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8】25 问心(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在那雕琢花纹的朱红大门另一侧,昏暗的殿中,昔日的情侣在默默对视。
寂静中,两人的心跳似乎合上拍。
良久,瑶帝走下主位,来到昙贵妃身前,伸手抚摸脸庞,不断在心中勾勒那个曾经美好的人,回忆往昔爱恋缠绵。
昙贵妃被这温柔感染,仰起头,如同饥渴的人等待甘霖一般,心悦虔诚地静待上天的福泽。
下一瞬,脸被打歪。
这一下并不太重,甚至还不如旼妃用力,可昙贵妃却极度错愕。在他的认知里,瑶帝连脏字都没吐过,更别提亲手打人了。
“陛下……”他握着那手,不知该说什么。
瑶帝低头看看,忽又把他抱在怀里:“以前你总喜欢这样靠着朕,朕也喜欢这样抱着你。我们在殿里玩捉迷藏,玩行酒令,互相念诗歌,熟悉彼此身上每一寸肌肤。我们曾经那么默契,拥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可你为什么还不知足,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为什么?”瑶帝后退两步,伸手指着他,“朕是知道你变了的,因为身边的人都变了,所以朕容许你也改变,只是未曾料到你竟变得如此疯狂偏执。”
昙贵妃站起身,与他平视:“真可笑啊,答案就在您身上,而您还在问为什么。”
瑶帝一脸茫然。
昙贵妃道:“您看,这就是症结所在,您压根就不知道,所有人的改变都是因为您。是您变了,我们才变的,我们这些人都是围绕您而生存。我初入宫时,您说会永远爱我,可实际上,您只是短暂地爱了我一小会儿。”
“这就是你勾搭周桐的原因?”语气恍然。
“您能找别人快活,我为什么不行?难道我就必须要在寂寞中看您和那帮贱人饮酒作乐?!实话告诉您吧,我不光和旼妃玩,还和浅樱做过,只是他胆子小,不经常做,所以还是旼妃好用。”
这个用字彻底激怒了瑶帝,他甚至有些怜悯旼妃,替他感到不值:“在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之后,你还能以这样的口吻去说他,可见你是有多无耻,对他没有半分真心。你究竟真心对待过谁呢?只有你自己吗?”
“在这件事上,您没有资格说任何人。您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苦要求别人?您自己左拥右抱的时候可曾顾及到别人的感受,可曾问过内心究竟爱谁?”昙贵妃近前一步,面露痴狂,毫不留情地指出,“您说爱我,您说爱季如湄,您说爱白茸……您说爱我们所有人,到底哪句话是真?都不是,您爱的是如昼,那个不经意闯入您生命中又被无情带走的人承载了您所有的眷恋。承认吧,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的替身!”
瑶帝盯着他不说话,似是被震撼到。
“可笑白茸真以为您爱的是他,您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始终不渝地坚信您对他情比金坚?”昙贵妃想到什么,略带嘲讽地笑了笑,“那座小岛上,那所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比我还无耻,不断用眼前的人缅怀心中的旧人,消耗别人的热情与爱意来填满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瑶帝用怜悯和同情的眼神望着他,动容道:“你从没有真正爱过谁,所以你只看到表象,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在一个人身上无法索求的就要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寻找,你错了。朕一直怀念如昼,所以在湖心岛建了那所小屋,也确实派人定期打扫,甚至事死如事生。但自建成之日起,朕就没去过那里,不仅因为不愿意再回忆过往,更是因为朕知道无论怎么怀念他都回不来了,所以朕更愿意把他收藏在内心深处,然后朝前走。至于白茸,你无需挑拨什么,没有人能撼动我们的关系。朕对白茸,之死靡它!”
昙贵妃望着眼前的瑶帝,感觉很陌生。这还是那个荒淫无度的纨绔皇帝吗,也许这才是那荒唐表象下最真实的梁瑶,无论周旋在多少美人中,始终都坚守本心,用灵魂为爱情守贞。想到这里,他笑了,瑶帝是不信任他的,也没信任过季如湄,只把信任给了白茸,把唯一的爱给了白茸。
“之死靡它……”他感觉窒息,一股寒凉爬上脊背,不得不抱住自己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陛下才是最残忍的那个,当着别人的面和另一个人山盟海誓,您在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他蹒跚地走出几步,目光超然,仿佛洞察一切,“当然没有,陛下是天子,可以随心所欲朝三暮四,哪会儿管我们的死活。”
瑶帝无话可说,等昙贵妃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才道:“东宁县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的确是我想的计划,不过人是太皇太后出的,我只负责动脑子。”昙贵妃语气干涩。
“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白茸?”
“是啊,我太恨他了。”
“你这疯子,白茸到底怎么招惹你了,让你这么执着地想除掉他?你们之间原本不是这样的,到底是什么事导致你要这么对他?”
“因为……”昙贵妃又激动起来,大声喊道,“因为陛下爱他!而他只是个卑贱的庶人!他只是我找来对付季如湄的工具,而人怎么能对工具产生爱恋?所以我要消灭它,让它消失。”
瑶帝不可思议地摇头,恍然惊出一身冷汗:“怪物!你的嫉妒和欲望已经把你啃食得面目全非。是朕错了,朕一直想给你机会,总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你会收手,回到从前娴静淡雅的样子,可没想到就是这样的愿望让你产生错觉,觉得朕可能什么都不在乎,因此可以变本加厉,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的是季如湄。他仗着镇国公撑腰,对我进行打压,不仅拿丹药折磨我,还让他底下的奴才打我,最后更要毒杀我。您问我田贵侍怎么死的,您其实心里也清楚,他是替我死的呀!可是您要觉得田贵侍死得冤,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他就是季如湄找来监督我将毒汤喝下去的人。”昙贵妃停下来喘气,继而咬牙切齿,“季如湄没有毒杀成功,于是找来暄妃,让他将疫病带入皇宫害我,虽然章尚宫极力否认,但我还是要这么说,因为这就是真相,不是一两个人否认就能瞒得住的。相信这件事白茸也知情,毕竟他还企图趁我病要我命。去年中秋节之前,要不是旼妃及时出现将他截在思明宫门口,我早就死了。”
“白茸不会的……至于皇贵妃……”
“您觉得他不会这么干吗?”昙贵妃回想多年来受到的打压,满腔悲愤,再无顾忌,索性一口气全说出来,“在除秽一事中,他找来亲信胡乱指认,导致宫里人心惶惶,朝不保夕。而在那之前,早在玉泉行宫时,他还曾污蔑我暗通灵海洲,要不是浅樱揽下所有罪责,我也要无辜冤死。他做这些的时候,您就只是在边上看着,不闻不问,甚至推波助澜。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被你们逼的。我也要活下去啊,既然您保护不了我,我就自己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国家。”
这洋洋洒洒一番话说下来,瑶帝感觉昙贵妃才是正义的一方,自己则是助纣为虐的坏人。他心里清楚这是本末倒置了,可又无言以对,只能傻傻望着对方。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说道:“这就是你的辩解?所有的错误都是别人的,就只有你是无辜的?直到现在你还在推卸责任。季如湄如何对你,与你如何对待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天底下受委屈的人何其多,可像你这样把怨恨通过残暴手段释放出来的少之又少。你责怪朕没有真心对你,可你真心对朕了吗?”
昙贵妃秀丽的妆容几近透明,现在的他是那么脆弱又无助,呼喊道:“我当然爱您!从入宫伊始,我就爱您。”
“你要真爱,就不会在东宁县搞暗杀,你就不担心刀剑无眼伤到朕?”瑶帝说着,生出难过和怨气,“就像季如湄,口口声声说爱,却能不顾朕的安危把病带到宫中,你们都不爱朕,只爱朕这身衣裳。”不断拉扯龙袍,好像要把那上面的金龙撕掉,“如果换个人穿,你们也会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对另一个人笑靥如花。”
“不是的,我是真的爱您,只是您把我抛弃了。曾几何时,您会让我躺在怀里叫我的名字,会在沐浴之后为我擦拭头发,会给我讲云华的各种趣闻和典故,会跟我一起修剪小金橘……然后,所有这一切在某时某刻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缘由,您就这样不爱我了。我就像一个玩腻了的摆件,虽然光鲜,却失去了赏玩价值,只能摆在格子里充当门面。”
昙贵妃无助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哀怨,继续道:“我究竟哪一点做错了,让您厌烦?”
回忆往昔,那些美好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出现在脑海,几乎触手可得,瑶帝闭了闭眼,下意识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不,我有错。”昙贵妃忍不住啜泣,“我的错在于,把您的喜欢错当成了爱。陛下从没爱过我,只是喜欢我,就像喜欢小猫小狗一样,玩弄一阵,便又喜欢上别的宠物。”
“……”
“而如今,您要再抛弃我一次吗?”昙贵妃说着,流下更多泪水,“您真的忍心吗?”跪下来仰望瑶帝,“在我被那么多人伤害之后,您还要继续伤害我?”
瑶帝想把脑海中的画面甩掉,可无论如何努力它们始终定格在眼前。他注视着昙贵妃清莹的双眸,心如刀绞:“即便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朕还是舍不得你。你用巫蛊之术诅咒季如湄和白茸,朕没有追究;你和太皇太后强迫季如湄自尽,朕也没有追究;你造谣白茸妖孽附体,朕还是没有追究;甚至是当你参与到薛嫔之事的时候,朕都没有想过真把你如何,难道那盆小金橘还不能让你感觉到朕对你的宽容吗?你说朕不爱你,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哪一件不是朕的护佑?很多时候,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这一次,朕也想装作不知道,可你做得太过了,朕没法再装聋作哑,任由你这样下去。”
“陛下……”昙贵妃抓住瑶帝下垂的玉佩,哀求道,“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曾经的我们是多么幸福快乐。”
瑶帝低下头,捏住他的下巴,眼中发狠:“就凭你策划东宁县暗杀之事,朕就可以立即将你拖出去凌迟,再灭了灵海洲。”
“不……求您别这样……我以后……”
“没有以后了!”瑶帝悲愤交加,“朕再不想息事宁人,再不想看到宫中有人不明不白的死去。”说完,又一次抚摸昙贵妃那棕金色的长发,放缓语速,“回思明宫吧,想一想还有什么要做的,要说的。”
第一次,昙贵妃眼中透着惊惧:“陛下真不顾往日情分吗?”
瑶帝闭上眼,不忍去看。
“陛下为何不睁眼看看我,”昙贵妃忍住哭腔道,“您以前常说,帝宫之内我最美丽,难道现在我变丑了,不够资格让您御览?”
瑶帝听出那声音中的凄楚,痛苦道:“是的,你变丑了,狰狞嗜血,犹如禽兽。”
昙贵妃极力控制住泪水外溢,哽咽:“不是的,我对陛下的爱一直没变,您看啊,什么都没变过。”
瑶帝下意识睁眼,只见对面的丽人衣衫大敞,露出白瓷一样的肌肤,精致的锁骨在薄薄的内衫中若隐若现,勾起最原始的欲望。
“陛下……”昙贵妃缓缓站起身,将宽大的衣服遗留在地上,双手搭在瑶帝肩膀,两片猩红的唇慢慢靠近,含住同样饱满丰盈的唇,舌尖探入,贪婪吮吸。“再抱我一次,好吗?”低声说着,双手滑到瑶帝胸前,开始解扣子。
一枚,两枚,三枚……
解到最后一枚玉扣时,手被按住。
昙贵妃抬头,只见瑶帝眼中有伤感有无奈有不舍,甚至还夹杂着厌恶,唯独没有爱意。
“把衣服穿上。”
昙贵妃自嘲地笑了笑,捡起衣裳穿好,哀声道:“您真是绝情,连最后的安慰都不肯施舍。”
“你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宽恕,可朕给不了你宽恕。”
“为什么?”昙贵妃濒临崩溃,不甘心地抓住瑶帝的腰封,将人硬生生扯到面前,“您之前都原谅我了,为什么这次不行?”
瑶帝推开他,走到远处,带着怨气说道:“你不该招惹昕贵侍的,他身份复杂,你动他,那便是国与国之间的争端。以前,无论你怎么样出格,朕都可以当做家事处理,可这一次不行。他提出照会,这件事势必在朝堂上讨论。就算朕怜惜你,那些大臣们也不会在意你。”
“他们会的。”昙贵妃哭喊,“您是皇帝,他们都得听您的。”
“就因为朕是皇帝,所以在朝堂上也得讲道理。”
“道理?”昙贵妃抹掉泪水,冷笑,“季如湄三番五次迫害我的时候,您怎么不讲道理?您若讲道理,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您若讲道理,就该一开始揭露昕贵侍的身份。”
“所以你怪朕?”瑶帝感到不可思议,“事已至此,你竟然还在怪别人?”
“您不能这样对我,他只是遣华使,而我是王子!”昙贵妃喊出来,“您要是真处置了我,我父王……”
“他无话可说!”瑶帝强硬打断,快走几步,挥舞着拳头,“他只会再送一个人代替你。”
“……”
“你以为你无可替代吗?”瑶帝语调越加冷酷,雷霆震怒之下,他更像是一位神使,不带任何情感地说出令人胆寒的事实,“你只是灵海洲和云华之间的一座桥,桥塌了,还可以建另一个,甚至第二个第三个,你不是唯一,也成为不了唯一。”
“陛下怎么能这么说?”昙贵妃眼中充满愤怒,“没人能替代我,我是独一无二的。这是父王告诉我的话,他还说我是王子,没人能欺负我。”
“如果他真这样说,那朕只能告诉你,他错了。”瑶帝盯着他缓缓道,“你总是在依靠身份,你看不起白茸,看不起季如湄,看不起江仲莲,看不起所有人,所以你才会毫不犹豫地去害人去杀人,在你眼里他们都如草芥。可你要知道,世界运行的轨迹不是这样的,即便是朕也要遵守最基本的法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正因为你是灵海洲的王子,所以朕还能允许你回思明宫等候处置而不是押往慎刑司。”
昙贵妃凝视前方,努力找聚焦,却发觉眼中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随后身子一沉彻底软下来。“陛下要杀了我吗?”细如蚊蝇的声音钻入瑶帝耳中,激荡起的是无穷无尽的波涛,一时间,往日的欢声笑语再度汇聚脑海,让那个“是”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先回去吧。”他说,不再看眼前的人。
片刻之后,昙贵妃缓缓下拜叩首,起身时恍然看见曾经年轻的君王对他微笑。
若时光能倒流回去该多好,多年以前,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诀别。
他推开殿门,日光刺得睁不开眼。
殿外,秋水正站在院中,满脸泪痕,眼中充满对未来的恐惧。“这是解药,”他来到他身前,掏出一个小瓶,以从未有过的恬淡口吻说道,“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的,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回望殿中,漆黑一片,可他知道,那个人还站在那里,正看着他,目送他走完这段路。
他跟旼妃说让一切随风而去,可到头来,他的繁华一梦也终要飘散,成为宇宙间一粒粉末。
再见了,他在心里对瑶帝说,也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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