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8 尚族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几日后,暄妃站在碧泉宫小花厅中念书。他识字不多,一篇文章读下来磕磕绊绊,很不流利,其中更夹杂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错音和古怪滑稽的断句,给严肃的会场增添诸多笑料。他知道自己的短处,虽恼怒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由人笑去,自己权当听不见。读完后,他一撂书册,说道:“我念书少,说不出什么多深奥的心得体会,只觉得文章中的这位德妃郑氏的确是贤良淑德,悉心教导几位皇子成才,犹如己出,我们都该学一学他的善良豁达,把其他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看待……”看看四周,想了半天再也凑不出什么,于是道,“呃……我悟性不高,就能看懂这些。若是冯赞善觉得还有需要补充的,就给我讲讲吧。”说罢,大咧咧坐下,一跷腿,从长衫开衩处露出玉色绸裤,裤脚用红丝带扎紧,既调皮又富于挑逗意味。
冯漾最看不惯这种“奇装异服”,严肃道:“记得前几日我再三强调,穿戴既要得体更要符合身份,不知暄妃这身打扮源自哪里,教坊司吗?”
暄妃最忌讳提出身,杏眼一瞪,脱口道:“皇上都不管我怎么穿,你管什么?”
冯漾道:“正因为他不管,后宫才多出很多不知规矩为何物的人。现在,我就是要代替皇上来约束大家的行为准则。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换身正经衣服,为自己留点体面。”边说边拿出《内宫规训》放在桌上。
昀皇贵妃冲暄妃使眼色,让他忍一忍。暄妃害怕真的被当众训诫,极不情愿地低头将裤脚处的红丝带解开,又将敞开的领口系严实,然后盯着窗外看,手指玩弄耳垂上的金球耳钉。
冯漾笑而不语,又问起别人。
暚贵侍道:“我读到中宗应皇后的事迹时,感触颇多。应皇后出身高贵,却生活简朴,提倡勤俭,从不戴贵重饰物,衣濯而再穿,食温而再用,为天下人做出表率。进而又想到已故的映妃,他当时在织耕苑每日辛劳,正和应皇后的‘克勤克俭,无怠无荒’一脉相承。”将《贤妃传》翻到映妃那页,又看了看,语气伤感,“可惜,他病故了。”
他的忧伤感染到其他人,不管认不认识应嘉柠,大多数人都对这位早亡的妃嫔报之以同情,就连暄妃李嫔之流的也不免在心中发散些感慨牢骚。
冯漾流露出同情的意味,叹道:“他的去世,确实是一大损失。”
昀皇贵妃面无表情,心中却道,死得好死得妙,成天打扮得像只绿头苍蝇,围着那老东西嗡嗡叫,能烦死人。接着,他想起关于映妃之死的传闻,不禁多看了几眼暚贵侍。病故一词用得很是耐人寻味,现在谁还不知道应嘉柠是被颜氏毒死的呢,偏偏他又说这种话,到底在为谁正名。他眼神飘过雪贵侍,那人的视线也落在暚贵侍身上,美丽的异色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冯漾道:“逝者已矣,我们还是着重于眼前吧。还有谁愿意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体会?”目光一瞥身旁,昱嫔立即道:“我也来说一说吧。这几日,我反复诵读此书,徜徉历史与圣贤对话,其中蕴含的人生智慧让人受益匪浅。”
冯漾拍手赞道:“说得好,有最喜欢的吗?”
昱嫔回答:“开国太祖皇帝的元配胡氏。他出身农户不通文墨,却识大体,有气度,甘愿把后位让给他人,退居为贵妃,只为让太祖皇帝能得到更强有力的支持。他一生贤淑……”
“胡贵妃确实贤良,但关于这件事,野史中还有另一个版本,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昀皇贵妃突然打断他,饶有兴趣地问其他人,“你们知道吗?”
厅里绝大部分人都摇头,一脸茫然,于他们来说,与其花时间研究久远的历史,还不如多想想怎么俘获圣心。
昱嫔望着昀皇贵妃道:“我一向只看正史,其他著作不曾接触过。”接着又问暚贵侍,“你呢?”
暚贵侍的确看过一些闲书,隐约知道昀皇贵妃要说什么,有心阻止却想不出办法,被昱嫔一问,也不敢说读过,只露出拘谨的笑,轻轻摇头。
冯漾平静道:“野史我读得少,皇贵妃若知道些新鲜事不妨讲一讲。”
昀皇贵妃道:“其实也简单。太祖皇帝取得天下后,想册封原配胡氏为皇后,但当时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肖将军想把自己的幺儿送入宫中为后,以此掌控朝政大权。那时政局还颇有动荡,太祖皇帝为了稳定朝纲,便封肖氏为后,原配胡氏为妃。整个事件中,可怜的胡氏根本没有任何话语权。至于后面的事,想必版本都差不多。而且冯赞善应该比我更清楚,毕竟那就是世家的事了。”
冯漾大方道:“的确如此。明通六年八月,肖氏族人牵连进一桩贪腐大案中,太祖皇帝借机革去肖家的兵权,此后肖氏逐渐没落。试图挽救家族的肖皇后用尽手段,终于促成肖氏和江南豪族方氏的联姻。这场联姻可谓各取所需,肖氏凭此姻亲保住了溃散的家族,而方氏也可以在新朝廷中拥有一席之地,从单纯的士绅变成皇室外戚。”
“为什么停下?”昀皇贵妃道,“我还想继续听后面的事呢,相信大家也是如此。”
冯漾道:“这些是题外话,与今日所讨论的并无多大关系,点到为止。”
“可在座的都想听呢。”昀皇贵妃看向一旁。
此时,暄妃的注意力从窗外转移进屋内,笑道,“冯赞善就说一说吧,让我们这些下里巴人也开开眼,涨涨见识。”
李嫔也附和道:“冯赞善就请继续说吧,我们小门小户的平时接触不到这些,听得多了没准也能学到些世家的规范教养,也不枉你费心教导。”
冯漾见众人皆露出好奇的神色,含笑说道:“后面的事有专门的书册去讲,大家如有兴趣可以看应氏编纂的《丹阳纪年》,那里面有很多世家故事。今日时间长了些,就到此结束吧,明日再续。”
听到这里,昀皇贵妃懒懒道:“那就散了吧。”说着打了个哈欠,联想到前几日冯漾的说教,对其笑道,“唉呀,你看我这记性,都忘了你教的规矩,请冯赞善原谅。”
冯漾略一点头,直接起身走了。
众人散去后,昕嫔留了下来,上前对昀皇贵妃一拜,说道:“我很好奇接下来的事,不知您能否讲一讲。”
昀皇贵妃走下座位,一打手势,请昕嫔来到正殿,问道:“你可以看《丹阳纪年》,为何要我讲?”
昕嫔道:“他家也是世家之一,这样的书恐怕只有故事,而非历史。”
昀皇贵妃虽然和其他人一样忌惮昕嫔遣华使的身份,但同时也十分感念其对待颜氏一事上的态度和作为,因此愿意花时间多接触一下这位间接盟友。于是,在保留一定的社交距离后,他笑道:“难得有人听我讲故事,那我便卖弄一番好了。只是,我知道的也有限,且大多数出现在野史中,真伪难辨,你只听听就好,可别都当了真,更别传播。”
昕嫔郑重点头。
昀皇贵妃请昕嫔入座,娓娓道来:“事情还是要从那位本该做皇后却做了贵妃的胡氏说起……”
明通八年,太祖皇帝立肖皇后之子为太子。两年后,太祖皇帝驾崩,时年刚八岁的太子登基为昆帝。新帝年幼,朝政大权都集中在肖太后手中,这引起了其他成年皇子的不满,尤其是胡贵妃的儿子——被封为璋王——对此尤为愤怒。璋王在太祖皇帝立国之前就已成年,立有战功,本来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继承皇位,未曾想被太祖皇帝以立嫡不立长为由剥夺继承权。
明通十年的冬至日,璋王趁年幼的昆帝主持年祭时,勾结御林军发动政变,挟持昆帝并押解众臣来到庄逸宫前,威胁肖太后写下禅位诏书,否则便要杀光所有人质。一开始,肖太后认为璋王只是虚张声势,不敢真的把大家怎么样,故而僵持拖延,直到亲眼看见六位大臣被接连砍掉脑袋,才哆哆嗦嗦写下诏书。
璋王如愿以偿成为璋帝,改年号咸明,将肖太后和废帝软禁于澜曦宫之内。
由于皇统继承上出现污点,璋帝十分在意别人的评价,密探制度盛行,大兴文字狱,弄得宫里宫外人心惶惶。为了遏制这种风气,已经成为太后的胡氏为璋帝物色了一位代言人,帮他把所有问题都找到合理解释。在这位代言人的笔下,胡太后是贤淑大度的,肖太后是干预朝政的奸佞,璋帝是遭遇不公平待遇、迫不得已进行拨乱反正的明君。很快,舆论风向变了,没有人再提及这场丑闻,到处都是歌功颂德的赞美。
听到此处,昕嫔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位代言人姓应。”
“正是。”昀皇贵妃道,“这位伶牙俐齿的应氏原本只是尚京一名专打官司的讼师,在成功扭转舆论动向后,成为璋帝的座上宾,最后,更是把儿子送入宫中,并在胡太后的运作下成为皇后。至此,应讼师摇身一变,从平民一跃成为国丈。后来,他回到老家丹阳,潜心研习,文章越写越好,远近闻名,吸引门客无数。”
昕嫔静静听下去,他读过不少云华史书,但对于四大家族的发迹史却知之甚少。他以前不关心这些,总觉得无非是裙带关系罢了,没什么好研读的,如今到了宫廷才发现,要想在残酷的斗争中生存下来,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知悉对手的套路很重要。
昀皇贵妃喝口淡茶润了嗓子,又请昕嫔享用,然后继续道来。
昆帝被废,曾经显赫一时的肖氏也跟着完蛋了,作为姻亲的方氏为求赦免,火速进献嫡长子入宫。璋帝将此事看做是方氏的臣服,并没有追究连带责任,而是封了那位方氏子弟为妃。就这样,方氏化解了危机,跻身于真正的皇亲贵胄之列。
咸明二十年,璋帝驾崩,应皇后所出的太子梁璇继位,时为璇帝,也就是从此开始,历代皇子,除了未满十岁夭折者以及因各种原因被褫夺身份者,皆以玉为名。
“澜曦宫在何处,我怎么没听说过?”昕嫔打断道。
昀皇贵妃道:“别着急,这就说到了。咸明三年六月,澜曦宫突发大火,完全焚毁。后来那地方一直空着,补种了一些花草树木。再后来,在其基址上重建了一所宫殿,名叫毓臻。只是这毓臻宫也没存活多久,仅仅二十多年就又被烧没了。如今的毓臻宫虽然同名,但早已不是原来的那座。”
“那地方还真是命运多舛。”昕嫔又问,“所以肖太后和废帝被烧死了?”
昀皇贵妃道:“从当时来看是这样的。”
昕嫔露出玩味的表情。
璇帝于登基第二年改元天宁,寓意天下安宁。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没真正安宁过。
就在天宁元年九月,璇帝接到奏报称在黎山一带,有百姓筹建淫祠,祭拜一个叫做初鸿仙君的人。据说,此人虽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却是得道仙人,可以点石成金,甚至能够起死回生,其信众人数很多,大有拉帮结派之势。起初,他并没有当回事儿,只是责令地方官员对百姓们进行教化规劝,并且要求这位初鸿仙君立即解散信众,回家老实过日子。然而,不知是办事的官员信念薄弱还是初鸿仙君号召力巨大,总之,那些公门中人也渐渐被洗脑,跟着一起祭拜起来,并且向周围人声称只要追随仙君,就可得道升仙,长生不老,到那仙山上去过幸福安康,无灾无病的日子。不仅如此,这些人还向朝廷隐瞒真相,谎称民众已经被皇恩教化,安居乐业。
天宁二年四月初八,璇帝在美人怀里醉生梦死时接到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股名叫天行道的叛军正往帝都尚京开来,一路连攻七座城池,所向无敌。而叛军的首领正是初鸿仙君。直到此时,璇帝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震怒之余不禁疑惑,这个初鸿仙君到底是谁。而当他把这个问题抛给朝堂上所有大臣时,一位老者颤颤巍巍站出来,说了一件旧事。
通明十年,太祖皇帝驾崩,礼部依照惯例,拟好了新帝的年号,一共三个,分别是乾鸿、元鸿和初鸿,当时包括肖太后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倾向于第三个。
此时,再结合初鸿仙君的年纪,答案呼之欲出。
事态很严重,大大超出璇帝的意料。
如果初鸿仙君的身份真的是“已故”的废帝梁昆,那么在道义上,其军队就不能称之为叛军,毕竟璇帝的父亲才是发动政变篡权夺位的叛徒,他的帝位并不正统——无论应氏当年的文章写得多漂亮,那些老臣们或多或少都是同情肖太后和废帝遭遇的。
为了解围,璇帝急调兵马保卫尚京,同时气急败坏地找到已是太皇太后的胡氏,想问清楚当年之事。此时的胡氏已近八旬,在璇帝再三质问下,终于说出一个秘密。
原来,当年火烧澜曦宫的主意是他和璋帝共同商量的结果,为的就是以绝后患。然而事到临头,他却反悔了,一想到年幼的孩童即将丧命火场就寝食难安。于是,在璋帝暗中命人将送往澜曦宫的饮食里加入蒙汗药,准备在所有人熟睡时放火烧死的前一天晚上,胡氏偷偷将废帝梁昆救出,派心腹之人遣送出宫,托付给一户姓刘的杂耍艺人家中。临行前,他让梁昆发誓永远不提以前的事,永远不回尚京。
而今,面对来势汹汹的梁昆,胡氏后悔不已。他把应太后找来商量对策,两人一致认为要想抵御梁昆,光靠武力是不行的,还得攻心。于是,他们故技重施,从舆论下手,不断强调当年梁昆已经死于大火,现在的梁昆不过是个冒牌货。同时,应太后极力游说太妃方氏,让方氏族人中当年觐见过肖太后和废帝的人在两军阵前否认梁昆的身份,以此分化敌军。就这样,应氏和方氏为了共同的利益,走到了一起。
由于兵力有限,且尚京有重兵把守,梁昆并没有直接攻打都城,而是趁其他地方守军空虚之机,连夜北上绕过尚京,奇袭守护帝都北部门户的双阳关,然后一路烧杀劫掠,直取燕陵地区第一大城北燕城,将整个东北地区控制在手中,和朝廷分庭抗礼。
璇帝几次派兵北上,都被打了回来。
天宁五年八月,就在他不得不接受分而治之的局面时,突然接到急报,梁昆已被人控制住,燕陵地区城防已经恢复正常。
对于璇帝来说,这天赐的好机会让他几乎掉下泪来,于是立即亲征燕陵,收复失地。在北燕城中,先行的幕僚们见到他后告诉了他梁昆之事的始末。
梁昆在北燕城建立了小朝廷,自称昆帝,每日醉生梦死,贪图享乐,到处搜寻美人,赋税徭役无休无止。在他的治下,生活在燕陵地区的人们苦不堪言,不仅穷苦百姓们没了活路,就连原本城内的富庶之家也对新政怨声载道。天宁五年正月十五晚上,有户殷实人家上街看花灯,其家中幼子容貌姣好,被专为昆帝物色美人的官员看到,强行送往昆帝寝宫,旋即被封为“嘉莲公子”。而这位“嘉莲公子”虽然只有十七岁,却颇有胆识,明面上假意迎合昆帝,暗地里却将各种有用情报透露给家人。他的家人为了救孩子出来,不惜动用一切关系和力量,竟然慢慢组织起一支义军。七月二十二日,“嘉莲公子”仗着宠爱说服昆帝外出打猎,暗中却让义军埋伏好,择机偷袭。就这样,理应外合,将昆帝当场擒拿。
在昆帝寝宫,璇帝见到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叔父。在见面之前,他想了很多。按照太皇太后的说法,此事终究是他们对不起肖太后和梁昆,因此,他愿意饶恕梁昆一命,终身软禁,其他一概不究。
然而等见面时,历史上最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形容猥琐的大汉跪在璇帝面前痛哭流涕,承认他并不姓梁而姓刘,是杂耍艺人的儿子,而真正的梁昆早在六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至此,璇帝又听到了另一个更为荒诞的故事。
少年时的梁昆在杂耍艺人刘氏家中长大,因和其子刘凌同岁,性格又相仿,两人关系非常要好,亲如兄弟。他虽然发誓永不再提旧事,可当年事发时他已经八岁,对很多东西都有印象,因此偶尔会说漏嘴。而就是这些语焉不详的陌生词汇让刘凌艳羡又着迷。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凌开始要求梁昆给他讲述宫中之事,梁昆拗不过,将能记住的事一一道来。此后,他们常常在一起陷入假想,要是没有那次政变,梁昆会是什么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刘凌知道了初鸿这个本该是年号的华美之词。
又过几年,梁昆身染恶疾,很快去世。他死前隐约察觉到刘凌的不安分,告诫他不要惹祸上身,然而这话在刘凌看来就像一句鼓励,让他更加蠢蠢欲动。
天宁元年,刘凌的父亲和嗣父先后去世,他一路卖艺来到黎山脚下,打算暂住一段时间。有一天,他无意中用偏方治好了当地一个乡绅的顽疾,被请到其家中做客,闲谈时为了抬高身价,也为能有张长期饭票,他谎称是初鸿仙君,会仙术。对此,很多人深信不疑。
尝到甜头后的刘凌不满足于只受几个人的膜拜,决定开展一次前无古人的冒险,要代替好兄弟取得天下,要让初鸿成为真正的纪年。
听完叙述,璇帝目瞪口呆。几日后,他下令将刘凌斩首示众,罪名是谋反和冒充皇嗣。
历时五年的闹剧终于收场,璇帝终于放松下来。他接见了那些被刘凌强掳来的美人们,说了些安抚的话,每人发一笔抚慰金,放归家中,只留下其中一人带回尚京,并封为皇后。
那个人就是协助义军生擒昆帝的“嘉莲公子”。
昀皇贵妃讲到这里停顿下来,问道:“你可猜出这位‘嘉莲公子’的身份了吗?”
昕嫔略微点头:“他就是燕陵冯氏的先祖。”
“冯漾之所以不愿意往下说,就是因为他的祖上以一身侍奉二人,这在当时特定环境下并没有什么,但依照世家现行的伦理来看,可不是光彩的事。”
“那墨家呢?”昕嫔问,“他们是怎么成为世家的?”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方、应、冯三家第一次联手就是为了对抗墨氏。”昀皇贵妃发出轻笑,说道,“墨氏发迹于陇州西部,传说墨氏先祖早年以倒卖文玩为生,后来无意中得到一件千年前的陪葬古物,卖掉后发了一笔横财。后来他身体不好了,便用这笔钱购置了三十亩桑林,雇人养蚕制售丝线。由于产量大,价格低,他家的丝线很快被各个织布坊认可,从而垄断陇西地区的制丝行业。然而墨氏不满足这点小成就,还有更大的野心,要占领尚京的市场,让云华最豪华最高端的成衣店用上墨氏丝线。”
昕嫔道:“云华最豪华最高端的成衣店莫过于皇室尚功局下辖的绣坊了。”
昀皇贵妃道:“正是如此。墨氏为了让自家丝线打进皇室绣坊,前期做了很多工作,最后更是派出其嫡长子和尚功局的人交涉洽谈。”说着,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天宁十二年初春,从没来过尚京的墨云芝入住虹霞馆,那一年他二十九岁,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在虹霞馆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七日后,他被领进内宫城。当他踏入城门,被华丽的重楼宫阙迷乱心神时,全然不曾料到,此生竟再也没能活着走出去过。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尚功局和绣坊。
就在那天清晨,刚刚下朝回来、一脸疲惫的璇帝坐在御辇上,不经意间一瞥,宫道两旁身着统一制式的宫装中,一道绿衣闯入眼帘。他让那人抬起头来,只一眼,神魂颠倒。
此后,璇帝觅得天堂,而墨云芝堕入地狱。
在他们极其别扭的关系中,璇帝自得其乐,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同年十月,他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竟给墨云芝灌下嗣药,致使其怀孕。
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让墨云芝几度寻死,甚至产生出要谋杀璇帝的想法,不过考虑到家族安危,他最终放弃了计划。
同样被激怒的还有冯皇后。他同情墨云芝的遭遇,但也痛恨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天宁十三年正月,他趁璇帝前朝宴请群臣之际,带人闯入墨云芝的住处,强行喂下堕胎药,又划伤了他的脸,试图让璇帝不再痴迷。
然而,胎儿并没有打下来。
当天晚些时候,面对墨云芝血淋淋的面孔,璇帝当场失控,跪在地上痛哭,旋即来到宸宇宫,揪住冯皇后的头发一路拖到殿外,从高台上踹了下去,并宣布废后。
冯皇后正怀着他和璇帝的第三个孩子,从台阶上滚下后,当场流产。
这件事震动朝野,朝臣们驳回了废后的提议,纷纷指责璇帝的做法太过分。应太后强烈要求将墨云芝送出宫去,已经染指朝政的方氏更是毫不留情地指出璇帝扣留他人并强喂嗣药的行为无异于禽兽,尤其是那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嗣君和孩子。
此时,墨氏也通过其他途径向璇帝表示,希望能让嫡子回家,继承家业。
然而璇帝就像魔怔了一样,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还在墨云芝生下孩子后封为贵妃。
诞下子嗣后,墨云芝回家的希望彻底破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想法发生变化,既然回不了家,也无法真的寻死,那就只能好好活下去。想通之后,他向璇帝提出了墨氏最开始的构想,璇帝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后来,他又提出要见一见自己的三个孩子,璇帝也欣然同意,并且一同见了他们,赏赐了很多珍宝。
此后,墨云芝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在众人面前和璇帝嬉戏玩闹,不把别人当回事。
而与此相对的,则是宸宇宫的冷遇。曾经被捧在心尖上的冯皇后在失去孩子后郁郁寡欢,日渐憔悴。
天宁二十三年三月,璇帝在狩猎时忽感到身体不适,栽下马去,摔成重伤,虽然经过抢救活了过来,但此后身体大不如从前,三天两头生病,健康状态每况愈下。
墨云芝感觉璇帝时日无多,劝说他改立太子,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璇帝同意了。然而此举又一次引发朝野哗然,大臣们死活不干,认为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并无错处,理应继承大统。
冯皇后听说此事后,端着毒酒站在银汉宫前,声称要是废掉太子,那么他立即饮鸩自杀。年迈的应太后此时也不顾病痛,拄着拐杖到璇帝面前,痛斥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到恼怒处,气血攻心,当场猝死。
也许是嗣父的死亡让璇帝找回些理智,也可能是朝野上下的舆论压力太大让璇帝不得不妥协,总之,改立太子一事不了了之。
风波平息之后,璇帝的身体更差了,已经到了无法处理朝政,需要太子监国的地步。
墨云芝自觉在璇帝死后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于是请求璇帝让墨氏成为真正的皇商,可以为皇室采买各种物品。可是这一次,病重的璇帝却没有答应,原因为何,无人知晓。
荣耀墨氏的想法没能实现,墨云芝并不气馁,退而求其次,请求璇帝赐给墨氏尚族身份,这一次,璇帝答应了。
所谓尚族,就是可以与皇室结亲的家族,取得尚族身份,就等于成为永久性的皇亲国戚,即便偶尔有一两代人没能入宫或是尚皇族,也不会对家族产生损害,算得上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一看到墨氏取得了尚族资格,其他人坐不住了,此前在后宫中轮流坐庄的方、应、冯三家分别向璇帝施压,也希望成为尚族。璇帝出于稳定后宫的目的,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冯皇后更进一步提出,皇后之位必须从尚族中选出,以此保证家族利益长久化。对此,璇帝没有阻挠,事实上他那时已经说不出话来。
天宁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璇帝驾崩。二十日,冯皇后或者说是冯太后矫诏,逼迫墨云芝殉葬。墨云芝从容赴死,但要求冯太后保证墨氏的利益不被撬动。冯太后指天发誓,保证墨家世代永昌。
至此,四大家族的利益被固定且合法化。
故事说完,昀皇贵妃感叹:“墨云芝也是倒霉,仅仅是洽谈一桩生意,却葬送了一生。不过,他的确聪明,知道用尚族的身份给家族永久保障。即便历经战火,皇权几经旁落,只要云华还在,只要皇帝还姓梁,他们的尚族身份便一直有效,稳赚不赔。”
“这位璇帝真的是……”昕嫔不知该如何形容,做出那样闻所未闻的事,已经不能用荒淫来评判,也许在荒诞不经的乱伦背后,隐藏着的是真正的情深似海。“不过这样看来,墨家应该是被其他三家排斥。”他决定跳过评价,问个更具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墨家是何时被其他三家接受的?”
昀皇贵妃道:“首先放下芥蒂的是方氏。在璇帝时期,他们和墨家没有利益纠葛,因此双方关系比墨家和冯、应两家的关系要好些。等到璇帝之子瑢帝继位后,方家率先和墨氏通婚,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和应、冯两家成了姻亲关系,因此,墨氏也就间接成为那两家人的亲戚。再后来,老一辈的人渐渐没了,新一代人更注重现实生活中的利益,以前的恩怨被刻意忘却。方、应、冯、墨成为世家集团,真正控制住帝国的方方面面。”
“原来是这样。”昕嫔道,“您说的这些,都是书里看不来的。书中的故事是穿上衣服的历史,美丽光鲜却把内里遮得严严实实;您的故事才是我想听的,赤裸裸的,丑陋却真实。”
昀皇贵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手臂搭在扶手上,手指交叉。他小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很长,并没有戴甲套,而是贴了两枚细长的杏粉色甲片,乍一看以为真的是自己的指甲。“最近一段时间没什么事干,随便翻翻闲书,现学现卖罢了。不过我很好奇,你打听这些干嘛?”
昕嫔盯着自己的手看,幽逻贵族中并没有留长甲的习惯,然而为了迎合瑶帝的审美——这应该只是宫廷习俗,在云华游历的数年中,所接触到其他上流社会的人们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喜好——他在出发前还是刻意留长了小指上的指甲。一开始,他很不习惯,总觉得自己的手变成了兽爪,狰狞可怕。可进到宫廷之后才意识到,过长的指甲不仅仅是扭曲的审美观造成的,更是人们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下不自觉地兽化行为。只有拥有尖利爪牙的野兽才能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获得生存权利。指甲越长,人们在心理上的安全感就越高,仿佛有了长甲,就有了自保能力。
“其实这些跟你也没关系,反正无论以前还是以后,无论宫中如何作乱,你都是安全的。”昀皇贵妃继续道,“从这点来说,我还挺羡慕你,可以怡然自得地看热闹,不像我,稍不留神就祸从天降,时时刻刻都得绷根弦,今天防这个,明天防那个,睡觉都不踏实。”
昕嫔含笑:“您要是睡不好觉,我这倒有个偏方,可以拿去试试。”
昀皇贵妃呵呵笑了:“我现在服用太医院的安神汤,如果效果不好再管你要,就怕到时候你的方子也不顶用。”
昕嫔起身告辞。
昀皇贵妃没有挽留,说了几句客套话,让章丹将人送出。
他们俩说话时,苏方一直在角落里静静坐着,手里玩弄一枚小小的梅花领针,见昕嫔走了,来到昀皇贵妃面前,问道:“那位是什么个意思啊,跑这来听个故事就走吗?”
昀皇贵妃道:“谁知道呢,问他他也不说,从来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让人看不透。”
这时,章丹一路小跑着回来,一进屋就喊道:“主子,冯赞善现在正查抄六局呢。”
昀皇贵妃一下子站来,惊问:“他要干嘛?”
章丹喘口气,回道:“奴才刚送昕嫔出门,就见章尚宫身边的人跑来,说冯赞善以整顿内宫的名义,突击搜查宫人住处,查抄违禁物品。”
“他有病吧!”昀皇贵妃骂了一句,同时也松口气,“让他查去,累死他。”
苏方将梅花领针收到怀中,问道:“查到哪儿了?”
章丹道:“这就不知道了,但据说已经扣下很多人,准备押到慎刑司。”
就在这时,又有人来报,冯漾来了。
昀皇贵妃感到事情不一般,快走几步出门迎上去,很不客气道:“冯赞善找我什么事?”
冯漾负手而立:“不是找你,找他。”
昀皇贵妃顺着他的目光,慢慢回过头。
身后,苏方面容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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