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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白石绿茸(下)

    在众人翘首以盼中,白茸到了,白衣胜雪,香气缭绕。

    宫中忌全白,太皇太后更是十分反感这种丧礼场合才用到的素白衣衫,这让他有种被诅咒的感觉。他刚想发作,就见瑶帝主动迎上去,说道:“古诗有云: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朕当时读来不曾有何感悟,今日见真君一袭素白胜过万紫千红,这才发觉原来世上还真有如雪似月般的人物。”

    白茸颔首,姿态端庄矜持:“冥想时间长了些,让陛下久等了。”

    瑶帝道:“没关系,真君之言可上达天听,为云华黎民百姓造福,我们这些凡人多等等怕什么。”

    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太皇太后干咳一声,打断这令人腻歪的恩爱表演,朗声道:“靖华真君沐浴焚香够了吧,该干正事儿了,一群人都等着呢。”

    白茸斜眼,声音清冷:“我正与仙侣诉说天机,你等凡人莫要搅扰。”

    太皇太后语塞,眼珠几乎要瞪出来。

    冯漾观察白茸和瑶帝的神态,发现两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紧张不安,反而精神放松,镇静自若。再看昀皇贵妃,正和暄妃说着什么,神采奕奕,不时露出微笑。

    这很不正常,本应是死局的。

    他忽然想到所谓鼍龙神断一事,他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也许这就是一出钓鱼局。想到此,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瑶帝,那俊朗的脸庞恰好对着他,露出新月似的笑。

    “陛下……”他说了一句。随即,耳边响起另一道更悠扬动听的声音,将他后面的话完全盖住,也将他的心推到谷底。

    “哥哥,你之前所说的鼍龙显圣一事什么时候才开始啊?”昱贵嫔望着他,脸上布满好奇。

    一句话,再无转圜余地。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白茸开口:“请稍安勿躁。”走到鼍龙池边,向下观望,三条鼍龙正栖息在水中,悠然自得。他回首,对太皇太后道:“鼍龙神断的古法我有耳闻,只是不知真假,不如先试验一番,免得我下去后,万一发生点什么,说不清楚。”不等其回答,一指行香子,“你先下去试试吧,看鼍龙是何反应。你一贯自诩行为端正,想必能得上天爱护,被鼍龙之神享用。”

    享用一词说得轻描淡写,可行香子却听得冷汗淋漓,脸色煞白。他下意识往池子里看,正瞧见一只鼍龙张大嘴巴打哈欠,那黄色的獠牙足有一个手掌长,又尖又弯,如刽子手的长刀。他惊恐地退后一步,已然吓得说不出话。

    恰巧此时,一个宫人提着一桶鲜肉往池边来,一路血水斑驳,腥气扑鼻,不少人捂住鼻子往边上躲。待走到池边,苏方喝住他,一问才知晓,原来到喂食时间了。

    “你这蠢货瞎了眼,居然敢把这腌臜东西往主子们眼前带,还不赶紧拿开。”苏方大声呵斥。

    宫人回话:“鼍龙每日要喂四顿,这是早上第二顿,若吃不着,鼍龙饿疯了就会互相咬,只一下就能扯下肉来。”

    苏方却道:“互相咬就互相咬去,不吃你不就行了。”手一挥,打发宫人离开。他说话大嗓门,宫人回话也是吐字清晰,在场的人听到那个“吃”字时无不胆战心惊。行香子更是两股颤栗,抓住太皇太后的衣袖,急急唤了句“老祖宗”。

    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对白茸道:“他一个奴才,身份低微,就算进去了,也不配得到鼍龙青睐,恐怕试不出什么。不如,皇贵妃先进去探探路。”

    瑶帝插口:“皇贵妃位同副后,身份尊贵,鼍龙见到怕是得往后缩,这样一来如何评判。依朕看,不如折中,让他来。”手指向冯漾,脸上似笑非笑。

    “这主意好啊,冯赞善德行兼备,也是鼍龙最爱。若获上神青眼,舍去肉身飞升成仙,岂不美哉。”白茸此时再无清冷气质,只有上位者独有的咄咄逼人。他见冯漾没有答话,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跟前,一伸手,“冯赞善,请吧。”精美宽大的衣袖正对着鼍龙池微微飘荡。

    那是死亡的旗帜。

    冯漾有些发呆,后脊梁瞬间被冷汗湿透,一时说不出话。

    白茸拂过衣袖,近一步道:“你放心,一旦证明鼍龙神断一法行之有效,我马上也进入其中,请鼍龙神验明真伪,还我清白声誉。”

    冯漾做深呼吸,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说道:“此法只可用一次,怎可接二连三劳烦上神,就不要把宝贵的机会浪费在我身上了,还是你先请吧。”

    瑶帝不耐烦了,站到白茸身侧:“靖华真君乃得道高人,朕的座上嘉宾,整个云华的护佑,他说的话岂是你能推脱的?现在下池子里去,少废话。”语气骤冷,表情阴戾。

    冯漾没有动,盯着瑶帝,姣美的嘴唇毫无血色。

    瑶帝催道:“快去啊,这么多人都等着呢。”说罢,看了看周围,又道,“你前些日子搞得宣讲会不就是在教人们上下尊卑吗,怎么到你这里就完全不把朕的号令当回事了,亏你还协助编纂《历代贤妃传》,那些字难道是狗写出来的?”

    冯漾想说那不一样,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就在最后一场宣讲会上,他曾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言论,如今这句话落到自己身上,要是据理力争,就算免死,也是颜面扫地,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若是那样,倒还不如慷慨赴死来得悲壮些。

    不过,当他再看一眼池中的猛兽,那瞬间涌起的勇气又消失了,这等死法实在是窝囊又难看。

    此时,昀皇贵妃来到瑶帝身旁,挽住胳膊,说道:“冯赞善不必紧张,你一向品行高洁,一定能灵魂飞升,位列仙班,相信上神会很满意的。”

    语气幽然,恐惧更甚。

    “你们……”事情来得突然,冯漾脑子乱极了。周围的人皆默不作声,用眼神释放出漠不关心的恶意。身侧跟随的迎夏早已是六神无主,唯有若缃一步跨上前把人挡在身后,对瑶帝道:“奴才愿意为主子下去,请陛下不要难为冯赞善了。”

    瑶帝一眼扫过,没说话。银朱却看出意思来,上前甩了一耳光,直打得若缃半边脸浮肿,嘴角出血。“主子们说话,你一个奴才也敢插话?”说罢又扇了一耳光。

    若缃忍痛道:“你们这是逼人去死,哪有这样的道理!”

    昀皇贵妃冷着脸道:“看来冯赞善的规矩都教给外人了,自己宫里倒没调教好。来人,把若缃送到慎刑司,好好教一教怎么做奴才。”话音刚落,两个孔武有力的宫人就从两旁跃出,一左一右架住若缃往外拖。

    若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上手一挠,其中一个宫人脸上立即现出几道血痕。

    冯漾听见这声叫喊,如梦初醒,一把扯开宫人,将若缃护住,说道:“若缃是我从别苑带来的,不在宫籍之内。若是有不懂规矩的地方,我会回去教导惩戒,就不劳烦慎刑司了。”

    昀皇贵妃嘴角一个勾,语气闲散:“不入宫籍不是借口。在座的都是云华人,都是皇上的子民,也是我的子民,我这皇贵妃要教教子民规矩,岂有不成之说?”对两个宫人道,“把人带走,如若再反抗,罪加一等。”

    若缃被强行带走了,哭喊声渐渐远去。

    冯漾待在原地,那耀眼的白日笼罩炙烤着他,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光晕。他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这时,只听瑶帝用明快的语气催促:“你还等什么呢,还不赶紧着,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你好意思吗。你下去之后,只要能证明这种法子行之有效,靖华真君马上就下去,把祥瑞请出。”

    冯漾压下心中狂怒,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咬牙反问:“您真要这么做吗?”

    瑶帝咦了一声:“不是你们要求靖华真君这么做吗,人家仙人没做过这等事,又素来严谨,讲究投石问路,所以你就委屈一下当颗石子呗。”

    冯漾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后者感知到求救的眼神,紧锁眉头,沉声道:“为何非得冯漾,他一个外臣,不合适。”

    “朕觉得他挺合适,各方面都好,当年您不就是这么夸他的吗?”瑶帝一顿,对银朱道,“还不送冯赞善一程。”

    银朱立即和另一个宫人来到冯漾身后,俨然一副押赴刑场的样子。

    冯漾极度反感,对银朱道:“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银朱笑道:“您自己上路,奴才保证不碰您。”

    冯漾未料要动真格的,踉跄一步,目光惊恐:“陛下!您这样做与当年厉宗皇帝无异。”

    瑶帝眼角一抽:“无异就无异。你们张口闭口就是祖制,厉宗皇帝是朕的曾祖,他的做法自然也是祖制,为何不能遵守。要依着朕,这鼍龙神断的法子每年都用上几回,保准祛除帝宫里的乌烟瘴气。”

    白茸抬头见那白日高悬,朔风将起,说道:“已到正午,现在正是吉时。”

    昀皇贵妃道:“陛下,时间耽搁太久,恐误了靖华真君的大事。”

    瑶帝冲银朱使眼色。

    随着一声惊呼,冯漾被推搡至池边铁门处,那里有道阶梯通往鼍龙池底。从他的角度看,三条鼍龙体形硕大,獠牙参差。其中一只鼍龙面对他,金黄色的眼仁死死瞪着,仿佛在研究从哪里下嘴比较好吃。他叫了一声,恐惧达到顶点,手抓住栏杆,带着哭腔喊道:“陛下!您真要杀我吗?”

    瑶帝回答很干脆:“对!”袍袖一扬,舒展身体,眼中是残忍的笑意。

    冯漾绝望了,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白茸见状,对银朱道:“你们怎么办事的,没见着冯赞善走不了路吗,还不把人送下台阶。”

    银朱刚要动手,就听太皇太后一声高喝:“陛下,灵海郡现在可不太平。”接着,又对昀皇贵妃道:“镇国公的人在灵海郡射杀平民,激起民愤,各地都有叛乱。要不是冯氏在当地贵族中斡旋,灵海郡早陷入内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撺掇皇上处死冯家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瑶帝看着他,忽道:“真是可笑,你们让靖华真君去上神面前露个脸,真君答应了,正要派人过去探探路,怎么又被说是处死?”

    太皇太后心神震荡,暗道一声不好,居然昏了头,被抓住了话瓣。一时间怒火攻心,血液直冲脑底,两处太阳穴嗡地要炸开。瞬间,他本不太利索的身体僵直发硬,只能把全部重量都压在拐杖上,才能维持后背挺直的坐姿不至于缩进椅子。

    白茸走了几步,慢悠悠道:“真是奇怪,怎么就谈到处死了,冯赞善也没做错什么啊。”又瞧了眼池子,对冯漾轻松道,“别怕,上神喜欢你,定把你带往神的国度,就此脱离苦海。”

    闻言,瘫在地上的冯漾更是一阵仓惶,焦急的视线落在红木椅子里。

    然而,那个唯一能救他的人此时已是自顾不暇。

    太皇太后眼眶疼得厉害,心上一阵麻,啊了一声向后倒去。行香子见状急忙拿出烟杆,递到嘴边。他使劲儿吸了几口,这才堪堪缓过来,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面对瑶帝伸手一指:“你一意孤行,我拦不住,只是冯漾若有个三长两短,小心冯、应两家都要翻脸。”

    瑶帝面色冷下来,说道:“翻脸就翻脸,到时候且看是他们本事大,还是朕这个昊天上帝的本事大。”

    “你……”太皇太后气得直闭眼,最后恨道,“那就让我一起跟冯漾下池子吧。”说着,拄起拐杖,要往鼍龙池边走。行香子吓坏了,一下子跪倒抓住他的裤腿,喊道:“老祖宗,这可使不得啊!”昱贵嫔和暚妃也连忙压住太皇太后身形,劝他打消这个念头。身后,许、王两位太嫔如号丧似的叫唤。不远处的冯漾也喊道:“老祖宗千万保重啊,切不可为我伤了身子。”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皆带上凄惨的呜咽,弄得瑶帝无言以对。

    面对这十分滑稽的场面,白茸向前走去,打断众人劝慰,说道:“太皇太后就不必下池了,没时间耽误了。”走到栏杆旁,垂眼对仍旧瘫在地上死死抓住栏杆的冯漾道:“到底是凡夫俗子,不配得到上神宠爱。”

    他伸手拔开锁栓,慢慢走下台阶。

    苑内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脖子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回,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白茸走到水池边,对上面的人展颜一笑,然后坐在一块大石上。水中的三条鼍龙看着他,邪恶的金眼中,瞳仁黝黑狭长。他弯腰捡起那块备受瞩目的白石,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错愕的动作。

    他慢慢下到水中,一手捧石,一手抚摸鼍龙的大脑袋,三条鼍龙依次摸过,并且俯下身在身形最大的一条鼍龙嘴边逗留许久,仿佛聆听一般。

    最后,他抬头看看日光,将石头托起,扬声道:“神说,天佑云华!”

    空气中,紧张不安的气氛达到顶点,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茸。良久之后,不知谁说了一句:“天啊,三龙环日,国之大吉!”随后,人群中爆发出更多的惊叹,甚至太皇太后都忍不住来到池边,向下张望。

    只见白茸站在水中,高举白石,日光射到石头上,散发出奇异的光芒。而那三条鼍龙正以众星拱月的姿态将白茸围拢在中间。

    瑶帝望着水中的人,也缓缓举起双手,对众人道:“上神显圣,天佑云华!”随后,竟撩袍跪拜,惹得众人也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

    太皇太后没有跪拜。然而在这一刻,他也不得不信服,不得不赞叹,用颤抖的干瘪的嘴唇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三龙环日,天佑云华!”

    白茸在越来越多的呼声中,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路过冯漾时,弯下腰,将那块长有绿色苔藓的白石塞到他手中,淡淡道:“多大点事儿啊,瞧把你吓的。”

    他回到人群,和瑶帝站在一起。

    瑶帝道:“鼍龙识得靖华真君仙体贵重,未敢冲撞,降下大吉之兆,以示尊崇。”又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后者面色凝重,微微颔首,然后被搀扶着走出织耕苑。

    瑶帝极其敷衍地说了句恭送的话,然后宣布,给在场的每个人赏金百两,借此纪念这大吉之日。同时,宣布自玉泽元年以来因贫困自卖为奴的一律赦免为庶人。

    各位美人们为第一条谕旨而欢呼,对第二条谕旨则显得反应平淡,毕竟这是一条本该在朝堂上颁布的谕令,从后宫中发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尽管如此,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称赞瑶帝圣明。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瑶帝揽着白茸走了。

    冯漾歪在地上,直到看不见那些花花绿绿的背影才回过神。昀皇贵妃走过来,吩咐左右把他扶起来,他喝退苏方和章丹,只让迎夏一人上前。

    昀皇贵妃见状笑了笑,并没说什么,转身也走了。

    苑内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几个不知名的美人们还在逗留,对着白狮和麒麟指指点点。

    冯漾快走几步,远离鼍龙池,无论刚才发生了多么罕见的奇迹,他始终对池子里的东西抱有深深的厌恶。身旁,迎夏正在整理衣袖,揉着手腕。他问怎么了,迎夏道:“没什么,被小虫叮了一下。”

    他道:“你快派人去慎刑司,把若缃接回来。”

    迎夏道:“已经派人去了,主子稍安毋躁。”

    不知为什么,冯漾压抑的怒火就在迎夏这平淡的语气中爆发出来,神色激动:“我现在能稍安勿躁吗,天知道陆言之会怎么折磨若缃!”

    迎夏呆住,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奴才知道您心里不舒服,但还是要先回慈明宫,您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冯漾想起所受折辱,心中奔过千军万马,在极度愤慨中,不觉呼吸急促,全身哆嗦。

    这时,昱贵嫔向他走来:“哥哥没事吧……”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扬眉反问,语气不善。

    昱贵嫔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声音异常柔和:“我担心哥哥,所以回来看看。”那笑容里却无半点关切,好像在看个美丽的花瓶。

    冯漾心知对方的心思,和其拉开些距离,说道:“我没事,挺好的。”

    “没事就好,刚才真是吓死人了。”昱贵嫔下意识用手去摸衣襟上的枫叶领针,动作充满爱意,“对了,还想问哥哥一句,这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对付白茸的后招吗?”说完等了等,见冯漾眼似利剑始终不回答,抿嘴一乐,转身离去。从背影看就像个王者,在胜利的号角中走向王位。

    冯漾站在原地,在臆想中将昱贵嫔狠狠蹂躏一番,品尝到虚幻的快感之后,才注意到手中竟还捧着那块白石头。他反复验看,然后猛地转过身,将那石头又扔回鼍龙池。石头以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入池中,正砸在一头鼍龙头上。

    那鼍龙蔫蔫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他笑了,趴在栏杆上笑弯了腰,想明白一切。

    原来在这场闹剧中,他这个处心积虑的看客才是卖力表演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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