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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夜宴(上)

    一道卷帘帐,三层碧纱幔。

    灯火映照在各色水晶杯上的光线透过层层纱帘,折射到桌上,形成一个个细小的光斑。

    白茸的目光跟随这些光斑移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在各种钗环之间游走,最终又投射到帘帐和屏风之外,定格在端坐在高位上的人身上。

    数层纱帘和屏风将厅堂分为内外两个部分,从他的角度看,瑶帝正目不转睛地欣赏歌舞。

    呸!那么刺耳的音乐也能听下去,活该成聋子。

    白茸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腹诽,又把方首辅骂个狗血淋头。若吃饭就好好吃,弄来几个美艳的歌舞伎算怎么回事儿,到底是吃谁?

    他坐在主位,眼前是一左一右两道长长的宴席,人们端坐两侧,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中间的空地上。

    他想,说是内外席规格相同,但显然是不同的,因为他们看不到歌舞,只能干巴巴坐着,要么望着中间的空地发呆,要么和临近的人说悄悄话,要么低头吃东西。

    凭什么不让他们看呢,他想不通。

    以前嗣父带他上街买东西时,只要遇到杂耍艺人就会停下来看两眼,如果看见特别精彩的,还会挑一个铜板扔出去。

    想他那时只是一介平民尚可以饱饱眼福,怎么地位高了反倒闭塞起来。

    带着这种不满,他收回视线,盯着桌上丰盛的食物相面。

    “贵妃怎么不动筷,是菜品不合胃口吗?”身侧,斜插进来一道充满磁性的声音。

    白茸扭过脸,垂在高髻后面的金链微微摇晃。那是瑶帝新送的首饰,用极细的金箔打造,质地轻盈,造型精美,像水波纹一样。再配上月白色的高领长衫,衬托出主人独有的纤弱气质。

    这还是昕嫔给他的搭配建议,声称这身装扮虽然看起来素,可实则透着端庄高雅,不会给别人留下媚俗的印象。

    看着对方耀眼的锦衣,他十分庆幸自己提前找昕嫔参谋。

    白茸下意识笑了一下。

    说话的是方首辅的继室,冯喻卿。他看着要比方首辅年轻些,但至少也有五十岁了。长相很一般,许是眼神不好,看东西时总会微微眯起眼,致使原本就细窄的双眼缩成一条缝。同时,鼻梁又矮,使得脸庞失去立体感,像一张饼。

    跟他比起来,白茸就是货真价实的美人。

    “味道很好,我很喜欢。”白茸举起筷子就近夹了个豆腐块。放入口中才发觉那不是豆腐,而是类似奶酥之类的东西,外焦里嫩,乳香十足。他在宫里还没吃到过,不禁问道:“这是牛乳吗?”

    冯喻卿道:“是牛乳,混上黄糖和蜂蜜后凝固,再入油炸,从外表看像炸豆腐。这原是燕陵的一种吃法,其他地方不多见。”

    白茸叹道:“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识。”

    冯喻卿有些惊讶:“那真是太遗憾了,冯漾那孩子没跟您提起过吗?”

    听到那个名字,白茸很意外,转念才反应过来,人家都姓冯,说不定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想起他和冯漾的几次交锋,再看看眼前的佳肴,感到很滑稽。他们双方在宫内斗得你死我活,可在宫外,又坐在一起吃席,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他和世家到底谁才是笑话?

    他看了眼身侧,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庞从容淡然,目光真诚,不像是假装出来,遂摇了摇头,平静道:“他不大和我们在一起,总是一个人。”

    冯喻卿叹气:“自从那件事之后,他性情就变了,不像以前那么活泼了。”

    “以前?”

    冯喻卿答道:“按辈分,他是我的堂侄。我年轻时去堂兄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跟他有过不少接触,他那时十五六岁,虽然已经被内定为太子妃,却没一点儿端庄样,成日和伙伴们在庭院里玩闹。为此,他父亲不知说了他多少回。”

    白茸听着,忍不住想,他们说的是同一人吗?

    “后来出现废后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他父亲三天两头写信骂他,说的很难听。他受不了,寻死过好几回,人们不得不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他,大概过了四五年,精神才好些,可此后性情也变了。”冯喻卿说得心痛,紧锁着眉头,眼圈慢慢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触景生情,想到什么伤心事。

    然而,这些在白茸听来却是莫名其妙。

    他并不涉及冯漾、如昼和瑶帝之间的情感纠葛,他们三个在东宫里又爱又恨的时候,他还在家附近的河里摸鱼玩呢,跟他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要诉苦也得跟瑶帝去诉,他也不能去转述。更何况在他看来,冯漾目前的状态很好,总是自信满满,一点儿都不像精神崩溃过的。

    冯喻卿似乎没有瞧见他的不耐烦,继续说下去:“他再次入宫,不知还能不能得到圣眷,听说贵妃是皇上知己,还请您多去美言几句,让他们二人破镜重圆。”

    听到此,白茸已是目瞪口呆。

    他在心里反复品味后四字,不禁脱口道:“他们以前圆过吗?”

    冯喻卿愣了片刻,忽然莞尔:“当然,他们二人婚后生活一度很不错,要不是那个叫如昼的横插进来,他们说不定早就有孩子了。”然后,又说起他们二人一起出游,一起参加聚会,一起对诗画画等等。在他的口中,瑶帝和冯漾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天下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了。

    白茸听着有些恍惚,分不清那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切实意识到一点,在那场婚姻中,如昼的确是第三者,拯救了瑶帝那令人窒息的婚姻,也破坏了冯漾拼命维持的婚姻。有一瞬间,他忽然同情起冯漾来,如果现在他和瑶帝之间再出现一个如昼这样的人,那么他也会想尽办法把人除掉。

    如此想着,思绪猛然飘到昨天晚上。

    在慎刑司的牢房内,小赵选侍被按在地上灌下毒酒,口吐鲜血之际,惨笑一声:“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嫉妒我比你漂亮罢了,是你在害怕,不是我!”说罢,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彻底不动了,唯有那双眼依然瞪着他,残留着些许嘲讽。

    陆言之让他不用理会那些疯话,可他却知道,小赵选侍没说错,他就是害怕。他和瑶帝的关系越亲密,他离那个位置越近,他就越是害怕有人破坏这得来不易的成就。因此,只要是隐患,都必须消除,绝不能姑息。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他做的事和冯漾做的没区别。

    不过,对于冯喻卿的那番话,他仍旧难以理解。那个人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不知道他和世家的矛盾已是不和调和的状态吗?

    “这种话我去说不太合适。”他斟酌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皇上对冯赞善有芥蒂,根源在如昼身上,若冯赞善真的有心去解开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如等桃花祠建好了,他去参拜一下,聊表心意。”

    冯喻卿笑了笑:“我听说了,皇上追封如昼为晼贵嫔,还下令修了祠堂。”

    “是晼妃。”白茸端起茶杯嗅了嗅,香气虽淡却绵延至心,闻之,神清气爽。不经意间,他向下方看去,发现离他不远处,有一人也在品茶,动作端庄优雅,一看就是有着良好出身的贵族。那人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朝他一闪,旋即黯下去,然后用小叉子叉起小碟中的杏干放入杯中,用茶勺搅拌后再次端起来,慢慢品尝。

    白茸看看桌上各种干果小碟,这才明白过来,那些是要放在茶杯里的,想要什么味道,就放什么果子。原来,那人在教他品茶。

    他想起来了,这是丹阳那边的吃法,以前应嘉柠最喜欢这么做。这么看来,冯喻卿说不定也有应氏血统,四大家族除了尚皇族以外,最喜欢内部联姻。

    他照着做了,收到一些惊讶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原来这个土包子还知道这种吃法,倒也不是太贱呢。

    他们都看不起他,从他一坐到这里,就感觉到那些暗含嘲讽的视线不断在身上汇集。尽管他努力装作不在意,可仍然觉得不舒服。

    而现在,那些嘲讽少了,多了玩味。

    边上,冯喻卿往自己杯里放了几粒葡萄干,慢悠悠道:“看来是我消息太闭塞,竟不知道已晋了晼妃。都赖我家那口子事情太忙,居然忘了告诉我。去父亲家探望,他老人家也事忙,总在刑部待着,见不着面,也没跟我说过。”

    “刑部?”白茸有种不好的感觉。

    冯喻卿道:“是啊,我父亲是刑部尚书。”

    刹那间,白茸脑中抓住了什么。

    “马三坡……”他轻轻道,有些事呼之欲出。

    冯喻卿依旧微笑,只是那笑容变得空洞起来,双眼像黑豆似的,透着邪恶的光。“我真心建议贵妃考虑一下我刚才的请求,只要说几句话撮合一下就好,既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火海,简简单单的。要不然,关在牢里的另一个马三坡的同党可能就会不小心想起什么,说点皇上和您都不爱听的话。”

    “皇上早已亲审过,也结案了,那人已经被定罪处刑,你们再也翻不出浪。”白茸屏住呼吸。

    “贵妃可能不知道审判流程,审讯、定罪、结案、复核、上报、核准、执行。”冯喻卿道,“一个死刑犯从定罪到被处死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期间这么多环节,无论哪个步骤出现纰漏,犯人都有可能在牢房里关上一辈子,无人问津。您以为那人已经死了吗?”

    “你威胁我?!”白茸嗓音提高,但隔壁传来的歌舞声太大了,声音只在他们两人之间弹跳。

    “您是贵妃,我仅仅是诰命,怎么能威胁到您呢?”冯喻卿还是那般风轻云淡,眉眼弯弯的,笑意融融,脸上的细褶子似乎都被这股笑意抹平了。

    白茸刚想说话,就见一队人由远及近,每人手里捧着个匣子。

    冯喻卿拍手笑道:“哎呀,可算拿来了,现在也轮到咱们乐呵乐呵了。”一扭身,对白茸道,“贵妃一定玩过寻香吧,这次人多,就不玩一枝花了,从双喜结开始吧。”说罢,一招手,数位侍者跪坐到每人桌前,打开匣子,取出香丸,置于各人面前。又有数人依次在桌上摆下纸笔。

    此时,有个年轻人道:“香丸是从漫香阁买的吧,从匣子上就能看出来。”边说边摇扇,似乎很热。

    冯喻卿点头,笑道:“王嗣君的眼力真好,正是漫香阁的。这款‘春花秋实’是他们新出的,我早就预定上,就为今日给大家玩呢。本来说好昨日送到,结果那边出了些差错,只能改到今日。我一早起来就派人去催,还好赶上时间,要不然你们大家干坐在这里,不定心里怎么骂我呢。”

    又有人道:“怎么敢骂您,全尚京也就您这里能头一个玩上漫香阁的东西,我们都沾您的光呢。”此人身着一袭暗紫色缎面长衫,下面穿了条黑色银边裙,打扮入时漂亮。可由于身上饰品太多,各种金银宝钻混杂,没个章法,显得很俗气。

    又一个体态微胖的人说道:“漫香阁的香丸价格昂贵,一颗就要百两纹银,这么一匣子香丸怕是得二十多个,两千两银子。您一次又备下这么多,可花费不少吧。”

    冯喻卿露出和蔼的笑容,答道:“千金难买好兴致,大家玩好才是最重要的。等游戏结束,这匣子就送给诸位,权当是新春礼物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谢声此起彼伏。

    白茸不擅长玩这些,对“寻香”的记忆还停留在揽月水榭中发生的那场冲突上,现下心思也不在这里,越发没兴趣,只盯着香丸看,不拿过来。

    周围,包括冯喻卿在内的不少人已经开始玩上,并在写下字后都看他,眼里充满好奇和探究。他讨厌这种目光,故作镇静地拿起香丸嗅了一下,片刻后,调整呼吸,又闻了一下。

    玩的是双喜结,应是两种香料,他隐约能闻出玫瑰,可另一种却实在分不出来。他心道一声倒霉,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这些东西,也没刻意练过,未料今日碰上,折在这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公布答案时那些人的脸上会是怎样的鄙夷。他倒是不在乎被嘲笑,可是瑶帝会怎么看这件事呢,瑶帝可是最在乎脸面的。

    他硬着头皮在纸上写下玫瑰二字,正欲放笔让人公布答案时,余光忽瞥到一张字条,搭在下首座一张桌上,袖子掩住上半边字迹,好巧不巧地留出下面两字。

    他细瞧了瞧,抄在纸上。

    很快,答案公布了,是玫瑰和香梨。

    他庆幸自己的机智。冯喻卿看到后专门把他的纸拿起来,给众人展示,说道:“大家也拿起来,错了的要罚酒。”

    白茸心下松口气,只要不罚作诗,怎么都好说。

    一连三轮,白茸都是靠偷瞄别人的答案获胜。一开始,他以为是那人坐的姿势正好给他留出空当,可到第四轮时,那人换了坐姿,却依旧把纸放在边缘地方,分明是故意的。直到此时,白茸才明白过来,那人是好心帮他。再看那人,正是刚才为他演示喝茶方法的人。

    他端起茶杯佯装喝茶,从袖边仔细端详。那人大概四十来岁,体态匀称,身姿挺拔,没有佩戴过多的发饰,只有一根梅花簪将乌发挽起来,玉色衣衫上绣着几朵梅花,与两旁花枝招展的宾客比起来,显得素净得多。然而,在这素净中却又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高雅,端坐在那里,就像一个王者,不动声色,静看乾坤。

    再细看眉眼,他心中忽然抖了一下,惊觉那人很像一个故人。虽然年纪大了,可那气质却是一模一样,清丽而脱俗,好像一株遗世独立的莲花。他见过那朵莲花,在司舆司的房间里、在御花园的湖畔、在庄逸宫的中庭……从朋友到恩人再到敌人,纠缠数年。

    几乎下意识地,他放下茶杯。四目相对,那双眼很有神,极具睿智和洞察力,他觉得自己要被看穿,慌忙低下头去。随即,面前又出现一颗新的香丸。

    这一次名为三枝花,有三种香料。

    他闻不出来,但也不想再偷看下去,对冯喻卿举起酒杯,说道:“我先自罚一杯吧。”

    “这刚到三枝花,贵妃就要自罚?”冯喻卿道,“若是认输了,每次都罚酒,等到群芳秀的时候,您就醉了。”

    “那我暂且不玩了,到外面走走,你们自己玩尽兴吧。”脚下暖融融的地龙和缥缈的香气让他有些困倦,他站起身,说道,“正好我一个人好好想想你的提议。”

    冯喻卿没再阻拦,让侍者引他到后园。

    后花园很大,种了不少松柏,一路走过,绿意盎然。

    侍者请他在小亭入座,又有三四个人端来茶点,都弄好后悄悄退了出去。

    外面空气清新,呼吸顺畅多了。白茸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走出小亭四下张望。这里假山环绕,翠柏参天。腊梅很多,红的艳,黄的娇,枝干弯弯曲曲如盘龙。

    是龙游梅,他认出来了。

    他想起薛嫔,如果不进宫,薛嫔一定会是个成功的花商。说来有些奇怪,在所有害过他的人中,他唯一恨不起来的就是薛嫔,只是同情他直到死都没意识到恨错了人。

    他心底叹气,来回走了几步,想找人说说话。

    “您在找玄青吗?”有人在身后问。

    他转过身,压下惊异,平静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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