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28 以牙还牙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28 以牙还牙
从梦曲宫回来后,白茸一直想着金锭的事。
好一个“物归原主”。
他把金锭拿在手里反复看,每看一遍,脑子里就会重现玉泽十三年秋天游园会时的画面,以及其后说过的话——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的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如今,这份恩情他确实记得,只是因着救命之情,他该怎么处置昱贵嫔呢?
难道也要学旼妃,把人送到雀云庵吗,要真是那样,恐怕庵中住持会有怨言。而且,天知道旼妃和昱贵嫔两人见面之后会聊些什么,说不定背地里一起咒他死呢。
横竖怎么看,把人处死都是最优选择。然而看着手里的金锭,他心肠怎么也硬不下来。金灿灿的颜色不仅仅是他给出的谢礼,亦是当初他身陷无常宫时的救命钱。
昱贵嫔给他的钱。
他在心里把这些年昱贵嫔对他的帮助和做过的坏事一一罗列,打算对比一下数量,要是好事多过坏事就留一命,要是坏事多过好事,那就送条绫子过去。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容易数错,于是找了纸笔写出来。折腾半天,最后惊奇地发现,居然扯平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耸耸肩。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决定好昱贵嫔的归宿之后,他如释重负。现在,碍眼的人都解决了,挡路的人也清除了,他感觉日子从没这么轻松过。他再也不用担心谁会害他,也不必忧虑谁会对他不利。一夜之间,身体变轻了,无论去哪儿,步伐轻快而矫健,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青石地砖而是七彩祥云。
他天天在宫廷漫步,在宽广的内宫到处闲逛,甚至开始涉足宸宇宫。
西侧桃树有些多,要移栽几棵槐树。东侧要挖出一方池塘,不养鱼,要养鸳鸯。至于宸宇宫的二层小阁楼,要弄得和银汉宫的“毓茸阁”一样温馨舒服——这是某日他参观宸宇宫后的构想。
想起“毓茸阁”,他恍然记起让昕嫔写字的事,于是专门抽时间去了一趟深鸣宫。
昕嫔得知来意后,马上写了三四幅不同字体的“毓茸阁”,供他选择。他看着或苍劲或灵动的字体,不禁赞叹:“还是你写得漂亮!”
把字拿回去之后,他练了好几天,可哪一款都没练好。最后,他放弃了,直接拿了其中一幅字裱起来,挂在银汉宫二层小阁楼上。
瑶帝看到后,自然无不可,但对那飘逸俊秀的字体产生浓厚的兴趣,一个劲儿追问是谁写的。
白茸才不想告诉他,用一记长吻堵住龙嘴,施展御龙术,直把瑶帝弄得七荤八素,爽至天际,满心满眼都是可人儿,哪还记得几个字。
进到十一月,宫中陆续开了地龙,屋里渐渐暖起来。
白茸想着圣龙观地处城郊,虽有温泉,屋子却冷,因此把在那疗养的雪嫔和赵贵侍接回宫中。再次见面,他惊喜地发现赵贵侍的精神好多了,待人接物如常人。
为此,他专门设宴庆祝,瑶帝也出席了,给二人赏赐不少珍玩。赵贵侍看见瑶帝之后并没有特别的表示,该说说该笑笑,似乎忘记瑶帝怀中发生的惨剧。
他惊讶于赵贵侍的恢复,曾就此事询问雪嫔,后者颇为神秘地告诉他,这是全真子开导的结果。至于到底如何开导,只有当事人知晓。
一日清晨,他见天气不错,罕有地莅临了昀皇贵妃的晨安会。会后,又和昕嫔一起到御花园散步,在得知晴贵侍的棺椁已经运回幽逻岛,他由衷感到高兴,但见昕嫔眉目间依旧哀愁,不禁说道:“魂归故里,夙愿得偿,这是好事,你还忧虑什么?”
昕嫔勉强一笑:“对于宥连鸣泽来说,能落叶归根确实是好事。可我呢?”美丽的脸庞染上哀伤,如水般的眸子眺望湖畔,“我死之后,也能回家吗?”
白茸不忍他伤神,脱口道:“你放心,我也会让你落叶归根的。”说完,就见昕嫔的眼神微妙,似有惊讶,忽而明白过来话中的不妥,急忙解释,“我没有咒你比我早死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我就想说,不管以后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让你愿望成真。就算我死了,也会让别人帮你完成心愿。”
昕嫔仔细看了看他,嘴边含笑:“放心好了,我岂会误会。我也就是那么一感怀,咱们都年轻呢,身体也健健康康,离死远得很。”
白茸握住昕嫔的手,郑重道:“没有你,我早就死过好几回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样我才能报答你。以后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幽逻岛若是有要求,也可以告诉我。”
光影之下,昕嫔垂眸浅笑。借助树丛掩映,他抽出手,指尖缓缓划过白茸的嘴唇,轻声低语:“如此,我在这里就先谢过皇后陛下了。”
从御花园回银汉宫,路过望宸山,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起了风。深秋时节,落叶纷飞,山道台阶之上铺满墨绿、枯黄和棕红色的叶片。
又一阵细小的旋风自山上而来,抖落粗壮树干上最后几片银杏叶。
金黄色的树叶慢慢飘下,落在一件碧纱青衣之上。
白茸望着台阶上仙气渺渺的青影,吩咐落辇。待人走下台阶,他漫步迎上,看着那纤薄的碧纱单袍,嗓音柔和:“天气寒凉,道长怎么不多穿些?”
“寒冷有助于记忆。”郭绾长发飘散在身后,只有其中一缕用金丝带编成发辫搭在胸前。稀薄的阳光打在身上,发带闪耀金光。他的气质跟白茸初见时大不相同,不再是皎月悬河似的清冷,而是萤火幽草上的一抹艳色,与人若即若离,却又散发致命诱惑。
白茸注意到,他没有拿拂尘。
“记忆什么?”
“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郭绾眉目内敛,淡淡道,“皇上已经准许我回黎山泰祥宫,走之前,我想再看看这座帝宫,所以才登上望宸山。”
“什么时候走?”
“大概三四天之后。”
“这么快?”白茸沉吟,“现在回去,黎山正是最冷的时候,不如来年开春再走。这样一来,还能参加典礼。”
郭绾看着白茸,完美无瑕的脸庞渐渐幻化出几分玩味,走到距离白茸咫尺之地,在耳边轻声道:“什么典礼?荧惑化勾陈的典礼吗?”
白茸眼光深邃,不动声色道:“你什么意思?”
郭绾抿嘴一笑,嘘声道:“那一日,黎山风大。皇上让我师尊为你贞卜命势,大概是想借神明之口说些溢美之词,好讨你欢心,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于是,他又让我们直接贞卜勾陈之人,可是结果同样令他不满。后来,他生气了,动用强权勒令我师尊篡改卜辞,拿到想要的东西后这才喜滋滋打道回府。”说着,冰凉的手慢慢攀上白茸的脖颈,拇指在镶嵌的红宝石上摩挲,“你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最一开始的没有任何外力介入的最纯粹的神谕?”
白茸好似被吸进郭绾幽深的眼眸,淹没在一潭死水中,无法呼吸。他的眼光在郭绾面上游走,最终停留在粉嫩的唇上。“不想知道。”他清晰地吐出这句话。
“为什么?”郭绾显得很惊讶,松开手,“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别人说吗?”白茸一字一句道,“所谓神谕,也不过是人的欲望。你休想用几句神神叨叨的话控制我。现在,我说的话比神谕还管用。你忘了吗,我可是靖华真君。”他重新坐回步辇,紫金缎面袖子搭在扶手两侧,垂下一截金刚石做成的璎珞,“晚些时候再走,我需要你到场做个见证。”
郭绾仰望高高在上的人,向前追了两步,压住步辇上的长袖,说道:“我已经代表泰祥宫向你效忠,你还要怎么见证,难道真需要我对你三跪九叩吗?倒是你那天晚上说的话,可不要食言。”
白茸攥住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一侧探出身子,说道:“我就是要泰祥宫对我三拜九叩,有什么问题吗?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当然可以兑现,但是也得看你接下来的表现才行。”
“你不信任我?”
“对于心思活分的人,不得不防。”白茸看着郭绾美丽的双眼,说道,“所以,我要你在封后大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史官的面,再对我效忠一次。否则……”
“你在威胁我?”声音提高几分。
“皇上说要把泰祥宫拆掉的话是威胁,我却不会这样。”白茸面无表情道,“我只会什么都不说,直接动手拆。”他拿开郭绾的手,吩咐步辇继续,不再看旁人一眼。
“荧惑!”郭绾紧追两步,喊道,“第一次贞卜你的命格时就是这个结果,你会把云华拖入灾难。”
白茸回眸一笑:“也会把泰祥宫带向繁荣,对吧?我会在典礼上等你的,记得拿拂尘,圣龙观道尊全真子也想见见你这个新任泰祥宫之主呢。另外,你也要准备好,皇上还要给你举行一个典礼,颁发授册。”
郭绾诧异:“历代泰祥宫之主都不需要皇帝认可授命。”
“从你开始,需要了。只有皇帝颁发授册才算数,否则继承无效。”白茸冷冰冰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效忠于我吗,那就应该明白,我代表的是皇上,泰祥宫效忠的是皇权。”
行至银汉宫下,白茸眼前还晃着碧纱青影,郭绾那张略带惊恐和迷惘的面容始终印在脑海。玄青扶他下辇,低声说道:“主子对郭道长是否太过严厉了,毕竟他在最后也帮了咱们一把。”
白茸瞥他:“他刚来时,确实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能守住己心,不染尘埃。可是在这宫里待久了,哪个人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他已经变了,或许从季如湄打他之后,他就已经逐渐认识到权力的好处。现在,他跟唯利是图的商人没什么两样。”
走上高台,木槿快步来到他面前,道一声贵妃金安,把他请入殿中。
几声愉快的小调从深处飘出,他看了木槿一眼,说道:“看来皇上心情很好啊,这都唱上了。”
木槿一边引路一边道:“从早朝回来到现在,一直哼唱,刚才还拿绣墩当鼓敲呢。”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听说是传来捷报了。”
白茸步入房间,斜躺在软榻上哼小曲儿的瑶帝冲他打了个飞吻。他碎步小跑过去,如小猫入怀,蹭至心窝,语气娇憨:“陛下,有喜事也不告诉我,反倒独自乐,讨厌死了。”
瑶帝亲了一下白茸的额头,说道:“就等着你来呢,谁知你现在才到,朕只能先自己乐一乐了。”
“陛下快说是什么喜事,别卖关子了。”白茸手向下探,一把握住瑶帝的命根,又掐又捏。
瑶帝打了个激灵,后脊梁窜起一股麻酸,声音带上拐弯,答道:“冯显卿死了。”
“楚将军把事儿办成了?”白茸不可思议地仰起头。按照常理,冯显卿可不会单独出行,一路上必会有各种随从人员保护。他追问,“其他人呢,也杀了?”
瑶帝一阵摇头晃脑:“不用担心,楚将军勇猛,已经全部肃清。”不等白茸说话,猛地将人反扑到身下,除了衣物,搅弄起来。他这些日子过得心烦,总担心事情不成,对情事没多少兴趣,今日可算是心情开朗,连同身下的闸口也开怀起来。大刀阔斧几番捶捣,柔嫩的四壁渐渐酥软。
此时,白茸也想不出别的事了,抱着瑶帝,任其翻滚。穴心媚肉酸溜溜的,好似放进个橘子,蜜汁横流。不久,他身前也胀起来,一股浓精喷在瑶帝腿根儿。
“陛下……”他喘着气,双眼迷离。
瑶帝体力不似当年,射过之后出奇地疲倦,把爱人拉到软榻,胡乱抖开丝绒毯子裹好,互相搂着睡去。
他们这一觉睡得沉,连午饭也没起来吃。
接近傍晚,两人陆续醒来,这才觉得饿。
用膳时,白茸一面品尝虾肉丸子,一面想着冯家的事。
事情似乎有些过于顺利了。而且,所有信息都是那位楚将军报告的,应该再去找人核实才行。
他把疑虑说出,瑶帝道:“别担心,已经派人去双阳关了。现在之所以没有公布出来,就是要等特使传回消息,不过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白茸嗯了一声,心思越加活络。
如果真的像瑶帝所说一切尽在掌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该轮到云梦方氏了。
“怎么了?”瑶帝见白茸咬了半口丸子就停了嘴,以为是身体不舒服,坐到白茸身边,为他揉肩膀,“是不是白天累着了?”
白茸展颜一笑,用筷子把剩下半个丸子塞到瑶帝嘴里,说道:“我想去趟方家。”
“干什么去?”丸子有些凉也很筋道,瑶帝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想见见方胜春,有些事不能总拖着。您陪我去吧,好吗?”
***
翌日傍晚,瑶帝驾临方府。
重兵围困,皇帝亲临,纵使方府众人已经对未来命运有了心理建设,也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接驾。一群老少匍匐在府院之中,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偶尔夹杂几声微弱的啜泣。
在这一群抖动的“海浪”中,唯有方胜春一人傲然挺立。甚至为了迎接瑶帝还特意换上一身崭新的紫褐色长袍,衣服上印有古怪扭曲的墨绿色线条,从袍底延伸至腰部,一丛一丛的,宛若水草。
白茸透过帷帽上的纱巾看去,那些朦胧的水草仿佛真的在水中随波荡漾。
“贵妃一定没见过这些花纹吧?”方胜春笑了笑,圈禁生活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憔悴,反而精神矍铄。从高台上摔下来的伤似乎也痊愈了,气息平稳,行动自如。“这是云梦方氏族徽的一部分,原型是……”
“生长在东南浅海之中的龙尾草。”白茸随口打断,摘下帽子交给身后的玄青,看着略惊讶的人,说道,“这种东西有股腥味儿,但能吃,沿海地区的人大多把它剁碎了煮汤喝。方家从沿海迁往内陆,倒没忘了本,这是好事儿。”
方胜春道:“没想到你对方氏颇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那会儿为了对付你堂兄,看过几本杂书,稍作了解而已。”白茸打量庭院,再度踏入云华第一号权臣的府邸,上一次来时的忐忑已悉数化为不屑。观之院中陈设,比毓臻宫差远了,较之银汉宫更是无可比拟。
瑶帝不关心方胜春衣服上的花纹来历,一抬手让所有人都起身,负手走进正堂。
白茸没跟进去,随便找了个仆役带路,溜溜达达穿过数重庭院,来到方府后门。
门外有一条窄巷,鲜有人迹,对面便是方家别院的旁门。
那里亦有人把守。
别院面积不大,只有两进院。听到他来访,四方天井内很快出现五位衣着鲜艳的少年。他们被驱赶着站成一排,低着头,单薄的身体在寒凉的空气中不住发抖。
白茸让他们抬起头,视线依次扫过。每一张脸庞都是那么耀眼,萧瑟的庭院因为他们明亮的眼眸和丰润的红唇而显得充满生机。
白茸端详着,仿佛来到春天。同时也清楚,少年们的春天并不美好。在还是孩子的年纪就要被迫服侍一个老得可以当他们爷爷的人,就算拥有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如坠地狱。
“你们这儿谁最受宠?”
少年们左右看看,不约而同指向末尾一人。
站在末端的白衣少年惊恐地张大嘴巴,欲言又止。
白茸踱步到那人面前,不禁笑了,原来还是熟人。
褪去厚重的脂粉和浓郁的妆容,少年五官清丽而精致。他的身姿纤细却不显羸弱,呼吸间散发活泼朝气。眉眼流转,风情中兼有纯真,青涩中亦有迷人韵味。这是一张可以被原谅一切的脸。
“你留下,其他人回房间去。”白茸把少年带到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下,并排坐在石凳上,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姓张,院里排行第九,大人叫我小九,到明年二月就整十七了。”少年嗓音动听,彷如丝竹之音。
白茸咋舌,方胜春真是简便,连人家名字都懒得记。又想到目前院内只有五人,可见之前还有三四位,至于下场如何,不忍推测。
他问道:“家里还有人吗,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九答道:“十二岁那年,因为家里太穷,我爹就想把我送到富户人家当小厮赚钱。后来看到方府招人去做工,给的工钱是别家的两倍,就把我送来了。哪知道,根本不是做工而是……”
做爱。
白茸心里说。
又想到,他们之间哪有爱,连做爱都算不上,只是方胜春单方面发泄兽欲罢了。
小九咬着嘴唇续道:“过了一段时间,我偷偷给家里写了信,我爹看到后找到这里,想把我领走,可是方大人不让,反而把我爹骂了一顿。回家后没几天,我爹就活活气死了。现在,家里只有嗣父和两个弟弟相依为命。偶尔,我会托人带出些钱物给他们,可绝大多数时间里,嗣父只能靠给人洗衣服或是在饭馆后厨打零工养家糊口。”说完,他看着白茸,犹豫道,“那日宴会,我不是有意拖延时间不走,实在没有方大人允许,我不敢走。在这方府里,方大人的话便是圣旨,谁若不从或有忤逆,就只有死路一条。”
“……”白茸无言,静静听下去。
“我初来时,由一位年纪稍大些的公子照顾,我管他叫三哥。有一次,因为琐事,三哥顶撞了方大人,不料竟被投入井中。”小九盯着不远处的井口,抖着嘴唇。
白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井口狭小,不过肩宽,仅能通过一只普通水桶。
小九幽幽道:“您一定也看出来了吧,那么小的井,囫囵个的人怎么塞得下去……”
白茸胃尖发紧,手抵在上腹,深深呼吸,强压下一股恶心。
那是怎样的惨绝人寰,简直不敢想象。
他眼中蒙上一层怜悯,对曾经爬到瑶帝腿上的美貌少年再也讨厌不起来。也许,在小九看来,入宫是摆脱这种畸形关系的唯一方法——在宫里,不用一面充当养子,一面又冒着被大卸八块的危险与养父交欢。
他对小九道:“如今方胜春犯了事,你们终于可以逃出苦海。只是,方胜春老奸巨猾,面对指控很可能拒不承认,这样一来,恐怕……”
“那该怎么办?”小九焦急道,“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是被他蒙骗过来,对他从来只有恨和畏惧,巴不得他早死。”
“所以,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再问一些事,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罪证。”白茸望着小九紧张的双眸,缓缓道,“一些更大的可以坐实的罪证。”
“更大?”小九若有所思。
“你知道方胜春曾提过‘云华天王’这个称号吗?”
小九眼睫轻颤着,低声道:“我要说了,会放我回家吗,放我们所有人回家?”
“当然,你们是方胜春淫欲下的受害者,他犯的事以及方氏犯下的罪过不应牵连你们,你们是无辜的。此间事了,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各自归家,开始新生活。”白茸露出鼓励似的微笑,“我保证!”
小九想了想,一双手搅来搅去,终是下定决心:“请您跟我来,我有一样东西呈上。”
两刻钟后,白茸拿着一个包袱回到方府正堂。
屋中,瑶帝正言辞激烈地训斥方胜春的无耻行为,罗列罪状,每说一条,都会痛骂几句。声音之大,火气之足,十分罕见。
而作为另一方当事人,方胜春则坐在下首末端,靠近大门的地方,面无表情地听着。待瑶帝的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说道:“陛下不要听信冯惠农的一面之词,那些指控都是无中生有。我从来不知道有叮咛虫这种东西,月圆之夜的暴动与我无关。也没有派人跟踪蓟州伯,方蝶一家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过是看他家可怜,想还他们一个公道,既然蓟州伯已经得到惩处又自愿赔偿,那么此事便已了结。”
“方蝶的家人在哪儿?”瑶帝忍不住问。
“他们在方蝶死后就悄悄离开了,没来得及领取蓟州伯的赔偿,真是遗憾。”方胜春叹口气。
瑶帝明白,那家人多半是死了,被灭口。无奈之下,他怒火更盛,语气强硬:“移祸之事,就是你策划的,冯漾和冯惠农都已经招供了。”
方胜春笑了:“荧惑妖星并非才占卜出来,这一点您比我清楚,怎么能说是我一手操办?”
“你……”瑶帝语塞,关于这一点,他确实比任何人都提早知道。
白茸默默听下来,暗自冷笑。
就如他刚才对小九所说,方胜春在赌瑶帝没有真凭实据。阵仗做得再大、指控再严厉都没关系,冯惠农空口白牙,拿不出任何物证,只要方胜春咬死不松口,所有案件就只能是存疑。
他看了瑶帝一眼,示意其稍安勿躁,对方胜春道:“既然所有指控都跟你没关系,我们也不好一直揪着不放。不如说个跟你有关系的吧,你来解释一下这个。”说罢,从包袱里扔出一团黄灿灿的东西。
方胜春冷不丁看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再一抬头猛然瞅见白茸身后的人,脱口道:“你怎么……”尽管及时收声,可在场的人都能从他那通红的双眼和扭曲的五官中挖掘到一丝真相。
银朱弯腰把东西捡起,抖开一看,赫然是一件龙袍,绣线精美,质地柔软,看上去很新。
瑶帝指着衣服,额上暴起青筋,厉声道:“方胜春你好大胆子,竟然敢私制龙袍,你这个‘云华天王’做得真威风啊!”他起身快走几步,夺过银朱手中的衣物,狠狠甩到方胜春头上。
方胜春抖着双手扯下衣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急道:“我不认识这东西!准是这贱货弄来诬陷我的。”
瑶帝眼似利剑,发出狂暴怒吼:“你说谁是贱货?!”
方胜春惊觉瑶帝会错意,连忙起身,说道:“我怎么敢说贵妃,我指的是他身后之人。一定是我那不成器的养子对我心怀不满,伺机报复,这才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戏服冒充天子衮服。”
闻言,小九从白茸身后走出,指着方胜春道:“父亲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您忘了吗,就在上个月,您还穿着这身衣服坐在床上,让我跪着恭祝万岁呢。”
“狗屁!”方胜春破口大骂,胡子歪到一边,叫道,“我从来没说过那些话,你这胡言乱语的婊子!”
“这衣服可是我按照您找来的图样,一针一线绣的。因为嫌我绣得慢,您曾扬言要罚我二十鞭子。我怕挨打,又去求院里的小七和小八帮忙,我们三人紧赶慢赶,可算是在今年中秋前做好,让您穿上过把瘾。这些事,小七小八也记得,您怎么能说不知情呢。”小九脸色因为那些怒骂而显得羞红,目光更加哀怨,“就在前几天,您让我把衣服烧掉,可我舍不得这么漂亮的衣服毁了,就把它叠好缝进一件厚实的夹袄中。这件事,西屋的小六也知道,还是他给我出的主意呢。”
方胜春拍着桌子怒不可遏:“你们这是合起伙来陷害我!”又转向瑶帝,哀声道,“陛下千万不要听信谗言,他们这些贱民平素惯会溜奸耍滑,谎话连篇,他们的证词做不得真!”
“父亲为何这样诋毁我?您曾经不止一次夸我嘴甜会说话,怎么现在又变成了我说谎?”小九含着怨怼的怒气,忽一摆头,朝着脸色铁青的瑶帝跪下,说道,“陛下,我还有人证。衣服所用的金丝线售价昂贵,我们是没钱买的,所有材料都是方府管家提前付好价钱,然后由流光坊的伙计送到别院。陛下可以去调查流光坊,他们是京城最大的织坊,买卖都有记录,他们的伙计经常来,也能记得给我们送货的事。”
方胜春还要再说,瑶帝咆哮道:“还要狡辩吗?你说他们怀恨在心,诬陷于你,朕倒想知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导致他们要用这么大的事构陷你。”
事已至此,方胜春忽而平静下来。他佝偻着背,布满褶皱的手指死死扣住座椅扶手边缘,阴鸷的脸孔犹如垂死的秃鹫,瞪着圆眼,试图用仅剩的戾气吓跑敌手。
瑶帝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方胜春发出桀桀怪笑,阴阳怪气:“对,我就是想当皇帝,你这窝囊废都能当,我为什么不能当?你以为是在你的治下人们才安居乐业吗?”问完,忽地一变脸色,往地上啐口吐沫,大声道,“我呸!那是因为有我!旱灾水患兵变……哪个不是因为有我才处置得当?你就只会在后宫里左拥右抱,为云华出过什么力?你这皇帝当的,比猪狗还轻松。”
瑶帝惊呆了,几乎忘记发怒,瞪着空虚的双眼,仿佛瞎了。
他喘着气,却似窒息。
白茸无法容忍这样的谩骂,瞬间喷发的怒焰催促他快步向前,揪住方胜春的衣领,将人强行提起来,恶狠狠道:“皇上之所以当甩手掌柜,是因为你没死呢!你想装忠臣,我给你机会,等你死了,等方氏完了,皇上定会是千古明君!”话音未落,手中惊现一把匕首,直直往前一送。
方胜春只觉左肋冰凉,紧接着,彻骨的热辣笼罩全身。他低下头,惊异地看着身上的刀子,一张嘴,喷出一汪鲜血。
就在这漫天血雨中,白茸紧握刀柄,没有任何犹豫地拔出、刺入。
然后再拔出,再刺入。
最后,他按住方胜春的脑袋,一字一句道:“当初,你在天仪殿逼迫夏太妃自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把刀也会插进你的心窝?”
方胜春嘴里全是血,一口一口呕着,瞳孔在惊惧中极速扩张,里面的人影既模糊又清晰。他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喊叫,软绵绵地倒下去,身体蜷缩成一团痉挛着,再没有机会给出答案。
鲜血在地上蔓延,漫过衣摆上的龙尾草,墨绿色的纹路渐渐与洇湿的衣服融为一体,与它们的主人一起枯萎。
厅堂中所有人都被这血腥一幕吓到,动也不敢动。良久,小九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笑,爬起来朝外面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他死了,他死了,我们自由了!”
跳跃的尖笑把其他人的精神拉回到现实,瑶帝呼出一口长气,神色恍惚:“你就这么把他杀了?”
白茸犹自喘着,仿佛刚经历一场大战。过了一会儿,他抹净手脸上的血迹,用脚踢了踢逐渐冰冷的尸体,答道:“我说过,我要让方胜春死在我眼前!”他用刀尖挑起地上的黄袍,续道,“方胜春私藏龙袍,图谋造反,当诛九族。请陛下速回宫中,发兵云梦讨伐。”飞溅的血花点缀白衫,晕染一片红色霞光。此刻,他就是真正的仙君,对凡间的帝王降下神谕。眼中,还残留着疯狂与狰狞。
瑶帝望着那件黄袍,又看看一脸肃杀的人,伸出手。十指相扣,温暖的气息自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入血脉,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黑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吩咐银朱:“即刻回宫,拟旨。”
银朱强自镇定道:“诏书由内阁签发,现在首辅死了,其余多数内阁成员称病在家,要怎么办?”
白茸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匕首,素腕一转,刀锋在乱影中闪动寒光,冷冰冰道:“那就再组建一个内阁。”
他看着瑶帝,露出温柔的笑:“一个真正属于陛下的只听令于陛下的内阁。”
瑶帝无声笑了,动动嘴唇:“应该是,只听令于我们的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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