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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细雪寒光

    红衣,黑发,白绫。

    白茸走在宫道上,细雪中,红衣黑发随风飘扬,颈间缠绕的白绫在风中飞舞蜒荡,宛如一条白蛇,优雅而邪恶。

    别怕。

    脑子里盘旋的还是这句话。

    是的,他什么都不怕,即便这副狼狈样子,也依然昂首挺胸,犹如王者。渐渐地,唇边浮起一抹笑,那笑容越绽越大,迎着雪,恣意张狂。

    颜梦华啊,你自诩命运之神,却不知气数已尽,神早已抛弃了你。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再回到一炷香之前,再看一眼那两人瞠目结舌的蠢样,真的是太有趣了。

    一刻钟以前。

    太皇太后等不到白茸的回答,淡然吩咐处死。

    绫子一下子收紧许多,恐怖的窒息感要将白茸淹没。他倒在地上,试图抓住白绫,摆脱束缚,尖利的指甲套在脖子上留下数道红痕。

    白绫继续收紧,胸腔里多余的空气被挤压出去,他的手软下来,眼耳像被封住,所有的面孔是那样模糊,所有的声音是那样遥远,无论如何努力,就是看不到听不见。

    紧接着,脖子上的压力消失了。

    他仰面躺了好久,直到玄青跑过来将他扶起,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瑶帝回来了。

    殿上跪着一个传话宫人,太皇太后已经回到座位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而昙贵妃则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只有夏太妃在微笑,胜券在握时的那种微笑。

    他把头发理顺,重新整理好衣裳,不管那拖地的白绫,直接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昙贵妃喝止住他。

    他回眸微笑:“接驾。”

    身后,太皇太后在质问:“夏采金,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半个时辰前得到消息,说皇上改变主意先行回京,本想把这惊喜告诉昼妃,没想到您先来了。其实也就一句话的事,但既然您执意要先处理您的事,我也就只能等着。”

    “你……”太皇太后气结。

    “不过没关系,就像您刚才说的,皇上才几斤几两呢,就算知道了您唆使薛嫔毒杀昼妃然后又逼死薛嫔嫁祸于人,也做不出什么事来,对吧?毕竟在您眼里,就您最聪明,那祖孙三代都是傻子白痴窝囊废。哈哈哈哈……”

    笑声渐弱时,他已出宫门,听到殿中有人喊叫,太皇太后晕倒了。

    晕得好啊,最好直接死去。带着这种恨意,他走上宫道。

    内宫城大门离毓臻宫有很长一段距离。白茸诡异的装扮令所有人侧目,然而他不在意这些异样眼光,也不觉得冷,就这样超凡脱俗地走着,一门心思走着,直到那高大的不可逾越的内宫城大门近在咫尺,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城门下,才放慢脚步。

    五十步,二十步,十步……他从列队整齐的宫侍中间走过,步伐平稳,心潮澎湃。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看清那身紫金缎面上的两团祥云彩纹时,停下来,在原地跪下,仰望神一样的君主。

    “陛下圣安!”声音如泣如诉。

    身后,得到消息的妃嫔们陆陆续续赶到,无暇顾及白茸,纷纷跪倒,呼喊问安,声音参差不齐。

    然而瑶帝眼中,只看到一人。

    面容凄楚,披头散发,长绫拖地。

    一身热汗全凉了,冷到骨子里。

    恍然间,时光倒退。夕阳下,他站在院门口,扬起手里的精致礼盒,笑着说我给你带了礼物,一个惊喜。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草席之上,被春风搅动的乱发。

    “陛下……”又一声深情呼唤,驱散那阴云。

    他一把捞起白茸的胳膊,将人拥到怀里,先是一记长吻,确定怀里的人不是虚幻的影儿时,气急败坏地扯掉那不祥的白练,心疼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朕,谁要杀你?”

    白茸摸着瑶帝的脸颊,目水充盈眼眶,哽咽道:“别问了,就算说了陛下也是无能为力,反正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了。您回来就好,您回来了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瑶帝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一转头问跪在旁边的玄青:“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玄青不明白所谓何人,但直觉让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应该还在毓臻宫。”

    瑶帝反手抽出一个随行侍卫腰间的佩刀,在一片惊呼声中,拉着白茸,大踏步向前走去。

    雪下得更急了。在细密的针尖大的雪花中,天地乾坤都失了颜色,只余一道道白霜挂在世人眼前。而行走在白霜之上的,是两道如梦似幻的瑰色。紫与红交相辉映,一如星云流转带出极光之彩,不断变幻,不断反复,绵延不绝。他们并肩走在宫道上,所有人都在看到他们的刹那跪了下来,或虔诚或敬畏地叩首,又在看到明晃晃的刀锋时害怕地缩起脖子。

    这片广袤大陆上的尊贵之主,云华帝国最尊崇的人,动怒了,世界即将崩塌。

    快到毓臻宫时,白茸感知到瑶帝的手突然握紧,下意识看过去,坚毅俊秀的侧颜是那么完美,眼眸涌动着义无反顾。那一刻,他是真真正正地不害怕了,什么都不怕,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在乎。

    玄青猜得不错,太皇太后确实还在毓臻宫,不是因为舍不得走,而是实在走不动。他刚才急火攻心晕过去,现下才缓过来,正在殿中闻香囊缓解胸痛。待感觉好些时,正要起身离开,只听外面一阵喧哗,眼前一花,围在身边的人全矮了下去。

    “你这是……”话音未落,一柄钢刀直直朝他砍下来,“啊啊啊啊……”惨叫声许久才落下。

    钢刃斜插在木椅扶手中,寒冷的刀锋印出一张扭曲惊惧到极致的面孔,太皇太后抱头尖叫:“梁瑶,你怎么敢……”

    “是你怎么敢!”瑶帝奋力将刀拔出,对准仓皇失措的人,目光如炬,“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贼人一把年纪不好好过日子,非要祸乱宫廷,天天搞阳谋阴谋,弄得宫中乌烟瘴气。现在更趁朕不在之时对他人处以私刑绞杀,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皇太后感觉三魂七魄要跳出来,强忍心悸,说道:“昼妃他……”

    “他怎么样轮不到你管!”瑶帝怒极,一双眼都红了,刀尖往前送,抵在太皇太后的胸腹上,“他就是犯了弥天大罪也自有朕来定夺,你算老几,也敢在此发号施令!”说着,刀尖一挑划破衣服。

    太皇太后发出一声惊叫,喊道:“梁瑶,你这暴君,公然弑祖,不配为帝。”

    “呸!你算哪门子祖宗?”瑶帝喊道,“要说起来,朕的祖宗也曾在这毓臻宫中住过,只怪朕没能继承他的魄力,否则,定将你挂在院中剥皮充草!”

    提起冯臻,太皇太后打了个哆嗦。对于别人来说,那就只是个名字而已。可对于他而言,那不仅仅是名字,还有伴随而来的各种恐怖故事。那些真正见过冯臻其人的族人在几十年后为少年时的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真正的历史时,脸上时而向往时而痴迷时而作呕的表情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再看瑶帝,那俊美的五官无不烙刻着先祖的印记,而在那美丽的肌骨之下,流淌着的是先祖的疯狂,虽寡淡却纯粹。他有理由相信,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那刀就会剖腹剜心。他望着瑶帝,亦望着刀尖,双唇止不住抖动,心口一阵剧痛。

    白茸作为殿上唯二站着的人,走向瑶帝,握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刀身一下子稳住,牢牢控制在手中。太皇太后紧张到极点,脸色紫绀,生怕白茸一个用力,把刀送进肚子。然而白茸只是把刀移开,让它垂向地面,对瑶帝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经不起吓,陛下别开玩笑了。”

    瑶帝死死盯着前方,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终究冷静下来,扔下刀,对旁人道:“送太皇太后回宫休养。”

    跪地的一众奴仆连忙爬起来,再度围拢过去,却见太皇太后手软脚软,仰面朝天,嘴巴微张,已经晕过去。众人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巴巴看着行香子。行香子也不敢擅自做主,又瞧瞧瑶帝。白茸见他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好笑道:“没听见皇上的话吗,赶紧送回宫啊。”

    “可太皇太后……”

    “既然晕过去就抬走,搁毓臻宫躺着算怎么回事儿。”

    正说着,又传来一股骚臭味。行香子心里一惊,赶忙摸上太皇太后的下身,那里一片湿,要不是穿的衣服多,就洇出来。

    瑶帝用帕子捂住鼻子,嫌弃道:“还不赶紧滚蛋,等着丢人现眼吗?”接着又吩咐下去将屋中打扫干净。

    行香子指挥一队人抬着太皇太后匆匆离开,临走时看向白茸的眼神里充满惧意。是人算还是天算,他尚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今天以后,内宫不再是方氏的天下。

    白茸见人离去,脱力倒在椅中,支颐不语。瑶帝站在他身前,一下下抚摸长发,说道:“朕想你了。”

    白茸抬起头,目光幽怨:“我也想陛下了。”

    瑶帝咧嘴一笑,开始剥白茸的衣服,肆无忌惮地品尝久违的甘甜,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会儿是瑶帝驰骋,一会儿是白茸骑乘,翻云覆雨好不快活。

    玄青关上殿门,将在外等候的银朱引到配殿坐下,奉上茶水瓜果,陪笑道:“总管一路辛劳,这是我们主子孝敬的。”手里是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叠银票。

    银朱拢住手不接,只喝了盏茶,垂眼道:“你这话说得见外了,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玄青将木匣搁在桌上,小声道:“皇上不是说要二十五日回吗,怎么提前了,是有事发生吗?”

    银朱乐了:“提前回还不好,要是晚了……”冲主殿方向努努嘴。

    玄青道:“说的是啊,真是够险。但我还是想知道因何事提前?”

    “无事。”银朱道,“只是皇上到甘州时,夏太妃突然来信,建议提前回来,算是给昼妃的惊喜,如此而已。”

    玄青不动声色道:“那再之前呢,听说皇上本是要骑快马赶回来的,怎么突然又放慢行程?”

    银朱想了想:“大约也是看了信,是谁的就不知道了,不过皇上看完之后心情大好,决定放慢行程,给昼妃多备些礼物。”

    又闲聊一阵,吃了瓜果茶点,银朱的话终于多起来,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如今跟着皇上一起回来,倒也清静了,要是真留在甘州,那一大帮子人要把人头疼死。”

    “听说又新进了十多位美人……”

    “林林总总快二十位了,年纪都小得很,又没人教过规矩,往那一站都娇媚可爱得紧,可真发起脾气来要么坐地上撒泼,要么指名道姓地对骂,整日里喳喳哄哄,吵死个人。”

    玄青试探道:“不是有皇贵妃坐镇吗,他不管?”

    “唉,原先人少时尚能管着,后来人一多便管不过来了,尤其是那位坤灵子道长来了之后,更不怎么管事了,整日锁在房间中,也不知干些什么,只在皇上召见时才出来。”

    “坤灵子……”玄青沉吟,“来头不小吧,宫里都说皇上在泰祥宫……”

    银朱隐去笑意:“宫里说?”

    玄青自知失言,忙道:“都是听人胡说的,我们不敢当真,随意听一耳朵罢了。”

    银朱面色缓和,抿了一口茶水,语气不咸不淡:“其他人的事都好说,但坤灵子的事却不好说,人家是泰祥宫的道长,容不得风言风语。至于宫中流言更是无稽之谈,我都没跟着进去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们倒传得有鼻有眼的。”

    玄青心下了然,再三谢过提点,又将桌上木匣不着痕迹地往前推了推,这次,银朱没再推辞,默许下来。

    又坐了坐,门外有小宫人传话,银朱收了东西,来到殿中,只见瑶帝和白茸均已穿戴好,并膝坐着。又听瑶帝吩咐,暂时封禁思明宫,昙贵妃无诏不得出。

    银朱领命而去。

    瑶帝对白茸道:“这下可满意了?”

    白茸依偎在他怀里,心想,有封就有解,这种处罚形同虚设。他知道,瑶帝之所以要这样处置是想急事缓办,尤其是对颜梦华,既念着旧情又牵挂灵海洲的政事,不得不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他敢说,所谓的两全其美肯定又是不了了之。

    “我们不提他,好吗?”他笑着勾住瑶帝衣带,尽显风情。

    瑶帝正愁如何处置思明宫,害怕白茸真说出可怕的字眼,未料竟得到这样的回答,心下大喜,面上再无忧虑,将白茸抱在怀中又亲起来,就这么坐在椅上来了一发。巨大的硬物直戳娇嫩的穴心,白茸在热辣中感觉要升天。

    一番激情之后,白茸已然累得不行,趴在瑶帝胸口,玩弄其中一缕长发,随口道:“得亏陛下赶回来了,否则我就真的见不到您。您说这是不是天意?”

    瑶帝蹭蹭他,感叹:“是不是天意朕不知道,只知道那些天写给朕的信像雪花片子一样多,更好笑的是,就在前几天,昙贵妃和昱嫔的信同一时间到,拆开一看,却说了相反的话,一个催着快回来,一个却要朕慢行。”

    白茸道:“让我猜猜,肯定是昱嫔催您快些,而昙贵妃让您慢点。”

    瑶帝哈哈笑了:“正好相反,昙贵妃希望朕能早些回来,反而是昱嫔劝朕多休息,不要着急赶路。”

    白茸笑不出来,甚至有些难过。他不清楚昱嫔在整件事情中扮演何种角色,只机械地想,他们终究还是变成陌路。

    从此,少了一个朋友,多了一个敌人。

    傍晚时分,瑶帝在毓臻宫用过晚膳,听白茸完整叙述下毒之事始末。愤怒之余,命人取来薛嫔遗书,又召来扶光询问。听完后,气得不行,对扶光恨道:“薛嫔要下毒害人你若拦不住也该报与他人知晓,如今你不声不响冷眼旁观,还有脸乞求宽恕?须知知情不报与主谋同罪。现今你主子已经畏罪自尽,你若知廉耻就该一并同行。”

    扶光骇然,额头触地,哭求:“陛下饶命,奴才知错了。是奴才一时糊涂,没有明辨是非,但求陛下饶奴才一命,此后日夜为陛下祈福。”又见瑶帝阴着脸不为所动,膝行几步,对白茸磕头,“昼妃大人大量,救救奴才吧!奴才也是身不由己啊,如若之前上报,那便是背主,也要被处死;如若不报,一朝事发,同样是个死。奴才当时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抉择,以至于误了时机,铸成大错。奴才可以发誓,真的从没有害人之心,请您一定相信奴才啊!求您了,您可是答应过奴才,让奴才去守墓的……”

    这番话说尽辛酸无奈,白茸为之动容,想起往日自己做宫人时的艰难,更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得面前的人赴死,对瑶帝道:“是有这么回事,陛下若将他处死,反倒让我难做人了,不如饶他一命。”

    瑶帝搂紧他,说道:“饶一命固然简单,但岂不是委屈了你。”

    白茸叹道:“陛下刚一回宫就要处死人,多不吉利。再说我这不是也没事嘛,何必再造杀孽,况且我不想让人觉得因为我死了好多人。”

    瑶帝的火气就在这平淡的几句话中降了下来,越看白茸越觉得是天底下最善良可爱的人,不知不觉缓和了语气。他命人把扶光带到慎刑司杖责四十,伤好后去往妃陵守墓。说完,又懊恼起来:“当年查出他宫中藏有毒粉时,就该直接赐死,不该听你的把人放出来。当日你好心怜悯,他就是这么回报你的。”

    白茸眼皮一抬,语气埋怨:“陛下怪我识人不清了?”

    “朕只怪薛氏恩将仇报。”瑶帝倒卧到白茸腿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眼享受爱人的抚摸,“你们也是心急,怎么那么快就办了薛氏的葬礼,若再等上几天,朕定叫他草席裹尸。现在人已下葬,也不好再下旨迁出了。”

    白茸对这些身后事根本不在乎,无所谓道:“这种宫中丑闻还是遮掩些好,若是传出去,又会编排出不少演义故事,咱们倒成了茶馆里的消遣。所以薛嫔还是入妃陵的好,给死人留个虚名,是为活人省心。”

    瑶帝含糊嗯了一声。

    白茸觉出不对劲,低头一看,人已经睡着。又等了等,见人彻底睡熟,捏捏鼻子动动耳朵,玩弄了好一阵,才小心移开腿,将瑶帝放平,自己坐到桌边,倒了杯伽蓝酒边品边思索。

    庄逸宫应该暂时消停了,现在可以专心对付思明宫了。

    淡蓝色的描金玻璃杯中,酒水呈现出梦幻的浅紫,被灯火一照,折射出七彩光晕。

    他将酒水一口饮尽,重重放下杯子,甘甜的酒水不仅滋润肺腑,更带来誓不罢休的勇气。

    颜梦华啊,任你三头六臂,也逃不出最后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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