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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回旋镖

    中秋节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带来独属于秋天的诗意。

    人们像是商量好的一样,换下轻柔薄透的纱衣,穿上各式锦衫,打着伞走在湖畔,或赏花或赏雨,或被人欣赏。

    美人手中的伞和红墙外的伞不同。伞面上除有彩绘外,伞缘处还装饰各色宝石珠串。转动雨伞,宝石在雨滴的透射下润泽清亮,互相碰撞发出脆响,也不知是伞声伴奏了雨声,还是雨声伴奏了伞声。

    可要说最名贵的伞,莫过于瑶帝手里这把。

    用虞金做伞骨,墨蓝色冰绸作伞面。伞面上镶缀有黄水晶,水晶之间亦用金线相连,作二十八星宿,俯瞰之下正如夜空繁星。伞缘下垂三十六道珍珠串,伞柄则是用一条轻木制作。这种木材中心呈蜂窝状,坚韧却不压分量,长时间拿握也不会觉得累。同时,轻木外镀一层黄金,并镶嵌了二十八枚金刚石,与星宿图交相辉映。

    这把星宿伞是御花园里的焦点,执伞的人亦是各位美人不惜弄脏裙袍也要到御花园散步的缘由。

    遗憾的是瑶帝的目光里没有他们,只有白茸。而此时此刻,白茸的目光中,尽是被雨水打湿的珍珠串。他伸出手抚摸润泽的珍珠,不禁赞叹:“这把伞真漂亮。”

    瑶帝一手擎伞,一手揽住白茸腰身,缓缓走上假山,说道:“它是环帝送给庄贵妃的礼物,寓意永远为他遮风避雨。庄贵妃死后,它被环帝重新收藏,到了朕的父皇时,又将它赐给了惠贵妃。”

    白茸反应片刻才想起来:“就是无常宫里的崔屏?”

    瑶帝点头:“后来他被贬,伞又收回库中。朕这几日命人清点内库,想起你前日说过要物尽其用,便拿出来用了。”又一歪头,笑道,“正好送你。”

    白茸高兴谢过,心中却想,庄贵妃死于非命,崔屏被打入冷宫,而当年送给他们伞的人又做了什么,无非是坐地上哭一场。因而这把伞既没法遮风也没法挡雨,更缠绕着不祥。

    就像这座华丽的帝宫,看似围得严实,可实际上保护不了任何人。他在玲珑阁养伤时,夏太妃曾说过,帝宫中的花草之所以鲜艳茂盛,并非司苑司精于养护,而是因为宫里死的人太多,地下埋的都是人骨。也不光是近些年死的,早在三百多年前幽云帝国被灭时,那些在尚城行宫里的人也尽数被屠,因为人数太多,就直接埋在宫城地下,无形中肥沃了土地。

    一想到正站在累累白骨之上,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去看湖面。水中残荷接天成片,足可见春夏时的丰盛壮丽。

    那湖底,也有不少肥料呢。

    瑶帝以为他冷了,吩咐去拿披风,又将人搂紧几分,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爱人的身体。

    “说起来,崔屏上个月好像给你写了信。”瑶帝拥着白茸来到最顶端的凉亭,将伞随意放在地上。一众宫侍们均被留在假山下,只有玄青和银朱跟上来,面朝外站在凉亭檐下,如左右门神护佑凉亭里的人。

    白茸坐在石凳上,身下是个虎皮坐垫,搭上披风后支着脑袋答道:“嗯,他问我有没有嗣药。”

    瑶帝以为听错了,面露狐疑:“嗣药?他要给谁?”

    白茸扑哧一声笑了:“还能给谁,肯定他自己用啊。”

    瑶帝却道:“他身子不好,没法承孕,否则当年也会诞下皇子的。”

    “那就是给梓殊用。他们俩如胶似漆,肯定想有自己的孩子。”

    瑶帝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事,眼仁紧缩,一脸惊恐:“崔屏是先帝的嫔妃,他怎么能让别人承孕?”

    白茸才不管那些伦理,心想你都能和先帝嫔妃搞到一起,那崔屏如何不能搞别人。当然,这话他也就敢在肚子里转两圈,开口解释:“他本来是想托别人弄到,可又怕遭人闲话,所以才来信问我。以前在无常宫我管他借东西的时候,他可从来没吝啬过。如今他管我要些东西,我自然也不能小气,就给他了。”

    “你哪儿来的?”瑶帝更是疑惑,嗣药只掌握在帝后手里,妃嫔们若擅自拥有则有混淆皇室血统之嫌。一旦未经帝后允许私自承孕,必遭严惩。

    “我买的呀,这东西民间又不禁止。”白茸无所谓地笑了笑,玩弄着手指头,“您也别太在意,崔屏年纪大了,能不能让梓殊怀上还两说呢。”

    瑶帝听到那个“怀”字又是一阵惊悚,那要是真怀上了,这孩子算怎么回事儿呢,简直是宫廷丑闻。

    白茸隐约猜到他的想法,不耐烦道:“不就是个孩子吗,以后要是不好解释,就说是您在外面的私生子,寄养在他那里。”

    “啊?!”瑶帝更加无语,英俊的五官皱成一团,心说这比那丑闻还要丑上一万倍。

    然而转念想到子嗣,别人的事就都不叫事了。

    “朕年纪也大了。”他语气沉重,璀璨星目失去往日光彩,黯淡如长河,流淌着无尽哀愁。

    白茸明白他的苦衷,现在就算没有朝臣们的催促,也该考虑子嗣之事了。毕竟,皇位得有人继承才行。他试探道:“要不您先给皇贵妃赐下嗣药?”

    瑶帝摆手:“父凭子贵,若是他率先诞下长子,立他为后的呼声就会高起来,镇国公现在还没死呢,到时候事态如何演变未可知。再说,你只是身体未好,不宜承孕,又不是不能怀。”

    白茸心中感动,握住瑶帝的手,十指相扣:“可若我身体一直不好……”

    “若真不行……”瑶帝握紧手指,给彼此注入力量,坚定道,“那也得等你当上皇后再赐下嗣药,到时候所有皇嗣都算作你的孩子,你想养谁抱来便是。”

    白茸想,抱养的孩子终究是跟生身嗣父有着天然情感,哪有自己怀的孩子贴心,自己这身子还得加紧调养才行。

    又想到立后一事,心情更加沉重。现今情况不明,他们也只能坐看事态发展,无可奈何。

    瑶帝见白茸心事重重,知他所想,说道:“方蝶的事还怪不到你头上,有单思德顶着呢。”

    “单大人能顶什么用?那日所有人都看见方蝶是被我的人带走,当时借口是神识与神明交会,故而昏厥。如今人死了,人们不会问单大人御囿中发生了什么事,只会向靖华真君质问真相。可真相是什么,我自己还糊涂着呢。”白茸越说越激动,脸上忽白忽红。玄青见状立即朝下面招手,命人送上一壶热茶,侍奉主人喝下。拱起来的火气被茶水的清香暂时压住,白茸舒了身心,又问瑶帝:“对于方蝶的死,单大人有什么想法?”

    “他也是急得团团转呢。”瑶帝道,“据说方蝶是死在旅馆床上的。单思德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挪到刑部特设的殓房。”想起单思德向他汇报时的苦瓜脸,不觉叹气。

    刑部的人动作很快,等单思德赶到时早已验尸完毕,又借口没有公函,不让进入亲验。单思德没办法,不得不辗转委托在刑部的一位旧识的朋友代为查看,为此还花了一百两银子当作辛苦费。

    这位旧识的朋友勘察过后,给单思德传信,明确表示死因就是验尸报告上所写的“丹泉引”。

    单思德心凉了大半。

    自他掌管御囿以来查阅不少以前的卷宗,“丹泉引”是当年环帝最喜欢的一种酷刑。施行时,取极细的银针慢慢刺入肺部,从外面看只有少许血珠,宛若赤水红泉,可实际上却刺破了肺泡,大量血液聚集在肺部,人会因为无法呼吸而呛死。当年,环帝用此法处决了不少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在御囿的湖面看台上欣赏一次。

    后来,随着御囿关闭,这道刑罚再也没有启用过,哪怕单思德接管之后,也没想过用这么费时的方法处死犯人。在他眼中,无论是审讯还是处刑都是公事,要的就是效率。

    可如今,这道“丹泉引”却无端引到他身上。

    他能猜出来为什么对方会用此法杀人,因为这种死法很难确定银针入体的时间。总的来说,呼吸越急促,死得越快;呼吸越慢,死得越慢。在极端个例下,两者可相差三四个时辰。

    至于方蝶,天知道他死前是什么情况。

    他只知道从御囿到方蝶落脚的旅馆,坐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完全可以像方蝶家人控诉的那样,先在御囿处刑,然后再运出,最后死在旅馆。

    事实上,如果他还是知县老爷,遇到此类案件时也会这么怀疑,这几乎是最合理的怀疑和推测。

    更要命的是,他动机时机全占了,很难洗清嫌疑。

    他要怎么自证呢,就算御囿的官吏可以证明他什么都没做,可在马车上那段时间又该如何证明?当时只有他和方蝶在车内,恐怕只有老天能做证了。

    瑶帝叙述完单思德面临的窘境,说道:“朕已经跟他交代过了,必要时他会把擅杀之罪揽下来。”

    “没用的,方胜春的目标是我,单大人就算是死了也不能阻挡方胜春给我罗织罪名。”白茸有些焦躁,雨好像下在脑子里,一下下击打着脑仁,搅得他心神不宁。“得保住单思德,保住御囿,否则我们手上没有任何可以钳制方胜春的手段。只要御囿还在,那些依附于方冯两家的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要是不想他们的家人也去御囿参观的话,最好别跟着蹚浑水。”他声音闷闷的。

    “这个方蝶也是好本事,活着的时候搅局,死了还能搅局,真的是罪该万死。”瑶帝暗含怒气,续道,“就该把他家人全抓起来,看他们还怎么闹。”

    “您还是想想可行的法子吧。”白茸一脸无奈,“把他们都抓住也无济于事,现在是方胜春在闹,他要置我于死地。”说完忽而笑了,觉得很滑稽。他跟方胜春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每一次见面都比上一次更加仇视,大有不死不休之势。所谓宿敌,大抵如此了,那是冥冥之中不问缘由的天然仇恨,唯有死亡才能化解。

    “朕其实想不明白,就算他不想让你当皇后,也用不着这么极端。他恨你打死了方子帧,可他也同样逼死了……”瑶帝看了眼白茸,重重叹息,“唉,总之已经扯平了。”

    “陛下以为他要的是公平吗?”白茸幽幽道,“陛下以为我要的是公平吗?”

    瑶帝望着他,眸中在燃烧。

    他当然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可天平倾斜的后果就是他这个支点也会跟着崩塌。虽然他一直想削弱世家对朝廷的影响力,甚至像白茸所说灭掉四大家族,可内心深处的声音还是告诉他,目前没到撕破脸的时候。事情得慢慢来,要培植亲信,逐渐渗透,只有这样才能在一网打尽之后迅速取代并且重新建立威信和秩序,才能把皇权聚拢在手中。

    可惜,白茸是不知道这些的。

    不知道也好,知道得越多算计得就越多。

    白茸见瑶帝不说话,起身来到亭外。雨变小了,细如牛毛。玄青要给他支伞,他拒绝了,远望烟雨弥漫的重叠宫阙,不知前路如何。

    不远处,立于湖畔赏景的美人们已经散去,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宫人站在空地上说话,看服色像是尚仪局的。

    他多看了几眼,猛然想起一事,转过身对瑶帝道:“舒尚仪说,今日方胜春的嗣君冯氏要入宫探望两位侄子。”

    “你怎么说?”

    “冯嗣君早在昱贵嫔受伤的第二天就以诰命身份提请进宫,我以昱贵嫔尚在昏迷不能见客为由回绝了。后来冯漾中毒,他又说要探望,被皇贵妃挡了回去。两天前他又派人去尚仪局,希望能入宫,不过这一次是因为中秋节想要叔侄团聚,还提起了方子帧。”白茸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他倒会找借口。”

    “所以你同意了?”瑶帝脸上流露出一丝戏谑。

    白茸闪闪眼睫,语气玩味:“我就说御囿得抓在咱们手里嘛,您看,这不上赶着来参观吗?”

    瑶帝咧嘴露出一排白牙,阴森森道:“那可得让单思德好好招待一番。”

    白茸款步上前,坐到瑶帝身上,勾住脖子,嬉笑道:“保准让他终生难忘。”

    他埋首于瑶帝颈窝,身上披风渐渐滑落。

    ***

    安庆宫内,冯漾歪在若缃边上,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双腿随意交叠,丝毫没有中毒迹象,显然已经痊愈。

    冯喻卿就坐在不远处,手捧白玉茶杯,小口慢喝。他身穿一身棕色织锦长袍,衣服上绣着几只仙鹿,或立或卧,灵动非凡,衬得他那张世俗的圆脸多了几分雅气。他还未说话,就见冯漾撩起若缃的长发绕在食指上,动作缠绵,眼中织满情丝。

    “叔叔此来是有什么事吗?”冯漾语气慵懒,如窗外刚刚下过的秋雨,软绵绵的;又像是口中含着一股香,双唇一启,浮漫四方,酥了骨头。

    冯喻卿也是过来人,怎会不知那青丝绕指的含义,一脸震惊:“你和他……你们……”

    “怎么了?”冯漾低头亲吻若缃的额头,不以为然,“两情相悦难道还是罪过了?”

    冯喻卿将茶杯重重一放,发出低吼:“这是在宫里,不是在别苑。你收敛些,给我下来!”

    “不收敛又如何?”冯漾轻蔑一笑,“难道叔叔还要向我父亲描述一下他的儿子是怎么趴在床上亲吻一个屠户的儿子的?”

    冯喻卿瞟了眼若缃,那张脸虽然憔悴却难掩被亲吻时的娇羞。他别过脸去,摇摇头,说道:“不管他身份如何,你都要明白,你现在是后宫嫔妃,要对皇上守贞。”

    “梁瑶对我守贞了吗?”冯漾冷下脸,像一头猎豹目露凶光,咬牙切齿,“他在东宫湖面上和那婊子翻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应该对我尊重些?”

    冯喻卿瞪着前方,无话可说。在那三人的纠葛中,他根本没有置喙的资格。并且,他也曾深深体会过那种让冯漾疯狂的嫉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所以理解他,也同情他。

    “叔叔想说什么就快说吧,说完我好办事。”冯漾将外袍脱下丢在地上,露出结实的胸膛。此时,他长发披肩,上身微微挺着,双腿分开骑跨在若缃之上,剪裁得体的长裤勾勒出臀部的轮廓。

    冯喻卿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惊道:“你太得寸进尺了。皇上知道了不会饶你。”

    “你会去说吗?”

    “我会跟你父亲说,他也不会饶你。”

    “去啊,我不拦着。”冯漾哼笑,“灵海洲国主顺天王曾经派人去雀云庵笞打被驱逐的昙妃,父亲若也能拉下脸来派人教训,我也会老老实实跪地受训。不过,想必他拉不下脸,因为他根本就是没皮没脸。”见冯喻卿欲言又止,续道,“要不,叔叔代劳打我一顿?”

    冯喻卿无奈,眼前放浪形骸的人跟多年前立于廊下手拿书卷吹拂晚风的少年大相径庭。那年,他还是个纨绔,常被父亲教导着要向晚辈学习。而多年之后,当他已经被生活磨砺得更加世故圆滑,再不是提笼遛鸟的年轻人时,那个曾经成为他标杆的少年却又成了另一个骑在别人身上的纨绔,甚至比纨绔更甚,斯文败类。

    这也许就是命运吧,强悍如斯,恐怖如斯。

    他叹口气,嗓音低沉:“我刚去了梦曲宫,你弟弟他……”

    “他咎由自取。”冯漾粗暴打断,“自己没本事,还要三番五次去挑衅。我要是白茸,早动手了,哪会等到现在,我真佩服白茸的耐心。”

    听到那个可恶的名字,冯喻卿变了脸色,恨得牙痒。他来时路过乾坤门,想起那日惨状,几乎泣血。要不是墨修铭在边上扶着,当时就要瘫软下去。

    他算了算时间,墨修铭也该和暚妃说完话从尘微宫出来,于是决定尽快结束这场味同嚼蜡的见面。他看了看床上蓄势待发的人,说道:“你父亲还是担心你的,你总觉得他把你卖了,可你要明白,不是你父亲把你嫁入皇室,而是先帝提请冯氏入东宫。”

    “他可以拒绝。”

    “没人能拒绝皇帝,哪怕他只是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况且这也是当时方太后的意思。”

    冯漾惨笑:“他无法拒绝并不是因为对方是皇帝,而是这笔买卖有利可图。”

    “你为什么总把他想得这么不堪?除去冯氏家主的身份,他也只是个希望孩子幸福快乐的父亲。当时,他是真心觉得你做皇后是去享福的。他若能预知以后的事,又怎么会同意这门亲事。试问天下有几人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哪怕是铁石心肠的悍匪,提到自己的孩子也是温柔的。你父亲看到先帝来信时曾对我说,只有皇后的身份才配得上你的龙章凤姿。你在他眼中是那么耀眼,那么聪慧……”

    “够了!别说了!”冯漾怒声打断,从床上踏下,几步来到冯喻卿面前,“他不过是憧憬着我成为另一个冯臻,可以完全控制皇帝。可他忘了,梁瑶不是珑帝。”

    “说起来,你和皇上都有冯氏血统……”

    “这真令我恶心。”

    “你们本该同心齐体……”

    “你在替我父亲当说客。”

    “他在挽救世家……”

    “我不想救!”

    冯喻卿怔住,圆脸上渐渐布满细小的褶皱,如同一张扑了白粉的包子皮。“你说什么,难道你不是冯家的一分子吗,不是四大家族中的一员吗?应氏已经从这场仗中退出来,墨氏鞭长莫及,现在能顶上用的就是冯方两家了。”

    冯漾手搭在冯喻卿肩头,好像很多年前他们叔侄相见时那般亲密:“我知道是我父亲让你来的,也是父亲让你说那些话的。你回去给我父亲写信,告诉他荧惑之事我会帮他完成。但这是最后一次,若能把白茸除掉便罢,若不能,那么以后就各走各路。”

    “你要退出?”

    冯漾目光聚焦在冯喻卿黑黑的眼仁里,其中的倒影从没这样清晰过。他端详片刻,用轻柔如丝的语气说道:“我不会退出,我的游戏还没开始。”

    从冯漾身上发出的森寒之气令冯喻卿十分膈应,他起身走向别处,不经意瞥见床上的若缃正艰难撑起上半身望着他们,半遮半掩的面容是那样破碎又痴情。

    他受不了这炽热的目光,慨叹一声:“罢了,我会把话带到的,你好自为之吧。”转身之际又问,“对了,秋波呢,他到底去哪儿了,他父亲很着急。”

    听到熟悉的名字,冯漾面前幻化出那个曾经亲密的玩伴,动人的眼眸泛起一抹异色,一开口吹气如兰:“我说过了,他迷路了。”接着那抹异色荡开,宛若涟漪不断扩散,刹时间整座房间都弥漫着一股阴气。

    冯喻卿心里突突直跳,已然意识到秋波悲惨的结局。他感到毛骨悚然,后退半步,看看四周:“冬篱呢,我来时不见他,他父亲亦想他了,你把他叫出来,我跟他说说话。”

    “真不巧,他不在,出门替我办事去了。”冯漾拿起桌上摆放的万花筒递过去,“这是冬篱的东西,到时候寄给他父亲,要是想念了就看看。”说完,走回床边,将若缃小心翼翼放平。接着又一回眸,见冯喻卿仍站在原地,笑道,“怎么,叔叔还想观摩后面的事?真没想到您有这种嗜好。”

    面对被揶揄,冯喻卿无言以对,转身就走。行至院中,身后大殿窗户忽开,冯漾探头道:“叔叔别忘了跟我父亲说,要想我办事,就赶紧给我解禁。”

    “此事你莫着急,昱贵嫔已经在想办法,相信很快你就自由了。”

    冯漾笑着关上窗户。

    冯喻卿刚要走,却见拂春躲在树后探头探脑。他招手把人叫到跟前,问道:“你家主子到底发什么癫,他在别苑时我还看望过,根本不是这样的。”

    拂春低着头,用鞋尖踢弄碎石,答道:“他的疯病就是在宫里得的,好容易远离宫廷平静下来,一朝又被召回,可不是又得犯病。”

    冯喻卿不知该如何评论,重重一叹。

    拂春见他要走,忙拽住:“嗣君大人,能想个辙把我弄出去吗?”

    冯喻卿面露古怪:“你主子还在宫里,你怎么能走?再说我也没法把你借调出去,你现在是帝宫中的宫人,我一个外臣家的诰命,如何调动?”又见拂春双眉蹙着似有难言之隐,关心道,“出什么事了,冯漾对你不好吗?他若是虐待你,你可要告诉我。”

    拂春欲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说出,却猛然瞥见对方手中的万花筒,勇气瞬间缩了回去,又见窗中人影晃动,恐惧更甚,支吾道:“没什么,主子对我挺好,我就是想家了。”他不敢多说下去,领着冯喻卿绕过影壁出了安庆宫的院门,步履匆匆就差把人直接推出去。

    冯喻卿站在湿滑的宫道上,想起还在梦曲宫养伤的昱贵嫔,再瞅瞅缓慢闭掩的宫门,欲哭无泪,感慨万千。

    冯氏主家最好的两个子嗣,就这么毁了,毁在这金碧辉煌的地狱里。又思及惨死的孩子,越发痛心,眼中带怒,跺脚离开。

    路上,他极力想忘记那场谈话,可那些傲慢无礼的字眼儿却像长了脚不停往外蹦。

    他不得不再次感叹,冯漾怎么变成那个样子了呢,那些端庄、优雅、矜持、聪慧……都随着那场变故飘走了吗?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冯漾,拥有一颗自由狂野的心,无关别人,只在乎自己。

    他慢慢走着,路过一处岔口,只见墨修铭挺着肚子从前方迎上来。

    “嗣父脸色不好,可是跟晦妃有争吵?”

    “没有。”他不便多说,静下心绪,问道,“暚妃怎么样?”

    墨修铭挽起冯喻卿的手臂,慢走着:“他心情很不好,心中有恨又无处发泄,跟我抱怨了很多。其实我今日不该来的,我这个样子势必会让他想起落胎之事。”

    “他跟你说什么了?”

    墨修铭在冯喻卿耳边说了几句,目光闪烁:“这些都是猜测,也无实据。”

    冯喻卿沉吟:“我看倒真有可能,冯漾已经失去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们边说边出了宫城,坐上马车。

    车子一路晃荡,很快停下。墨修铭觉出不对劲儿,从家到帝宫骑快马需三刻钟,如今车子慢行竟不到两刻钟就到了。他吩咐小厮下去查看,不料小厮刚露头就栽了出去,发出一声惊呼。

    冯喻卿也听见了,急忙挑开帘子,只见马车停在一处高大院门前,漆红大门之上悬挂一张牌匾,上书“御囿”两个黑色大字。

    再看那小厮,已被人按在地上,堵了嘴,动弹不得。车架后面坐着的两位侍从也被按住,抬不起头。

    此时,车夫转到车前,一摘斗笠,赫然是单思德的脸。

    单思德褪下车夫的外衣,露出里面黑色绸衫,兀自理了理领子和衣袖,然后向目瞪口呆的二人打了声招呼,恭请他们下车。

    “单大人这是何意?我的嗣子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正要回去休养。你把我们劫持到这里,究竟想干什么?”冯喻卿到底年长许多,坐在车内纹丝不动。

    单思德欠身,语气十分客气:“御囿景致优美,屋舍雅致,正适合休养。”一使眼色,几个魁梧大汉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将马车围得密不透风。

    见二人依旧不动,单思德又道:“两位还是下车吧,我的人粗手粗脚,要是让他们出面恐怕伤了贵体。”

    冯喻卿恐其动粗,无奈之下只得护着墨修铭走下马车。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墨修铭望着大门内仅露出一道边缘的青石影壁,紧紧抓住冯喻卿的衣袖。

    单思德对他笑道:“真不巧啊,原本只想请冯嗣君过来喝茶聊天,不想墨嗣君也在,那就一起吧,反正茶水有的是。”

    冯喻卿忍无可忍,喊道:“单思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故抓人,欺负到首辅头上。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单思德冷笑,“王法还不是王说了算。实话告诉你,我遵循的就是王法,否则我一个小小的仪鸾佥事怎敢劳动你二品诰命的大驾?”

    冯喻卿看看围拢的人群,心知多说无益,哼了一声,忍住怒火,说道:“那就带路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敢把我们怎么样!”说完,攥住墨修铭的手率先迈过门槛。

    园内秋意盎然,他们却无心欣赏,一路被人簇拥着来到镜湖。

    湖边亭中背坐一人。

    那人垂眼看书,黑发高绾,斜插金钗,左手戴了一个金色掌环,手背处嵌有花卉和蝴蝶,均是掐丝镶钻,可以随意弯成各种造型。随着书页翻动,蝶翅一颤一颤的。

    他认出来,那是尚京最流行的掌环式样,名曰“丛中笑”。

    他正欲开口,那人却先一步合上书转过身,对他温和一笑。

    “冯嗣君,别来无恙啊。”

    冯喻卿脸色阴得可怕,呈现出可怖的铁青色,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白茸,真遗憾你也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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