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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尘埃落定

    在思明宫中挖出多具尸体的消息彻底震动了宫廷,虽然不少人对昙贵妃的为人心知肚明,可在听到此事时还是免不了惊出冷汗。在绝大多数人认知中,诬陷害人与亲手杀人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尤其是还把尸体埋在院中树下,每天路过,没有狠毒到一定程度都干不出这种事。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百年前的妖妃冯氏,只有他才干过杀人埋尸的事。

    也因此,有好事者把他们俩做了比较,并且声称,昙贵妃的下场也不过就是长期幽禁,毕竟当年冯臻诅咒东宫太子都没被处死,那么昙贵妃也会免死。

    事件传到玉泉行宫时,太皇太后正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冯漾跪坐在软垫上,半挽头发,斜插点翠钗,藏蓝色的暗纹罗衣铺在地上,露出其下一点点月白色内袍,为他按摩小腿。

    “老祖宗感觉好些了吗?”他一边揉捏一边问,手指关节已然酸痛。

    “这几天腿倒是有些感觉了,可不知为什么,喝了太医开的调理方子,身上越来越乏,总犯迷糊。”

    冯漾道:“既然不舒服,那就不要喝了,有些方子就是唬人的,没一点用处。”

    “也罢,那就停几天。”太皇太后看着眼前嫩绿的柳条和金灿灿的连翘,说道,“没想到玉泉行宫也挺漂亮,来之前我还当这里荒凉呢。”

    冯漾道:“行宫偏南,比尚京更早入春,桃花杏花都开了。况且,要是心情好,无论到哪儿都觉得景色好;心情要不好,就是在琼花玉叶的地方也觉得不好看。老祖宗这两天面色红润,似有喜色,是宫中有好消息了吗?”

    太皇太后示意他停下,露出和蔼的笑容:“你猜。”

    冯漾右手不经意往外一搭,身后一人立即上前扶他起身,坐到边上藤椅中。“关于颜氏的?”

    “你也知道他的事?”

    “都是道听途说,只知道他犯了事。”冯漾拿起蓝色琉璃碗,里面是新烹制的乳酪,吃了一小口,又道,“剩下的可猜不出,还得靠老祖宗提点。”

    “你呀,还真淘气,你要猜不出,那其他人岂不都是傻子。”太皇太后如此说着,心中却更欢喜,能亲口说出仇人的下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姓颜的把事情闹得太大,那位昕贵侍兼任遣华使,正式提出照会,把事情放到朝堂上说。现在朝堂都吵翻了,要求处死颜梦华,梁瑶根本压不住。”

    “可皇上还想压,对吧?”冯漾不屑,“他还是老样子,心软又念旧。颜梦华有什么好,做下那么多无耻之下作的事,他却还舍不得杀。”

    “倒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云华还没处死过贵妃,最多就是废黜幽禁。”

    冯漾又抿一口乳酪,说道:“先废后杀也不是难事,我看他还是舍不得。不过想想也是,连如昼那样的卑贱之人都能让他感念一辈子,颜梦华这种既贵又贱的更对他胃口。”

    “还有个好消息,你听了应该更高兴。”

    “老祖宗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冯漾笑道。

    “你父亲已经给我回信了,若一切顺利,我们马上就能回宫了。”

    “我们?”冯漾心中一紧。

    太皇太后颔首:“这件事我和你父亲都没告诉你,因为中间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所以我们商量着等一切敲定之后再跟你说。”

    “什么事?”

    “灵海洲现在应该已经陷入内乱,相信他们的求援不日便会抵达尚京,而燕陵守军已经整装待发,就差皇上调令。”

    冯漾揣测一阵,不确定道:“燕陵守军为父亲所用,所以他的条件就是……”

    太皇太后心照不宣地笑了:“而且如此一来,灵海洲就欠了冯氏一个大人情,将来若有事发生,咱们世家也可有条后路。”

    “可如果皇上不答应条件,派别人前来,该怎么办?”

    “别担心,我们已有备案。”太皇太后顿了顿,又正色道,“我知道在那件事之后你们父子之间就产生了嫌隙,你认为他没有尽全力帮你,对皇上听之任之,其实你错怪他了。直到梁瑶在朝堂上公布前,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也没料到他有那个胆,当时他在朝堂上直接下诏,我们真的很被动。圣旨已下,没法朝令夕改,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说实话,我们曾想过废帝,可他是太子登位,拥有完全合法的继承权,又无明显失德之举,就连世家内部也无法统一意见。但是,我们的沉默并不等于放弃,这些年你父亲一直在想办法。”

    “想办法?”冯漾笑了,“他的办法就是再送一位小冯氏?”

    “你可不要小看冯颐,人家混得风生水起。”

    冯漾冷笑:“肮脏的私生子罢了,梁瑶的口味还真是一直都没变,越是下贱的越喜欢。”

    “总之,你做好准备,很快就要回去了。”

    “以什么名义呢,我现在还是清纪郎,无法真正入内廷。”

    “关于这件事,我们还在想办法,不过你别着急,要真想办成一件事,方法总是多过于困难的。”

    “可我回去又能干什么,还不是被人笑话。”

    太皇太后嗓音缓慢:“你熟读史书,应该知道一百多年前云华曾经历五王之乱。当时,处在漩涡中心的方皇后被三废三立,甚至侍奉了两位皇帝。”

    冯漾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我还可以……”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冯漾想,当时的方皇后背后是庞大的门阀集团,不仅有四大家族保驾护航,还有很多外围的中小贵族支持,这才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大风大浪,最后以八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反观自己,背后有什么呢?父亲把冯颐送进宫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取代自己当皇后。然而很明显,太皇太后并不看好冯颐。他暗自冷笑,其实太皇太后也不看好他,只是想找一个对方氏感恩戴德的听话的人,可如果以为他会像应嘉柠一样好拿捏,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可不是只有好看脸蛋儿的蠢货。

    他望向太皇太后,那个老态龙钟的人正在闭目养神。

    “看我干嘛?”苍老的声音说。

    “……”

    “我能感觉到炽热的目光灼烧在身上。”

    “我敬仰您。”冯漾说,“听说您入宫时已有一位皇后,您从选侍做起,一步步走来,路途坎坷曲折,最后……”

    “最后险胜。”太皇太后仍旧闭着眼,“你要知道,虽然有家族庇护,可这条路还是很难走的。但我一直坚信,只要有信念,没什么办不成的。”

    冯漾静静享用剩下半碗乳酪,目光从太皇太后身上移开,追随不远处轻微摆动的垂柳枝条,它们跟印象中东宫湖边的垂柳真像啊。

    ***

    二月二十一日,晴朗无风,柳条全绿了,桃花也窜出粉嫩的花骨朵,帝宫中一片欣欣向荣的春景——除了,思明宫。

    艳阳之下,思明宫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院中,宫人们跪成三排,在他们前面,则是盛装的昙贵妃。

    昀皇贵妃读完圣旨,抑制不住兴奋,一挥手让章丹上前,说道:“颜梦华,还不领旨谢恩。”

    “这是矫诏,不是真的。”昙贵妃起身,并不接旨,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托盘上的麻绳,面露恐惧,“皇上不会这么对我,云华没有这样的先例。”

    “是没有先例,但从你这里不就开了先河嘛。你该感到荣幸,毕竟你可是云华历史上第一位被赐下麻绳处死的贵妃,足够你在地下炫耀一阵子了。”昀皇贵妃不顾喉咙疼,呵呵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不配用白绫。”

    “我要见皇上,我要他亲口说出来!否则我不相信。”昙贵妃绕过他,刚走两步就被外面一排孔武有力的宫人们堵住。宫人们面无表情,如同人偶一步步紧逼,他往后退,退到殿前脚下一绊瘫坐在台阶上。

    昀皇贵妃被宫人们的簇拥着上前一步,居高临下道:“你是自己去还是有人帮?”眼睛扫过一旁跪伏的众多侍从。

    秋水大着胆子爬到身边,抓住昙贵妃的胳膊:“奴才……服侍您……”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完整。

    昙贵妃哈哈笑了,头靠在秋水肩上,看着围拢过来的宫人们,低声道:“没想到是你陪我到最后。”

    秋水害怕道:“主子,咱们进去吧……”

    昙贵妃搂住他,抵住额头:“我知道你害怕,不会为难你的,帮我最后一件事吧。”然后,轻声耳语。

    秋水听罢,恐惧更甚,鼻子也跟着发酸。虽然昙贵妃做过很多可怕的事,但终究没把他如何,在思明宫的日子里,他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小宫人着实威风了一阵,攒下的一笔不小的体己钱。他甚至想过一辈子伺候昙贵妃的。可如今,一切都完了。主人被赐死,他虽免于随死的命运,但恐怕以后也没有地方可去。想到此,又看了眼昙贵妃,心生同情,起身来到昀皇贵妃面前,伏地啜泣:“求昀主子开恩,奴才做不了……您换个人吧……”

    昙贵妃亦站起身,恢复往日端庄,平静道:“我的近侍年纪太小,做不来这事,让你的人进来吧。”

    昀皇贵妃把眼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踢到一边,对左右道:“你们去服侍贵妃上路。”

    苏方和章丹一脸跃跃欲试,推开殿门。昙贵妃转身入殿之际,回头道:“你不进来吗?”

    “我?”昀皇贵妃有些惊讶。

    “对啊,我以为你想看呢,还是说你害怕面对?”昙贵妃说完就走了。

    昀皇贵妃本不欲观看这等事,可听到后半句时无名火起,略想了想,也迈步进入殿中。

    寝室内,苏方把小板凳放椅子上,小心站上去往房梁系麻绳,章丹则在一旁虎视眈眈。

    昙贵妃就坐在妆台前,换了身更华美的暗红色衣衫,衣襟和下摆镶满明晃晃的宝石,云肩垂着金黄色的流苏。头发梳成灵海洲的式样,耳朵上垂着羽毛饰品。“你以为你赢了?”他看着镜中反射的另一道人影,说道,“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死在白茸手里。”

    “不会的,我不像你,我知道分寸。”

    昙贵妃嫣然一笑:“白茸记仇,你对他做过的事,他一辈子不会忘。现在与你结盟是利用你,等到没有利用价值了,你的命也就到头了。”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我很好奇,你们之间有什么约定,能让他暂时放下仇恨跟你狼狈为奸。”

    昀皇贵妃稍一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昙贵妃抓住他的手,眉目带笑:“原来是这样,不过你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因为你活不到那会儿。”接着,一把匕首抵在咽喉。

    “你……”昀皇贵妃吓变了声,嗓子眼发紧,双腿发抖。他努力想躲开刀尖,可手被死死箍住,无论脖子往哪边歪,刀子都会跟着移动。

    昙贵妃站起来,慢慢转到身后,刀子始终架到脖子上,对呆若木鸡的另两人道:“退后,否则我让他的脖子再开一次花。”

    变故发生得太快,章丹和苏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们主子被劫持了。

    冰凉的刀锋让昀皇贵妃发抖,说道:“你别冲动,咱们有话好好说,你的事不是我能决定的,那是皇上下旨,你劫持我没用啊。”白净的脖子上隐约可见青筋,一跳一跳的。

    昙贵妃刀锋一压,故意在那脉动的地方反复摩擦,说道:“在灵海洲,我们把敌人做成肉酱,奉献给上神享用,神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心想事成。而对你,我早就该这样干了,挑断筋,砸烂肉,然后放到火上烤一烤。上神最喜欢闻的就是烤肉的焦香。”

    昀皇贵妃光是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灵海洲盛行巫蛊祭祀,但如此恐怖的人祭方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怀疑这根本就是颜梦华独创的邪术。“你这疯子,杀人献祭有违天道,云华的神灵不会放过你!”

    “云华的神根本不会管你的。”昙贵妃强迫昀皇贵妃跟着他一起走,慢慢来到殿外,对不断退后的章丹和苏方道:“你们俩去请皇上来,我要见他,我不信他会这么绝情,他舍不得我死。”

    两人已经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谁也没有动。

    昙贵妃表情发狠,刀子割破皮肤,尖锐的疼痛和湿漉漉的感觉让昀皇贵妃失声尖叫:“快去啊!”

    他这一声尖叫,叫醒了所有被吓到的人,院中立即乱做一团。苏方总算回过神来,叫道:“你先冷静,我们这就去找皇上。”说完拉住章丹往外跑,一人去外宫城报告,一人去搬救兵。

    很快,最近的御林军就赶来了,拿刀拿枪,全副武装,可面对濒临疯狂的昙贵妃,谁也不敢动手。

    昙贵妃知道他们是投鼠忌器,并不把前来救援的御林军放在眼里,一路拖着昀皇贵妃来到望仙台,手中利刃已经在脖子上割出四五道血痕。

    他逼走望仙台底下的宫人,一步步倒退着登上高台,对昀皇贵妃道:“给他们下令都别上来。”

    昀皇贵妃唯恐被一刀割喉,对紧逼而来的御林军和其他宫人道:“别上来,退回去。”然后又带着哭腔对昙贵妃道,“我知道错了,不该擅自换东西,你饶了我吧。你安心上路,以后我每年给你烧钱。”

    “哈哈,我就知道皇上不会这样羞辱我,他还是爱我的。”

    “可……”昀皇贵妃实在弄不懂对方的逻辑,无论白绫还是麻绳,两腿一蹬,一样是死。他支支吾吾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皇上来了也不会更改旨意,你这样一闹,说不定连全尸都留不下。”

    昙贵妃却道:“谁说我要活?我得不到皇上,你们也不配得到!”

    “你……”昀皇贵妃心惊胆战,“你要弑君?这可是诛九族的,你疯了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父王着想啊,你不管灵海洲了吗,你不是总说最爱自己的家乡吗?皇上要是死于你手,灵海洲就完了,你就不想想家乡的人们,忍心他们被屠戮?”

    “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昙贵妃喊道,“我要皇上亲口告诉我他要杀了我!我看他能不能说出这句话!”

    “你……这是何苦呢?”昀皇贵妃抓住昙贵妃的手,极力往外掰,“我求你冷静一下,我……我可以为你求情,你先放了我,好吗?”

    “不好!如果皇上不来,我就把你献祭给神,这里最高,离神最近,他一定能听到我的祈求。”昙贵妃低声笑了,“正好也看看皇上是爱你还是爱他自己。”

    昀皇贵妃绝望了,双手垂下放弃挣扎,神色怅然:“你以为我在他心目中很重要吗,他根本不会为我而来,只会派御林军把咱俩都射死。”像是印证这句话似的,望仙台之下已围了一圈弓箭手,全部拉满弓待命。

    昙贵妃望着那蓄势待发的群箭,喘着粗气喃喃自语:“是谁下的令,皇上不在,谁敢这么做?”

    “是我。”声音自台阶转角传来,接着是缓慢却坚定的脚步,最后一道玄衣姝影浮现眼前。

    “白茸!”昙贵妃用饱含愤怒与恶毒的语气咬出这个名字,恶狠狠盯着他,“皇上呢,我要皇上来。”

    白茸将玄青留在下面几层台阶,独自上到最高处,与昙贵妃平视:“皇上这会儿还在御书房议事,过不来,有事跟我说一样。”

    “跟你?你算老几?!”昙贵妃握紧匕首,“你让他来,否则我杀了季如湄。”

    白茸像是没听见似的,埋头仔细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袂,那里用彩色丝线绣着花草蝴蝶,使得原本沉重的墨色长衫变得灵动轻盈起来。他看了看他们两人,无所谓道:“那你杀了他吧,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

    听到这句,昀皇贵妃差点晕过去,察觉到刀子有往下切割的趋势,声嘶力竭地尖叫:“白茸,你不能这样见死不救,求你了,快去找皇上!颜梦华,你听我说,他是骗你的,皇上一会儿就来,你再等一等,千万别冲动!”

    白茸道:“要来早来了,何至于拖到现在。”在看到昙贵妃不确定的眼神后,又道,“皇上是真的有事脱不开身,他在议事,这个时间没人能进去打扰,你曾在御书房伴驾,应该知道那里的规矩比内宫要严得多。”

    昀皇贵妃对昙贵妃道:“你放了我,劫持他去,他比我管用。我可以帮你一起制住他,皇上肯定会为他来的。”

    白茸一脸不可思议,简直不知该骂他什么好。

    昙贵妃此时稍稍冷静下来,觉得手里的窝囊废确实没多大用处,于是从衣服上揪下个东西,强迫昀皇贵妃张嘴吞下,说道:“我给你吃了药,在我没谈完之前,你让下面的人安分些,否则你等着毒发身亡吧。”拿开刀,使劲儿将人推开。

    昀皇贵妃踉跄跑下台阶,惊慌中摔了一跤,幸好玄青一把抱住,才不至于滚下去。他站起来还想继续往下跑,玄青拦住急道:“您怎么把昼妃一人留在上面?”

    他揪住玄青衣领,大声道:“你让我和那疯子在一起吗?要去你去救啊!”

    “那您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玄青说着,迈腿就要上去。

    昀皇贵妃想起被迫吞下的东西以及昙贵妃说的话,追了几步,将人拽住:“你不能上去,要是去了,把他激怒,大家都会死。”

    “可是……”

    “让昼妃去和他谈,他们现在还在和平谈话,咱们且等一等,万一能把他劝住呢。”昀皇贵妃说这话时自己都不相信,捂住脖子上的伤口,靠在玉石栏杆不停地打哆嗦。

    玄青将信将疑,但从他的位置确实能看到另两人在面对面谈话,虽然听不清,可从表情神态上来看,昙贵妃的情绪似乎很平稳。

    高台上,白茸望着那染血的匕首,刻意拉开些距离,问道:“你找皇上干什么,圣旨已下,不会更改。我倒是可以看在咱们曾经有过的些许友谊的份上,让你自己选择个死法。”

    “好啊,既然让我选,那我就选醉生梦死。”

    白茸笑了:“玩这种文字游戏没意思。”

    昙贵妃手里玩弄小刀,说道:“那什么有意思?和死尸待在一起感觉有意思吗,哈哈哈哈哈哈……”

    白茸平静道:“是不是有意思你很快就能知道了,何必问我。”

    “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对吧,能打败我。”

    “我从未这样想过,是你先把我当成敌人非要打败我,现在只能说你太高看自己,低估了别人。”

    “我承认,确实低估了你,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你已脱胎换骨,我都快不认识那个打扫庭院的你了。”

    白茸皱眉:“你之前……”

    昙贵妃哼笑:“在你被临幸之后,旼妃去找你,你以为他得了谁的令?”

    “……”

    “那段时间一共有五人承恩,我们暗中调查过,旼妃说你是其中出身最低,最没脾气的一个,也是最像如昼的一个。你知道皇上为什么最喜欢你吗,因为……”

    白茸道:“我长得像如昼,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可长得像又如何,牡丹和芍药也长得像,那能一样吗?而且,既爱牡丹又爱芍药的人多的是,你觉得矛盾吗?”

    昙贵妃道:“怎么会一样,牡丹富贵,芍药贫贱,芍药即使再浓艳也比不过牡丹。”

    “可芍药也不想成为牡丹啊。”白茸不以为然,“我早就看透了,我们都是皇上面前的姹紫嫣红,放眼望去他都喜欢,可具体到每朵花,又有看多看少的时候。你想让他这辈子只欣赏你一朵,那是做梦。”

    “哈哈哈……”昙贵妃笑了,“你这比喻是我听到的最贴切的。没错,他就是这样,喜欢的时候恨不能一天到晚都瞧在眼里,不喜欢的时候无论花多娇艳,也会被当做垃圾扔掉。”

    “你的错误就在于从来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只是花海中的一朵花,也许是最漂亮的那一朵,但也只是花,娇贵却不耐风雨。你的命运不在自己,而在赏花的人,你随时都能被折断。”

    “我是花,那你是什么,野草吗?”

    白茸不置可否。

    昙贵妃嘴角勾起:“怪不得皇上喜欢你,当替身都那么有觉悟。”

    “在这里挑拨离间没意义。”

    “你还不知道他在湖心岛山上为如昼建房子的事吧,他把……”

    “我知道。”白茸打断,“我进去过,也看见了,可那有怎样?在我看来,无论那里布置得多么奢华,始终都是座坟墓,是皇上用来怀念情人的地方。其实这也是好事,如果他把如昼忘得一干二净,那岂不说明他也是个薄情的人,那才是我们这些人的悲哀。”

    昙贵妃嘴角抽搐:“你还真是……大度。”

    “这不是大度,而是我比你更会换个角度想问题。这也是你的问题所在,你太自私了,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过。哪怕你为他人考虑过一丁点儿,都会学着收敛些,不会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会害了旼妃,也不会让皇上难办,更不会把自己逼到如今这步田地。”白茸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给皇上到底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他忘了我?”

    昙贵妃痴痴笑了:“皇上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怎么还问?”

    “我要你亲口说,真话。”

    昙贵妃遥望成片的金色屋顶和无数面无限延伸的红墙,轻轻道:“浮生丹没问题,那只是一个障眼法。”

    “所以是香料。”

    “香料其实也没问题。”昙贵妃脸上浮现出一抹嫣色,笑靥如花,“那是我做过的最得意的事。先在纸符上用朱砂写下被下咒之人的生辰八字,然后取三滴心头血,二钱沉香,混入碾碎的眼珠,再加入少许腐肉,与符咒一并燃烧……灰烬加入已制成的香料中,日夜焚之,可永失至爱。”说完,仰天大笑。

    “原来你给皇上下了巫术。”白茸汗毛竖起,后心一阵发凉,那些原料听着就恶心,“所以你脱罪时所谓的顺天王的书信根本就是伪造。”

    “多么天衣无缝,没人看出来。”昙贵妃道,“其实我没想让他忘记你,只是试探一下他心中到底爱谁。我以为会是如昼。”

    “他那时既然把我忘了,你为何还要对我赶尽杀绝?”

    昙贵妃道:“正因为他忘了,我才更要除掉你,遗忘代表真正的深爱,我怎么可能留着你呢。更何况,维持术法灵验是很费工夫的,我得不断地做香料……”

    白茸想起思明宫中的人骨,语气充满厌恶:“你就是为了做这个而杀人的?”

    昙贵妃冷笑:“这是他们的荣幸,能被我所用。”

    用……

    白茸记起在上古史书《麟奚简录》里曾看到过,“用”字代表杀人献祭神灵。

    瞬间,恶寒更甚。

    “可惜啊,后来皇上身体有恙,闻不得香料,这才给了你可乘之机。”昙贵妃显得很遗憾。

    “变态的疯子!皇上早就该杀你!”白茸喊出来。

    昙贵妃脸色一变:“皇上不会杀我的,一定是你在背后煽风,否则他定会网开一面,他是最念情的人,不会做出这么绝情的事。”

    白茸道:“他若不念情,早在你给他下药的时候就把你打入冷宫,还用得着现在这么麻烦。”

    “我不信,他在哪儿,有什么事是比我还要重要的?”昙贵妃忽然疯狂起来。

    白茸平静道:“你若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灵海洲的事。”

    昙贵妃一下子笑了,开怀恣意:“一定是父王知道了,他们在交涉,对吧,我父王派人救我来了!你的算盘落空了,你和幽逻岛的贱人没想到吧。”

    白茸没说话,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直到那笑声减小才慢慢道:“时局变化太快,我们确实没想到……顺天王在五天前遇刺身亡了。”

    笑声彻底熄灭了。

    昙贵妃直愣愣地戳在原地,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任凭高台上的风吹乱头发和衣衫也不动一动:“死了……他死了?不会的,你骗我的!”

    “叛军已攻下王宫,听说就是上次那波人的余党。”白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继续道,“你仅剩的几位兄长或战死或失踪,现在只知道你二哥成功逃出王城,在城郊一个叫五里坡的地方被拥立为昊天王,然后一边流亡一边写信求援。皇上这几天一直在处理这个事。”

    五里坡是灵海洲王都延城以北八十里处的小镇,名不见经传。昙贵妃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全身发软,靠在高台边的白玉栏杆上,头晕目眩:“死了……竟然真的……死了……所以皇上也不要我了?”

    白茸叹道:“你问皇上为何绝情,实话告诉你吧,不是皇上绝情,实在是逼不得已。灵海洲告急,云华自然会去救援。可谁去呢?镇国公就在京城,可就凭你做的那些事,季将军恐怕宁死也不愿带兵。兵部其他人倒也可以出征,可是谁愿意得罪季将军呢?一个个都称病呢。除此之外,离灵海洲最近的燕陵守军也有能力把叛乱压下去,可这一代的冯氏和应氏联姻,而你对应嘉柠做的事,实在是太过分了。”

    颜梦华表情木然,喃喃道:“他们胁迫皇上?”

    “他们没有跟皇上提,只是问你二哥,也就是昊天王,该如何解决。”白茸道,“而你二哥的回复是,将你从王籍中除名,以后再无瓜葛,不问生死。”

    “他怎么能这么做!”昙贵妃疯狂摇头,“这不是真的……你骗我的,你想让我乖乖赴死,所以编出谎话骗我,我不会上当。”

    “你很清楚我没有骗你。”白茸道,“云华从没有处死贵妃的先例,但先废入冷宫再赐死的例子也是有的。皇上之所以没有废黜你,是因为你如今已是平民,若再废黜封号,那便真成了庶人。皇上不愿你这么毫无尊严的离开,宁可违反祖制也想给你留个体面,让你以贵妃身份下葬,死后入妃陵。否则,你就真的要被草席裹着拉到城外乱葬岗去。”

    昙贵妃先是惨笑数声,后又掩面哭嚎,说的话白茸一句也听不懂,料想应是灵海洲的族语。

    不久,昙贵妃抬起头,满脸泪痕,哭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嗣父说爱我,却拿我换钱;父王说爱我,却把我送到云华;兄长们说爱我,却抛弃了我,皇上说爱我,最后却杀我……”

    望着眼前伤心欲绝的人,白茸忽然有些理解那些看似荒诞不可理喻的疯狂行径了。也许,昙贵妃这一生从来没被人疼惜过,以至于他需要在不断索取中获得被珍视的满足感。无论是对待旼妃还是瑶帝,都是如此。尤其是对瑶帝,一次又一次挑衅权威和底线,只为证明自己不同于别人的特殊,从而间接得出瑶帝是爱他的、舍不得他的这一荒谬错觉。

    他这样想着,同情之余,生出更多的愤怒。“现在,一切都澄清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昙贵妃惨笑数声:“我死之后你会成贵妃,然后是皇贵妃,最后是皇后,跟皇上白头偕老,对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况且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昙贵妃动动嘴唇,涌出更多的泪,模糊视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仰望蓝天,那蓝天白云以及火红的太阳是那么美,透过泪珠,像水晶一样。而从那白云之上飘过的是他既荣耀也悲惨的一生。“你不会如愿的,你们都不会如愿!白茸,我诅咒你会亲眼看着所爱之人一个接一个弃你而去却无能为力,饱尝众叛亲离的痛苦,最后在孤独中被唾弃被遗忘!神啊,享用我吧!”昙贵妃喊出最后的话,双手向上一抛,黑色的粉末飘荡而下,如同来自地狱的黑羽。

    在凄厉的惨叫声中,白茸跑出很远,避开那邪恶的散发刺鼻味道的东西,惊恐地张大嘴巴。曾经闪耀华美的丽人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融血肉,化作尘埃,就连白骨也没有留下。只听哐啷一声,被腐蚀变黑的首饰落到地上,残破的衣衫随风翻飞。

    风起风落,烟尘消散。

    他小心走过去,用鞋尖挑起残存的布料,从里面又飘出些灰烟似的东西。在意识到那些是什么后,他将破布甩开,心直颤。他低估了昙贵妃的恶毒,竟杀身献祭,完成诅咒。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对于鬼神,他向来是只信对自己有利的,那些诅咒之类的东西可不在其内。

    昙贵妃是白费心机。

    “主子……”玄青远望地上那团东西,其上若隐若现的烟尘好似一缕缕残魂。

    “叫人上来收拾吧。”白茸走下去,有气无力,好似大战归来。

    昀皇贵妃抓住他:“他死了吗?”那可怕的一幕令他魂飞魄散,不敢相信昙贵妃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相比之下,他特意预备的麻绳显得可笑至极。

    “灰飞烟灭。”白茸道,眼神坚定。

    “那……那他给我吃的毒药……你都没问问解药是什么吗?”昀皇贵妃慌神了,急得要哭。此时,章丹和苏方已从下面窜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他。他有了依靠,这才没有软下去。

    白茸气恼他刚才的教唆,面无表情道:“那是颗珍珠,回去吃点泻药,拉出来就行。”说完,径直走下去。

    在望仙台最底下,弓箭手已经离开。

    他来到隐蔽处,对躲在阴影中的人说:“陛下,都结束了。”然后抱了上去。

    瑶帝闭上眼,内心复杂,既有对昙贵妃之死的唏嘘,又有对白茸的感谢,说道:“你一定认为朕很软弱,都不敢去见他……”

    白茸道:“并没有,每个人都有不愿面对之事,那些您害怕的不愿直面的事由我出面就好。”说着,将瑶帝拉出角落,走到阳光下,边走边问,“昙贵妃用了毒粉,尸骨无存,还办丧礼吗?”

    瑶帝似乎还没有从昙贵妃的事中走出,恍惚道:“那就办个衣冠冢吧,这些事你看着办就好。”

    “以贵妃之礼吗?”

    瑶帝道:“你若想削去封号,朕就下旨。”

    白茸道:“不用了,就以贵妃仪制,我已经答应他,会将他葬入妃陵。这件事没跟您商量,是我自作主张,您要是觉得不妥,就……”

    瑶帝停住,深深望着他,片刻之后忽然拉起手并排走:“没有不妥,让他入妃陵吧。”

    白茸见瑶帝仍然心神不宁,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不过这一次瑶帝没有理会,而是走出很远后,以一种沉闷的口吻说:“冯氏同意出兵的条件其实有两个,其一是让颜梦华伏法,其二,要求太皇太后回京。”

    “他们这是要挟。”白茸惊道,“出兵是来自陛下的军令,他们必须无条件服从,怎么能讨价还价?”

    瑶帝叹气:“燕陵守军是州府兵,不属于朝廷禁军。他们由燕陵地区供养,百年来只听从冯氏号令,认冯不认梁。”

    白茸想了想:“那就不用他们。”

    “那如何解灵海洲之围?燕陵离灵海洲最近。”

    “不解又如何?”白茸忽道,“灵海洲盛产虞金,与其等着他们每年朝贡不如将它变成云华的一个郡,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想吞并灵海洲?”

    白茸忽然停住,望着瑶帝:“有何不可?当然,咱们名义上还是解救。只是镇国公的兵马总得调集一阵子才能出发,若这期间那位昊天王不幸遇难,也是没办法的事,云华作为宗主国自然要替他报仇,平定内乱……相信这一次,镇国公会很乐意出征。”

    瑶帝看了看白茸,随后紧紧拥住:“好宝贝,朕怎么没想到呢,就按你说的,让冯家打空算盘去。”

    白茸窝在瑶帝怀里,仰头亲吻,心中狂笑——颜梦华,你以为神明会帮你?你的神马上就自顾不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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