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22 誓约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屋内,呼吸可闻。
襄太妃坐起身子,拢好衣袍,白胖的脸上一片铁青,盯着对面的人不说话。
夏太妃道:“你不想知道他要杀谁吗?”脑袋一歪,好像正在玩猜拳的孩童。
襄太妃新取了杯子,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下后,说道:“我更想问杀死了没有?”
“我怎么没发现你原来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柳霜好歹跟了你二十多年,就一点儿不关心他的死活,只问差事不问人?”
“前两天我宫里一个奴才偷东西,被扭送到慎刑司,我昨晚派柳霜过去看看他,打算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没说要杀人。柳霜自作主张,所以我才有此一问,如若杀死了,那就偿命,若只是未遂,那我就过去领他回来。”
“你的心思真简单啊。”夏太妃似笑非笑,“他要杀的是阿庆。”
襄太妃脸皮抽了抽,哦了一声:“阿庆是谁?”
夏太妃好笑:“他是谁你不比我清楚?别装了,柳霜已经供认出一切。”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从头给你捋一遍,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夏太妃一摆手,一旁侍立的雪青立即掏出张信笺递给他。“你一定见过这张纸,上一次夕颜会上,皇上差人给我的。”
襄太妃看了看,没说话。
夏太妃道:“不过事情还要从很多天以前,我去倚寿堂礼拜说起。太皇太后回宫,你心情不爽,想拉我一起做点什么,但被我拒绝。当时,你拿了我的手串来玩,玩弄后放在香炉盖上。我没注意,就这么走了,但你肯定注意到了。当你发现我忘记戴手串的时候,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应运而生。
“你拿了手串,准备伺机而动。恰巧这时传出冯漾进献野药的事,你觉得机会来了。于是在某个夜晚,你派柳霜乔装打扮,找到太医院供职的阿庆,以手串相赠,或许还有金银,故意留下我的名字,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襄太妃动了动身子,干巴巴道:“无稽之谈,你脑子被狗吃了吧,跑我这里说胡话。”
“是不是无稽之谈,我们往下看。”夏太妃继续:“你以为我铁定会被太皇太后问责,殊不知,在我意识到手串丢失带来的危险后果时,立即新做了几个,并且决定把矛头指向冯漾。当你听说冯漾被牵扯进来后,深知不一定能扳倒我,于是又做了另一个准备,在太皇太后碗里下毒,企图给皇上扣个毒杀嫌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襄太妃面无表情,平静道,“我在宫里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为什么现在要自毁前路?”
“因为你一直恨我,有传言是我弄坏了你儿子的脸,让他错失成为太子的机会。同时你也更恨太皇太后,因为最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考虑过你儿子当太子,肯定也给你画了张大饼。也许你之前认命了,但在年初的毒杀事件中,那接二连三的操作让你想到了一个可以干干净净除掉眼中钉的法子。在整件事中,你在学颜梦华和薛嫔的所作所为,杀人与嫁祸同时完成,而自己却隔岸观火。”夏太妃站起身,冷笑,“只不过,你没颜梦华那种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胆量,被我们三言两语就试出来了。”
襄太妃目视前方,一双眼盯在那张信笺上,神色恍然:“你们是故意的!”
夏太妃手一松,纸飘到地上。“我想了很久,不愿把你和这件事联系起来,毕竟这些年以来,你我一直和平共处。可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出有谁同时拥有动机和能力去做这件事。所以我让皇上写封信,故意放出消息,称阿庆想起找他的人是谁了,可以重新指认。剩下的就是守株待兔。”
襄太妃道:“你凭什么认定我,仅凭动机?”
夏太妃答道:“一开始只是怀疑,直到你派出柳霜。你为了给柳霜制造一个可以近距离接触阿庆的机会,不惜把自己的人送到慎刑司关押,再借探望的名义,让柳霜进入牢区,找到阿庆,杀人灭口。只要阿庆一死,柳霜就算再有嫌疑也无人证,所以你也就安全了。这就是你的整部计划。”
襄太妃听完,说道:“这些都是你的臆想。”
夏太妃道:“我刚才说过了,柳霜已经招供。”
“该死的奴才!”襄太妃咒骂了一句,白胖的手砸向桌面,身体一颤一颤的。
夏太妃哈哈笑了,弯着腰,像是遇到天大的笑话:“我刚才骗你的,柳霜虽然被抓,但已经当场自尽,没有供出关于你的任何事。”
襄太妃的脸色瞬间青紫,抄起酒杯砸了过去,失声尖叫:“夏采金,最该死的就是你!我早就该毒死你!”
深红色的酒水在空中划过,带起的水珠优雅从容,落到夏太妃脚边,绽出一朵小花。
“在宫里这么久,都没学会兵不厌诈吗?”夏太妃坐着没动,看着摔掉一角的茶杯,面色逐渐冷峻,“你还跟以前一样,做事没个准头。我还要告诉你,你儿子的脸就是我弄坏的。他那段时间正患痤疹,食用七鳃鳗会使病情加重,导致面部脓水渗出,即便好了,也会留下浅痕。”
“真的是你!”襄太妃忽然站起来,朝前扑去,试图抓住那个让他恨了十多年的人。可他身体沉重,又有腰病,虽然自感速度迅速,实际上在别人眼里动作迟缓得不行,等真正扑到眼前才发现夏太妃早站起来挪一边去了。他摔了个狗啃泥,鼻尖正对那摔坏的茶杯,杯子上彩绘一只喜鹊,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他,好似在嘲笑他悲惨的遭遇。他的后腰剧烈疼痛,两条腿异常麻木,根本不听使唤。他歪在地上,目光怨毒:“我真后悔啊,早知今日,就该把你一并送往冷宫。”
“你什么意思?”夏太妃问完便已明白过来,指着鼻子骂道,“你这贱人,居然是你传出闲话,污蔑崔屏和梓殊。早知如此,我就应直接毒死你儿子。”
“怎么是闲话?他们之间早不干净了。崔屏聪慧过人,能感觉不到梓殊对他的情谊?他既不说破也不阻止,反而乐于享受秘密爱恋的快感。他入冷宫,一点也不冤。”襄太妃道,“当年他也是保举梁瑶为太子的推手,没少在先帝耳边吹风,为了压制他,我对先帝提起他们之间的暧昧,没想到那老东西色迷心窍,竟然不以为然,宠爱依旧,简直不可理喻。后来,这消息也不知怎么就流传开,被庄逸宫听到。不得不说,姓方的就是有魄力,几天工夫就全解决了。只可惜这个时候,梁瑶已经当了太子,做什么都无用。”
“崔屏患有隐疾,一直无法承孕,所以愿意保举梁瑶为太子,但绝对没有背叛先帝。至少在去冷宫之前是如此。”夏太妃道,“他爱先帝,先帝也爱他,梓殊只是仰慕他。”
襄太妃骂道:“狗屁!皇帝的爱能有几斤几两重,跟无数人分享爱哪有独享一人爱恋来的充实愉快?当然,你也可以说,崔屏就是个脚踩两只船的无耻之徒,不仅享受皇帝的宠爱,更要拥有被仰慕膜拜的神圣感。”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夏太妃恨道,“当年要不是你跟他同住一宫,先帝能看上你?是他向先帝美言,你才能渐获青睐。你能混到这份上,崔屏要记首功。”
“我呸!他拉上我不过是因为不想在生病期间让别人抢了机会,所以才向先帝推荐我。在他看来,我就在他眼皮底下,更好摆弄。”襄太妃扶住桌子起身,捂住腰倒在椅子里,接着道,“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崔屏的仰慕者之一,你们俩没少关起门来嘀嘀咕咕,没准你跟他也有一腿,否则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对他如此维护。”
夏太妃极力压抑心中怒火,俯身捏住襄太妃肩膀,凑到近处,似笑非笑:“我来告诉你我们关起门来都在谈什么吧,他在教我如何杀人不流血!”话音未落,襄太妃只觉脖颈处一疼,全身上下便如棉花一样再动不得,只有眼珠能转。他惊恐地看着夏太妃从他身上取下一根银针,收到随身带的小荷包中,听到:“别怕,死不了人。”
襄太妃舌头趋于麻木,额上渐生冷汗:“你……要……”
“鉴于你我还有过一段和睦的岁月,我会帮你完成半个心愿,太皇太后会死在你手上,我保证。”
襄太妃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震荡出恐惧。
夏太妃使个眼色,雪青立即开门,把一直守在门外的柳絮揪进屋。柳絮一进来就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他刚刚听到全部对话,自感要被灭口,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知道。
雪青按住他不断颤抖的身子,说道:“别怕,不是要你命,夏太妃有几句话要说。”
柳絮大着胆子抬头,一见瘫在椅子上怒目圆睁的襄太妃,身子又软下去,摸索着去探鼻息,发现还有热气,对夏太妃道:“您……把我们主子怎么了?”
夏太妃道:“没怎么,他只是急火攻心,累着了,刚才又摔一跤,现下动不了,你带人把他抬到床上吧。”
柳絮忙喊人进来,七手八脚将襄太妃挪到寝室。安置妥当后,夏太妃单独留下柳絮,说道:“刚才你在门口听到的话……”
柳絮此时也冷静下来,低声道:“奴才耳朵不好使,屋里的话听不真切。”
“那就好。”夏太妃道,“你入宫多年,应该知道些事理,这件事我其实也只是代办,你懂我的意思吗?”
柳絮自然明白他是受谁的指使,十分乖觉地点点头:“您还有什么吩咐,奴才一定照办。只求事情了结后,太妃能给奴才安排个好去处……”
夏太妃笑了一下:“尚食局司酝司正缺个文史,薪俸少些,但不用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伺候,事少,轻松。”
柳絮大喜,连忙谢恩。
接着,夏太妃发出一声冷笑:“可若是没办成事情,那就跟着你主子一起上路,算是尽最后的本分。”
柳絮心里一哆嗦,忙问具体要干什么。
夏太妃道:“你对外宣布,襄太妃腰病复发,需卧床静养,从即日起,关闭安庆宫大门,谢绝一切探望。”回头看了眼床上只能喘气眨眼的人,又道,“好好服侍,别让他死了。”
临走时,柳絮拉住夏太妃,说道:“慎刑司还关着一人,他甚是无辜,太妃能否跟陆总管说一声,放他回来。”
夏太妃想了想:“就是那个叫小柳儿的孩子?”
柳絮道:“他是奴才的一个同乡的孩子,才入宫没多久,老实本分,手脚极干净,被莫名按个偷盗的罪名送到慎刑司,若真定了罪,怕是要被打死,求您救一救吧。”说着,跪下磕头。
“他死不了,这点你可以放心。”夏太妃道,“但他目前还不能回来,我留着他还有用。”说完,大步走出。
柳絮跪在原地,看看夏太妃的背影,又瞧瞧身后如同死物的襄太妃,不禁觉得天要塌下来。
***
简单平淡的瓦舍之内,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四白落地,少有陈设,只有小窗旁的一盆蟹爪莲盛开,暖橘色的花朵四散张扬。
墙上挂了一幅画像,人物面貌栩栩如生,衣饰华美,装裱精良,放在这一堂陋室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茸站在画像前,一动不动,端详许久。自从来到圣龙观,他已经看了无数回,可每次从它面前路过,都忍不住再去看。
那幅画有魔力,吸魂摄魄。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带出来,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梦。他去内库,只是想拿点钱,作为瑶帝不信任他不尊重他的小小报复。同时,他出宫也需要钱生活。可来到深处,透过那些格子架子之间的缝隙,他看到了它。
屋里很暗,唯它光芒四射。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仰望那幅画。他以前虽见过,此时却是第一次发觉画上的人这么好看。
似蹙非蹙远黛眉,含春带水星月目。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有人说——
带我走,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毫不犹豫地取下它,甚至不用借助玄青帮助,就将它卷好收起。玄青说这是大逆不道,皇上会降下雷霆之怒,可他却坚持这样做。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是冥冥之中上天给他的指引,就像那枚兽甲给出的方向。它们玄之又玄,却又令人不得不信。
又或许,他只能选择相信。
玄青从屋外进来,端来一碗杏仁豆腐放在桌上,径自坐下,还未说话便叹了三四口气。
白茸看了他一眼,又望着一汪白嫩嫩的豆腐块和细碎的桂花瓣,笑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将瓷碗往前一推,“你吃吧,我不饿。”
玄青也不客气,拿起来吃了,吃完一抹嘴,回头瞧了一眼画像,说道:“这劳什子的东西,您非要带出来干嘛,现在可好,被贬到这个地步,要如何翻身回去?”
“其实不回去也挺好,远离是非漩涡,潇洒自在,说不定以后能把所有人都熬死。”
“您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玄青道,“已经过了七八日,皇上再没来过信儿,不光他没有信儿,其他人也不来信问问,白要了您往日给的好处。”
白茸道:“着急有什么用,我在冷宫待了那么长时间,早学会不着急了。”走到门口,倚门框站着。院中的槐树枝丫茂盛,地上落满青绿色的叶子,远看颇有些悠远静思的意境。走近一点,则能看见树坑中的烂泥,以及在树下飞来飞去的苍蝇。
昨夜下雨了,今日阳光极艳,天空蓝得通透,很像那晴天霹雳当空打下的一天。
他还记得明黄色细绢缓缓展开时的样子,从他的角度看,背面的两条龙张牙舞爪,似要吃人。等接了旨,他觉得自己真的被吃了,没了魂,只剩一具肉体,机械叩拜。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这个结局。他以为瑶帝会追来,会哄他,把他接走,预想了很多温馨调皮的场景和对话,根本不曾设想过,瑶帝不要他了,犹如用完的垃圾,说丢就丢,一点儿依恋都不曾有。
夏太妃曾说,瑶帝若要废黜他,不会超过九个时辰,这话应该改一改,是不超过九息才对。
此后,他过得浑浑噩噩,在无限悔恨中,生出一种错觉。也许这四年多的光景才是一场大梦,梦醒后,他是尚寝局司舆司里最不受待见的粗使宫人,没日没夜地扫院子,扫房子,被所有人呼来喝去,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得空在墙角蹲一蹲。只有阿瀛关心他,问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他想,如果这真的是梦,未尝不是件坏事,至少阿瀛还活着。
每到这个时候,眼泪就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他幼稚可笑的行为辜负了阿瀛,也辜负了夏太妃和玄青,甚至辜负了季如湄。他高估了自己在瑶帝心目中的位置,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可实际上,连如昼都能被代替,他这个如昼的替身更可以被取代。他相信,过不了多久,可能又会有另一个昼妃出现。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拿出画像,挂在墙上。
仿佛一个奇迹,他看着画像,那些不着调的妄想全飞走了。渐渐的,在那柔和的目光下,他想到另一种可能性。瑶帝没有提画像的事,只字未提,也没有剥夺他带出来的财物,这应该是某种暗示才对。
一定是有意义的,他对自己一遍遍重复这句话,并靠这股信念支撑下来,度过每一个看似岁月静好实则惶恐不安的十二个时辰的轮回。
院外,有个小道童探头探脑,生得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他回头看玄青,发现人不在,应该是到厨房还碗去了。他招手,待小道童跑近,问道:“什么事?”
小道童作揖行礼,回道:“外面有位白公子,想见您,他……”还未说完,就见有个人大步流星冲进院,用刺耳的声音叫道:“有什么好通报的,当宠妃时讲究排场也就罢了,现在成了弃妃,还穷讲究什么?”
白茸不用看就知道是谁,除了他那便宜哥哥,还没人敢这么无礼,哪怕是以现在的境况,道观里上上下下对他都十分客气,没有半点不敬。
“你怎么来了?”他转身给小道童拿了些饴糖,打发离去,看了眼白莼,后者身穿绣花绸衣,左右手分别戴着金戒指和玉扳指,显然没受到瑶帝谕旨的实质影响,比他这身素白布衣富贵多了。再看那架势,瞪着眼,手叉腰,活像前往佃农家催租的地主。
白莼没理他,往屋里瞧。
白茸道:“你怎么进来的,这是皇家道观,你现在是庶民,进不来。”堵在门口,不想让白莼进去。可白莼体格健壮,手一推,就跟推门似的,把白茸轻而易举拨开。
白莼在屋里打量一番,视线落回门口站着的人影上,嘲讽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昼妃了,少对我大呼小叫。我是和单大人一起来的,他现在是光禄寺少卿,借口办公事,带我进来。”
白茸想起来了,前些天因为营救有功,单思德刚刚从东宁县令的位子上提拔起来。看来,他被废黜的事并没有波及到朝廷命官。“你到底来干嘛?”
“我来看看你,关心你过得怎么样。”白莼见白茸没回话,又道,“你就真的完蛋了?有没有写信求皇上啊?你跟皇上撒个娇,没准皇上心软又把你召回了。”
白茸不想理他,没好气道:“撒什么娇,我现在圈在这里,哪也去不了,所以你就死心吧,我完蛋了,你的伯爵梦也做不成了。趁皇上还没没收田产,赶紧回家种地去吧。”
白莼一下子跳起来,骂道:“你这小杂种,我好容易把你救出来,你就这样回报我?让你验身你就验,哪来那么多破事儿!现在可好,爵位没了,前途没了,我在万欢楼看上个美人,估计也没了!那美人肚子里怀了我的崽儿,眼巴巴等着我赎呢,被你这么一闹,铁定要拿掉孩子,跟别人睡去。”在屋中转了一圈,站在白茸面前,上下看看,忽然给了一巴掌,恨道:“这是还给你的!”
白茸这些日子本就心情抑郁,被这一巴掌打出天大的怨气,二话不说上脚踢了过去,正踹在裆下。白莼嗷了一声,踉跄几步,疼得弯下腰,紧接着猛扑到白茸面前挥拳就打,口中脏话不停。
白茸虽然当了几年帝妃,疏于锻炼,但到底是曾经野过疯过的,那些藏在骨子里的野招被这劈头盖脸的打骂激发出来,竟爆发出不亚于白莼的力气,扯住对方的头发,连打三拳,又照着腰胯猛踢。
不过,白莼还是更有力气,揪住白茸衣裳把人往门板上撞,又将人摔在地上按住,使劲儿扇巴掌,边打边骂:“小兔崽子,想当初要不是我,你早冻死在外面。当年嗣父把你捡回去,又嫌弃多一口人吃饭,想再把你扔掉,是我拦着不让扔。不知感恩的臭东西,当了几天玩物,就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不得呢!”
白茸被打得无力还手,脸上身上一片片疼,眼角流出泪,叫道:“谁让你拦着了,你们就该再把我扔掉,你为什么要拦呢?我早死早投胎,省得在这儿受罪。”
白莼停下手,喘着粗气,看着那通红的脸蛋儿,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日,路边的竹篮里,也有一张冻得像红苹果似的小脸。瞬间,他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因为……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有口热乎气,要是再把你送回路边,那口热乎气就没了。”说完站起来,用手比划着,“你那会儿就这么大点儿,裹在碎布里,丑得很,也可怜得很。父亲给你取名茸,就因为你是在路边野草堆里捡的,也因为野草好活命,给点阳光和水,就死不了。”说罢嘿嘿笑了几声,又道,“说来也奇怪,那时候我才四岁,不大记事,偏偏你这件事记下来,好像昨天才把你捡到。”
白茸也坐起来,揉着脸颊,不知道说什么。他一直不喜欢白家,破破烂烂,成天为生计奔波,让他吃最少的饭,干最重的活儿。可无论怎样不喜欢,都不能抹煞一个事实:白家救了他的命,给了他一个虽不完美但依然可以遮蔽风雨的家。而他也必须承认,尽管白莼是个烂赌城性的地痞无赖,可当他被人欺负的时候,还是会帮他打回去,叫嚣着“阿茸是我弟,谁敢欺负他我就打谁。”
一时间,更多的回忆涌出,他望着白莼道:“你出气了?”
白莼甩甩胳膊,闷声道:“这就是你要说的,我还以为你得说声感谢的话呢。”
白茸站起来,抹把眼泪:“你打我,还想让我谢你,真是脑子有大病。”
白莼见他衣服被扯得不像样,头发也乱了,脸上印着鲜红的指痕,呵呵笑了。
忽然之间,一切皆释然。
“你从小就这样,即便被打趴下,鼻青脸肿,也不说句软话,绝不让对方听到想听到的。你的这种倔强真不知随了谁,也许是你真正的双亲吧。你要但凡服个软,遵循皇上的意愿,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白莼边说边整理自己的衣饰,见腰带上的玉扣少了一枚,低头寻找,才发现落到桌子底下。他捡起来,装到口袋里,然后揉着下身,说道:“真没想到啊,你居然还没忘怎么打架,专踢不该踢的地方,白家要是绝了后,列祖列宗一定不会放过你。”
白茸感到好笑:“这还是你教我的呢,说什么打蛇打七寸,踢人踢命根儿。再说哪有什么列祖列宗,上溯三代,连叫什么都不知道。”
白莼倒在椅子里,叉着双腿,劝道:“你给皇上写封信吧,态度好些,认个错,单大人愿意帮忙带出去,托人交给银朱。”
“他对你倒是不离不弃,你都这样了,还愿意帮你。”白茸道,“可这跟皇上没关系,我知道他是身不由己。”
白莼翻了一眼:“我看你是被打傻了,皇帝是天底下最能随心所欲的人,怎么会身不由己。”
白茸靠在门框,用脚拍着地面,气道:“不懂就别瞎说。”
“他把你废黜,你还这么维护他?我以为你至少得在心里骂他。”
“我和皇上之间的事,你不懂。”
“我才懒得懂。你只需要告诉我,事情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要有,你当如何?”白茸偏头,“要没有,你又当如何?”
白莼不假思索:“要有,我帮你。要没有,我就走了,得趁还有钱的时候把人从万欢楼赎出来。”
白茸整理好衣服头发,好奇:“什么样的人让你这么稀罕?”
白莼一咧嘴:“我不稀罕他,稀罕他肚子里的崽儿。”
“孩子就那么重要?”
“对我来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过对他来说,要没孩子,我睡谁不是一样。”
白茸走到画像前,心想,要没孩子,画像中的人便淹没在历史的书页中,没有哪个人会为他多写一个字。
此时,白莼彻底冷静下来,来到他旁边,问道:“他谁啊?”
“贤妃。”
“贤妃是谁?”
“皇上的嗣父。”
白莼吓一跳:“你怎么把它带来了,怪不得皇上要废你。”
“他废黜我,却没把画像收走,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白莼眨眼,摇头。
“他留着画像陪我,让我安心。”
“你确定?皇上身边那么多美人,不出三天就会把你忘干净,说不定也把他嗣父忘了。”
白茸眼神痴迷:“不会的,我相信他。”
“相信什么?”
“他爱我。”白茸莞尔,转身面对白莼,忍着嘴角的痛微笑,“皇上说过,我们永远不分开。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那现在要怎么办?”白莼并不相信瑶帝嘴里的海誓山盟,但见白茸信念坚定,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问道,“皇上把你晾在这,到底要干嘛?”
“死而后生。”门外,清朗的声音如晨钟。
是全真子,身后跟着玄青和新提拔上来的光禄寺少卿单思德。
“什么意思?”白茸和白莼异口同声。
全真子甩动拂尘,步入屋内,对着墙上画像一拜:“昼妃来时曾说到这里寻访贵人相助,殊不知,很多时候,求人不如求己。”
白茸想说自己已经不是昼妃,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很想知道全真子还要说什么。只见全真子往回走几步,关上门,转过身对他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白莼因常出入东宁学府,居然听懂了这句话,忙不迭道:“那福祸如何转换?”
全真子道:“那就要看昼妃能提供什么价码了。”眼中全是精明的算计。
一方陋室,被这句话渲染得金碧辉煌。
白茸感觉心要跳出来,扑通扑通地,强劲有力,仿佛在极力证明什么,
他环顾四周,人们都望着他,从眼神中射出无数神采。贪婪、疯狂、希望、决绝……所有情绪都在叫嚣同一件事。在那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在这条浴血之路上,家族才是永远的后盾,唯利益是永不背弃的盟友。
他慢慢伸出一只手:“天地为鉴,日月为证,来日我登后位,必尊全真子道长为国师,永享荣禄。”
拂尘扫过,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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