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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丧仪(中)

    尘微宫位分的变动并未引起宫中太大的轰动,相对于活人来说,死人的事更加重要。

    又或者说,至少大家表面上要把此事看得很重要。

    每日晨安会上,昀皇贵妃不间断地强调在大丧期间要恪守规矩,不可玩笑娱乐,不可过分饮食,不可纵欲过度。不过最后一句话显得多余,因为是否纵欲可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待到五月初,太皇太后的丧仪用品准备齐全,出殡日期定到五月初六,也就是端午节的第二日。

    白茸这些天并未出席晨安会,却也接到通知要从五月初二开始,给太皇太后轮流守灵。对此,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扬言若真去守灵,定要冲那棺材啐几口吐沫。

    此话也不知怎地传到昀皇贵妃耳中,他害怕白茸真做出什么事来,又派人来说守灵的人够了,不用他去。

    端午节那日,白茸正在院中和宫人们射粽团,谁用小角弓射中盘中的白团小粽子,谁就能拿去吃了。

    粽子是白茸向御膳房定做的。本来此次端午节遭逢国丧,不该庆祝,但昼贵妃的名号如今已响彻云华,他想吃粽子,尚食局哪敢怠慢,忙不迭做好两盘小粽子送去,还贴心地送上两瓶桂花糖浆,方便淋食。

    白茸一连射中三个,肚子吃得饱饱的,坐在树下看别人玩。他这一退出,别人才放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他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可心里却没着没落。自从昀皇贵妃说完那番话,心头就笼罩一层乌云,任凭他怎么不在意,如何玩闹,始终拨不开。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守夜的人以为他失眠,要去给他煮安神汤。可即便有安神汤,也依旧睡不着,反而令他更难受,眼皮子直打架,可脑子却异常清醒。

    曾经,他假设过很多瑶帝的命运,死于纵欲过度,死于各种疾病,死于暗杀等等,唯独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从皇位上跌落下来。而听了昀皇贵妃的分析,这种可能倒比其他假想来得更快也更真实。

    要真到那一天,他该怎么办?

    昀皇贵妃说他们都要去别苑,可他觉得没这么简单,也许别人能在别苑终老,他却不行。方首辅不会放过他,很可能会当着瑶帝的面也把他打死。

    有几次,他想去银汉宫问问瑶帝,可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在他打了瑶帝跑回毓臻宫之后,实在没勇气面对。一方面,他对那无耻的行为感到恶心,另一方面,也是不敢去见,害怕瑶帝对他做出报复行为。而且,他猜测瑶帝很可能已经顾不上这些,正专心处理前朝的事,否则依照那人的性子,就算不来找他也得另找温柔乡。而现在,瑶帝已经很久没在内宫露面了。

    后来,他找到木槿,侧面打听瑶帝的情况。木槿也不知具体怎样,只道瑶帝每日都和群臣吵架,可又吵不过,天天眉头紧锁,心情郁闷,见什么都不顺心,甚至出现小错大惩的事。

    听闻,他更不想去银汉宫自找不痛快,而且心知去了也是白搭,瑶帝要是能想出对策就不会把火气撒在别人身上。

    于是,他每日过得浑浑噩噩,也不管什么国丧,只关起门来自娱自乐,用笑声麻痹惶恐不安的精神。

    噗的一声,又一个小粽子被射中,那宫人欢天喜地去拿,当即咬了一口,对白茸道:“您刚才还抱怨只有一种豆沙馅,奴才这个却是蜜枣的。”

    白茸笑道:“尚食局真不会办事,也不在外面做个标记,害得我一连吃了三个豆沙粽,倒便宜了你。”

    正说笑着,舒尚仪来了,穿着白色长袍,头上系着白色发带,越发显得皮肤蜡黄。

    舒尚仪步入院中,当即愣住。那些宫人们显然没把他放眼里,一个个该玩玩该吃吃,似乎他根本不存在。

    他脸色沉下来,嘴角耷拉着,刻意清清嗓子,宫人们这才停下手底的事,收了声,齐齐看向他。

    “你们太……”他刚想斥责,却从人缝里瞅见坐在摇椅上晃悠的白茸,冰冻的面色立即如春水般化开, 笑眯眯地弯腰趋步,走到槐树下,弯了弯膝头,讨好地叫了一声“贵妃金安”,又看了看那些宫人,说道,“奴才眼拙,一时没看到您,差点冲撞了,请您恕罪。”

    白茸倒不在意这些,挥手让宫人们接着玩,晃着椅子不咸不淡道:“什么事儿啊,还用得着你亲自跑?”

    舒尚仪欠着身子,赔笑道:“奴才能跟昼主子说上话,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是……”

    “行了”,白茸打断,“说说具体的事儿。”

    舒尚仪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露出一抹难色,斟酌道:“太皇太后的丧仪已经定下,停灵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明天就出殡,所以随行的人得上路了。”

    “他们启程跟我有什么关系?”白茸莫名其妙。

    舒尚仪舔舔嘴唇,显得很局促:“照例您得去送送。”

    “我?”白茸更惊讶了,“他们走就走呗,干嘛还让我去送?”

    “您是宫中尊位,又管着内务,所以……”

    “季如湄怎么不去?”

    舒尚仪道:“皇贵妃本是要去的,结果今天早上起来头疼,就说让您去送一送,要不这会儿就已经开始了。”

    白茸翻了个眼站起身,让阿凌把外面穿的纱衣拿来。

    舒尚仪一瞧,那纱衣通体大红,绣着金黄的牡丹花,正与白茸身上正穿的银灰色缎面长袍搭配。只是太艳了,他有心说一句,可话到嘴边又截住,抹了把额上的细汗,请人出了毓臻宫。

    宫道上,白茸在一众素白的宫人之中显得极为张扬扎眼。人们不禁在心里咋舌,昼贵妃怕是目前整个云华唯一一个敢穿红色的人。

    连瑶帝这几天也穿了浅色衣裳呢。

    白茸被引领着来到庄逸宫,走下步辇,看着院中跪着的宫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头问道:“不是要出宫吗,怎么又到这里?”

    舒尚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嘴里含糊:“呃……对啊,就是在这儿上路。”后两字刻意咬了咬,又朝配殿方向使劲眨眼。

    电光石火之间,白茸恍然明白过来所谓“随行”的意思,那是要随太皇太后行到黄泉路。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离他最近的一个宫人忽然爬向他,拽拽衣摆,仰起头哀求:“贵妃饶命啊,奴才还不想死,您救救奴才吧,奴才做牛做马报答您!”

    白茸低头一瞧,四目相对,霎时间愣住。

    就是这张面孔的主人,几天前将他强行按在地上往嘴里灌药。

    显然,那宫人也意识到这点,半张着嘴,眼神空洞迷惘。

    真是滑稽啊,白茸险些笑出来。再看跪在地上等待“上路”的人,那些模糊的面庞竟一一熟稔起来。就是他们,在他的毓臻宫翻箱倒柜;也是他们强行带走了玄青等人;更是他们,站在毓臻宫的院子里,神色漠然地看着他去死。而今,他们却跪在他脚下,乞求怜悯。

    然而他转念又想,真的是他们做的那些事吗?

    他扫了眼大殿中央的棺椁,很快它就要被移到专事丧礼的随远堂,等待人生中最盛大的一场法事,最后一次享受前后簇拥的仪仗,前往最终的归宿,与仁宗皇帝合葬。

    纵观太皇太后的一生,可谓呼风唤雨,圆满得令人作呕。

    他几乎要吐出来。

    舒尚仪见他不说话,让人把那大胆的宫人拉回队列,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其到西配殿。

    推开门,从屋顶垂下来的数条白绫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乱飞,扑到白茸脸上。

    白茸一把抓住那绫子,冰凉的触感令指腹轻轻一抖,手随即松开。

    他退后一步,凝视面前的堂屋,数不尽的白绫在飘荡。不久之后,每一条白绫都会打个圈,然后套在或粗或细的脖子上,在板凳倒地的嘁嘁哐哐声中,终结数条无辜且悲惨的生命。

    “怎么会这么多人?”他努力压下心头惊悚,不禁回头问,“宫中虽有祖制,可也没有要全宫之人陪葬的先例,你确定这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舒尚仪拿出手谕交给白茸,说道:“的确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

    白茸打开看了,又猛地合上,嘲讽道:“他天天礼佛,却礼了个什么东西。自己死也就罢了,还要拉上诸多垫背的。依我看,他礼的不是佛,是魔。”

    舒尚仪也道:“奴才也觉得有点儿……过了,因此只将他们关押起来,专门问了皇上怎么处理,可皇上一直没示下,此事拖到现在也是不能再拖,就只能按照遗嘱执行。”

    白茸心想,瑶帝现在也正焦头烂额,哪儿有心思管别人死活。

    舒尚仪道:“那现在是不是就……”

    白茸听得心惊,一时犹豫不决,往外走了几步,站在配殿门口。殉葬的宫人们见他出来,心知大限已至,均泣不成声,还有那精神崩溃的伏在地上大声哀嚎,一时间庄逸宫内凄惨悲凉。就连看守他们的人都露出不忍的表情,别过头去。

    白茸不忍心再看,转过身对舒尚仪道:“就不能想个变通的法子?让他们守陵也行啊。”

    舒尚仪还未答话,余光瞥到一个款款而来的身影。

    “贵妃想找变通之法也不是没有,端看您如何取舍。”

    白茸只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冷笑着拍了拍门框,回过头来,仔细打量。

    冯漾和以往不太一样。没有华服美饰,只有一袭白衣胜雪。他妆容很淡,几乎看不出涂抹了什么。然而尽管打扮简朴,那张动人的脸庞却显得更加妩媚。

    说起来,他和冯漾已经好久没有这般针对过了,每一次在大众场合见面,他们几乎都不会给对方一个眼神。

    “你什么意思,直说吧。”他看够了,身子一歪倚在门上,语气不善。

    冯漾道:“主死奴随是祖制。本来行香子是要殉的,但太皇太后仁爱,所以才网开一面,用其他人抵了。你若不忍心这些人送命,就换上行香子,相信太皇太后在九泉之下应该不会介意。”说着,朝灵堂方向招手,待行香子垂手立在身旁,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行香子听了之后惊得说不出话,站在原地晃着身子,胸膛剧烈起伏,似乎要晕过去。

    冯漾对他道:“你也别觉得委屈,能在那边继续侍奉太皇太后是天大的荣耀。毕竟,皇陵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的,那些人愚钝,不懂这个道理,可你应该懂啊。到时候你以近侍身份葬在他棺椁之旁,与仁宗皇帝的棺椁近在咫尺,这是何等荣光。况且太皇太后生前最喜欢你,你继续跟在身边也是应当。”

    行香子瞪着他,眼中折射出无限恐惧,面色惨白:“可太皇太后生前说过……”

    “太皇太后一向慈善,这道旨意如此荒唐,若真执行,岂不是授人以柄,说他冷酷恶毒。”冯漾道,“他生前总夸你心思细密周到,忠诚仁义,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替你赴死?甚至太皇太后为了你都要背负骂名?”

    行香子哑口无言,冷汗直流。他知道,这是冯漾在报复他私自换药,用他的死来释放恨意。

    可他能说什么呢,因为这就是事实。况且紫棠身在尘微宫,冯漾想做点什么用来报复,易如反掌。

    又听到:“你安心上路,该照顾的人我替你照顾,无须担心。”此话说来,语气极为真诚,语调轻柔滑腻,行香子感觉像有条虫子在后背上爬。他慢慢跪下来,咬了咬牙:“如果能用奴才一命抵换那些人的命,奴才愿意追随太皇太后。”

    白茸从那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中看出些端倪,咦了一声,奇道:“你真这样想?”

    行香子回道:“奴才一直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承蒙太皇太后照顾垂怜,苟活许久。如今主人已逝,奴才在这世上孑然一身,自当追随而去,继续服侍他老人家。”说罢叩首,身子微微打颤。

    白茸让行香子进屋,指着板凳道:“既然你有此心意,那就去吧。”

    西配殿原本是做禅房的,屋内陈设颇为雅致,行香子也经常来。此刻,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屋中,他是五味杂陈,迈不开一步。

    想想这一辈子,始于庄逸宫,终于庄逸宫,数年岁月都在这豪华的宫殿中挥霍蹉跎,如今被一袭白绫送走,是遗憾,也是解脱。

    他看看舒尚仪,后者摇头叹气。又看着冯漾,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对白茸道:“还请您信守承诺,放院中的人一条生路。”

    “你放心好了。”白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启程吧,太皇太后在那边等你呢。”

    行香子死到临头,最后鼓足勇气,爬上板凳,把白绫系了结,双手抓住绳环,从空洞的圆中注视殿外的一切。

    须臾,他闭上眼,慢慢试着将头套进去。就在他脖子马上要碰到那冰凉的丝绸时,只听哐啷一声,身子陡然一歪,重重摔在地上。

    他被摔得七荤八素,腰胯像断了,疼得眼前发黑,趴在地上动不了。

    冯漾看得分明,气道:“贵妃这是干什么,椅子踢早了吧。”

    白茸不理会地上的行香子,径自从房梁上拽下另一条白绫,走到冯漾跟前,将白绫挂在冯漾脖子上,笑道:“我刚想起来,要说太皇太后的心腹,那非你莫属啊。他老人家去了地下,你也应该跟着去,否则怎么出谋划策呢。毕竟在那边,仁宗皇帝身旁也是美人环伺,他的那些老对手们齐聚,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斗,你不跟着哪儿行啊。”

    冯漾一把将白绫扯掉,眼仁微缩,惊道:“贵妃真是说笑,哪有这样的先例?”

    “今日我开了头,就是后世的先例。”白茸那张嬉笑的脸瞬间冷下来,语气硬邦邦的,“你平日张口闭口就是太皇太后如何,与他亲近得不得了,怎么让你尽忠的时候,就往后缩了?”

    冯漾努力维持镇定,剑眉一扬:“贵妃怕是忘了,我是东宫赞善大夫,可不是后宫嫔妃,贵妃对我并无处置权。”

    白茸冷笑:“你既然知道自己是东宫赞善大夫,怎么还成天在后宫转悠呢,像只苍蝇一样,只要闻到点儿什么必定飞过去。墨修齐落胎的事儿就是你搞鬼。我确实没证据指控你,但是我知道就是你干的。今日让你跟太皇太后一起上路,一点儿也不冤。”说完,就跟阿凌道,“去叫几个人来,恭送冯赞善上路。”

    阿凌冲外喊了一嗓子,果真进来十来个毓臻宫的人。他们把冯漾围在其中,七手八脚推上椅子,把头强行塞进索套中。

    冯漾心中大骇,一边挣扎一边喊叫:“白茸,你杀了我,冯家不会放过你!”

    白茸不以为然,甚至都没抬眼看他:“冯家怎么做就不用你操心了,你也安心上路吧。你的那几位近侍,我不会找他们麻烦的,放心好了。”又对几名宫人道,“赶紧的,把事办完,咱们继续射粽团去。”

    宫人们原本还犹豫要不要踢椅子,闻得此话,也不知是谁马上踹了一脚。

    椅子翻了。

    失去支撑的冯漾惨叫一声,悬在空中,两手死死抓住白绫,双腿不停挣扎。

    直到此时,舒尚仪才如梦初醒,嗷的一声叫起来,急道:“这可使不得啊,快,快把他放下来。”说着就要去扶椅子,白茸按住他,一记眼刀砍过去,厉声道,“别动,否则我把你也送上去。”

    舒尚仪双腿一软,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冯漾在空中发出呃呃的声音。

    白茸看向空中,好心情道:“你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到时候你的棺材会挨着太皇太后的。过个百年千年,后人要是进到地宫去,说不定还以为你俩是一对儿呢。”

    冯漾此时已经说不出话,强烈的窒息让胸膛里滚了油,随时要炸开。他娇媚的容颜泛红扭曲,额上青筋暴起,一双眼向外突着,看起来像个地狱恶鬼。

    就在他眼前发黑,将要死过去时,忽然从外面闯进个人来,尖叫着冲到脚下,抱住双腿,将人暂时托了上去。得到一丝喘息的冯漾一边咳嗽一边慌道:“白茸,我要是死了,皇上的处境就更难了。现在内阁只是弹劾他灌杀太皇太后和纵容宠妃干政,可你要杀了我,弹劾内容就会多一条纵容宠妃绞杀东宫臣子。”

    “我呸!”白茸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什么东宫赞善大夫,不过一个废后,给个称呼让你有些脸面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冯漾依旧抓着白绫,喘着粗气:“我就算被废也是曾经的皇后,你无权杀我,普天下只有皇上有权处置我。你仔细想想吧,我死了,皇上就算心里高兴也还是得处理你,给冯家一个交代。到时候你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被废黜进冷宫,而皇上则再找个新人快活。”

    白茸冷眼想了想,一字一句说道:“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看着你死。”对左右道,“把若缃拉开,要是反抗就一并绞死。”

    两旁的宫人立即上手去拽。

    若缃抱着冯漾,反抗不得,只能不断躲闪挣扎,又哭又叫。可他一个人,怎么敌得过那么多人,很快,身子就被钳住,手也被强行掰开。

    冯漾感觉身体再度下坠,急得眼角流泪,绝望中出现破音:“你放了我,我能让内阁撤销弹劾,撤销所有弹劾!你和皇上都会没事的!我保证!”

    白茸眼睛一亮,让人撤回来,默许若缃再度把人托起。他无意识地抚摸腰间的无事牌,光滑的触感抚平焦躁的心,表情玩味道:“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冯漾此时命悬一线,声音不由得染上哭腔,“我可以写信给方首辅,让他撤销。”

    “他会听你的?”

    “会的,他会听的。”冯漾强忍喉咙剧痛,急促道,“关于弹劾,方首辅所能依靠的只有冯家,应、墨两家根本指望不上。而在尚京,我全权代表燕陵冯家,我可以号令所有冯氏族人,只要我反对,他就弹劾不了。”

    白茸哦了一声,又道:“那我要是放你下来,你却反悔了怎么办?”

    冯漾缓了口气,垂眼:“那我要是写了信,你却还杀我怎么办?”

    白茸想了想,说道:“那就折中。我把你放下来,跟你去悠然殿,看着你写信送走,如何?”

    “可以,但你要一个人来。”

    “可以啊,但你的人得在殿外等。”

    冯漾此时哪敢不同意,马上应下,只求赶紧从那根可怕的绫子上下来。

    然而白茸却不着急,慢悠悠从发间拔出一根金簪,在手里转着玩,说道:“四月二十三日,太皇太后怎么知道我回毓臻宫的,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冯漾呻吟道:“是我说的,可我没有教唆他杀你,那毒酒是他自己准备的,旨意也是他下的……啊啊啊啊啊……”话未说完,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只觉腰间锥心刺骨的痛。勉强用余光一扫,发现白茸手里的金簪上染着一层血。

    他的血。

    紧接着,另一侧腰上也被扎了一下,疼得他浑身抽搐,不停地尖叫。

    若缃心疼得不行,想要伸手阻止,可手一松,冯漾就会落下来,相较之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金簪在冯漾的腰上腿上屁股上扎来扎去,而他倒像个在打板子时负责按腿的帮凶。

    白茸乱扎一通,嘴上骂了冯氏祖宗十八代,在雪白的衣服上留下无数血点,然后退一步细细欣赏杰作,笑道:“这叫踏雪寻梅,怎么样,好看吗?”这句话是问若缃的,因为冯漾早已被剧痛折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握着白绫,瞪着眼睛哆哆嗦嗦,出气多进气少。

    若缃恨不能用眼神在白茸心上戳个洞,心里咒骂了一万遍不得好死,然后勉强露出个笑脸,小心翼翼道:“好看,特别漂亮。”

    白茸弯下腰道:“若是好看,我就再接着弄。”

    眼瞅着那簪子又举起来,若缃吓得一激灵,忙道:“不不,不好看。”

    白茸一斜眼,冷冷道:“那更要多添几朵梅花,这样才漂亮。”说着,手起簪落,正扎在冯漾尾椎骨上,那地方皮肉嫩薄全是骨头,只一下就扎进骨缝里。冯漾只觉头皮一麻,身后一阵剧痛,连带腹中翻搅痉挛,凄厉的尖叫盘旋而上,身子乱扭,几乎要晕过去。

    白茸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道:“我再问你,马三坡在刑部大牢胡言乱语,是不是你指使的?”

    “不……”冯漾刚一开口,簪子就落到大腿上,没入肉中一寸多,疼得他哭出来,立即改了口,是,是我……”

    “劫持的事呢?”

    “那个不是我干的。”冯漾此时已是生不如死,眼看白茸又扬起手,急道,“真不是我!包括你在圣龙观遭遇毒杀的事……也不是我……我那时候还没想过让你死……”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好像马上要咽气。

    白茸觉得最后一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潜台词就是现在想让他死呗。他恼怒地又扎了几下,将那朵朵红梅连成一片梅花林。

    冯漾疼得惨叫连天,满脸是泪,身上衣衫全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肉上,将身形衬托得异常凄苦,冷眼望去竟有种破碎淋漓的另类之美。

    白茸不愿瞧他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别过头去,接着问道:“是谁干的?”

    冯漾眉目痛苦,含泪道:“我怎么知道是谁,你树敌颇多,谁都有可能想杀你。我只是利用了这些事罢了。求你放我下来吧,我要撑不住了。”双手已经脱力,松松搭在白绫两边,眼瞅着就要掉下来。

    若缃求道:“贵妃开恩,饶了我们主子吧,主子要是真晕过去,怕是写不了信了。”

    白茸撒完气,瞅着那主仆的狼狈样甚是开心,大手一挥,让人把气若游丝的冯漾放下来,也不管若缃如何,弯腰对一直呆坐地上的行香子道:“刚才要死的时候是不是吓坏了?”

    行香子经历完生死一刻,又目睹更为恐怖魔幻的画面,脑中已是一片浆糊。他一边点头一边有些模糊地想,太皇太后看人的确很准,在白茸那层真善美的外衣之下,潜藏的是可怕的利爪和獠牙。长久以来,他们一点点把那外衣撕开,终于将一头野兽唤醒。那个窝在瑶帝怀里撒娇的人从来都不是白茸,眼前把人吊起来用金镶玉簪子实施酷刑的人才是。

    白茸直起身,随意丢掉簪子,抖动衣袖,说道:“其实我也没想让你死,毕竟你也算间接救我一命。我就是想让你感受一下我几度濒死时的心情。你刚刚体验过的无助、恐惧和绝望,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这是谁造成的呢?是太皇太后。在我和他之间,是他一直在伤害我,而我从来都没做错什么。永远记住这一点。”

    接着,他走出配殿,站到那些宫人面前,说道:“从今日起,云华帝宫不再有殉葬,不再有主死奴随的陋习。所有人,生死自负。”

    在场的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欢呼,继而更多的人发出狂喜的笑。人们站起来,互相拥抱着,爆发出更为强烈呼喊。不只是那些得救的人们,其他人也欢呼起来。

    终于,在这个禁锢之地,人们拥有了选择生与死的权利。

    人们称颂白茸,为他祝祷,为他祈福,说他是古今未有的善人和救星。

    人们重新跪在地上,高举双臂,呼号着靖华真君下凡尘,与天同寿。

    声音越来越响,包裹住白茸,将他抛上了天。

    就在白茸陶醉于成仙成神的妙感之时,舒尚仪从屋里跑出来,慌道:“贵妃不可啊,祖制不可废。”

    一句话,白茸掉下云端。

    他转过头,神情倨傲:“三百年之后,我的规矩也是祖制。”

    可舒尚仪想不到那么远,只是在想这条规矩该怎么跟瑶帝禀报,方家的亲族们是否会怪罪他。

    此时,冯漾也被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哑着嗓子道:“逝者遗愿自当遵守,这是宫中的老规矩了,若要废除,也应当先执行此次丧仪,然后再商议。”

    闻得此话,刚刚死里逃生的宫人们直接炸开,全跳了起来,冲冯漾嘶吼:“杀千刀的,老祖宗活着的时候你就对我们百般挑剔责难,如今老祖宗不在了,你铁了心让我们死。横竖都是死,那就一起死好了!”挥舞着拳头就要冲过去。

    冯漾错愕地看着人们,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了,伸手指着他们,说道:“你们这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其中一人骂道:“我呸!杀了你这祸害我们再死也不亏。”

    一个个撸起袖子,神情激愤,大有同归于尽的气势。

    甚至有人已经往前窜了几步,紧握拳头,眼中尽是血光。

    看着一张张愤怒的脸,冯漾堪堪落下的心再度提起来,身上阵阵发凉,不禁倒退一步,倒在若缃怀里,对白茸道:“我们的交易还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白茸转身,对舒尚仪道,“你把这些人送到尚宫局,让章尚宫重新安排去处。旁的不用管,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要求。谁有问题让谁到我毓臻宫来说,就是皇上问起也这么回话。懂了吗?”

    舒尚仪心情复杂同时又有些激动,感觉像见证了历史,深深鞠了一躬,领着一帮子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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