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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夜宴(下)

    厅外,夜色如墨,月朗星稀。

    厅内,亮如白昼,觥筹交错。

    白茸站在巨型水晶灯下,看着眼前熙攘的一切,感觉很不真实。偌大的厅堂之内,长桌望不到尽头,桌上摆满佳肴,各色菜品冒着丝丝热气。乍看之下,很多食材诸如驼峰、熊掌、雀胆之类就算在宫里也很少见到,有些酒水饮料的名字甚至是第一次听说。

    宴会伊始,人们围在长桌边,指向哪个菜品,身后的侍者便会用专门的长筷取下一些放到盘中,交给宾客。若觉得不合口味,便弃了再选。

    白茸第一次见到这等进餐方式,心下极为好奇,又思忖这样吃下来实在太累,不如坐在桌旁大快朵颐来得痛快。然而细细观察之后,他便明白过来,在这种场合,吃饭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社交。人们往往吃得少,说得多。借由挑选可口的食物,来跟身旁的人交谈对话,既不会显得刻意接近某人,又能拉近彼此距离。

    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佟若闲已经替他选好了一盘,亲自端到他面前。

    他粗略看了,有三块碎熘鸡、四片蒸熊掌、一块烧驼肉和三块清炖鱼片。摆盘精致,边上还点缀一朵红色的萝卜花和两片薄荷叶。

    “您吃点东西吧。”佟若闲道。

    他接过盘子,说道:“刚才那顿饭已经吃饱了,哪还有肚子吃呢。”

    佟若闲笑道:“刚才那些不过是些闲餐,做不得正经饭食。”随手指了几道菜品,让边上一位侍从一一取来,然后指着盘中的鱼片说道,“别的倒也不稀罕,唯这云州鲀必要尝尝。它可是云州地界的特产,只在云泽深水里生长,很难捕获。它骨血有剧毒,但肉质却极鲜美,特别适合清炖。当地人流传‘吃过云州鲀,再不羡神仙。’的俗语。”

    云州是方氏的核心。大体上,云梦地区分为云州和梦州东西两部分。方氏实际控制了其中超过六成地区,而这六成几乎涵盖整个云州。而所谓的云泽,并不是特指一个湖泽,而是云州诸多水系的总称。

    白茸以前不知道这些,与方氏敌对之后,才恶补了跟其有关的东西,知道个大概。只是云州鲀不在补习范围之内,因而也是首次听到这名字,不禁好奇道:“若味道鲜美,为何不见宫里有?”说完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想必太皇太后应该很喜欢才对。”

    佟若闲忍着明显的笑意,低声道:“太皇太后固然喜欢,却也得仰仗别人往宫里送才行。若送不进去,他也只能是在脑子里过过瘾罢了。”

    白茸坐到软椅上,将盘子置于小桌上,尝了一口鱼片,口感鲜嫩细腻,骨刺极少,味道鲜美却无任何腥气,和以往吃到的鱼肉都不一样。他瞥向不远处的冯喻卿——后者正跟他的“体己人”在另一张小桌旁一边吃一边聊着,身后围着三四个侍从,专门为他们收拾餐盘,并且依照吩咐取用新的食物——心思一转,想明白过来。云州鲀难得,好容易运抵尚京,怎么能全进了宫中那老头子的嘴,必定是要层层盘剥,最后能有一两条活鱼送到庄逸宫就算好的。

    一想到那精于算计的老家伙也被自己人算计,白茸的心情就开朗许多,把剩下几片鱼肉一股脑全拨到口中。

    吃完后,佟若闲屏退上前的侍从,带着白茸围着桌子漫步,亲自端着盘子,看到新鲜的便取下来尝尝。白茸东一口西一口,不知不觉又塞下一碗鱼翅羹、三片蜜汁火腿、两片蒸鹅肉、两条田鸡腿和一盅竹荪山参汤。最后实在吃不动了,他靠在一张软榻上捂着肚子摆手:“不行了,肚子要撑破了。”他现在就怕打嗝,总觉得随时会吐出来。

    佟若闲问道:“要不要清一清?”

    “清什么?”白茸不解。

    “吃的东西呀。”佟若闲想当然道,“一般这种宴会都备有清灵丹,服上一颗,不到半盏茶工夫就见效。”

    白茸听说过清灵丹,那是市面上常用的催吐药,用于误食某种食物后的紧急治疗。“吃了之后,岂不是全吐出来?”

    “这样才能把肚子清空,继续吃呀。”

    白茸挑眉,对这种自虐式的美食享用之法感到无语。“我还是喜欢让东西消化掉,这样也不算浪费。倒是你可以再吃些,你吃得太少了。”

    佟若闲道:“我比不得你,你年轻,身材好,我要是胡吃海塞,肉就得横着长了。”

    在他们休息时,不时有人过来打招呼,其中就有最开始见过的王嗣君。白茸见王嗣君盘中只有些豆腐丝,看起来干巴巴的,问道:“你不吃点儿别的吗?”

    王嗣君一瞥桌子,答道:“全是油腻腻的东西,看着就没食欲,我还是吃点儿清淡的吧。再说,我家老郑总说我腰粗,我要再不控制些,兴许没几天他就给我领回来一个水蛇腰。”

    佟若闲调侃:“你为郑大人诞下后嗣,可是郑家的功臣,他怎么敢领人回来。再说你这细腰窄臀的若还算粗,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成了水桶。”如此说着,眼睛却瞟向冯喻卿。

    白茸心中偷乐,如果佟若闲的腰算作水桶,那冯喻卿的腰就要被称为酒桶。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王嗣君渴了,转到别处喝酒去了。白茸这才转向佟若闲,问道:“那位郑大人当真嫌弃王嗣君胖?”

    佟若闲答道:“传闻郑大人爱好细腰,他的原配就是因为常年节食导致身体虚弱,最后病死的。王嗣君是他的续弦,恐怕也得节食保持身材呢。”

    白茸道:“他若再瘦下去,那就是皮包骨头了,看不出美来。”

    “旁人看不出美来,可郑大人能看出来呀。咱们身为嗣人,不就是在人身下承欢、取悦于人的吗。”

    白茸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想起传闻,不禁问道:“听说你曾经是要娶亲的,可为何最后……”

    佟若闲神色淡然,浅浅一笑:“年少无知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不提也罢。”

    这时,外间奏起音乐,一时间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白茸侧耳听了一阵,又隔着薄纱屏风仔细看,隐约可见几位舞伎正在翩翩起舞。

    “刚才就跳舞,现在仍旧跳舞,他们怎么就看不够呢。”白茸不爽,回过头去不再看。佟若闲望着屏风,心知刚才不过是饱饱眼福,而此刻怕是要动真格的了。他叹口气,拉着白茸走到桌旁,说道:“您要不要喝点什么,刚才的驼肉味道重,应该清清口。”说着,让人倒了一杯伽蓝酒,径自喝下去。

    白茸看着桌上一排玻璃瓶出神,每一个大瓶中装着不同的酒水,五光十色,清透闪亮。玻璃瓶下面各压一张精美的便笺,上面写有不同名称。

    他依次看过——

    伽蓝酒、杜花酒、轻麦酒、百果酿、杏梅酒、葡萄蜜酒、杨梅蜜汁、灵芝仙茶、冰草薄荷蜜酿、极乐菩萨。

    ——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便笺上。

    “这是什么?”他问。

    佟若闲扫了一眼,说道:“这东西在宫里是违禁品,您不认识也正常。不过在宫外,它可受无数人的追捧,是嗣人们的绝佳伙伴。尤其是在这种宴会上,外面那帮人左拥右抱醉生梦死,我们这些人要是再没极乐菩萨陪着,当真要气死。”说着,让侍从给他倒了半杯,一口闷下。然后道,“您可以尝一尝,少喝一点儿感觉不出什么,只会觉得特别有精神,只有喝多了才不好控制。”

    白茸问:“控制什么?”

    “幻想。”佟若闲的双颊有些红,朝角落里的两排软榻努努嘴,说道,“你看那些人,他们正在幻觉中不可自拔,虽睁着眼却跟个瞎子一样,只看得见自己心里的事,外面正在发生什么,根本意识不到。”

    白茸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有个衣着华丽的人正吸旱烟,吞云吐雾之时,露出痴迷的笑。

    看着那人如痴如醉的样子,他忽然忆起一桩旧事。

    在他八岁那年,养父有一天彻夜未归。他的嗣父当时手头有个缝补的零活要干,走不开身,让白莼和他去寻。他们俩找遍县城,也没发现父亲踪迹,后来经人指点,去了一家名为梦寐馆的地方。

    一进馆子,他们就被老板轰出来,白莼一再强调只是找人,老板才勉强同意让他们进去。

    梦寐馆很大,有成排的软榻和小床,人们或坐或躺,均吸着旱烟,一吸一吐云雾缭绕,表情神往,好像正陶醉于某件极为开心的事。

    他们在靠窗的一张摇椅上找到了正眯眼哼哼的白老爹。白莼上前去摇,怎么也摇不醒。他也去摇,却被大手按在怀里,怎么也挣脱不开。后来白莼跑到老板那里,借口说嗣父得了急病,需得把人叫醒赶回家。那老板不知真假,害怕出人命,忙找人取了颗药丸塞在他父亲嘴里,又安慰他们不要着急,声称松雾丹专门应对极乐水,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把人弄醒。

    过了没多久,白老爹果然醒来。回到家后,刚想询问生病一事,却被白莼抢先一步,说出梦寐馆。他嗣父一听这仨字就急了眼,抄起手头的笸箩就砸过去,急声叫骂——

    那种地方你也敢去!咱们家里是有金山还是银山,能供你下馆子吸烟销魂?

    此时,白莼又乖觉地说出极乐水,他嗣父听了更是跳脚,一拳打歪了白老爹的鼻子,又骑在身上使劲儿扇巴掌,最后更是拿剪子往自己心口上戳,叫嚣着不活了,要死去。当时闹得动静很大,街坊四邻都出来了,劝架的劝架、安慰的安慰,又七嘴八舌把白老爹骂了一通,这才把他嗣父过于激动的情绪安抚下来。

    事后,他嗣父把孩子们都叫到身边,郑重表示,极乐水不是他们这种人能碰的。那东西喝少了精神亢奋,喝多了能产生幻觉,飘飘欲仙。若长期饮用则会成瘾,让人沉湎于其中,对现实生活失去兴趣,一心只在幻觉中活着,最后弄得家破人亡。

    后来,他养父再没去过梦寐馆。因为在那不久之后,养父做工的主家出了变故,举家搬离。此后养父再也没找到稳定的活计,只靠打短工勉强糊口,本就贫苦的家更穷了。

    至于嗣父的那番话,他本以为忘了,如今见到那人缥缈升仙的模样竟与当年他找到养父时的情景神似,这才一股脑儿全记起来。

    他看着玻璃瓶中清透的液体,暗想,极乐水与极乐菩萨应该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后者加了菩萨两字,听起来更文雅些,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贵妃不尝尝吗?”佟若闲的脸更红润了,显示出超脱年龄的魅力。他的嗓音有些飘,听起来很虚幻,仿佛在遥远的地方说悄悄话。

    白茸望着他手中的空杯子,意识到对方已经喝了很多极乐菩萨,现在已经处于迷幻状态,遂把人扶到软榻上休息。

    再放眼一看,不少人也都是一副醉眼迷离的模样。他们有的在软榻上东倒西歪,有的甚至就卧在角落里,拥着几个软垫,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吸旱烟。透过一扇纱屏,隐约能看见两人依偎着,互相磨蹭双腿。还有的几人手拉手围成圈,乍一看有说有笑,可仔细一听就会发现那些话皆如呓语,毫无意义。

    他有些明白为何极乐水在宫中是违禁品了。

    宫外的贵族们尚且如此寂寞,只能靠极乐水暂时忘掉郁结,稍稍放纵一下,那么宫内的人又是何等无聊何等抑郁。这样的东西若是流入宫廷,不知要发生多少苟且龌龊的事。

    他正欲离开,软榻上假寐的佟若闲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轻声道:“贵妃也喝些吧,只喝一点儿,对身体没害处。喝完后,那感觉棒极了。对您而言,极乐菩萨是真能保佑您的。”说罢,微微一笑,又合上眼。

    他不知道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正犹豫着,就见冯喻卿朝他走来。几乎下意识地,他来到桌边,也喝下一杯极乐菩萨。

    味道有些冲,酸涩中带着些许甜,液体刚一下肚,身上便升腾起一股热浪,好像饮下一杯烈酒。然而很快,热浪下去之后,四肢百骸就如洗了个热水澡似的通透而舒服,连呼吸都觉得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要飞起来。

    他摸了摸脸颊,那里烫烫的,也不知是不是红了。

    此时,冯喻卿已来到身边,说道:“您是第一次喝极乐菩萨?”

    白茸点头。

    冯喻卿露出明快的笑容,说道:“没关系,第一次品尝都有些不适应,多喝几次就好了。我们准备玩捶丸,您也来吧。”

    白茸回头看了眼陷入美梦中的佟若闲,犹豫是否该把他一人留在那里。

    冯喻卿看出他的顾虑,说道:“您放心好了,佟嗣君正享受呢,没人会打扰他。其他人也都正做梦呢。他们梦他们的,咱们玩咱们的,互不干扰。”说罢,又指向长桌中央一道如影壁一样的菜品,“您尝过九龙出云吗?”

    别说尝了,白茸听都没听过。他瞅了一眼,那影壁一样的东西已经被挖走了一多半,剩下的残垣断壁上雕着几条龙尾。

    他问:“那是什么东西做的,看着像是面团。”

    “用鸡蛋、面粉、糖霜揉制后放进模具,烘烤出来的,外面再贴上各种水果,装饰龙身。”冯喻卿亲自操刀切了一块,放入盘中端给白茸,说道,“这是大海那边的人的做法,云华不常见。但味道顶好,您尝一尝就知道了。”

    白茸尝了,又甜又软,味道确实不错,但也只吃了一口就放下,说道:“外面雕龙画凤的,看着真漂亮。只是你给我个断头龙,算怎么回事儿呢,说出去真不吉利。”

    闻言,冯喻卿脸色一变,表情僵硬得很。半晌,他干巴巴道:“贵妃真爱开玩笑,什么断头断尾的,就是个吃食罢了。”

    “可那龙头被谁吃了呢?”白茸比他身量高些,此时稍稍探下身子在他耳边道:“是不是被你们方家和冯家吃了?这可是大不敬啊,有谋逆之嫌。”

    冯喻卿板着脸:“贵妃喝醉了吧,说起胡话来。”

    “我可没乱说。你一定听说皇上和我在东宁县遇袭的事吧。那些人就是企图吃龙首却没吃成,最后被凌迟处死,据说剐下来的碎肉装了一箩筐。”

    冯喻卿自然听说过此事,当时还是他父亲签署的复审,整个程序走得极快,从下达指令到处刑,仅五日。不过,他对此事的了解也就止于书面上的文字,白茸口中那恐怖血腥的画面从来没见过。此时听来,全身上下泛起鸡皮疙瘩,心中膈应。他面皮依旧紧绷着,抿着嘴,说道:“朝堂上的事不是咱们该管的,还是去玩捶丸吧,大家都等您开球呢。”

    白茸呵呵乐了:“是让我打第一杆吗?”顺便往四周张望,发现不远处已经整理出一片空地,上面架起一块平台,中间有些大小不一的孔洞,有些孔洞周边还有类似小山包似的隆起。

    他很少过捶丸,仅陪着瑶帝打过两三杆,隐约知道玩法。用长长的球杆将小球击打进指定洞中,击打次数最少者获胜。规则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技巧和策略,每一次挥动球杆时的角度和力度都要算好,否则不是打偏就是后劲不足。

    冯喻卿做了个请的手势,把白茸带到平台上。他一上去,就有四五人围了上来,将他簇拥在中心,和冯喻卿隔绝开。

    他粗略一看,就是刚才佟若闲给他介绍过的几人,那位王嗣君也在。

    其中一位年纪颇大的刘嗣君拉着他的手亲切道:“今天是打比赛,我们跟贵妃一方。”

    “可我不太会。”白茸有些不好意思。

    刘嗣君安慰:“没关系,不过游戏而已,不必当真。”

    一旁,有人递来一根球杆,他接过后空挥了几下试试手感。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是瑶帝曾经这样做过,他照样子学来,好似很娴熟。

    他摆好姿势,正要发力时忽听到大厅的远端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声音最张狂的莫过于瑶帝。他下意识去看,却看不到什么,只能隐约听出那音乐已经从高雅的丝竹之声化作充斥旖旎风光的艳曲。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似有若无的吟唤。

    他心底说不出的别扭,手一动,击出小球,球偏了几分,滚到离孔洞还有四五寸的地方。

    周遭发出几声笑。

    开球第一杆是最好打的,只要找准位置走直线,一击必中。若未能成功,只说明球技太差。

    冯喻卿道:“哎呀,真不巧,怎么偏了呢。”眼里闪着不屑。

    又有一人道:“倒也不算偏,偏房打偏球,也算偏偏得正呢。”言罢,引起更多哄笑。

    白茸心里还想着瑶帝那边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所谓偏房的意思,倒是边上的刘嗣君看了眼小球,慢悠悠道:“什么偏啊正啊的,贵妃是靖华真君下凡,又与昊天上帝结为仙侣,他若是偏房,那皇上也是偏的了?”

    那人忙道:“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口中的偏偏得正,偏在哪里?”

    “……”

    冯喻卿接口道:“刘嗣君才思敏捷,不愧是饱读诗书的。但我们今日不思辨,只玩游戏。既然已经开球,那么下一杆就由我来吧。”从白茸手里拿过球杆,找了个角度,随随便便一挥,小球骨碌碌滚进洞中,立时响起一片掌声。

    之后,其他人轮番上场,各有输赢。

    白茸看了一阵,觉得无聊,脑海中不断闪现瑶帝的笑声。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无非是狎伎玩乐,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

    这种事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更可笑的是,就是这群不要脸的玩意儿还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嗣君们用帘子和屏风隔开,美其名曰礼制。可实际上呢,不过是害怕被家眷看见那些淫靡之事,自己的老脸没地方搁。

    想到此,他涌起一股无名火。凭什么他们只能玩球而外面那些人就能玩美人?

    他感觉身上很热,呼出的气也是热的,好像体内有个熔炉,正熊熊燃烧着要把盖子顶开。同时,他又觉得世界变了,变得更细微,更极致。他能分辨出水晶吊灯上有多少个棱角,折射出多少道彩光,能闻见香炉里的檀香和松香在燃烧过后散发出的一点点儿焦味儿,甚至能看清楚墙边侍者双手上的青筋,听见屏风那边最隐秘的耳语。

    他捂上心口,试图舒缓过快的心跳。

    刘嗣君见他脸色不好,问道:“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我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好像……好像……”他形容不出来,那感觉就像飞升的神,超脱尘世轮回、俯瞰人间,心中有悲悯有欢愉,还有莫名的亢奋。“是极乐菩萨。”他想起来了,经过这么久,药劲儿应该上来了。

    刘嗣君让他去休息一下,还未开口,就见冯喻卿走来,递过球杆:“又该贵妃了。”

    白茸接过来,胡乱打了一下,然后退到一旁,靠在柱子上喘息。王嗣君和刘嗣君陪他一起过去,给他端了水。

    “您应该是第一次喝极乐菩萨吧,到底喝了多少?”王嗣君问。

    “只喝了一杯。”

    “一满杯吗?”

    白茸点头。

    刘嗣君惊道:“怎么能一下子喝这么多,极乐菩萨是要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喝上多半杯人就发癫。”

    白茸望着他,眼睛从未这样亮过,几乎能数清楚那张脸上的皱纹。他想说些什么,却听身后有人吹口哨。

    鬼使神差地,他朝那几乎顶到房梁的巨型屏风走去,倚靠在附近的柱子旁,透过薄纱去看另一边。那里,两侧坐满了人,中间没有长桌,依旧是每人一席,席上有数不清的酒菜。

    离他最近的桌上有个高脚盘,里面是色泽诱人的炖猪脚。他盯着那盘子肉出神,似乎闻见肉香。再一晃眼,视线从猪脚上方掠过,直直落到上首座位。瑶帝正歪坐在宽大的高背椅中,身旁依着一个少年。他的手穿过发丝,正抚摸少年柔顺的长发,

    一下,又一下。

    白茸的心也跟着抚掉了。

    他看不清少年的模样,只能依稀分辨出猩红的嘴唇一开一合,正小声说着什么。接着,少年端起酒杯喝下一口,然后又递到瑶帝嘴边。瑶帝没有一丝犹豫仰头喝下,喝完又捏了捏少年的脸蛋。

    乐声太大,震得耳膜疼。他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楚,瑶帝心情很好,而他的心情则很糟糕。

    刘嗣君拉着他往回走,说道:“您千万别过去,被他们看见那是要怪罪的。”

    “他们?”白茸冷笑,“他们凭什么怪罪我,难道我长了一张见不得人的脸?”

    “咱们嗣人是不能去的,不吉利。”刘嗣君说得一本正经,“有些规矩虽然不公平,但因为是约定俗成,所以咱们只能遵守,贸然打破常规只会带来麻烦。”

    白茸压住内心深处的不满,走回游戏场。这时,冯喻卿迎上来,无不欢快道:“还差最后一杆,就给贵妃打吧。”

    王嗣君凑过来,小声道:“咱们快输了,要是这一杆能命中倒是还能扳回几分,若是不能,那么铁定输。”

    白茸笑了,敢情这是欺负他不会打,让他出丑,又输比赛又输面子。

    刘嗣君道:“贵妃身体不舒服,换我来吧。”

    冯喻卿道:“一杆而已,不会耗费太多。”说着,把球杆伸到白茸眼前。

    白茸下意识拿过来,对冯喻卿道:“由我开球,再由我结束,有始有终,挺好。”

    他选定位置,脑海中又幻化出那少年来,不知怎的,这一回少年的面容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他感觉到少年在冲他笑,恣意而张扬,那是胜利的微笑。

    他再一次看向屏风那边,那股愤怒又回来了。他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在心中集结,随呼吸奋力涌出。此时此刻,他有撼动天地的神勇。

    手握紧球杆,耳畔响起催促声。

    “贵妃请啊。”冯喻卿说。

    很普通的一句话,可白茸却听出一丝嘲讽和轻蔑。好像在说,你这贵妃当不长久了。

    就在这愣神的空当,外间的乐曲响彻华堂。在那妖娆的曲声中,他似乎看到美丽的少年正趴在瑶帝胸前,舔舐雪白裸露的肌肤。

    他闭了闭眼,那幅画面更鲜活了。

    那少年到底是谁?他自问,却想不出答案,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呐喊——

    他们怎么敢!

    他能容忍瑶帝与其他宫妃之间的情感,却不能容忍这样的见缝插针,尤其是他和瑶帝现在仅一纱之隔。

    可以想象,那些大臣们在看到这幅场景时,心中一定充满对他的嘲笑。

    任你是贵妃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在一旁听着看着……

    “贵妃?”冯喻卿再次催促。

    白茸没有看他,低头看了眼球杆,脑中蓦然闯入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贵妃……是跪着的妃。

    他暗自笑了。那些人,包括瑶帝在内,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吧,觉得他身为嗣人就该低声下气,哪怕是有帝王的宠爱,也要三从四德,夹起尾巴做人。

    可他不甘心啊。

    冯喻卿威胁他时讲究礼数了吗?冯漾面对他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谈得上尊卑有序吗?应嘉柠当众讽刺他时可曾有过半分收敛?

    真可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贵妃请……”

    语音未落,球已击出。

    白色的小球在空中飞速旋转,以优美的姿态划过所有人的眼帘,带着强劲的势头冲破屏风。

    音乐停了,笑声止了,屏风内外,鸦雀无声。

    惟有白茸长出一口气,挺直腰杆,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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