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15 惊变(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白茸依然没有找到,他的时间定格在五月十四日晚上。而瑶帝的时间则要继续走下去,虽然他无心任何事,可有件事必须要做——朝贡宴会。
这件事已经延期一次,不能再改,五月三十日,必须如期举行。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瑶帝罕有地去了一趟碧泉宫,商量宴会上具体活动事宜,并且看了昀皇贵妃为此准备的礼服。他心不在焉地说了几个好字,准备离开。昀皇贵妃很自然地跟出去,挽住手臂,问道:“您的手怎么了?”
瑶帝道:“不小心划伤了,没关系。”
昀皇贵妃见他不愿多说,心情低落,说道:“我知道昼妃的事让您忧心忡忡,但越是这个时候越得沉着,您若表现得太过焦虑,岂不让庄逸宫的老家伙看笑话,更加幸灾乐祸。我听说庄逸宫连着三日请教坊司的戏班过去唱戏,在这之前还曾欣赏歌舞,用的是八佾。”
八佾之舞,那是跳给天子看的,而且也不是随便哪天都能看,要到隆重的庆典仪式上才能看到。
瑶帝呵呵笑了两声,说道:“他这是过了把皇帝瘾啊。”然后,无话可说。
事实上,他能说什么,就算再不满也不能现在冲过去对着太皇太后说僭越,更不能把教坊司跳八佾舞的六十四人全杀了。这是哑巴亏,只能自己消化。
昀皇贵妃见他心情抑郁,说道:“我陪陛下走走吧。”
瑶帝没有拒绝,就这么肩并肩手挽手地在宫内漫步。他们顺着湖畔走,两旁垂柳的枝条随风微摆,嫩绿嫩绿的叶子油亮亮的。走着走着,昀皇贵妃忽然感叹:“陛下还记得吗,当年我和仲莲就曾这样一左一右伴您游园。”
瑶帝望着那满眼的翠色,嗓音出奇地轻柔:“朕记得,就是那天,朕又遇到了白茸。”
昀皇贵妃愣住。事实上,他并没有提起是哪一天游园,因为那段时间,他和晔贵妃经常陪伴瑶帝左右。他忽然有些失望,原来在瑶帝的回忆里,他早已微不足道。他勉强笑笑:“昼妃一定会平安无事的。要不您去倚寿堂拜一拜?”
瑶帝摇头:“一个泥塑贴金的东西能管什么用,拜他还不如拜自己来得实在。”
又走几步,马上到御花园。今天天气好,不少人都在花园里坐着。瑶帝不想见到那些烦人的莺莺燕燕,打算离开。这时,花园中响起歌声。
唱的就是那天夜晚里听到、并且入了梦境的歌。
他不觉往花园方向多走几步,站到边缘处欣赏。那歌声并不特别动听,只是调子押得很准,也很有节奏,弥补了音色不足的缺憾。
一曲唱罢,更多的人过来朝他行礼。这些人中,一位打扮艳丽的人落下盈盈一拜,说道:“陛下,我唱的好听吗?”
瑶帝点头:“好听。”说完,转身就走。
那丽人连忙追上去,娇声道:“陛下都不问问我是谁吗?”
瑶帝回眸,耐着性子上下打量,细眉凤眼,身段婀娜,湖色衫子月白丝履,端的是一枚玉人。他想了想,说道:“朕好像有点印象,你是尚宫局的……陈什么来的。”
“陈灵,现在是采人。”那人羞答答一笑,宛若月中仙子,说道,“陛下记性真好,还能记得我姓什么。”说着,向其他人射出骄傲的视线。
“哦。”瑶帝还是没兴趣,对身侧的昀皇贵妃道,“天气好,你赏花吧,朕先回了。”转过身走了几步,就觉有人扯袖子。定睛一瞧,原来是刚才的陈采人。“怎么,还有事?”他问。
陈采人低眉含笑:“我还会很多首歌,不如陛下去我那里听。”
瑶帝抽出袖子,平静道:“改日吧,朕今天有点累。”
陈采人笑意更浓,柔软的腰肢晃了晃:“您若累了,正好去我那歇息,我给您唱催眠曲。”
此话一出,周围各位嫔妃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李嫔就站在陈采人边上,察觉到瑶帝的隐怒,悄悄和他拉开点距离,免得待会儿被帝王的怒气误伤。
瑶帝冷冷看着陈采人:“你很喜欢唱歌吗?”
陈采人像是没看到那阴郁的脸色,红唇微启:“是啊,我练了好久呢,只为给陛下献上最完美的曲子。”
瑶帝在他脸庞摸了一把,说道:“如此,朕还要感谢你了。”不等对方开口,又一甩手,像是甩掉手上污垢似的,冷冰冰道,“既然那么喜欢,就到无常宫心无旁骛地唱去吧。”
陈采人当场石化,从嗓子眼爆发一声难听的叫喊,扑通跪下磕头求饶,可瑶帝根本不看他,只盯着一株高大的柳树发呆。
陈采人哭着向身边每一个人求救,可周围的人要么冷漠地旁观,要么撇过头去,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陛下,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唱歌了,您饶了我吧。”他揪住瑶帝袍子,不住地拉扯,样子十分凄惨。
冯漾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走过来道:“只是唱歌,就罚入冷宫,处置未免太重了。”
瑶帝回头道:“朕不想听他唱歌。”
冯漾感叹:“陈采人练习唱歌不过是想取悦于您,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瑶帝冷笑:“在朕不高兴的时候他高兴,这就是罪!”
“那他应该如何呢?”冯漾觉得好笑,“人的悲喜本就不相通,他既无法理解您的困扰与悲痛,您也无法理解他的喜悦与激动。”
瑶帝斜眼:“你这么善解人意,不妨跟他一起去无常宫作伴?”
“您还跟以前一样,不可理喻。”冯漾无奈,转身走了,从远处飘来一句话,“世事无常,这十多年来,我不就是一直身处在无常之中吗。”
瑶帝对着那背影瞪眼,重重哼了一声。
这时,陈采人爬到昀皇贵妃脚边,哭道:“求您发发慈悲,替我说一句话吧,我已经知错了,不敢再纠缠皇上。我今年才十九,不想去冷宫过一辈子啊。”
昀皇贵妃低头说道:“才十九岁,确实年轻了些,不过往好处想,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练歌呢。”对两侧宫人道,“还不把人拖走。”
陈采人就这样一路尖叫哭喊着离开了。其余人皆被震慑住,无一人敢言。
因为冯漾的掺和,瑶帝的心情更差了,刚要离开,陡然发现昕嫔不知何时凑过来,与他近在咫尺。“你……”他未说完,只听昕嫔道:“日头大了,我准备回去,不知可否让陛下陪我走一程?”明明是邀约,可语气冷清,眉目淡然,如烈日下的清泉,瞬间滋润爆燥的心。不知为什么,瑶帝觉得昕嫔身上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力量,可以安抚所有负面情绪,只要跟他一起,无论多狂暴的内心都会渐渐平静下来,获得安宁。
他默认了邀请,和昕嫔散步。一路上,两人无话。
快到深鸣宫时,昕嫔停下,望着前面一片竹林,说道:“昼妃是陛下挚爱,现在失踪,陛下焦躁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不想安慰什么,因为在一切明朗化之前,说什么都是徒劳。但是,在您忐忑之余是否也该深入想一想这件事的根源。”
“你什么意思?”瑶帝面色凝重。
“您觉得这是偶发事件?”昕嫔面对他,说道,“我没去过南海行苑,不敢妄加断言,但常识性的东西还是有些的。作为饲养珍禽异兽的皇家苑囿,怎么会轻易被人放火?歹人的目的是什么,抢劫动物?最关键一点,听说南海县辖区之内有不少富户,若只为钱财,抢劫平民不比抢劫皇室更容易?”
“你认为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白茸?”
昕嫔垂眼:“很有可能。而且您把昼妃留在行苑的事应该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外面的人如何打探出来?”
瑶帝想起昀皇贵妃的话,恨道:“不消说,一定是那老东西搞的鬼,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狂欢作乐,他这是在庆祝白茸的死呢。”说到这里,一刻也等不了,直接赶往庄逸宫。
昕嫔阻拦无果,在他后面叹气,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心急呢,都不听我把话说完,能做这件事的不一定是太皇太后啊。”
翠涛小声道:“您是觉得冯赞善……”
昕嫔转首止住话头,低声道:“若只论动机,想除掉白茸的可不止他一人。”
翠涛望着瑶帝远去的身影,说道:“您也真是的,好容易把人请来,都不进去,非要站在外面说,若是能进屋……”
“我找皇上也只为说这件事,不作他想。”昕嫔道,“现在皇上烦闷,侍奉时要格外注意,一个不留神就是杀身之祸,在此情况下,还是少与皇上近距离接触比较好。你看那位陈采人,不就触了霉头,毁了一生。再说,要是昼妃回来发现我见缝插针,定会心里不舒服,从而疏远我。”
再说瑶帝,裹挟着怒火来到庄逸宫,不等人通报,直接闯入。
此时,太皇太后正在玉佛阁一层礼佛,听到外面声音杂乱,走出来一瞧,正与瑶帝来个脸对脸。
“你……”他还未说话就被瑶帝推了一把,险些摔倒。
“你这老家伙,把白茸弄哪去了?”瑶帝脱口而出。
“梁瑶,你太无礼了!”太皇太后在行香子的搀扶下稳住身体,拐杖重重砸地,“白茸是你的人,又不是我的,我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被歹人劫走,你应该去通缉劫匪,跑我这撒野有何用!”
“你敢说这事跟你无关?”
“当然无关!”太皇太后理直气壮,怒道,“你把白茸当个宝贝,我可不待见他,别说劫持他,就是多看一眼都觉晦气。”
瑶帝被激怒了,一双眼充血通红,张牙舞爪地吼道:“老不死的,不是你干的就是冯漾干的,你们两家脱不了干系。要是白茸回不来,就用你方氏所有族人陪葬!”
“你敢!”太皇太后怒火攻心,强忍胸痛,说道,“你以为姓梁就能为所欲为吗,就凭你们梁氏也敢和方氏叫嚣?我云梦方氏绵延四百余年,你祖宗还住草屋啃窝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云梦最富庶的豪族,享用饕餮盛宴。你想借白茸的事打压我们,做梦去吧。”
瑶帝怒极反笑,桀桀地像只乌鸦,向前走两步:“真后悔那天没砍了你,不过现在也不晚。”说着,一抖袖子,示意银朱给他递刀。
银朱没动。一来是因为跟随瑶帝进入院中的人虽是侍卫,但没有佩刀。二来,就算有刀,他也不敢真抽出来递上去,要真追究起来,递刀的罪名恐怕比瑶帝的杀孽来得更重。
瑶帝没等到趁手的家伙,一斜眼,用眼神催促。另一方面,太皇太后也瞪着银朱,好像在说,你敢动一下试试。
一时间,银朱成了双方对峙的焦点。他往右边瞅瞅,想劝瑶帝离开,却不知如何说,深知要就这么走了,瑶帝的面子就真没了。又往左边看看,想劝太皇太后离开,可思来想去更不知以何种名义开口,毕竟这是庄逸宫,是人家的地方。双方眼中都透着狠戾,仿佛他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无奈,默默祈祷变成一只苍蝇,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现场。而就在他于想象中努力扇动翅膀时,有人一路小跑地过来,冲所有人喊道:“昼妃回来了!”
银朱从没这么感谢过这位传话的宫人,再看另两人,表情也都缓和下来,心想也许他们比他更感激这位宫人的出现吧。
瑶帝几乎是一路狂奔至毓臻宫的。殿内正堂中,两个人正坐着喝茶,一个是白莼,另一个是东宁县的单县令。
瑶帝没空搭理他们,匆匆扫了一眼,便进到寝室。让他这些日子百爪挠心的人就坐在床边,靠在玄青怀里,由着他给青紫的嘴角上药。
“阿茸……”他站在门口,喊了一句。
白茸从玄青怀里探出头来,还未说话,泪水已涌出,半晌哽咽道:“阿瑶……”
玄青适时地退出屋,关上门。
瑶帝坐到床上,捧着脸颊吻上去,轻轻道:“不怕了,不怕了。”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只见除了脸上有些许淤伤之外其余皆完好,放下心来,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朕都快急死了。”
白茸搂住他,回想十余天的惊悚,泣不成声,过了很久,才断断续续讲述出来——
瑶帝从南海行苑走后,白茸每日生活极其简单,除了吃、睡就是逛园子,不仅和苑中的各种走兽混个脸熟,偶尔还能和负责喂养打扫的人聊上几句。而这些人中,就有从南海县当地雇佣而来的短工。从他们口中,他得知南海县城每月逢十有大集。上次逛东宁县集市因为出了意外,没能尽兴,他一直感到很遗憾,而今又遇到机会,焉能不去。心底甚至庆幸瑶帝不在,他想逛多久就逛多久,逍遥自在。
他的提议,遭到玄青和以郭侍卫为首的所有侍卫队成员的一致反对——
外面太危险,有不少流民都聚集在尚京周围等待进入。南海县虽然不是陇西流民进入尚京的必经之路,但依然有些人流窜至此,在县城内不断徘徊,既不进京也不离去,盗窃案激增。
然而白茸憋久了,再不想对着一帮子狗熊孔雀自言自语,铁了心要出去玩。五月十日下午,在不断游说之下,他终于得偿所愿,带着玄青出了行苑。郭侍卫则乔装成家丁,随时保护。其他人也装扮成普通人的样子,散落在周边,一双双眼虎视耽盯着所有会动的东西。
不过,他们的担心似乎多余,整整三天的集市全逛下来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令人不舒服的事。白茸买了很多东西,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十四日晚上,或者说十五日凌晨。
那一日白茸玩得有些过于兴奋,快到子时才觉困倦,让人预备热水准备沐浴。他让玄青在外面等,打算自己先泡一泡。浴室热气蒸腾,他不知不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了个激灵醒过来,桶里的水全凉了。他喊玄青进来,却没人答应。他以为玄青睡着了,便出了浴桶,披上浴巾。
外面有些乱,好像有人在叫,但因浴室在无忧轩的最深处,声音听不真切。他一度以为是那些随从们在外面玩闹。
过了一会儿,他捕捉到一声尖锐的哭声。
接着,哭喊和尖叫声更大了。
远处的嘈杂与浴室周围的寂静形成恐怖的对比。他听到有人跑过来,就停在门外,然后有一人走来,脚步沉重,喘着粗气。
他害怕极了,不知道该不该拉开门。
紧接着,门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把长刀破开木质门板,刀尖满是鲜血。
本能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啊了一声,虽然迅速捂住嘴,但那声音已顺着门缝传出去。
刀动了,门被踹开,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汉子对他狞笑,手中尖刀往下滴血。不远处躺着一人,前胸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汩汩冒血。他认得死者,那是从毓臻宫带来的、在内殿伺候的二等宫人,平日关系很好,多有说笑。那人一定是赶过来报信的,却在门口被刺死。
“你……”他舌头打结,全身战栗。
“昼妃白茸?”对方长刀向前,面容狰狞。
他没说话,一直打哆嗦,血气冲进鼻孔,心里翻腾想吐。
“你叫什么?”那人又问一次,浓重的口音让声音听起来更加怪异狂野,粗粝的眉毛倒立着,好像某种正在觅食的野兽。
此时,更多的人涌向浴室,全是布衣短打的壮汉,无数双贼溜溜的眼睛上下转动,似要将那层浴巾剥掉。
其中一人拿出一张画像,对照看了看,说道:“看着像。”
为首的人向前跨一步,说道:“不能仅看着像,要确认无误,错杀是小,交不了差是大。”
他吓坏了,大声喊道:“我不是白茸,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儿。”
“是吗?”语气充满怀疑。
“真的,不骗你们。我是昼妃近侍,名叫玄青,昼妃是皇上的人,自然倾国倾城,怎么会是我这种普通模样。”
“可画像……”那人又看了看,也觉得似是而非,骂道,“呸,从哪儿找的人画出这么个四不像来。”
在那一刻,白茸是真心祝愿那画师长命百岁。
“白茸在哪儿?”那人问。
“他……主子回宫了。”白茸裹紧浴巾,低下头,不敢对视,声怕被多看几眼发现端倪。
“那你怎么用浴室?”
“主子不在,我当然能用。”白茸极力装作镇定的样子,问道,“你们是谁?”
那人道:“既然你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没必要问那么多,这就送你上路,跟你那些门外的朋友作伴去。”说罢,横刀往前送。
白茸骇然尖叫,缩着脖子往后躲,脚下一绊,摔在地上,刀锋紧贴头皮扫过,削下几缕发丝。
他以为死定了,紧闭着眼,可过了一会儿,却发现对方没再有所动作。试探似的睁开眼,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顺着那些视线低头一瞧,浴巾敞开,一丝不挂。他慌忙捡起浴巾盖住身体,从那些蠢蠢欲动的眼神中,察觉到更令人作呕的企图。
其中一人道:“既然没找到人,咱们也不能空手回去,这小子细皮嫩肉,享用起来一定很爽。”
另一人道:“本想尝尝皇帝美人的滋味,不想却找了个奴才。不过看这身皮肉,想来也是个体面人,虽然脸蛋不够俊,但咱操的是屁股,看脸也没用。哈哈哈哈……”此人生的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小眼睛厚嘴唇,头发杂乱地像个鸡窝。
不少人都笑起来,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齐出,如同魔鬼在讨论如何吃人。
“够了!”为首的大汉叫道,“侍卫们快回来了,先把人带走。”
一记手刀砍下。
白茸只觉后颈生疼,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已在一间破庙之内,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躺在地上。从他的角度看,头顶上方破败的彩绘雕像异常高大凶猛,张着血盆大口,双眼要瞪出来。
身下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只穿了一件粗布长袍,堪堪到膝盖位置,里面什么都没有,两条腿光溜溜。不远处生着两处篝火,大概有十余人,分别围坐。他不敢有太大动静,生怕那些人知道他已醒来,就这样闭眼继续装睡,凝神细听劫匪们的谈话。
只听一人生硬的官话道:“南海行苑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当初说好,无忧轩内有位昼妃,杀了他能得千金,可如今转了一圈下来,也没发现昼妃的影子,难道是已经杀了咱们不知道,还是根本就不在?”
“踩点儿的兄弟说他确实从集市回去了,可他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后来有没有再出去,也不清楚。”
听到此处,白茸后悔不已,心中流泪,早知如此就该听玄青和郭侍卫的话,老老实实待在行苑内,哪怕天天与孔雀说话也好过这般处境,更不会连累他人送了性命。
他揪着心,继续听下去。
那些人说话一会儿是半生不熟的官话一会儿是方言,互相交叠,很难分辨。他努力听下去,根据对话连猜带蒙,总算大概弄明白原委。
那匪首姓马,人称马三坡,原是陇西一带耍大刀的卖艺人,因为饥荒,做不得正经买卖,便用大刀干起违法勾当,渐渐拉起一支小队伍。此次因为躲避官府围剿,带着手下十四五号人夹在流民中一路东行,来到尚京。
此时听其他人议论,马三坡沉吟道:“这次的买卖不好做,当时咱们只顾价钱高,忽略了后面的事。如今弄出这么大响动,又没拿到人,后面的尾款必定是拿不着了,不如趁现在就此退却。要是再耽误时间,海捕文书一旦下来,咱们再难脱身。”
不少人附议。
有人道:“咱们抓来的小子要如何处置,依我看咱们一人来一发,然后捅死算了。”
还有人道:“捅死多可惜,好歹也是宫里的,不如让咱大哥把人弄回寨子,再生一窝小的。我刚才检查过,应该还没吃过嗣药,这样的人可比那些生过三四个娃娃的嗣人好玩多了。”
白茸静静听着,惊恐万分,一时竟分不清哪种下场更悲惨。
这时,有人过来踢他。
他睁眼,原来是那匪首马三坡。
“既然你是昼妃近侍,那应该也见过皇帝了,跟咱们说说那皇帝长什么样。”大嘴一咧,呼出一口臭气。
白茸不想回答,可一见那腰间大刀就害怕,勉强道:“皇上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不等说完,马三坡的大手就捶下来,骂道:“说点咱能听懂的,别整那酸溜溜的东西。你就说那皇帝的屌大不大粗不粗,有没有我的壮。”说罢,解开裤子,掏出巨物,在地上撒了泡尿。
白茸肩膀被砸到,疼得龇牙咧嘴,又见对方粗鄙恶心,实在难以沟通,双腿磨蹭着往边上挪动,忍着腥臊说道:“皇帝又没临幸我,我怎么知道他……大不大粗不粗。”
“哦,也是啊,他就一奴才,见不到皇帝的屌。”马三坡回头冲众人笑了笑。人群中有人道:“那就问他昼妃那玩意大不大粗不粗,他一定伺候过主子出恭,一准见过,说不定还给人家洗过呢。”
“我听说,有些奴才专门给主子按摩那东西,冬天还要含在嘴里捂热了……”
越说越起劲,引得哄堂大笑,有些人连屁都崩出来了。
白茸被这些话惊到,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这些话,就算是白莼那等恶俗的人都没说过。“你们……真恶心!”他喊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安静下来,恶狠狠瞪着他。
马三坡一声冷笑:“我们不恶心,恶心的是你们这些住在宫里的蛀虫,不事生产却还要享用至高无上的尊荣。皇帝就一人,凭什么坐拥美人无数;他不种一粒米,却一顿饭要吃五十多道菜;那些宫妃们不织一寸布,却要用各种绫罗绸缎包裹自己,且每件衣服只穿一次就扔,铺张浪费到极致。反观我们,熬到三四十岁还成不了家,别说一日三顿饭,就是三天一顿饭也难以维持,身上的衣服一穿就是八九年,破了补,补了又破。你看看我们这些人,原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连年旱情,交不上租,被迫干这营生活命。”
白茸望着他:“陇州旱灾严重,可皇上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拨款赈灾,还减免了赋税,更打开粮仓救济,朝廷说灾情已经缓解……”
“狗屁!”马三坡向地上啐口吐沫,忽然激动起来,“我们连一个铜板都没见着,一粒米都没吃过。”
身后一群人也七嘴八舌咒骂起来:“那墨氏光粮仓就有十二座,可让他们打开一处放粮却比登天还难。他们家人一个个吃得膀大腰圆,每日倒出的泔水里鸡鸭鱼肉什么都有,我们外面的人却只能吃树皮。”
“赈灾银早就被官府的人层层克扣光了,赈灾粮更是少得可怜,别说我们老百姓,就是低一些的官吏也没见过米袋子。一个村里九成人都逃荒去了,剩下走不了的就只等饿死。”
白茸心里难受,但同时更为自身命运担忧,说道:“我知道你们缺钱,我有钱,你放了我,我给你们钱。”
“你一伺候人的奴才,哪儿来的钱?”马三坡说,“别回头是骗我们的,好拖延时间等救援。”
“我就是一个宫人,谁会救我。但我知道谁有钱,我可以带你们去东宁县白家,那里是昼妃兄长的住所,他家里有银子。你们若害怕露面,我可以去找他,他认得我。”
马三坡转转眼睛,说道:“具体怎么要钱可以再商量,现在嘛……嘿嘿,我们一路到尚京十分辛苦,两个多月没舒服过了。”人们围拢过来,盯着那光洁的腿流口水。
白茸叫道:“你们要敢碰我,我就咬舌自尽,你们半个钱也拿不到!”说着,把自己蜷缩起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勇敢决绝。
马三坡却道:“你要咬舌,不如现在割了舌头,我们正好落个清静,能玩个痛快。”抽出匕首,强行塞入白茸嘴里。
冰冷的刀锋压在舌面上,白茸吓得呜呜直叫,眼泪流下来。就在他以为要成哑巴的时候,刀子忽然抽出,其他人也警觉起来。
外面传来说话声,很快有四个货郎似的年轻人挑着担子进来。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庙里情况,就被突然蹿出的匪徒们抹了脖子,死不瞑目。
马三坡命人将四具尸体拖到神像后面藏好,对众人道:“这地方不安全,看来经常有人落脚,咱们得另找住处。”说罢,从搜刮来的财物中找了件体面衣服换上,重新修了面容,摇身变成生意人。又让人手下几人装作货郎的样子挑担子,其他人扮作车夫和仆从,将白茸迷晕,塞进马车座位下方。
他们在同一天傍晚顺利混入东宁县城,找到一处小旅店,将店家和小厮以及两名房客全部杀死,然后装作店老板的样子,打烊闭店。
其后几天,白茸一直被关在最深处的一间房里,手依然反绑。吃喝有人喂,拉撒也有人负责撩衣服准备恭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威胁起到效果,一连几天都没有人骚扰他。他渐渐放下心来,比起失去生命,他更在意是否会被玷污。
又过几日,马三坡给他带来了纸笔,声称已经打探清楚,位于城关东头的新建大宅的确就是昼妃兄长的府邸,他命白茸写信,约白莼出来见面。
白茸猜出他们的打算,准备绑架白莼,索要赎金。
面对纸笔,他苦苦思索,最后写下几句话。写完后,马三坡等人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异常,最后找人送信去了。
直到送信的人离开,白茸才算彻底松口气。他赌了一把,马三坡这伙人里没人念过书,只认白话,不知道多少文言古语。
至于白莼能看懂多少,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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