,使劲儿摇晃,喊道:“你疯了吗?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这是要把冯家都送上断头台啊!你到底和太皇太后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我不恨太皇太后,我恨梁瑶。”冯漾不管其他人听到皇帝名讳是何反应,反手揪住冯惠农的花白胡须,低声道,“泰祥宫是冯家最后的王牌,现在人家倒戈,找到新主子,我父亲再也没有办法了。不过我还有,现在该按我的游戏规则玩一把了。”他放开嗷嗷叫的人,对面色阴沉的瑶帝道:“让你的人送我回去吧,今晚的戏我看够了。”

    他转身要走,行香子追上几步将他拦下,大声质问:“太皇太后薨逝前曾有过短暂的清醒,当时你在他身边,到底说了什么让他情绪波动那么大,又喊又叫?”

    冯漾又恢复几分端庄,玩味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他,那个手把手教他制作迦利灯的让他挂念了一辈子的制灯小师傅早在他离开云梦的第二个月就死了。被发现淹死在湖里,死得莫名其妙,甚是蹊跷。”

    行香子快要窒息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一句歇斯底里的咒骂罢了,也不是对我说的。”冯漾看着前方出神,灵魂又飘回那宿命般的夜晚。面前的太皇太后僵硬地躺在床榻上,用尽力气撑起上半身,面目狰狞地呼喊出最后一句话。用的是云梦地区的方言,但他听懂了。那是对方家的诅咒,恶毒如铁蒺藜割开肌肤,用鲜血祭奠那还未开始便已死亡的爱恋。

    “你送他灯,又用那些话去刺激他,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行香子怒不可遏,叫道,“你早就知道结局,却不点破,只是看着太皇太后陷入回忆,用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你无时无刻不再玩弄别人的情感,人们的喜怒哀乐不过你打发时间的消遣,别人的痛苦在你眼里仅仅是娱乐!你一方面说自己痛苦,一方面又不断为他人制造痛苦。自从你重入宫廷,无数人因你而死,因你而受到伤害。太皇太后在慎刑司审理暚妃落胎一事时,本不欲动用重刑,是你从旁引导,罔顾事实,不断加重刑罚。可笑你当时说得义愤填膺,好像全天下就你最关心暚妃。可实际上呢,贼喊捉贼。你表面上是协助太皇太后,可真正想看到的却是可怜的人们在你面前翻滚哀嚎。你才是变态嗜血的恶魔!禽兽不如!”骂到最后,挥拳就要打,围在冯漾身边的几人不得不用上十二分力气才把他拦住。

    冯漾站在那些人身后,冷静地听完叫骂,淡淡道:“也许别人值得怜悯,但方凌春却是活该,谁让他撺掇先帝给冯家提亲呢?我痛苦的根源是他给的,为此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我只是在他弥留之际才让他深埋于心底的爱情覆灭,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的仁慈?”

    他面向瑶帝。

    决然的目光和瑶帝茫然的双眼交汇,彼此不约而同又想到那个开启一切乱象的婚礼。

    那一日,红绸佳酿,金黄铺满地。

    可天却有云,再也没有晴过。

    瑶帝望着乱作一团的场面,心力交瘁,疲惫爬上嘴唇:“到此结束吧,全都走吧,余下之事改日再议。”

    方胜春自觉是苦主遗属,喊了一声“陛下”,语气苦涩,神情愤然。他望着瑶帝,颇有县衙中老百姓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平冤时的期盼。

    瑶帝皱眉道:“方爱卿去神国一游,难道不累吗?”

    方胜春沉默了,刻意忽略的伤痛令他头晕目眩。事实上,面对如此乱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甚至没法像以前似的准确猜出瑶帝的心思,于是乎也只有一走了之然后再从长计议更为妥当。“既然荧惑之灾已解除,我能回去了吗?”在呼风唤雨这么多年后,他第一次认真地问瑶帝一个问题。

    瑶帝只是抬抬手。

    跟随方胜春踉踉跄跄的脚步,其他人也动起来,争先恐后出了乾坤门,如惊慌的游魂逃出阎罗殿。冯惠农站在原地还想再和瑶帝谈一谈,却被轰苍蝇般驱离,他最后看一眼被押走的冯漾,大祸将至的恐惧让他瞬间苍老十岁。他不死心地喊了一句:“陛下,冯漾人面兽心,罪无可恕,合该处以极刑,我这就代替我的侄儿冯显卿将其从族谱中除名。只请陛下念在冯氏多年尽心为主的份上,不要牵连无辜……”

    白茸讥笑:“冯大人就是通过让劫匪改口供诬陷我来做到忠心为主的?”

    冯惠农惊得跪下:“那都是冯漾的主意啊。”

    “冯漾是你爹吗?他让你如何你就如何?”

    “他之手书如家主亲临,我一个弱小旁支,怎敢说个不?”冯惠农无可奈何。

    白茸气道:“少装可怜。你要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由着冯漾胡来,亏你好意思说自己忠心耿耿!”

    瑶帝想到那可恨的劫持污蔑之事,只觉眼前之人比劫匪马三坡还要可恶。他招来两个魁梧的宫人一左一右架住冯惠农,吩咐拖出乾坤门,圈禁其家,全程没搭理一句话。

    观星台下终于安静下来。

    白茸仰望夜空,抑制不住兴奋,说道:“终于全结束了,冯漾死定了,对吧?”

    瑶帝点点头,却不像白茸那般高兴,负手来回走了几步,抬头远眺天边的一线微曦,说道:“你手里握了这么一个大把柄,为什么不提前拿出来,非要搞个祭祀,然后再来个将军?”

    “这个把柄是用来搞死冯漾的,可不是用来换取休战的。”语气坚定。

    瑶帝没吭声,朦胧暗色中的白茸身姿傲然,尽显霸道。他唉声一叹:“朕也没怪你,只是觉得这接二连三的事你都没透露给朕半个字,你不信任朕了。”

    白茸沉默片刻,露出讨好的笑:“不是不信任陛下,而是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所以才一直没说。”

    “衣服到底怎么回事?”

    “是全真子给我弄到的,他们经常做道场,有些小把戏。”白茸答道,“衣料能暂时辟火,身上的金凤也是事先用药水画上的,遇热则显。”说着,朝身后看了看,吹了许久冷风之后,金凤的图案已经没有刚才火中那般鲜艳了。

    瑶帝心上更疑,问道:“你近些天没有和圣龙观来往,他是怎么把东西送进来的?”

    “前几天赵贵侍和雪嫔要去圣龙观泡温泉疗养身体,是我派人送去的。”

    瑶帝明白了,原来是回来时带进宫的。

    白茸怕引起误会,进一步解释道:“冯漾在宫中亦有眼线,我不敢冒险和宫外有接触,害怕他看出端倪。”抓起瑶帝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您生气了吗?刚才还说不治我欺君之罪呢。”

    瑶帝被他摇得站不稳,身子乱晃,头隐隐作痛,连声道:“没生气,没生气……”可那眼眸却始终沉着,不见半点神采。

    白茸不自然地笑了笑:“您准备回哪儿?”

    “银汉宫。”

    白茸眼巴巴看着瑶帝,却始终等不来后话,一甩袖子悻悻道:“那我回毓臻宫了。”

    他们二人再也没说别的,就这么面对面站了半晌,然后在诡谲的寂静中分走两条宫道,各自回去。

    毓臻宫中,白茸将神圣的外衣脱下随意一扔,倒霉的金凤飘飘然落入尘埃。他懒得再沐浴,爬上床打算大睡一场。可是,哪里睡得着?只要一闭眼,脑子就活起来,开始想东想西,不断回味方才发生的种种,眼前像走马灯似的,画面来回翻。他甚至又想出让冯漾哑口无言的金句,遗憾没能再和其吵上一架,只得在脑海中过过瘾。

    玄青见他翻来覆去,精神亢奋,让人煮了助眠汤,服侍他喝下后,面色迟疑:“奴才怎么瞅着皇上不太高兴啊?”

    白茸坐在床沿,晃荡脚丫,干笑了几声,无不鄙夷道:“管他呢,不高兴又能怎样?他自己没本事,还不让我处理吗?这几件事我给他办得漂漂亮亮,他不说感激,居然还埋怨起来,真是岂有此理。就他那窝囊样,就算告诉他所有计划,他也未必有胆子执行。”

    玄青担心道:“这些话要是被传出,皇上恐怕……”

    “怕他什么,怕他不让我做皇后吗?”白茸扬眉,“不用怕,他没得选。难道要选个没脑子的暄妃做皇后吗?哼,他要是选别人,甘州杨氏第一个不答应,佟、周两家也得跳起来跟他闹。”

    雪青收拾好药碗,小心附和道:“皇上也不是真生气,他和您哪有隔夜仇呀。今儿个睡一觉,明儿个就全忘了。”

    “他是得忘了才行。普天之下,除了我谁还打心眼里待见他、喜欢他?”白茸发泄一通,心气儿倒是平静下来,打了个哈欠,让人熄灯。入睡前,不知又想起什么,小声嘟囔,“明天不去银汉宫。”

    ***

    十月初四的黎明,有的人刚入睡,有的人却已醒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隆福宫外,清冷的宫道上白雾弥漫,睡眼惺忪的小宫人满脸困意,手持长帚有一搭无一搭地清落叶。

    昨天晚上那些惊天动地的神迹和骇人听闻的真相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事实上,他根本不操心别人的事,只关心一日三餐能不能吃饱,憧憬有朝一日也能被选入内殿服侍,成为干细活儿的体面人。

    落叶被扫成一小堆儿,挨在墙根儿底下,过些时候会有专人拉车收走。

    这本是一件轻省活儿,因为按照规定,他只须把宫门口扫干净即可。但敏太嫔爱干净,不仅要求门口清洁无尘,连同墙外一整条宫道也要整洁。

    这可苦了小宫人。他眯着眼拿着硕大的扫帚,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每扫几下就停下来,下巴顶在扫帚杆上打瞌睡做小梦。

    梦里,一个穿红衣的人穿过烟霭朝他飘来。

    是仙人?

    他使劲闭眼,再睁开时,那身红衣离得更近了,流光滚动。

    他还要细看,仙人却已到了跟前,拜了个跪叩大礼。这可怎么使得,他忙扔掉扫帚伸手扶了一把。

    手上湿漉漉的,腥气扑鼻。

    混沌的脑子开了窍,无神的双眼终于聚焦。面前的人哪里穿着红衣,分明是血衣。一道道细长蜿蜒的血痕正顺着雪白的衫子往下流。

    他叫了一声,大着胆子拨开那人蓬乱的头发,露出甚是熟稔的脸。

    “拂春哥哥!”

    “全死了……他们都死了……”拂春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脸色灰蒙蒙的。

    小宫人吓坏了,一面高声喊人一面把人抱在怀里,催问:“谁,谁死了?”

    拂春向上翻了眼睛,过多的眼白把眼眶变成两个白窟窿。他抓住小宫人的袍子,嘴角溢出更多的血,赶在意识远离之前吐出最后一句话:“去安庆宫,晦妃要谋反!”

    2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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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doggydodo
      Jul 21, '25 at 00:05

      实在太精彩了 连熬2个通宵追平 好激动

      1. @doggydodoJul 22, '25 at 17:16

        谢谢亲爱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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