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21 移祸 (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21 移祸 (上)
当一轮红日升起时,巨大的安庆宫从沉睡中苏醒,无声无息的阿凉们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冯漾在拂春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与若缃吻别,前往碧泉宫。
宫中,巡察的人明显多起来。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多到他以为走在军寨中。
听拂春说,那些人是从外宫城的金甲卫队里抽调出来的,协助内宫巡逻的御林军,暂时负责几条重要宫道上的保卫事宜。
问及都有哪些重点道路,拂春掰着手指答道:“分别是银汉宫周围的四条路,以及碧泉、毓臻、深鸣三宫前后的两条路。”
冯漾暗自好笑,梁瑶的危机意识倒是很强,竟把围绕银汉宫的四条路全部武装起来。此外,碧泉和毓臻二宫自不必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两人,当然也要严密防护,尤其是白茸已经受伤,更要悉心看顾。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深鸣宫竟也在保护范围之内。不过,想到昕嫔的另一重身份,这种保护措施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他曾想过先把昕嫔除掉,可是其遣华使的身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想当初,颜梦华就是吃了这个亏才被昕嫔反将一军,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
他心底盘算着未来走势,察觉两旁红墙倒退的速度越来越慢,开口对拂春道:“怎么回事,谁让你停了?”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拂春遥望碧泉宫的大门,眼瞅着已有好几个人前后进入,心中紧张,搓着手低声道,“昨天晚上的事已经传开,要是……”
“给我闭嘴。”冯漾顶看不上拂春这副畏手畏脚的窝囊样,气得直瞪眼,“昨天晚上的事跟我有关系吗?!你在害怕什么?!今日若不去,才要落人口实。你父亲以博学机敏著称,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拂春被说得面色羞愧,不敢再开口,只是心里更加懊悔。早知会发生这么多糟心的事,他宁死也不愿意随侍入宫。以他家在燕陵冯氏心目中的地位,何愁谋不到好差事?若以年纪论,同龄人的孩子已经十多岁,单他不仅没成家,没人照顾,还要伺候别人。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当成猪给宰了。
他站在原地踌躇,冯漾却已不耐烦:“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跟上。”
他回过神,这才发现步辇已经继续向前行进,连忙收拾好心情,小跑上去。又服侍主人走下步辇,迈入碧泉宫。
小花厅内,已到了不少人,一个个神采奕奕,好像茶馆里准备听故事的茶客,虽隐约知道事情走向,但还要身临其境体验一把。
冯漾进来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因为在此之前,白茸到了,正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座椅中,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温暖和关爱。
他站在外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座位也被人群围住,遂捡了个最末的空位坐下,看着那帮人虚情假意地说着问候的话。
不久,有人坐到他旁边。
余光一扫,正是昕嫔。
他颔首致意,注意到昕嫔素雅的长衫上绘着火焰一样的橘色线条,一丛一丛的,跳跃灵动。再看衣服制式,和云华贵族喜欢的宽衣大袖不同,昕嫔的袖子宽大,袖口却打上褶皱做得极窄,勉强穿过手掌。
“这是幽逻的衣服吗?”他好奇,“规制和纹样都跟云华的不太一样。”
昕嫔含笑:“规制确实是云华的,只不过传到幽逻后,将袖口改小了几分,这样方便骑射。至于纹样,的确是我家乡的风格。”手指抚摸衣衫,语气柔和,“它从云华的五行变化而来,金木水火土皆有对应纹章。我衣服上的是烮焱纹。”边说边用手指在桌上写出两字。
冯漾细看字形,问道:“可有寓意?”
“消灾解难。”
“以火消灾?”冯漾失笑,“火乃大凶,岂能消灾?”
昕嫔语气平静:“一场大火把麻烦烧个干净,对于麻烦缠身的人来说不就是消灾吗。”
冯漾依旧好风度地微笑着,可那双射向昕嫔的眼中却再无笑意,只有浓稠得看不出情绪的黑水。“我倒觉得,若真想消灾解难,穿什么衣服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明哲保身。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关起门来过日子,才是安身保命的良策。”
“可我始终认为,面对危墙,仅仅走开并不能消解危险,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拆掉,让所有人都免受其害,一劳永逸。”
此时,人群已渐渐散开。昕嫔起身走回自己座位,看了看白茸脖子上缠的纱布,说道:“常言道大灾之后有大福,我提前恭贺贵妃了,并且预祝贵妃万事顺意。”
这话说得已算十分露骨,在场其他人纷纷侧目,不禁懊恼为何自己没有分析一下局势,仅仅祝贺大难不死,而忘记了祝愿其“必有后福”。
冯漾也坐回座位,正好挡住白茸欲和昕嫔交流的视线,说道:“受了伤怎么不好好休息,难道梁瑶没有爱抚你那颗受惊的心,以至于要到这里寻找慰藉?”
“冯颐是你弟弟,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你会跟我求求情,放他一条生路,所以我才来的。”白茸靠向椅背,表情爱答不理的。他的伤口仍有余痛,脖子做不得大动作,只能僵直着。从正面看去,身子挺立如座钟,颇具威仪。
冯漾道:“对他的裁决由皇上定夺,我管不了。我倒是听说昨夜尚紫苑也出事了。”
“你问我?”白茸斜眼,“我以为你比我清楚。”
冯漾垂眼缄默,昨晚尚紫苑的事已成,但不知为何又失了火,让他百思不解。
不远处,另有一个三五人的小团体叽叽喳喳叫着,其中说得最欢的人生得明眸皓齿,一双凤眼会勾人。
“我已经搬到玲珑阁去了,里面可好了,比我原来住的飞云楼不知好上几千几万倍呢。”
“听说永宁宫是内廷二十四宫之一,规格可高呢……”
冯漾听着那些恭维暗自好笑,云华内廷面积广阔,何止二十四宫,大小宫室加起来有五六十座。其中规制最高的莫过于银汉、宸宇和庄逸三宫。其余的都低一等,何来“高规格”之说。甚至连“内廷二十四宫”的说法也没有被正式认可过,只是有好事者把最常住人的宫殿排了位序罢了。想到此,他身子稍侧,说道:“毓臻宫虽好,却不在二十四宫之列,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
白茸无所谓道:“有此说法时,毓臻宫还未重建,要是也在二十四宫之内,怕不是出现鬼屋了。再者说,这个排名很重要吗,就算是宸宇宫,还不是皇上说关就关。”
冯漾讨个没趣,面上却不显,暗恨白茸的脖子没被割断,否则定要拿他脑袋当球踢。
片刻,昀皇贵妃来了,晨安会正式开始。
昀皇贵妃对白茸的伤势表示出极大的关切,又言万幸没有伤中要害,最后把梦曲宫上下骂了个遍,直言叫昱贵嫔不得好死。一番表演下来,已出了微汗。
“听说你去尘微宫时,他们俩正在行苟且之事?”昀皇贵妃饶有兴趣地问。
白茸眨眼,一脸茫然:“你听谁说的?”
“诶?”昀皇贵妃哑然,他一向耳目众多,昨晚的动静那么大,按理说不会传错消息。
白茸看着周围探究的目光,说道:“昨晚我先去梦曲宫拿人,被其宫人告知昱贵嫔去了尘微宫,遂赶过去。昱贵嫔确实在尘微宫中与暚妃宴饮,但并不是所传谣言那般在行苟且之事。也不知是谁这么无聊,总传些不着边际的话,损坏皇室颜面。要是让我知道造谣之人,定不轻饶。”
昀皇贵妃想过味儿来,对众人道:“贵妃说得对,大家不要听风就是雨,胡乱造谣生事。否则皇上怪罪下来,没人救得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谣言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呢。
暄妃叹道:“出了这等事,也不知皇上如何处置梦曲宫?”
昀皇贵妃颇为严肃道:“这是恶性事件,需得严惩。不过具体如何,皇上自有考虑。大家就不要瞎猜了。”又看向冯漾,刻意放缓声音,说道,“如今,昱贵嫔已被禁于梦曲宫中,等待处置结果。我知道他是你弟弟,也理解你担心的心情,但……”
“我不担心。”冯漾打断,笑盈盈地续道,“皇上一向宽宏,贵妃指使他人谋杀昱贵嫔,皇上全无裁决之意,想来定是念及贵妃服侍有功,因此格外开恩。如今情况反转,相信皇上也一定会念及与昱贵嫔的旧情而不予追究。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轻淡的语气并未消解话中的血腥,在座之人仿佛又回到那个热风徐徐的夏夜。尽管事后有不少人已经猜出原委,但没人敢把那些话摆到明面上说。
无数双眼睛射向白茸,就连暄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眼中似有焦虑,李贵嫔甚至皱着眉,不安地来回摆头。
“晦妃请慎言。”昀皇贵妃蹙眉开口,“说话要有依据,不能信口开河。”
“这就是昱贵嫔告诉我的,也是贵妃亲口承认的。”冯漾对白茸道,“别敢做不敢当,你在这里装圣人给谁看呀。”
白茸慢慢起身,对昀皇贵妃道:“坐久了,累得慌,先走了。”说罢,也不理冯漾,直接离开。路过昕嫔时,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
屋内,众人被这虎头蛇尾的对话弄得不知所措,昀皇贵妃也感觉尴尬,不自然道:“昨夜其实还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尚紫苑失火了。”
就在今天早上,大家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信息,此时听到昀皇贵妃提起,精神更足,竖起耳朵想听些细节。吴贵侍自认跟沈、王二人有些来往,吃惊道:“王嫔死了?”
昀皇贵妃叹气:“尚紫苑关闭,守卫不多,也不知怎么就招了贼进去。事后判断,应是王念盈发现贼人后大声呼救,反被杀死。贼人逃脱时不慎弄翻烛台,点燃房屋,连带他自己也烧死了。”
吴贵侍道:“真是太惨了!”低下头,流露一丝伤感。
暄妃拍着胸口,惊恐道:“我的乖乖啊,如今内宫都快成贼窝了。上次芳信宫也招了贼,然后就被烧了,如今尚紫苑也先招贼再失火,这其中……”看了看两侧,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是有恶鬼诅咒吗?”
李贵嫔道:“听说之前的妖妃冯氏自缢前曾放了一把大火,扬言要烧尽整座帝宫……”
“那咱们的玉蝶宫岂不也危险了?!”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昀皇贵妃很反感这种瞎咋呼的行为,恶狠狠瞥了二人一眼,说道,“别总妖妃妖妃的叫,冯臻被尊为贞懿光烈太皇太后,牌位进了太庙享受供奉,是皇上的直系嗣祖先。你们一口一个妖妃,难道是暗示皇上的血统不正?!”说到最后,语气极为严厉,心里更是把这两个没脑子的东西骂得狗血淋头。本来现在的事已经够混乱,要是再传出别的谣言,宫内真要乱套了。
暄妃暗自不服,因为此前昀皇贵妃曾不止一次地称呼冯臻为妖妃,不过他没胆子当着众人的面怼回去,只得哀怨地低下头,扯着衣衫上的一枚黄水晶扣子玩起来。身旁的李贵嫔也被说得很羞愧,怯生生地说了声“是”,然后成了锯嘴葫芦,再不敢发一声。
昀皇贵妃发了一通火,刚才被冯漾用话噎住的怒气可算消下去。他看着冯漾,露出笑模样:“差点忘了,那位贞懿光烈太皇太后出自燕陵冯氏,也算是你的先祖呢。”
“我的?”冯漾音量提高,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艳红的嘴唇一开,吐出令人胆寒的毒蛇般的嘶嘶声,“我出自冯氏主家,自我以上三百余年皆袭承冯氏嫡长一脉。冯臻都不知道是哪一个世代的旁系中的旁系,跟我早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皇上自然可以跟他攀亲戚,可他别想跟我攀上半点关系。我们冯氏主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昀皇贵妃被这番言论震惊得无以复加,恼羞成怒,恨恨地挤出一句:“不管怎么说,你们都姓冯,脱不了干系。”
冯漾还要反讥几句,不料听到几声“喵呜”的叫声。循声一瞧,阿离不知从哪里窜到小花厅一角,正蹲在花架子下,前腿搭在木板上磨爪子,发出短促的嘎啦声。
仿佛挠在众人心上。
昀皇贵妃看见爱宠,眼中的犀利霎时没了,吩咐左右把阿离抱到他怀里,特意摘了护甲,抚摸起来。一会儿挠脖子一会儿揉肚子,偶尔还拍拍屁股,好像在哄自家儿子一般。
经过这么一打岔,冯漾也没了脾气,只是死死盯着阿离,眼神空洞得可怕。
这时,昕嫔轻轻道:“今年的天灾人祸真是多,我想再效仿几年前湖边的雩祭,举办一场吉祀,为云华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很多新人没见过那次雩祭,但从周围见过之人的眼光中推测出那必定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因此格外期待,有那急性子的甚至已经问起日期和流程。
昀皇贵妃也显得很有兴趣,正欲询问细节,只见冯漾转过身,面对昕嫔,说道:“光消灾可不够。这次可不是寻常的天灾人祸,而是神罚。古书有云,‘天降荧惑,祸于君国,必移之。’”
其他人被绕进去,没听懂。唯有昕嫔已知其意,问道:“晦妃可有建议?”
“古书上早有记载。可通过祭祀仪式将荧惑之祸从帝王身上转到另一人身上,以保帝王安危和江山社稷。”
“给谁转移?”
“书曰:帝之近人。”
近人,那是亲近之人的意思。这句话大家听明白了,不约而同看向空荡荡的位置。
昕嫔又问:“具体如何移除?”
冯漾看了看对方的衣裳,轻快道:“自然是以火洗涤,消灾解难,”
昕嫔不再说话,摸着衣衫上的纹路若有所思。
昀皇贵妃道:“这些都是朝堂的事,我们还是不要讨论了。如果晦妃觉得有必要,可以面见皇上,亲自阐述。”
冯漾说道:“这倒不必,想来今日朝堂之上,已经有人提出了。”
昀皇贵妃懒得再虚与委蛇,挥挥手,示意晨安会结束,自顾玩猫去了。
散会后,昕嫔追上正欲坐步辇离开的冯漾,说道:“晦妃非要走这一步吗?皇上是不会同意的。”
“他要舍不得,那就让他下个罪己诏吧。来反思一下自己的罪过,向上天忏悔他宠幸妖妃奸佞的错误。”
“罪己诏之后呢?”昕嫔追问,“是不是就要逼宫?”表情严肃,双眼直视前方,气质陡然锋利起来。
冯漾笑道:“别担心,就算他成了废帝,你也不会成为废妃。只要贵国不撤销你遣华使的身份,你永远都是。届时,如果你愿意,依然可以像现在这样在床上与新帝谈国事。”
昕嫔不为所动,平静道:“你就这么笃定一定会赢?”走近几步,耳语,“鼍龙的事儿是你做的吧。其实也不难猜,你讨厌那玩意儿,一看它们就想起狼狈无助的时候。”
冯漾歪头,躲过那过近的鼻息,奇道:“你这么关心他,难道真爱上他了?”
昕嫔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于私,他是个很好的床伴,我很满意;于公,一个善于听枕边风的皇帝令我更满意。”说完,退开几步,转身朝反方向走。行了三四步后,优雅转身,展现出一张明媚的侧颜。金色耳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狐狸。仔细看,嘴巴尖尖的,露出狡黠的笑。
“晦妃善于玩火,”他扬声道,“但须知,玩火终自焚。”
冯漾盯着远去的身影,问拂春:“你觉得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拂春说不知。深宫似海,在海里沉浮的人们的心思却比海还要幽深,一如深渊,看不穿参不透。他小心望着主人,揣测冯漾的心思,那层光鲜人皮之下包裹的是什么呢?一个早已陷入疯狂的恶鬼罢了。
“陪我再走走吧。”冯漾迈步,杏色宽袖随风鼓动,在红墙上投下一道起伏斜影。
他们一路漫行,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前方是一片开阔池塘,红日映照,垂柳低拂,水波荡漾。
他们沿池塘散步,水汽和偶尔飘过来的焦味混合着扑进鼻孔,时刻提醒冯漾昨夜那场莫名其妙的火。
真的是失火吗,他派去的人会这么不小心?
遥望尚紫苑的废墟,那里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和芳信宫一样,全都化成烟升天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是做好事。让他们早日脱离苦海牢笼,灵魂得到自由。
他觉得自己很伟大。他尚且困于这座华丽地狱之中,却先把别人送了出去,这等先人后己的行为实在令人称颂。想到此,他笑了。
笑容阴森森的,拂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腿发软。
察觉到拂春的不适,冯漾并未说话,而是继续漫步,直到进入尚紫苑,站在一堆焦黑的东西之上,才淡淡道:“你很害怕吗?烧毁的又不是安庆宫,你怕什么?”
拂春答道:“只是有些唏嘘,以前王嫔来时,都是我给引路,他突然离世,有些震惊。”左边不远处仍然冒着浓烟,不知废墟下还烧着什么,散发出难闻的糊味儿。他皱了皱鼻子,稍稍挪远几步,同时也和冯漾拉开距离。
冯漾也跟着他挪动,呵呵笑道:“没想到你还跟他产生出友谊了。你对他的死表示震惊,但对我中毒后的反应却显得很平淡。难道你我之间的交情还比不得你给王念盈的引路之情?”
拂春笑得不太自然:“王念盈能和您比吗,咱们从小就认识,情义自然更深。”
“咱俩从小认识,所以你给我下毒时毫无心理负担?”
轻飘飘一句话,吓得拂春直接跌坐到地上,双臂向后一撑,掌心倏然刺痛。低头一瞧,满手的黑渣子。他蹭掉脏污,跪在参差嶙峋的废墟中,心中狂跳:“从来没有的事,我还害谁也不能害您啊。”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冯漾不为所动,“你管着毒药,又能近身,往我碗里下点东西易如反掌。”
“若缃也能近身。”
“他不会害我。不像你,吃里爬外。”冯漾隐隐有了怒气,“白绸画的事,你敢说没参与?”
“我……没有……”拂春说得有气无力。
“我一开始也觉得你没胆子参与,直到你下毒,我才不得不承认你胆量也不小。那瓶可以涂改字迹的药水,就是你给昱贵嫔的吧。”
“我……”
“别说你没有。”冯漾冷声道,“那东西是我父亲寄给我的,也是你老爹研制出来的,他能不给你这亲儿子一瓶留着备用?”
拂春垂下脑袋,重重叹气:“不是我主动给的,是昱贵嫔找我要的。”
“拿什么交换?”
“他说能把我弄出宫。”
冯漾看了看他,那些片段式的线索连成线融会贯通了。拂春用消字药水交换出宫的机会,殊不知昱贵嫔是骗他的。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拂春又铤而走险给他下毒,以运送棺椁的名义回到燕陵。
拂春可怜兮兮地拉拉冯漾的衣摆,小声道:“下毒也是昱贵嫔暗示的,他说这样我就能出去了,只是一开始我不敢……”
“然后昱贵嫔出事了,我被禁足,你觉得机会来了。就算我被毒死,也可以把矛头指向白茸。”
拂春无话可说,垂头丧气。
不远处,几个宫人推着独轮小车朝这边走来,车里装着几把铲子,看到他们后脚步一停,站在原地张望。
冯漾后悔选了这么个地方摊牌,没好气道:“起来,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拂春挤出一丝笑,颤颤悠悠站起来,又弯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跟着主人走了。
路上,冯漾边走边道:“这段时间事情多,我没工夫理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明白吗?”
拂春连忙应下,心中却万分恐怖。如果冯漾打他骂他发疯似的折磨他,那说明还不想杀他。如果仅仅是这么风轻云淡地揭过不提,那就意味着已经把他当死人看。现在不动手,也仅仅是因为没时间。等那些棘手的事情一过,就轮到他往生了。
他望着冯漾的背影出神,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后路了。他不想成为这场疯狂博弈之下的牺牲品,更不要像冬篱那样成为一个恐怖的玩具。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燕陵,回家去。活着回去。
安庆宫内,若缃一见冯漾就迎了上去,交给他一封信。
冯漾并不看信,捧着那布满粉痕的手指,心疼道:“怎么把纱布拆了?”
若缃道:“我想帮你做些事,要不然你就该不喜欢我了。”
“瞎说,我喜欢你跟你是不是帮我做事有什么关系呢。”冯漾说完,才拿起信封拆开。看完后,他把信笺交给若缃,说道,“确定是宫外送来的?”
“应该是吧。”若缃迟疑,“有什么问题吗?”他反复看信封和信上面的字,那些就是方首辅的笔迹,不应有错。
冯漾思索片刻,举着信封说道:“你觉得现在这个时候,梁瑶和白茸两人会让我跟宫外有联系吗?咱们已经很久没收到外面的消息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伪造?”
冯漾指着信封一角上的墨迹说道:“这是方胜春和我约定过的防伪标识。当初说好,每一次通信都会在信角故意染上墨汁,上下左右按顺序轮换。所以,这封信就是方胜春的亲笔信。但同时也是梁瑶故意放行,为的就是送到我手中。他在向我示威。”
若缃糊涂了,坐到冯漾身边:“可这有什么意义吗?”
“他的恶趣味罢了。又或者是白茸的主意,挑衅我。”他怒气冲天,却不得不强迫自己镇静,翻来覆去想昕嫔的话,意识到一件事。
国之首辅,也是帝之近臣。明天,方胜春还是不要入宫为好,否则,说不定也要被当成替罪羊祭天。
思及此,他取来纸笔欲写信,笔尖蘸了墨水却又放下。信可以送进来,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送出去,甚至还会被直接呈给梁瑶。
他招来一个较为机灵的阿凉,让其以出宫采买的名义去给方府递口信。
阿凉匆匆走了,须臾,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来,结结巴巴称安庆宫外有人把守,禁止外出。
冯漾心道不好,忙和若缃出门查看。
院门处,拂春正在交涉,回过头看了一眼,愁眉苦脸。
冯漾走近,才发现外面是一队带刀御林军。全副武装的卫士每隔几步设一岗,将安庆宫团团围住。
“这是……”他话未说完,就见为首一人踏出半步,说道:“奉皇贵妃懿旨,暂时禁闭安庆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凭什么?”
“凭皇上谕旨。”黄鹂般的嗓音响起,一道倩影飘然而至。
“季如湄?!”冯漾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昀皇贵妃看了看面前几人,冷笑:“我劝你们老实待在安庆宫,谁要敢迈出半步,别怪刀剑无眼。”
旁边,章丹伸手把跟随冯漾的人挨个往安庆宫院门里推。推到若缃时,不小心碰到堪堪痊愈的手指,若缃吃痛,发出细微的哼叫。
“真是放肆,我的人你也敢碰!”冯漾气急败坏,回身一甩胳膊。只听嗷的一声,章丹捂住半边脸,跳到一旁,再一看手掌,竟有血迹。
“冯漾你好大的胆子!”昀皇贵妃大声怒喝,接着媚眼一横,对左右侍卫道,“你们严加看守,不许放进一人,送饭也不行!”
冯漾厉声道:“狐假虎威的东西。今日我的人就是要出去,你奈我何?!”说着,把一脸呆滞的阿凉揪了出来,往前推了一把。
阿凉啊了一声,摔出院门。
声音未落,寒光乍现。
圆滚滚的脑袋直接掉下来,一腔热血从断颈喷出,溅出血瀑。
“啊啊啊啊……”
冯漾被那血雨淋个正着,发出骇然的尖叫。双目所及之处尽是黑红色的血。再垂眼,脚边赫然是那颗脑袋,眼睛瞪得贼圆,嘴巴微张,露出半口黑黄的牙。
他弯下腰,强烈的血腥味儿令他头晕目眩,极度反胃,几乎要吐出来。若缃跑到他身边,一把搂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掏出帕子擦净冯漾头脸上的血迹,然后对那持刀的卫士吼道:“你怎么敢随便杀人?!”
持刀卫士却不理他,只把刀尖向前伸,血珠不断滚落。
昀皇贵妃冷冷注视眼前的血案,抬手抹掉脸颊上的血点,平静道:“我已经说了,任何人不准踏出安庆宫一步,谁要出来,谁就死。所以,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还是马上退到院内比较好。”
“你……”冯漾指着地上的无头尸体眼光凶恶,却无可奈何,心中怨气无处发泄,一脚踢飞那颗倒霉的脑袋。
鲜血洋洋洒洒,蜿蜒一路,宛如血河。
“回去!”冯漾咬牙切齿。
大门缓缓关闭,隔绝满地鲜红却无法阻挡风中的杀气。
若缃感觉毛骨悚然,抓住冯漾的胳膊又向后退几步,脚下碰到个软绵绵的东西,险些绊倒。主仆二人一瞧,原来是拂春,想来是被刚才的“斩首示众”吓晕过去。
“怎么办,他们真要饿死我们吗?”若缃泄愤似的踢了拂春一脚。
冯漾看看地上仍旧昏迷不醒的人,又扫了一眼缩在角落的阿凉们,一把扯下腰带,将染血的衣服扔到地。他拢了一下头发,湿漉漉的,那上面也有血。
“该死的……”他瞪着眼前的一切,想起方胜春的那封自鸣得意的信,心底蒙上一层前所未有的绝望。这种绝望,哪怕是他多年前被废之后送往别院时都不曾有过的。
忽然之间,他害怕了。
看得好爽,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