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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最后的游戏(中)

    短短三日之内,白茸再次踏足慎刑司。相较于上一次的平和,此次到访可谓气急败坏,遍体恶寒。面对一直赔笑的陆言之,再没有好脸色,就差对着那张老脸甩耳光。

    “你们是怎么看的?竟让人死了!”他一路疾走,声音急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杀还是自杀?”

    “这个……”陆言之跟在身旁,弓着后背亦步亦趋,犹豫道,“也算他杀,也算自杀。”

    “什么?”他猛然停下,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

    陆言之稍稍直起身子,面色复杂,解释道:“今日凌晨,巡夜的发现走廊深处传来异响,检查到冯氏的监房时,正看见隔壁若缃将冯氏口鼻捂住。等找了钥匙打开牢门,冯氏早已闭气身亡。不过根据若缃供述,他是奉了冯氏的命令协助自杀,因此……”

    白茸明白了。冯漾不愿受那千刀万剐的酷刑,因而提前殒命,既是解脱也是对他最后的挑衅。

    他冷静下来,继续朝前走,步伐却慢了,边走边道:“尸体怎么处理的?”

    “还在里面,若缃把他们的衣服系在一起,打了死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其他人若要接近,若缃便大喊大叫,又抓又咬。奴才怕他伤着别人,就随他去了。”

    说着,已来到牢房前。

    白茸命人打开牢门,走了进去。目光所及之处,是两个姿势古怪的躯体。

    一人坐在墙边,头靠栏杆,神色木然。一人倒在栏杆另一侧,乱发之下是一张平静苍白的脸。二人衣衫凌乱,虽隔着栏杆却纠结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唤了一声若缃,语气温和,带着一丝窥探,仿佛他们不是在阴森的牢房之内,而是仍在安庆宫的院中,周围绿树成荫,鸟语花香。

    叫到名字的人抬眼,撩开乱发,眼中充满恶毒的光彩,语气透着骄傲:“你来晚了,现在谁也伤害不了他。”

    “他真残忍,不是吗?”他镇定道,“明知道你这么爱他,还要你做这件事,他就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吗?”

    若缃盯着前方,抽着嘴角,几个时辰之前的恐怖一幕再度浮现眼前。当冯漾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当他哭着把手扣住那让他此生无比眷恋的面庞时,细润肌肤与掌心纹路的摩擦掀起锥心蚀骨之痛。可是,就好像细鞭抽打在身上,红绸在颈间收紧,他爱着那份残忍,爱着那份痛苦,为之陶醉为之着迷。这才是他爱的阿漾,直到最后一刻,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结果。

    ——杀了我,我要死在你的手上。除你之外,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碰触我的身体。

    那是冯漾最后的话。

    若缃笑了,身体剧烈颤动。隔壁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也在抖动。

    有一瞬间,白茸甚至觉得冯漾又活过来,嘶哑的笑声就是从那僵硬的喉舌中发出来的,饱含怨毒以及不为人知的疯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笑声渐消,若缃一脸痴迷。他的嘴唇似乎没有张开,可声音却奇怪地传出,好像从遥远的虚空之境通过某些途径散播到这里,每一个字音既清晰可闻又有着令人惊讶的绵软,“没人承受你的愤怒,你一定很生气。不过没关系,把你给他的刑罚加在我身上吧。到时候,世人就会看见,我才是最爱他的人,甘愿替他承受世间最恐怖之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站起身。栏杆另一边,冯漾的上半身也跟着抬起来。那尸身晃晃悠悠,脑袋垂在胸前,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嘴角似乎向上扬,流露出邪恶的笑容。

    “把我带到冯显卿面前,让他知道我是阿漾的爱人!”若缃伸出手,穿过栏杆缝隙,抚摸冯漾的长发,手指掠过僵硬的脸颊时,目光明亮而憧憬着,嘴中却依旧呜呜咽咽。片刻后,他看向白茸,以一种卑微的哀求口吻说道,“求你了,满足我这个愿望吧。你是那么爱皇上,所以一定能懂得我的感受。我那破碎的身体将是献给阿漾最后的礼物,流出的每一滴血都是我爱他的见证,充满他的影子。成全我吧,你没有任何损失!”

    白茸同情地望着对方,觉得若缃已经彻底疯了,陷入病态的自恋和迷幻的爱恋中,无可自拔,以至于把可怕的刑场当做他们缠绵悱恻的床帐。

    他斟酌片刻,说道:“你先说说楚将军的事,冯漾到底认不认他?”

    陡然出现的称谓令若缃茫然,眼神飘散,过了很久才恍惚道:“不认识。我们原本以为皇上看到书信后会直接派人去燕陵抓人,我们以为冯显卿当时就会被逼反。在你上次来之前,我们甚至不知道镇守双阳关的是谁。”

    白茸呵呵笑了几声,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看看面前的人,不禁生出怜悯——冯漾说瑶帝毁他一辈子,可他何尝不是也毁了若缃的一生,把好好的一个人生生扭曲了。

    他犹豫片刻,对一旁等候的陆言之道:“拿酒来。”

    若缃望着离开的宫人,似乎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声道:“咱们说好的……”

    “咱们没说好任何事。”白茸冷冰冰打断,“你想用这种方式去彰显你对冯漾的爱,我理解。但是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身价不够,你的爱太廉价,还不够在两军阵前表演。刽子手也没时间浪费在你身上。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抓紧时间上路,好在黄泉路上去追一追冯漾。”

    不多时,毒酒送到。

    若缃看了看托盘,绿色瓷杯中的酒水散发醉人的醇香,恰如躺在不远处的人,鲜亮却有毒。他惨笑着扑到冯漾身边,抓住泛白的手指放到嘴边亲吻,回过头对已经走出牢房的白茸道:“把我们埋在一起,否则我做鬼天天缠着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白茸目光透过铁栅,无不好笑道:“我不信鬼神。你死后会烂在地里,与泥土和蛆虫为伴。不过,看在你这么爱他的份上,我确实可以让你们烂在一起。”说罢,大踏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深处,哭声与笑声掺杂,交织含糊的呓语。

    白茸站在走廊入口努力想听清楚,可等了一会儿才发觉,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切归于寂静。

    眼前,枯败的落叶翻滚着出了院门,好似正在逃逸的离魂。

    他裹紧披风,远眺阴郁的天空对陆言之道:“就按我刚才说的,拿草席裹一起埋了吧。过城门时,记得多烙几下。”心情并没有因为两人的死而变得畅快,反而更加烦躁。那两个罪魁祸首一死百了,可他最终的命运又是什么?宫城外的百姓们尚能躲到乡下去,他和瑶帝能躲到哪里?

    就在他陷入沉思时,有个宫人跑来跟玄青交流了几句。玄青打发那人离去,返回来说道:“主子,皇上让您去银汉宫。”说着,便和雪青以及另外几人簇拥着他走出慎刑司。

    “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坐上步辇,探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玄青摇头:“只说让您过去。”

    不多时,他在银汉宫外见到迎候的银朱。

    “皇上找我什么事?”他看看周围,一切如常。

    面对询问,银朱只是笑笑,将他请到二楼。

    瑶帝正坐在窗前,垂头发呆。

    “陛下……”白茸快步走到瑶帝面前,蹲跪下来,握住冰凉的手。

    瑶帝没穿外袍,只有一身月白色的单衣,头发全散下来,凌乱地垂在身后,其中几缕发丝搭在扶手上。“听说你去慎刑司了,冯漾真的死了?”语调干涩,如沙粒互相摩擦。

    白茸把刚才之事毫无保留地诉说一遍,见瑶帝面色越来越沉重,忍不住道:“冯漾一死,恐怕冯显卿无所顾忌了。我已经让人把他们毁容,应该不会走漏风声。”

    瑶帝却道:“冯漾死与不死,冯显卿都会来的,他要赶在援兵到来之前攻下尚京。”

    “您放心,从青州和平洲调来的兵马已经在日夜兼程,他们一定会赶到的。”

    “朕算过日子,他们赶不到。咱们还是要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

    瑶帝没说话,朝窗外看了看。

    入冬了,万物萧条,这座用红色和金色雕刻成的宫殿变成了灰白。

    看着阴霾笼罩的世界,白茸突然意识到瑶帝所谓的准备是什么了,不禁气道:“哪有两军交战,还未打照面,主帅先跑的?”

    瑶帝没吭声。

    “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宫里还有这么多人,都指着您拿主意呢。况且现在输赢未定,您就这么跑了,岂不遭人耻笑?”

    瑶帝看了白茸一眼,让他坐到对面,痛苦道:“冯显卿入城之后,百姓们不会死,宫人们也不会死,可朕会死,你也会死。所以趁他还没有攻城,咱们乔装逃出城是上上策。”

    “您就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吗?”白茸虽也害怕死,却不像瑶帝这般悲观,年少时沾染于市井的一丝痞气让他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这些年所受的屈辱也不容许他在最后一刻退让。他语气坚定道:“您再等一等,各路兵马一到,咱们的胜算会大大提升。只要挨过这几天……”

    “来不及了。”瑶帝语气急躁,打断道,“冯显卿的大军有一多半是骑兵,他们速度更快。一旦开到,死伤无数。他们有机关弩,那玩意儿能从城外射到城里,下雨似的,若是碰着非得变成刺猬不可。”

    白茸知道这东西,以前跟着白莼在街上瞎溜达时曾听茶馆说书的艺人提前过。他道:“那也射不到宫城里,离咱们还远着呢。您坐镇宫内,就是安定人心,守城的将士们打仗更有心气儿。您若弃城而逃,谁还有心思为您守城?”

    “可是……”

    “没有可是!”白茸急得站起身,手撑在桌面与瑶帝对视,说道,“您就这么跑了,朝中大臣们会怎么想?您曾说过要守住祖宗的基业,可您看您现在做的是什么?把皇位拱手让人吗?”

    瑶帝被说得惭愧,低下头道:“也不是现在就走,只是准备着,看情况。”停了一会儿,忽又抬起头,动情道,“这件事只跟你说了,你可别再告诉别人。朕只带你走。”说着,拉起白茸的手,来到一个矮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小包袱。

    白茸拆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服和一沓银票,粗略估计足有三四万。

    瑶帝把包袱重新系好,说道:“万一真到那一步,咱们就换上衣服化妆成宫人偷偷从角门溜出去。这些钱,足够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逍遥日子。”

    白茸看了看黑布包袱,又看看瑶帝,不知该说什么。他感到些许欣慰,在城破的时候,瑶帝只允许他跟着一起逃难,不得不说真是殊荣。接着,又无不讽刺地想,瑶帝作为首要目标一定是会被紧追不舍团团包围的,他跟在身边一起逃难,恐怕比逗留宫中死得更快。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早。两军还未对垒,胜负未可知。

    他把包袱放回柜中,关好门,紧紧搂住瑶帝,说道:“您以为咱们出逃,冯显卿就会放过咱们吗?您在帝宫,尚有城墙防守,出了宫城,可就没有铜墙铁壁了。到时候,几支冷箭便能要了咱们的命。如果真要死,那么我会选择死在天仪殿皇座上,我要让冯显卿一踏入天仪殿就会想起死不瞑目的我,而不是坐在皇座上回味如何在换荒郊野外追赶我。我愿意豁出性命赌一把,您愿意跟我一起赌吗?”

    瑶帝被那份坚毅和殷切的目光感染,犹豫着点点头,说道:“你这段时间哪儿都别去了,就在银汉宫,这样万一有情况,咱们也好商量。”

    白茸失望地推开他,说道:“商量从哪个门逃跑还是逃到哪个山坳里窝着?您还是没有明白我的心意。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您,我是不会离开帝宫的,若有人要杀我,我不会逃跑,也不会束手就擒,我会跟他同归于尽!至于陛下,要跑就跑吧,我也绝不拦着。而且要我说,您现在就该出逃,否则叛军围城,您就只能长翅膀飞出去了。”说完,看了一眼新悬挂在门楣上的匾额。“毓茸阁”三个字深深刺痛他的心,哀怨地想,他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胆小鬼?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在心里打了自己两巴掌,又剜了一眼瑶帝,暗唾一句懦夫,然后急急忙忙下了楼,跑出殿。

    他一口气下了高台,又跑出好远,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弯腰喘气,时不时咳嗽几声。玄青和雪青左右扶住他,身后跟随的侍从们也围上来,帮他顺气。玄青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和皇上闹别扭了?”

    他心知要是瑶帝的想法被传出去,宫里更得乱套,遂深吸几口气,缓了缓过快的心跳,对众人挤出一丝笑,说道:“没什么事,和皇上拌了几句嘴罢了。”说着,又回望高耸的宫殿,眼中充满柔情,语气娇憨,“真是讨厌死了……”人们熟知他和瑶帝之间的玩闹,以为又是爱人之间的小情趣,均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阴郁的氛围一扫而空。

    只有白茸自己清楚,事情已经到了万分紧急的地步。目光所及之处,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战场,围绕他的这些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丧了命。

    他怀揣着巨大的忐忑,步行返回毓臻宫。一路无言,只有耳畔呼啸的北风。路过倚寿堂时,他远远瞅见门口排着一队人。看服色,好像是几位主子和他们的近侍。华美的衣袍在风中翻飞,灰白的天空下绽开几朵鲜艳的花。

    走近些才看出来,原来是李贵嫔、吴贵侍、马贵侍和郑贵侍以及各自的侍从们。

    “这是干嘛呢?”他看了看倚寿堂紧闭的大门,莫名其妙。

    几人向他行礼后,李贵嫔自觉答话:“我们来拜一拜佛祖,求个平安。暄妃正在里面拜呢,我们在外面排着。雪嫔说了,佛祖喜清静,所以我们一次只进去一人,绝不吵闹。”

    正说着,门开了。暄妃一身紫金披风自佛堂走出,乌发高绾,颈戴琉璃璎珞,眉心一簇朱砂花钿,竟比里面的金佛更庄重雍容。白茸一时看呆了,半张着嘴,只觉得暄妃才应该去扮演那个劳什子的真君,肯定号召力更强。

    不过一开口,神圣的外衣就支离破碎,成了渣子。

    “你来干嘛?”暄妃连膝头都懒得弯,潦草地冲白茸一点头,算是打招呼,“你要来拜佛就去排队,可别仗着你是贵妃就加塞儿。”又对李贵嫔一努嘴,煞有介事道,“快进去吧,别让佛祖等着急了。”

    李贵嫔看了看白茸,低着头快步走入佛堂,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低声细语。

    白茸回头瞅了一眼,正在排队的人无一例外地对他报之以谄媚的微笑。他对暄妃说道:“我对临时抱佛脚不感兴趣。不过我劝你少带头搞这些事,否则弄得人心惶惶,皇上怪罪下来,有你受的。”

    他快步走远,生怕走慢一步也被他们传染,要进去拜一拜求平安。

    小路上,迎面走来魏贵侍和另外几个眼生的美人,他们没说话,行礼之后错身过去,行色匆匆,看样子也是去倚寿堂的。

    对此,白茸无话可说,也无法阻拦。深宫之内,他们这些人没有任何自保能力,也只有寄托于神佛显灵了。

    回到毓臻宫,他无心任何事,枯坐了半晌才想起来尘微宫里的暚妃。那位吹了整宿的笛子,也不知现在如何了。他想去看看,又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也就作罢。但是,他确实坐不住了,心里慌慌的,于是赶往碧泉宫。

    不想在那里见到了紫棠。

    原来,紫棠是替暚妃来的,希望能进到梦曲宫,带走一些东西当遗念。

    昀皇贵妃听说昱贵嫔是因诅咒瑶帝而被废黜赐死,怒气朝天,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紫棠的请求,并且语气严厉道:“他把头发剪了,这是怎么个意思呢?是要为冯颐断发守情吗?这种事情都能做出来,也不害臊。皇上不追究他擅自断发的事,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他居然还得寸进尺要那贱人的遗物?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冯颐所有东西全烧了,他若想要,就下地狱找去。”

    紫棠被说得不敢吱声,跪伏着磕了头,起身离开。退出殿门之前,看了看白茸,欲言又止,目光哀怨。

    白茸向来受不了这种凄楚,忍不住问道:“暚妃现在还好吗?”

    紫棠犹豫:“他……”

    白茸语气不善:“你们怎么不拦着他呢,他把头发铰了,以后怎么见人?让别人怎么想这件事?难道他也想作死?”

    紫棠对那死字极为敏感,扑通一下跪倒,求道:“贵妃开恩,暚妃就是受了些刺激,过于激动了,绝不是存心要和您对着干。”

    听到此处,昀皇贵妃冷笑道:“他剪头发跟贵妃有关系吗,他伤的是皇上的颜面。”

    白茸对紫棠道:“暚妃曾在赏玩会上为皇上挡过野兽攻击,就冲这一点,皇上也不会轻易降罪处罚他,他要懂得感恩,别像冯颐那般不知好歹。你要多劝劝他,明白吗?不要跟着煽风点火,否则缙云的下场就是你的先例。”

    紫棠点头,唯唯诺诺。

    白茸续道:“暚妃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在宫里居住了,我会奏请皇上下旨,把他安置在宫外。你回去告诉他,这段日子老老实实待在尘微宫,他想吹笛子就吹去,但不要再想别的事了。”

    紫棠再拜,爬起来摇摇晃晃走了。

    殿中清静了,昀皇贵妃走下座位,唤了几声阿离。不多时,一只灰猫从角落窜出,亲昵地蹭裤脚。他蹲下来,摸着阿离柔软的肚皮,漫不经心道:“你倒是大度,像墨修齐这样的人,就该处死才对。你是不知道,皇上刚一听说他断发的事,要气死了,险些赐了白绫。后来还是因为顾及陇西墨氏的反应,才按下心思。如今你去说情,墨氏的命肯定是保下了,只是他未必感激你。”

    白茸坐在椅中,望着灰猫一甩一甩的尾巴,说道:“我不要他的感激,只是按规矩办事。暚妃断发是大罪,却也罪不至死。把他送走安置,无论对他还是对咱们都有好处。至于皇上,还是不要为墨修齐的事分神了。”说完,下意识环顾四周,见殿内宫侍稀少,甚是冷清,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如果……内宫被破,你打算怎么办?”

    昀皇贵妃看他一眼,站起身,手往腰间一顺。白茸这才发觉他穿得甚是利落,长衫长裤,脚踩短靴,珠宝饰品少了许多,细腰带上别了一把三寸长的袖珍刀鞘。整个人显出罕有的素洁和英朗。

    “这就是我的打算。”昀皇贵妃把刀鞘拿下来,抽出匕首,食指沿刀锋轻轻一抹,说道,“到时候,我会为皇上尽忠。”

    “你用它杀敌?”白茸眼中透露不可思议。面前这把匕首太小了,恐怕还未御敌便被对方刀剑捅个对穿。

    昀皇贵妃像是受到侮辱,一仰头,说道:“这是我用来坚守自己操守的。”

    白茸啊了一声,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尽用的。他看向对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敬畏和钦佩,若论对瑶帝的忠诚,季如湄绝对能排上号。只是,若是季如湄知道瑶帝的逃跑计划中根本没考虑过他,不知会作何感想,还会不会宁死不屈呢。他这样想着,开口道:“与其自尽,倒不如拼死一搏。把宫人们组织起来,配发武器,也可抵挡一阵。”

    昀皇贵妃将匕首插回刀鞘,重新别入腰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白茸:“你以为宫人们拿了武器之后会跟咱们一起顽强奋战吗,只怕到时候先调转矛头戳死你我这样的人,然后拿咱们的脑袋去向反贼邀功。又或是把宫室洗劫一空,伺机逃跑。”

    白茸确实没想到这些,一时错愕,脑海里幻化出在毓臻宫里被乱刀捅死的画面。兀自愣神时,只听昀皇贵妃又道:“我不是给过你一把玲珑锥吗,你最好也像我似的把它插在腰带里,必要时拿出来往咽喉一扎,立时毙命。皇上那么爱你,想来你这点儿觉悟应该有吧。”

    白茸暗自骂道,觉悟个屁!要是自尽,算殉情还是殉国呢?

    昀皇贵妃看他阴着脸不说话,以为是被吓到,刻意将语调放轻松,说道:“也别太紧张,就是以防万一,只要熬过这几天,援军一到,就安全了。”

    “我不紧张,但是你管好暄妃吧。”白茸道,“他领着一帮子人去倚寿堂拜佛求平安,制造紧张气氛,小心自乱阵脚。就像你说的,内宫这么多人,要真乱起来咱们可压不住。”说完转身要走。

    昀皇贵妃叫住他,说道:“你要没事的话就去城墙上转转,在民众面前露露脸,稳定一下民心。别忘了,你可是靖华真君,能够保佑云华。”

    白茸以为他是在讽刺,哼了一声,直接出了殿。可昀皇贵妃却跑了几步,将他拦住,说道:“我是认真的。尚京人口超过百万,出去逃难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城中。现在这些人惶恐不安,若是你现身给他们鼓励和希望,说不定他们还能自发组织起来抵抗。”

    “再说吧。”白茸没有即刻答应,在他看来这样的表演能有多大作用呢,不过是心里安慰罢了。何况,他心里也没底,害怕再发生上次的暴动。

    他在不安中度过两日,没有等来任何新消息。

    于是,在第三日中午,他又去了一趟银汉宫。瑶帝见到他后倒没再提逃跑的事,只是唉声叹气地告诉他朝中现在也有些乱,很多人又开始称病居家,按时上值的只有少数。不过也有好消息,城防已经部署好了,几处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只出不进。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瑶帝嘴里知道尚京城中真正能打仗的驻军只有六万,另有一万在城外驻扎。与当初说的十万精锐大相径庭。

    吃饭时,面对佳肴,两人食不知味。

    他不停地喝酒,微醺着问瑶帝,若是逃不出去该怎么办。

    此刻,瑶帝倒有了些帝王气魄,郑重道:“朕会像你说的,坐在天仪殿以身殉国,绝不苟活。”接着,又深情地望着他,说道,“朕知道你看不起逃跑行径,但即便如此,也希望你能活下去。朕会马上安排你出宫。悄悄走,不惊动旁人。”

    白茸饮下伽蓝酒,说道:“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呢,我总不出现,别人就会生疑,自然就会联想到我已经出宫。到那个时候,人人都想逃,宫城不攻自破。”

    瑶帝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沉默良久后,又开口道:“那你也不要冲动,更不要做傻事。你就自己找机会跑,别管朕了。咱们两个一死一活,总比两人一起死要强些。”

    白茸点头,心上划过一道横波,热辣辣的,轻声道:“陛下就没想过,我要是先于您被杀呢?”

    瑶帝眼神黯淡,连喝三杯。酒水入喉,忽而哽咽:“朕会烧了天仪殿,把自己献给神,诅咒踏入这座帝宫的所有人永生永世不得安宁,用他们饱受煎熬的灵魂为你殉葬。”

    白茸流下两行泪,屋中的一切变得晶莹,闪烁着光芒。这一刻,他又希望瑶帝变成一个懦夫,哪怕后半生躲躲藏藏,也能够活下去。他突然想通了,勇敢也好,胆小也罢,只要瑶帝活着,只要他的梁瑶还在,他就心满意足。静了半晌,他重新振作精神,说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和陛下都会安然无恙的。”

    当夜,他睡在银汉宫。与以往的激情不同,瑶帝极尽温柔,似乎把世间所有缱绻和缠绵都织成纱衣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柔情以及蕴含在其中那醉人的永远不能忘怀的爱意。

    陷入沉眠前,他紧靠瑶帝胸膛,朦胧地想到确实该把玲珑锥找出来了。

    ***

    黑漆漆的屋内,火盆中跃动的一丛橘黄印在墙上,如小鬼跳舞。

    一片片白色的纸钱互相牵扯着,献祭给那些试图跳出火圈的小鬼们,在滋滋声中化作黑色的灰烬。

    “他让我老老实实,可他自己老实了吗?”坐在黑暗中的人往火盆里又扔了几张纸钱,从干涸的嘴唇中漏出的暗哑笑声如乌鸦报丧,透着空虚和冷漠,语气却越加轻柔,好像在诉说某个难以理解的事,“要我说,他是这宫里最不老实的人。他本应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分守己,可非要往上爬,踩着我们一点点往上爬。”

    “主子,您节哀……”

    “你觉得我很悲伤吗?不,我没有哀,只有恨。只恨这座帝宫里的人都该死,可偏偏阿沫太善良,仅仅诅咒一人。”

    “天啊,您疯了吗,快别说了……”

    “嘘!安静些。”又一打纸钱落下,火光瞬间窜得老高,闪亮一张惨白冷峻的脸。那脸如木雕,只有嘴唇略微动了动,“人们只知道头七回魂,可却不知道在我们陇州,正好相反。人们死后魂过七日才散。现在,阿沫的魂还在这里呢,你别吵到他。”

    “您休息吧,这几天您太累了。”

    “我不累,我给阿沫吹笛子……”光影中,参差不齐的乱发如无数只手,张牙舞爪地扼住咽喉,他再也说不出话,唯有笛音缥缈哀戚。

    宛如大雁濒死,亦如鬼魅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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