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0】8 杨梅蜜汁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冯漾回到慈明宫后,让秋波新做了一壶杨梅蜜汁,用冰镇上,带到梦曲宫。
路上,途径一处交汇口,他看到昀皇贵妃正坐在步辇上训斥两个品级较低的美人,因离着远,听不真切。走近些,才渐渐明白原委。原来是其中一位美人不小心跟昀皇贵妃的衣服颜色撞上,都穿了浅蓝,且用了白色缎带做衣缘。
只听昀皇贵妃道:“记得我曾说过,你们只许穿灰色,你们瞅瞅自己穿的,像话吗?”
其中一人身穿米色条纹衣裳,回道:“若穿得太素,皇上不喜……”
“少拿皇上来说事,分明就是以下犯上的僭越。”昀皇贵妃对另一人道,“不过,看在你这些天安分守己的份上,我就不难为你了,把衣服脱了,自行离开吧。”
另一人抬起头,啊了一声,声音惊惧。
冯漾认出来,那人叫王念盈,身边穿米色衣衫的是他的好友沈佑。这俩人,几乎形影不离。再瞧王念盈那身轻薄服帖的衣裳,怕是连中单都没穿,衣服一脱估计就只剩一件小衣了,露胳膊露腿的,与光裸无异。
王念盈又羞又急,磨磨蹭蹭不肯解衣。昀皇贵妃等得不耐烦了,一招手,章丹带了四五人围过去,将沈佑粗暴地推到一边,拉住王念盈的手,就要剥衣服。
冯漾暗地里摇头,就算要罚也应罚个别的,脱人衣服真是不成体统,又想到镇国公在外打仗时的暴力行径,不免讥笑,都是些粗人罢了。他不想再看下去,正欲快速通过岔口,却听有人呼喊,迈出的脚步又收回来。
“冯赞善,求您帮帮我们吧。”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喊话让所有人一震,纷纷往四下张望。
昀皇贵妃让人们先退下,狠狠剜了眼胆大包天的沈佑,然后看着冯漾,目光凛然。
“冯赞善,请救救念盈吧,他要是真被他们……以后还有什么脸在宫里过活。”沈佑抓住王念盈,拖到冯漾跟前。
王念盈因为情绪激动而身体颤抖,娇俏的脸蛋时白时红:“求您救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回头看了看端坐在步辇之上的凶神,又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皇贵妃也会穿这颜色,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出来招摇。”
冯漾面带微笑,帮他把扯坏的衣襟拉上,盖住胸膛,又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对方那身衣服虽颜色与昀皇贵妃的很像,但无论从制式还是花纹,都完全不同,实在算不得冲撞。他拍拍王念盈的肩膀,示意他冷静,走到昀皇贵妃面前,说道:“依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皇贵妃大人有大量,不如饶了他这次,让他回去好好思过几日。”
“怎么不是大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祖皇帝开国之时,早就定下过规矩,对服饰花色都做过详细说明,并且规定下等人在颜色纹样配饰等方面和上位者冲突时等同僭越,轻者罚银,重者处徒刑。这可不是轻描淡写一句面壁思过就能饶恕的。”昀皇贵妃对冯漾说完,又对王念盈瞪眼,“再者说,谁知道他是真思过还是背地里骂我。”
王念盈忍着满腔委屈,一扯身上衣袍:“我的是素面,皇贵妃衣裳绣着鸳鸯,怎么就一样了,您就算看我们不顺眼,也不能如此霸道。”
昀皇贵妃道:“和我穿一样的颜色就是目无尊卑。你们家做死人生意,本应离群索居,如今跑到宫里将身上的阴气都过给皇上,导致皇上现在体虚多病,真是罪该万死。”
王念盈百口莫辩,带着哭腔道:“我一个月到头也见不到皇上一次,怎么就……就……”实在说不下去了,伏在沈佑肩头抽泣。
冯漾道:“既然已有规章,那为何还要褫衣作罚?”不等昀皇贵妃作答,又对王念盈道:“你选一个吧,罚银还是徒刑?”
王念盈扭着身子只顾哭。
沈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对另两人道:“我们选徒刑。”
“什么?”昀皇贵妃以为听错了,问道,“你确定?”
沈佑点头:“王贵侍不懂礼法,理应受到严惩,还请皇贵妃定个刑数,看看关上几个月或几年合适。”
冯漾眼中透着心疼,慨叹:“沈贵侍明事理,不可多得啊。”面向昀皇贵妃,说道,“既然当事人认罚,您就下令吧。”
昀皇贵妃看看他们三人,忽然意识到被耍了。
他刚才搬出的律例是太祖皇帝制定《云华律》中的一段,那是给宫外百姓的,宫里虽也有僭越一说,但远不如宫外那般严格。况且时至今日,《云华律》中很多东西已经无人遵守,尚京的人们只要钱袋子允许,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就是明黄色的衣袍只要不绣龙,照样也能穿。正因如此,王念盈之事,才只能用扒衣服作为羞辱手段,而不能用真正的刑罚。这个所谓的徒刑他是无论如何不能下令的。而且按照规定,对嫔妃的处刑得报给瑶帝定夺,他即便掌管内宫,也没法真把王念盈关到牢里去。
同样,也不能罚银,因为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名正言顺地收缴银两。慎刑司肯定是不敢收的,而碧泉宫要真以处罚的名义收了王念盈的银子,那就是中饱私囊,一旦传出去,用不着太皇太后干预,他自己就得让权。
想到此,他气得牙痒,没想到一个不留神竟钻进自己设下的套里,让别人看笑话。无奈之下,对冯漾道:“你这是何意,我可没想过真要处罚,刚才也是想小惩大诫一下,让王贵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既然他已经知道错了,那此事就作罢。”一抬手指,步辇便又向前行进。
冯漾在后面道:“虽然您不追究,但王贵侍此事应该不是个例,在宫中还存在诸多类似之事,足以说明宣讲会还很有必要办下去。所以我建议,明天就继续好了。”
昀皇贵妃回过头没有做任何回应,但那眼神足以杀人。
待步辇走远,冯漾对身旁的沈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机灵人,这招四两拨千斤用得妙啊。”
沈佑凝视那渐行渐远的队伍,眉心微蹙,在心中做几番计较,最终鼓起勇气道:“托了冯赞善的福,才能如此。”
冯漾道:“有一点我很好奇,为何皇贵妃总是针对你们俩,你们和他之间有过节?”
沈佑既难受又无奈:“可能是我们出现的时机不对,没能给皇贵妃留下好印象。我和念盈是皇上在去甘州的路上偶然收纳的,去年中秋节前几天,皇上本来该在皇贵妃处歇息,后来却……”
王念盈插口:“后来却找到我们。自打那天开始,皇贵妃就看我们格外不顺眼,中秋那日更剪了我们的头发……”
“只怕今日一过,更不顺眼。”沈佑害怕道,“真不知要是再碰上这种事我们该怎么办。”
冯漾道:“自然是求佛祖保佑,别再碰见他。”
沈佑试探道:“又或许,应该求佛祖保佑,能再次遇到您。”
冯漾笑了笑:“若有缘,自会相见。”说罢,带人离开。
王念盈此时已经平复情绪,对沈佑道:“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沈佑掏出一条手巾递给他擦脸,说道:“听说就在前两日,吴选侍、马选侍、郑选侍、李贵嫔和暄妃在碧泉宫和皇贵妃玩捶丸。”
“怎么了?”王念盈说,“捶丸若是打比赛,就是要很多人玩才有意思。”
沈佑道:“我想说的是,那几位每日穿金戴银,也不见皇贵妃说他们僭越。再看咱们,戴根素头银簪战战兢兢,穿件普通素袍都要被羞辱……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所以……你选择他?”王念盈压低声音,“你疯了吗,现在我们只是被皇贵妃不喜,若跟了慈明宫,恐怕皇上也会厌弃咱们。”
沈佑道:“你还在想皇上的恩宠吗,我只想怎么才能不被伤害,才能活下去。冯赞善身后是燕陵冯氏,有他荫蔽,我们至少不会像刚才似的被当众羞辱。”
王念盈心中一阵难受,小声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到这里来受苦……”
因为路上耽搁了时间,冯漾到梦曲宫时已近中午。他没让人通报,径自走入院中。
昱贵嫔正和暚妃在殿中谈话,他侧耳听了一下,似乎是在讨论暚妃入主尘微宫之事。
听昱贵嫔温柔不舍的语气,很有些情人惜别的意味。他想,冯颐可真够不要脸,一方面和皇上情深意切,一方面又和墨修齐若即若离。在慈明宫暗室里,又如守身如玉的良家公子,碰一下就要了命似的哭天喊地,可实际上那身子淫荡得不得了,手指轻轻一掐就爆出一汪水来。
脚边传来几声狗叫,引得殿内人出来查看。
冯漾顺势走上前,对昱贵嫔道:“你这狗儿好乖,知道看家。”
昱贵嫔亲自抱了小狗,爱抚一阵,交给宫人带它去玩,请冯漾进殿,说道:“哥哥身子好了吗,感觉如何?”
冯漾漫不经心道:“好了,完全康复了。真不知该谢我身体好,还是谢凶手技艺欠佳。”
暚妃道:“不是已经查明是饮食不洁造成的身体不适吗,现在又查出凶手了?”
冯漾道:“没查出来,不过,我心里有数。”说罢,让人拿出杨梅蜜汁,看了眼暚妃,“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昱贵嫔说。”
暚妃会意,站起身:“你们慢聊,我先回去了。”一步三回头,步步生莲。
昱贵嫔不知冯漾何意,坐着没动,但见殿门闭锁,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下意识朝边上看去。缙云也觉得事情不对劲儿,来到他身旁,说道:“有什么话不能敞开门说?”
冯漾道:“我们自家人说点体己话,不想被外人听见,难道也要被指摘?”亲自倒了杨梅蜜汁,将水晶杯往前一递。
昱贵嫔看着散发果香的玫红色清露,后背窜凉,说道:“我今天胃里不舒服,不想喝凉的,哥哥好意我心领了,还是哥哥一人独饮吧。”
冯漾含笑,声音温软:“我一人独饮多无趣,你赠我丝帕,我还你蜜饮,这叫礼尚往来。”
昱贵嫔挤出一点儿笑,眼中却闪着惊骇的光,抖着嘴唇:“咱们一家人,这么生疏干嘛,不讲究这些虚礼。”
“礼不可废。”冯漾进前一步,将水晶杯送到昱贵嫔手里,“我知道你还为之前的事恼怒,但就像你说的,咱们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你看我亲自奉饮,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酒杯轻轻摇晃。
面对冯漾温柔的笑意,昱贵嫔内心中的恐惧达到顶点。眼前玫红色的冰饮仿佛由鲜血提炼,转出死亡漩涡。
“不……我不想喝……”他向缙云求救,可若缃早把缙云推到一边,用根簪子抵住颈窝,说道,“人家哥俩说事情,咱们外人别掺和。”锋利的银簪一点点戳进皮肉,缙云大气不敢喘一下,勉强道,“冯赞善,您到底要干什么,请三思啊!”
冯漾轻笑:“放心,我就是三思之后才来的。而且,我只是请昱贵嫔喝点饮料,你们为何这么抗拒呢?”一低头,揪住昱贵嫔的头发强迫他仰头,又握住那手腕,把杯子强行推到嘴边,将杨梅汁硬生生灌进嘴里。
昱贵嫔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呜呜地咽下去几口,又呛出几口,挣扎之下打碎杯子,剩下的液体流洒一地。随着清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果香之下覆盖的是令人惊惧的恐怖。“你给我喝了什么……”他从椅中滑落,伏在地上疯狂捶打上腹,想把东西呕出来,可是除了让自己更加狼狈以外,什么都没发生。
冯漾静静站着,平展的锦缎长衫和高绾的发髻让他看起来异常挺拔,像个王者,正用鄙夷、厌恶和冷酷击溃敌人最后的防线。
昱贵嫔一直在干呕,眼泪都流出来,晕染了眼角一抹桃红色彩影。他仰望冯漾,精神濒临崩溃:“那到底是什么,你给我喝了什么?”
冯漾呵呵笑道:“我说过了,是我宫里做的杨梅蜜汁,你怎么就不信呢?”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下,然后道,“我很好奇,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昱贵嫔直打寒颤。
冯漾掏出红色丝帕,弯腰为他擦净泪水和嘴角残留的玫红色液体,动作轻柔怜爱。“别怕,”在耳边吹气如兰,“嗣父喜欢你,我不会做出让他难过的事。”
“你……你是怎么知道……”昱贵嫔揪住他的衣袍,艰难吐出一句话。
冯漾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拿了一壶冰饮与你共享,谁让你自己做贼心虚呢。”一挥手,将昱贵嫔衣襟上别着的枫叶领针拽掉,扔到地上,又将那红丝帕甩出,覆盖昱贵嫔仓惶惨白的面容。
殿门打开,又关闭。
缙云拿走丝帕,急道:“竟被他发现了,这怎么可能?”
昱贵嫔将丝帕揉成团,在一片狼藉中找到枫叶领针,攥在掌心,尖利的边角扎入皮肉,渗出血珠。
良久,他爆发出尖锐的充满恨意的惨笑,陷入癫狂:“早知如此,就该用鹤顶红,让他沾之即死!”
当天晚上,梦曲宫急召太医。
昱贵嫔因为这一吓,又病了。高烧不退,且开始说起胡话,一直念叨“不要”、“不喝”、“走开”之类,听得瘆人。
第二天早上,瑶帝下了朝直接过来看望,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起身要走之际,昱贵嫔拉着他的手,说道:“我这几日想了想,总觉得宫里面怪怪的。”
“哪地方怪?”瑶帝又坐下。
昱贵嫔道:“内宫里多出个外臣,总感觉奇怪,尤其是还要听所谓的宣讲……”
“你是指冯漾?”
“东宫赞善大夫的本职是教导太子御幸之事,如今陛下成年已久,且深谙御幸之道,若还有赞善大夫一职,岂不让人笑话。”
瑶帝面色古怪:“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才是奇怪,朕以为你应该希望他留在宫里。”
昱贵嫔挣扎坐起,将瑶帝的手放于胸前心口:“我是陛下的人,所思所想皆为陛下考虑,至于我姓什么,出身何处,都是次要的。”
瑶帝见他乌发散乱,病容憔悴,心疼道:“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跟朕说,要真是如此,朕定不饶他。”
“没有。”昱贵嫔有苦说不出,只是一味摇头,“我真觉得现在这番局面很荒唐,也很可笑。我们一群人,无论品级高低,都要在皇贵妃的碧泉宫里听一个外臣讲宫闱德行,这是从来未有之事。若传扬出去,人们会当成笑柄的。”
瑶帝亲自扶他躺下,手碰了碰额头,发觉温度很高,说道:“你先养病吧,等身体好了,再商量此事也不迟。”
昱贵嫔拉着瑶帝的手,恳求道:“那您能不能下个旨,让他别搞那个宣讲会了,我一听那东西就头疼,就算痊愈了也会再病的。”
瑶帝道:“朕是觉得那本破书就不该被编出来。要不这样吧,你们大家要是都不喜欢的话,朕就跟皇贵妃商量一下,彻底取消宣讲会。过段时间,靖华真君要择吉日入宫为国祈福,就让皇贵妃带领大家先为云华祝祷几日,当做预祷。”
昱贵嫔心中更加苦涩,瑶帝的办法令他绝望。赶不走冯漾,又要把白茸接回,之后的日子更加寸步难行。想到此,他头疼欲裂,呼吸愈加急促:“陛下,暚妃身子已经无恙……”
瑶帝神色复杂,正欲开口斥责这种试图左右圣意的行径,却见帝冕珠帘之后,横卧在床的人是那样凄美动人。瞬间,又不忍心责怪了。他站起身,说道:“确实应该过去看一看,你好好休息吧。”
昱贵嫔在瑶帝走后,挣扎下床来到窗前,不久就见银朱和阿虹从屋中退出来,心下一松,倒在椅子里。
他双手掩面,小声呜咽,为刚才所说的话感到羞愧。他这种行为算什么,拉皮条吗?
他看着不远处的穿衣镜,竟再也不认识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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