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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离鸾

    安心堂的名字中虽然有个“堂”,规制却远比堂屋大得多。它由前后两栋二层小楼组成,四周配有排屋和走廊,前中后皆有小院,前院和中庭种有花草树木,亦有石桌石椅,后院有水井以及一小片菜畦,种些当季瓜果,算是让住在其中的人有个打发时间的乐趣。

    正值晌午,骄阳似火,人们皆在屋中纳凉。院中空荡,只有吊在树下的几个笼子里的鸟雀偶尔叽喳两声,权当是对贵妃驾临的迎接和问候。

    白茸看了几眼笼中的黄鹂鸟,迈着四方步拾阶而上。

    他本想看看那些人都在干什么,未料一打眼便愣住。

    屋中的几人俱是赤膊上身,下面仅穿一条到膝短裤,赤脚踩着竹拖鞋,或坐或站或歪在长椅上。有人手里摇着蒲扇,有人正啃西瓜,有人手里拎着小茶壶,还有人空着手,就这么大剌剌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头发花白稀疏,因为不在人前侍奉而疏于净面,不少人嘴唇周围显出灰白的胡茬,和道道皱纹融为一体。

    “你谁啊?”有个干巴瘦的老头比白茸更先反应过来。他见白茸一身素衫,首饰寥寥,颇为不敬地将西瓜皮往桌上一扔,吐出几粒西瓜籽,脚尖往前一伸,耷拉着眼皮哑着嗓子道,“尚宫局的人已经跟咱们爷爷说好了,怎么又来?”

    白茸尚在惊讶之中,一旁雪青已代为答话:“什么叔叔爷爷的,贵妃驾临,你们就如此怠慢吗?”声音极大,回荡在所有人的心里。

    一听说是贵妃,根植于血液中的奴性再度被激发出来,人们互相看看,一阵嘁嘁喳喳,手忙脚乱。有两人许是身子不大灵便,坐在椅中起不来,还是让旁人给扶起来的。

    这些人们颤巍巍地要下跪磕头,白茸恐怕他们跪下后就瘫在地上,一挥手免了请安。然后清清嗓子,开口让他们坐好,不用拘束。

    “哪位是离鸾?”他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看过,那些胖瘦高矮不一的皮囊皱巴巴的,像个松垮的麻袋套在骨架上。

    他声音不大,那些人耳朵又背,一时听不清,皆眯眼发愣。

    恰在此时,从院外跑进来一人,猫腰凑到跟前,快速道:“爷爷在楼上呢,奴才这就叫他下来。”

    白茸侧脸一瞧,仿佛面熟,叫人抬起头来仔细端详,忽而想起来这就是因为传播谣言而被玄青在茅厕里抓现行的刘猫儿,他的主子王选侍更因传谣的事送了命。

    “你在这儿当差了?”他不禁问道。

    刘猫儿一愣,随即点头哈腰一脸谄媚:“贵妃还能记得奴才,奴才真是三生有幸……”

    “有胆子传我坏话的人,我自然记得清楚。”

    刘猫儿以为要秋后算账,笑容立时僵住,嘴角抽了几下,猛然匍匐在地,高喊道:“贵妃饶命,饶命啊。”边说边磕头,身子直哆嗦,好像是个病痨在拜佛。

    旁人不知道他们之前的过节,只看到刘猫儿没说几句话就磕头如捣蒜,而白茸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心中忐忑起来,那些半睁半闭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些,打起精神来看着眼前的闹剧。

    不过,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白茸没时间在刘猫儿身上浪费,训了几句安分守己的话,叫人站起来。又听得刘猫儿解释道:“其实奴才算是南七所的,只因原来在安心堂当差的人得了急病,做不得活儿,上面就把奴才借调到这里临时看顾。奴才刚才去送尚宫局的哥哥出门,回来晚了些,因而怠慢了贵妃……”

    白茸看看周围那些光膀子的人,说道:“怎么穿成这样呢,衣不蔽体的,真是不成体统。”

    刘猫儿无奈:“的确不像话。奴才来时劝他们搭上一件衣服,可他们这些人倚老卖老惯了,哪儿会听奴才的话,就只听离鸾一个人的。”

    白茸抬眼看了看楼梯:“离鸾住楼上?”

    刘猫儿点头:“他腿脚不灵,可偏要住二层,头些日子让他搬到一层来住,他不肯,发了一通脾气,砸了好些东西呢。”

    还摔东西?

    白茸暗自称奇,这哪里是宫人,分明是主子做派。

    “听说他还寻死?”

    刘猫儿答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那会儿奴才还没调过来,不清楚具体情况。只知道他想上吊,被人救下。后来又绝食过三四天,为此事尚宫局还派人来看过他。”

    “他气性倒大。”白茸说着往楼梯方向走,对刘猫儿道,“去跟这些人说,就算天气再热也得穿个短褂,这么光着身子实在难看。告诉他们,这是贵妃懿旨,谁敢不听,我就让谁光着身子进棺材。”

    说罢,上至二楼。

    上面被分成三间屋子,其中一间开着门,里面似有响动。

    白茸示意雪青安静,轻轻走到门口,朝里张望。

    屋子并不大,却是一应俱全。靠墙有张厢床,床前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素纱插屏,响声从插屏后面传出。

    片刻,从屏风后面闪出一道人影,看着又细又长,好像蛇长了腿。

    那人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至少有七十多岁,面上布满皱纹,遮住原有的五官轮廓。他抿着嘴往前走了几步,身子明显往左边歪,显得身上的单布褂子一边长一边短。

    “离鸾?”白茸唤了一声。

    那人脚步一顿,朝门口看,眯眼瞧了半天,问道:“敢问贵人是哪个宫的?”声音有些苍老,语速也慢,那些字仿佛裹在山间薄雾中。

    白茸答道:“不是贵人,只是六局办差的。”

    离鸾笑了笑:“贵人这是看我年纪大了,戏耍我呢。我活了这么多年,还能分不清主子和奴才?”

    白茸也笑了,走进屋中:“既然你火眼金睛,那不妨再猜猜我是谁。”

    离鸾又仔细看了看,一扭身坐到藤椅中,顺手拿过桌上的旱烟杆,在手中磕了磕烟叶末子,然后点上火,慢悠悠吸起来。他吐出几个烟圈,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若我猜得没错,应是毓臻宫的贵妃吧。”

    白茸奇道:“何以见得?”

    离鸾呵了一声,听不出到底是冷笑还是仅仅用鼻子出气,声音像老马打鼻响:“我虽然退下来不在外走动,却不是聋子瞎子,外面的事有哪件不知道呢。再者说,就你这模样和派头,一看便知是毓臻宫的昼贵妃。”

    “我这模样和派头?”白茸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离鸾又吸了几口烟,将浓郁的烟草味道吐到白茸面前,慢条斯理道:“就你这模样的还能挺直腰杆,一身雍容,那只能是毓臻宫的呀,还用想吗,其他主位哪个不是国色天香呢。”

    白茸听得目瞪口呆。

    “你脑子有病吧,胡扯什么?!”在一旁静立的雪青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喝道,“少在这儿倚老卖老,既然知道是贵妃驾临,还不迎驾,反而坐着胡言乱语,你在庄逸宫就是这么当差的?”

    提到庄逸宫,离鸾眼神忽然一暗,继而又亮起来,烟杆往前一伸:“你小子给我闭嘴!我在庄逸宫当差的时候,你爹还没生出来呢,少在这儿大呼小叫!”

    “你……”雪青被话一噎,险些晕过去。

    白茸止住还要辩驳的雪青,正色道:“不说闲话了,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太皇太后的事。”稍稍一顿,在观察到对方在听到那个称呼时手里的烟杆明显往下坠了一下,又道,“以前的事。”

    离鸾脸上涌起更多的雾色,使得那暗黄的粗糙皮肤就像烟雾之下的龟裂土地,尽管朦胧却显得没有一丝生气。“没什么可说的。”他咕哝一句,“太皇太后薨逝,给他的谥号是恪惠康献贞烈仁孝元襄敏敬徽圣太皇太后。”

    白茸对这超长的谥号倒是有所耳闻。

    据说是由方首辅在不顾丧子之痛的情况下亲自拟定,由礼部呈给瑶帝。只是,那时的瑶帝被太皇太后的死弄得焦头烂额,哪还会管这些,几乎看都没看就朱批通过。

    谥号传到白茸耳中时,他也是不过脑子,只知道最后的“徽圣”二字本就是方凌春晋太后位时所拥有的尊号。其余,懒得过问。

    今日重新听来,那些字在耳畔骨碌碌打转,只觉滑稽更甚。

    他所知道的方凌春可不是个恪守规矩、贤惠宽仁、和蔼慈善的人,既不可亲也不可敬。那些溢美之词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也就“康”字显得中肯一些,太皇太后的确长寿,活成了吃人的老妖怪。不过,面对离鸾,他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说道:“都是好词。”然后随便捡了小瓷凳坐下。那瓷凳比藤椅矮,他坐下后需得抬头才能看见离鸾那张老脸。从远处一看,倒真像个年轻的晚辈坐在爷爷脚边听故事。

    离鸾惊讶地望着他,视线重新聚焦到烟杆时低声道:“是啊,都是好词儿,所以他能有什么事儿呢。贵妃还是回去吧,我只是个退下来的不中用的老头子,不是说书的艺人,讲不出什么东西。”说着,便要起身。

    白茸一把压住离鸾嶙峋的膝骨,一字一句道:“那就说说你的事,你替他干的那些事。”声音不大,身子也是随意前倾,可那上位者的态势却是倾泻下来,如同高山流水把离鸾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我……”

    “别否认。”白茸盯着他的眼睛,“我可以让安心堂归六局管理,享受和南七所一样的待遇,也可以再下一令,让这里的人全都滚出帝宫,或者直接入土为安。你曾是太皇太后的身边人,应是懂得权衡利弊的。太皇太后已死,你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尊荣,不如就当夏日里的消遣,跟我回忆回忆以前的事。”

    他略等了等,离鸾仍旧沉默。

    “告诉我。”他忽又压低声音,眸中充满求知欲。

    离鸾被这瞬息万变的气质迷惑,恍惚道:“告诉什么?”

    “他是如何当上皇后的。”

    “贵妃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也想当。”

    ***

    白茸从楼上走下时,一层已空无一人。

    刘猫儿在院中瞎转悠。

    白茸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别的事吗?”

    刘猫儿乖觉地凑到白茸跟前,邀功似的说道:“启禀贵妃,那些人都已经穿戴好了。您可是不知道啊,奴才挨个给他们穿的衣裳……”说着,睛珠一转,垂手谄媚,“奴才的事就是伺候贵妃,因而不敢走远。”

    白茸刚才本是随口一问,但见刘猫儿一脸跃跃欲试,心底忽然冒出个念头,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了,都死光了。”刘猫儿说完,神色一变,抬手就给自己一巴掌,诚惶诚恐道,“奴才嘴拙,不小心污了您的耳。”

    白茸不以为意,叹道:“真是不幸啊,在世上孤苦伶仃。”又看了一眼葱翠却偏僻的院落,续道,“像你这么活泼的人,合该到热闹地方去。”

    刘猫儿听懂了暗示,忙道:“奴才最喜热闹,只是,无论南七所还是安心堂都寻不着热闹事。平日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虽然低着头,可一双眼却贼溜溜的。

    白茸走到一棵杨树下,茂密的枝叶遮住阳光,回身朝刘猫儿招手:“我倒有个热闹事可以让你去办,事成后许你三百两银子,还可以让你提前出宫去过自在日子,如何?”

    刘猫儿听得眼发直,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但他也不傻,深知重金之下必定是难事,因而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默默盘算一阵,试探道:“敢问贵妃到底是什么事?若是主子们之间的事,那奴才还是不掺和比较好。”

    白茸笑道:“放心,不是难事,只需动动嘴皮,全程你都见不到主子呢。”朝边上一伸手,一张折好的银票被置于掌心。

    他摸着银票的背面,看着刘猫儿,在等一个回答。

    而刘猫儿的眼睛则直直盯着那张银票,喉头滚动,额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好似天人交战。

    片刻之后,树上响起蝉鸣。

    白茸等得不耐烦了,微微叹气:“罢了,既然你不愿,我也不勉强,你自去吧,我再找别人。”

    他拿着银票要走,没走出几步,袖子便被扯住,回头一瞧,刘猫儿那双不知天高地厚的爪子正往怀里缩。

    “贵妃慢走……”刘猫儿喊了一句,凑近道,“奴才愿意为贵妃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白茸只觉手上一空,银票已到了另一人手中。“具体如何做我会再通知你。这是五十两的定钱,”他说,“事成后,另有三百两的酬劳。到时候你收拾好东西,听我安排直接出宫生活,宫内的一切便与你都没关系了,懂了吗?”

    刘猫儿乐开了花,龇着牙千恩万谢,揣好银票,回了后房。

    白茸从树影下走出,骄阳之下,却打了个寒颤。

    他终于也走上了方凌春曾走过的路。

    他回头望了望,也不知看什么,一双眼无意识地扫视着,落在花丛中,落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他收拾好心情,迈步走出安心堂的院子。

    刚一出去,恰好碰见一个尚功局的宫人,正一路快走过来。

    “这是送什么贵重东西,还值得吴典计亲自跑一趟,晒得脸盘越发圆了。”他平日与吴典计多有接触,因而随意调侃。

    吴典计端正行礼,答道:“这是离鸾爷爷要的烟嘴儿,前些天就要过,被底下办事的小子们给怠慢了,今儿个才拿到新的。奴才怕别人来送,又要挨他的挖苦讽刺,倒不如奴才舍了这张老脸直接送来,省得那些小子们挨了骂回去又要哭。”

    “还是你心善,在你手下当差可是享福呢。”

    吴典计陪笑:“瞧贵妃说的,让奴才怎么好意思呢,现在整座帝宫里谁不夸昼主子的好,都说您是至仁至善的大好人。”

    白茸听了想笑,心里呕得慌。

    他们又说了些闲话,笑意正浓时,只听院内传来一声咳嗽。

    瞥眼一瞧,离鸾已下了楼来,正靠在门框上吸烟。那悠闲中自带一股威严的模样和太皇太后如出一辙,让人一时说不清究竟是谁模仿了谁。

    “贵妃就是想要聊天,也得先让他把东西拿给我吧。我这儿都等好久了,五六天之前就盼着呢。”

    白茸好笑道:“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离鸾低头卸下烟杆上的木质烟嘴儿,拿在手中,说道:“并非我急,只是这烟嘴儿实在是不能用了,已掉了封漆,一股子怪味儿,要是再用下去,那就不是吸烟而是吃毒了。”说着,冲吴典计一努嘴,示意他把匣子拿过来。

    吴典计发觉白茸并没气恼离鸾的态度,于是大着胆子把匣子送了过去,又帮忙把烟嘴儿换上,待弄好后,才发觉白茸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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