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14 惊变(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五月中,接连下了两场雨,尚京就在这恼人的湿气中蒸腾起来。
还未入夏,却蝉鸣不止。
吵得人心焦。
瑶帝这些日子过得很不舒心。一方面是因为暗地里调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六局方面没查出任何可疑的人或事,接下来得查各宫嫔妃。可这样一来打草惊蛇,躲在幕后的凶手不定会做出什么事,万一来个鱼死网破可就不妙了。而另一方面,来源于各位美人的频繁邀约。有时候下朝回来,他会同时收到三四位美人的邀请,有要陪着游园的,有要他去听歌的,还有要跟他下棋的,更有直截了当说想他,要跟他一起共享鱼水之欢的,弄得他觉得自己像是青楼里的头牌公子,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恩客需要用他排遣寂寞。要是以前,他很乐于见到这种美人环伺的场面,陶醉于自己的魅力,周旋在各位佳丽之间,于花丛中游蜂浪蝶。不过自从上次因纵欲过度而病倒之后,他收敛些了,开始爱惜身体,暗自规定每日只和一人玩耍,不限次数。
这种可笑且毫无意义的规定自然不会传扬出去,但美人们不是傻子,稍稍观察一番便推测出大概。于是,瑶帝更成了香饽饽,每天都被抢来抢去。
在此情况下,他越发想念白茸。
但是他知道,白茸不能回来,宫里太危险,一旦回来就要踏上血路。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让白茸在行苑一直住到一切已成定局之后,永远保持最初的模样,不要像其他人似的,变得越来越陌生。
想到这里,再看面前正等着他下决定的木槿,以及其手上托着的木盘——那上面有六份邀请——越加没有兴趣。现在,他只想搂着白茸好好亲一通。
“都回绝了吧,就说朕事务繁忙,没时间去。”他展开手臂,银朱上前为他褪下厚重的朝服和冠冕,换上轻薄的衣衫,重新梳了头发。
“您若思念昼妃,再去一次行苑便是,反正也不远,何苦在这儿受这相思罪。”银朱低声道。
他道:“现在下毒之人还没查到,只怕朕一走,凶手又要害人。他杀太皇太后朕当然没意见,但要是去害夏太妃,那朕可不答应。”
银朱一边为他整理腰带一边道:“陆总管那边说了,此事不好调查,您这么等着,恐怕很难有结果。”
“朕知道不会查到什么,但只要那人收敛不再作案就好,尤其是马上就要举办朝贡,宫中不宜出乱子。”瑶帝叹气,又问,“庄逸宫如何?”
“据说太皇太后的情况不太乐观,心口疼,胸闷气短。”
“哈,他已经这样好多年了,跟个破油灯似的,眼见着灯油没了,火也小了,可就是灭不了,生生气死人。”
银朱将换下的朝服交给旁人收好,跟在瑶帝后面上到二楼,待瑶帝在小窗前坐定后,跪坐于他面前,身子稍稍前倾,压低声音:“那件事还要不要继续?”
瑶帝正要看一本香艳故事,听到此问话,将书随手掷到小桌上。书页翻开,是幅插画,画家巧妙地运用遮挡关系,绘画出两具交错缠绵的胴体,乍一见淫靡放荡,细一品却无法指出任何羞耻之处,构思十分精妙。他盯着图画上那莫可名状的交缠姿势,发出一声轻笑,一抬眼皮:“当然要继续,只不过得先查出是谁,才好让他给咱们背锅。”紧接着,突然灵光一现,说道,“去告诉陆言之,让他缩小范围,首先去查先帝嫔妃。”
“先帝的?”
瑶帝道:“朕的美人能和太皇太后和夏太妃有什么恩怨,争风吃醋也争不到他们头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太妃太嫔,陈年旧怨。”
银朱想想,答道:“可如今留在宫中的要么是太皇太后中意的,要么是先帝中意的,只有这两个派系,他们其中没有人与太皇太后和夏太妃同时结怨的。”
“那可未必,也有可能只是潜伏得比较好,让人误以为没有恩怨。毕竟,先帝在世时,不知断了多少糊涂案呢。”
这时,木槿跑上楼来,站在楼梯口,说道:“陛下,玄青在殿外求见。”
瑶帝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是谁?”
木槿又重复一遍:“毓臻宫的大宫人,玄青。”
“他怎么回来了,不是应该在行苑陪伴昼妃吗?”
木槿表情逐渐扭曲。不等他回答,瑶帝已经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来到殿门口,只见玄青正一身狼狈地跪伏在高台上,不住地喘气。
他一把揪住玄青破烂的衣领,拽到殿内,喝问:“出什么事了,白茸呢?”
玄青颤道:“行苑走水……”
瑶帝第一反应就是人被烧死了,化成灰烬,一时间气血上涌,心口刺痛,脑仁突突跳着疼。他转过身,捶着胸膛,试图呼吸些空气,可任凭如何张嘴,胸口都难以起伏。在窒息中,人一点点滑倒地上。玄青忙往前爬了几步,和银朱一起抱住他,说道:“陛下别急,人还活着。”
瞬间,瑶帝又活过来,呼吸顺畅,十指扣住玄青肩膀:“太好了,他在哪儿,有没有受伤?”
玄青支吾不言,脸上惊恐万分,帝王的雷霆之怒可不是轻易能承受的,搞不好今日就是死期。
瑶帝见他这般,更加焦急,气道:“快说啊,否则现在朕就杀了你。”
玄青忙道:“昼妃失踪了。”
瑶帝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一跺脚叫道:“什么叫失踪,你天天跟在他身边,就算起火也用不着你去救,他去了哪里你应该最清楚。”
玄青欲哭无泪:“可奴才真的不知道啊,昨夜情况混乱,不止一处起火,行苑多的是飞禽走兽,那些东西又惊又叫,还有的冲出笼子,场面失控。奴才出去察看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到昏过去,过了好久才被人救醒。然后就发现,昼妃不见了。”
瑶帝急道:“派人找了吗?”
“找了,行苑没有。”
瑶帝叉腰扶额,觉得多余有此一问,要是找到了,玄青还用得着这般慌张狼狈。他一斜眼,抬脚踹上去,恨道:“没用的东西,都是你擅离职守造成的。其他人呢?”
玄青一时间没明白其他人指的是谁,没有及时回答,而瑶帝则认为他仍有隐瞒,叫嚣:“说话啊,哑巴了吗,要是不说实话朕剁了你。”
“带去的人都……死了。”玄青把心一横,双眼大睁,“行苑全毁,死伤无数。”
瑶帝似乎被这句话镇住,看看呆滞的银朱和木槿,又盯着惊慌的玄青,慢慢道:“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昼妃是死是活,对吧?”
“奴才……觉得……他……应当无事……”一句话,说得分外艰难。
瑶帝又急又怒,懒得再听解释,大手一挥,命玄青在外面跪着,声称什么时候找到昼妃,什么时候起来。
玄青如同捡了条命,连忙退出去,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跪下。只是他昨夜受到惊吓,又一路骑马狂奔,现下又累又困,饥渴难耐,跪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头发晕,身子往前栽下去。
再睁眼,已躺在床上,一张分外熟悉亲切的脸映入眼帘。
“雪青……这是哪儿?”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浑身酸痛。
“嘘,你发烧了,别说话。”冰凉的手贴住额头,雪青道,“都烧糊涂了,连自己房间都不认得了?”
玄青身上难受,迷迷糊糊道:“你怎么来了?”
雪青将他被子拉开些,卷起衣服,用温凉的手巾擦拭身体,边擦边道:“你在银汉宫前晕倒了,正巧太妃赶过来,让我把你送回来。”
“你走吧,别让太妃等。”
雪青继续擦拭他的腿脚,顺带把一些擦伤一并上药处理好:“不着急,他跟皇上说事情,也用不到我。倒是你,又是伤又是病,还要挨罚……都没个人照顾。”
玄青听出话里的幽怨,唯恐雪青再说出什么犯上的言论,急道:“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去。”
雪青没好气道:“你瞅瞅外面,哪有别人,整个毓臻宫除了几个负责洒扫的,全溜出去玩了,昼妃治下也真是松散,竟这般放纵。”
玄青想起从毓臻宫带走的六名宫人,他们全是内殿伺候的伶俐人,皆丧命于行苑,实在凄惨。相较而言,那些留守下来的宫人们算是万幸,趁主人不在出去玩乐的罪责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昼妃他有消息了吗?”
雪青摇头,握住双手:“先别顾着他了,他丢了,自有无数人去找,可你呢?他若是找到了便罢,若就此失踪,这责任怕是还得你担着。要真到那一步,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活?”
玄青勉强坐起来,抱住他:“昼妃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咱们都会好好的,别担心。”
雪青搂住他,拨开发丝,在颈肩落下一吻,因高热而滚烫的肌肤将那吻衬得格外凉爽:“我听说苏方的事后吓坏了,整夜睡不着觉,就害怕咱们的事也……”
“不会的。”玄青轻拍后背,“咱们一直很小心,没人看出来。”
“那以后呢,我不想咱们一直这样见不得光。”雪青下巴搁在他肩上,贪婪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片刻爱意。
玄青也不知道以后如何,说道:“只能向上天祈祷,让老天爷保佑我们,保佑所有有情人。”
就在他们互诉衷肠互相鼓励时,银汉宫中也正发生另一场对话。
面对焦躁的瑶帝,夏太妃慢条斯理地坐下,埋怨道:“陛下昏了头吗,白茸丢了您去找啊,罚玄青有什么用,他若能把白茸跪出来才是奇事。”
瑶帝一脸怒容,恨道:“行苑出事他更该守着白茸,结果却出去乱跑,导致白茸失踪,罚他罚错了吗?”
“白茸只是失踪,不是死了,要是回来见到陛下把他的人弄坏了,看他不跟您急。”
“依朕看,你会先急眼吧。”
夏太妃望着殿中烛火,幽幽道:“陛下没有孩子,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养玄青二十年,他就像我另一个孩子一样,在我心中,他和您一样重要。我不允许有人伤害他,哪怕您贵为天子也不行。”
瑶帝哼哼了几声,不情愿道:“好,朕不追究玄青的失责,但……”重重一叹,“有谁能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行苑为什么会起火,白茸为什么会失踪,他究竟……”
是死是活?
也许在某处烧焦的残壁之下,就倒卧着同样被烧焦的白茸。又或者,白茸倒在某个路旁,被野兽啃咬得面目全非。
这种心思一旦起来,就再也压不下去,无数个恐怖念头瞬间把瑶帝压垮。他捂住脑袋,万般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把白茸一起带回来,留在身边好好看护。诚然宫里确实危机四伏,可起码在他眼皮底下,总好过这样完全丧失掌控权。
夏太妃同样着急,但显然比瑶帝更沉着,问道:“陛下不是留了一队人在行苑吗,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没来报告?”
“啊……对啊,为什么?”瑶帝抬起头,神情恍惚。
恰在此时,有人来报称殿外有位郭姓侍卫求见,瑶帝立即把人招进来,未等人跪地行礼便揪住衣服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们这群蠢货,怎么当差的,朕要你们保护昼妃,现在他人呢?!他要是有不测,你们全都陪葬!”
那郭侍卫被揪得喘不上气,两眼发黑,啊啊乱叫。夏太妃喊道:“陛下松手,您这么弄,他怎么回话。”
瑶帝不情愿地松开,强自镇定下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郭侍卫顺了顺气,跪下道:“昨晚丑时三刻左右,位于行苑东南角的鹿苑突然起火,那里多用草料,火势很猛,又因刮风,很快蔓延至无忧轩附近。我怕无忧轩被波及,就带人去救火。一出去才发现,不仅鹿苑,其他地方也都起火,不少野兽冲了出来。一开始人们还想着救火,可后来,有猛兽伤人,大家就乱了,四散逃命。我等一见这种情况,立即折回,打算把昼妃转移到行苑之外,可无忧轩内已是一片狼藉,有打斗痕迹,屋内随侍的宫人都死了,只有玄青倒在无忧轩外,似乎被砸晕。昼妃不知所踪,应该是被人劫走。”
劫走,说明人没死。这让瑶帝感觉稍稍好了一点,就像濒临溺亡的人忽然又浮出水面吸上一口气,虽然依旧在水里,却好歹有了一丝生的希望。
他冷静下来,问道:“既然玄青昏厥,那为何还是他先来报与此事,而你们却错后了?”
“当时我们听到行苑门口有喊叫,还有马车飞驰,便跟去急追,拦住后却发现车内空无一人,有人在马臀上扎了一根簪子,导致马匹受惊狂奔。后来我们又在附近搜寻,耽误了些许时间。”郭侍卫说完,呈上一根金簪。
瑶帝接过簪子扫了一眼,紧紧攥在掌心,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那是他曾经送给白茸的礼物。
彼时,白茸向他抱怨饰品大多华丽耀眼,太过招摇,他便命人特意打造了这根金簪。
簪子做得很素,簪头只镶了一枚茶色烟晶石,平时戴头上不显,非得在日光之下才能看见水晶中一簇簇金针似的光芒。
白茸见到成品后高兴极了,经常用它挽发。
如今再见,物是人非,瑶帝几乎要哭出来。
可他没时间流眼泪,心中反复思量行苑之事,试图从中分析出些许线索。然而他思来想去,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只知道贼人很聪明,成功转移了追兵的注意力。
他烦躁地挥挥手,让人退下,沉吟片刻,对银朱道:“你亲自带人去行苑,看看那的情况。即刻就走,别耽搁。”
接着又连下三道谕旨。
第一,严查尚京周边城镇进出城之人,有任何可疑之人或车辆一律扣下。第二,发布搜查令,在以尚京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挨家挨户地搜。第三,发布悬赏文书,凡提供有价值线索者赏银一百两,凡找到昼妃者,赏银万两。
银朱应下,急匆匆走了。
殿中只剩瑶帝和夏太妃两人。
他们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瑶帝似乎是累了,忽而转身坐到椅子里,垂着头,仿佛抽干气力、毫无生气的傀儡。
夏太妃看看左右,低声道:“陛下不把此事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吗,他们主管刑事缉拿,于追捕侦查一事最有经验。”
“刑部和大理寺中都有冯家的人,他们平时也许尽职尽责,但对这件事,未必上心。朕会调派内宫禁军协查,尽量不用朝廷的人。”瑶帝抬起头,眼底疲惫,再不见往日神采。
夏太妃明白瑶帝的苦衷,真正属于皇帝直接管辖的,只有宫城御林军以及贴身侍卫团,这些人经过层层选拔,是精英中的精英,且多为世袭,与外面那些效忠皇权的人比起来更忠于梁瑶本人——虽然梁瑶是皇帝,代表皇权,但在某些关键时刻,这种细微差别至关重要,可以左右历史走向。
那一天晚上,瑶帝几乎一夜未眠,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来回转悠,每隔一会儿就让人去宫城门口瞧,生怕守城的士兵一时疏忽没有放进传递消息的人。
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
整个宫城安然入睡,只有隐约可闻的几句歌声飘过宫檐,搅动忐忑的心。
“谁在唱歌?”他站在窗前问。
木槿派人去查,回话说,唱歌的人已经走了,查不出是谁。
他随手关上窗,让木槿离开,在将近黎明时才浅浅睡去。梦里,满是哀怨的幽歌。
自那天之后,他过得备受煎熬。
人生第一次,如此浑噩,如此绝望。就连如昼死时,他都没这样过,因为那时尚有仇恨与愤怒做支撑,填满空虚的心,而此时他甚至不知道该怨谁恨谁。
恨侍卫?恨玄青?
不,他最恨的是自己,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是他的懦弱与无能让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受到伤害。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门阀士族的根基太深了,他拔不动,所能做的也只有在选择皇后一事上做出抗争。而现在,就连这条路也断了。
每日朝会,他连最基本的敷衍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龙椅上神游天外,任由底下的臣工们打嘴仗。有时多方派系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的犹如菜市场。而他,仅仅在宣布散朝时才会扫一眼底下的人,然后带着一脸漠不关心离开。他承认,他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别人的事哪有他的事来得更重要。现在他满脑子就只有白茸,别说天下人的事,就是第二个人的事也装不下。
在内宫,他同样提不起兴趣。白茸出事前,他尚能在诸多美人邀约中酌情考虑一个,而今,一个也不想见。
下朝回来,他就把自己关在银汉宫二层小阁楼上,在窗前守着,遥望远处,想第一时间看到传递消息的宫人。每次有人来报,心都提起来。既希望得到白茸的消息,又害怕听到噩耗,以至于不再亲自接见,让木槿代为传话。
可是一连过去八天,没有任何消息。
八天,宛如八年。
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心都在滑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的阿茸吃饭了吗,穿的暖不暖,有没有受伤,是否正经受折磨……无数个假想充斥大脑,让他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只能借助酒精勉强维系住破碎的思维,不至于彻底崩溃。
一日,殿内只有他一人——这些天都是这样。他取出一瓶伽蓝酒,对嘴直接灌下,接着又灌一瓶,然后是第三瓶,第四瓶。直到醉眼朦胧,数不清自己的手指时,才扔下酒瓶直接躺到地上,望着房梁,泪水流进鬓发中。
我的阿茸啊,你到底在哪儿?
你去了哪里,究竟还在不在这人间呢。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白茸曾经在无常宫中所受的痛苦。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摧残,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中,逐渐麻木,逐渐死亡,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他在心里一遍遍想着、喊着,一遍遍呼唤着白茸的名字,企图在冥冥之中获得一丝指引。然而,很久很久之后,他还是没能等来哪怕最细微的神兆。
也许,该祭出点什么,就像在黎山的那次祭祀,神饮下鲜血,降下五彩斑斓的霞光。
霎时间,混沌的脑袋里砸进一道闪电,仿佛受到感召,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放到手心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洒溅到地上。
他双膝跪地,紧握拳头,更多的血液从指缝漏下。“喝吧,喝吧,我的神明,你曾享用过我的血,现在再享用一次吧。请告诉我,阿茸究竟在哪儿?!把他还给我!”
殿中的烛火被风吹灭,门动了一下。
他盯着门看了很长时间,想象着下一刻白茸就会推门而入,笑着投入怀中。
他等啊等,耐心耗尽,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手指上方,咬牙切齿:“你聋了吗?尸位素餐的狗屁玩意儿,回答啊!白茸在哪儿?”
声音在殿中几番跳跃,最终回击耳膜。魔音穿脑,他陷入最无助的狂躁中,双手一遍遍捶打地面,就像疯魔了的祭司,一会儿向上天虔诚祝祷,一会儿又咒骂神明无情无义。
他把殿内所有东西都砸了,发泄着怒火与无可奈何。他已经失去了如昼,如今也要失去白茸。多么可悲啊!他祈祷国家繁荣,祝愿万民幸福,可到头来竟无一人为他真心祝福。
这是何等的不公!
他在殿内哇哇乱叫,借酒发疯,殿外候着的宫人们无不胆战心惊,低头不语。没有人敢进去,甚至连仔细听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害怕地挤在一起,谁也没注意到就在此时有一人正拾阶而上,来到高台凝神细听。半晌后,推开门,走进那充斥着痛苦狂乱的世界。
在大殿深处,瑶帝重新高举双臂,口诵乱七八糟的经文。含糊不清的词汇并不都出自同一篇经典,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成章法。甚至都不属于同一宗教。天尊道人与菩萨罗汉同时出现,显得格外可笑又诡异。他念完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东西,瘫软下来,向后倒去。出乎预料的,迎接他的不是坚硬的地砖,而是柔软的怀抱。泪眼中,是一张熟悉的脸。
银朱从南海行苑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瑶帝觉得一切又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陛下……”银朱怜爱地搂住他,小心执起染血的手,柔声道,“陛下何苦这般,昼妃要是知道,会心疼的。”
“他在哪儿,你找到他了?”瑶帝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泪光还是希冀。
银朱摇头。
瑶帝醉醺醺的,惨笑:“所以神明还是没听到祈祷。”
银朱道:“神已经听到,只是他自有安排,不会轻易让凡人窥探心意。”
瑶帝还想说什么,可胃里一阵翻腾,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吐了满地酒水。
银朱看了眼桌上的酒瓶,说道:“陛下怎么喝这么多,难怪要吐,伽蓝酒喝多了是能醉死人的。”说罢,扶瑶帝到床上安歇。
瑶帝很快睡去,银朱坐到床边,为他包扎掌心伤口,都弄好后,将那手悄悄放于心口,捂热了才放下。
要是能永远捧着那手就好了。
离去前,他这样想。
瑶帝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短暂的祥和。
殿中已经清扫干净,没有一丁点儿异味,也没有一片碎渣。
银朱坐在瑶帝床边,汇报了南海行苑的最新情况。
大火在好几个地方同时烧起,且现场有助燃痕迹。很显然,有人蓄意纵火。而在四十二名死者中,六成是被大火烧死或被浓烟呛死,三成被四散惊逃的野兽踩踏撕咬而死。最后一成,是被人杀死,身上有明显刀伤,均在无忧轩内发现。另有轻重伤者八十余人。行苑内大量珍宝遭窃,无忧轩内更是被洗劫一空,财物损失无法估量。
瑶帝听完,心情越加更沉重,靠在床头默默闭眼,好像不看眼前,那些事就没有发生。
过了很久,他说了一些后续安排,打发银朱离开,然而后者却对瑶帝道:“还有件事,奴才觉得得跟您说一下。”
“什么?”瑶帝睁开眼,有些紧张。
银朱凑近,压低音量:“据奴才观察,歹人是在昼妃沐浴时闯入的……”
“你确定?”
“能看出来,当时浴室正在使用中,浴桶里还有水,地上凌乱,还有……”
“有什么?”瑶帝急了,“快说,别吞吞吐吐。”
“还有外袍中单之类的衣裳,鞋袜也在。”
瑶帝的心情更差了,简直不敢想象当时是怎样的场面。“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着。”
银朱担心地望着他,犹豫了一阵,出去了。
瑶帝看着手上的纱布,跳动的痛感引起一阵恶寒,脑中不断有个声音在说:白茸被人碰了!被碰了!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遭到背叛的耻辱,心肺要炸开。
此时此刻,他早把白茸的安危忘得一干二净,也不再纠结白茸到底在哪儿,反而开始怨恨起白茸来。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洗澡!为什么?又或者,脑中构思出另一种可能性。白茸跟别人跑了,不回来了,席卷了所有财物逃之夭夭。虽然他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就是止不住地去想去猜。
现在,他多希望长出一对儿翅膀,带着他俯瞰尚京乃至云华全境,找出白茸,带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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