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5】8 思明宫的雪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大年初二下了一场雪。
这是开年第一场雪,下得很大,飘飘荡荡一整天都没有晴天的意思。以往,后宫之人遇见下雪,都会叫上要好的朋友出去嬉戏,可如今宫中却是死一样寂静,除了落雪时的簌簌声,就只有宫闱内微不可闻的耳语。
每个人都在等,想看看大戏落幕时何人笑何人哭。
昙贵妃手拿水壶,亲自为花盆浇水,用软布擦拭细叶,一片一片,顺着生长的脉络和方向擦,净灰,静心。
他目光柔和,面色沉静,动作优雅从容。然而没人知道,他内心深处有多烦躁。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被召进庄逸宫。太皇太后没有在主殿和玉佛阁见他,而是把地点选在了西配殿的静思室。
他是第一次去那里,一进门就被面前狭小的空间震慑住。进深不过五步,东西稍长,大概有七八步距离,除了糊墙的白麻纸以外没有任何装饰。地上有个小方几,上面摆设香炉,四面放置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更像是一间用来反省的禁闭室。
“昙主子就在这儿等吧。”接引宫人请他进去。
他跪坐在一个蒲团上。静谧之中,心跳和呼吸被无限放大,连那缕缕上升的香烟似乎都有了声音,扰乱心神。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他实在不耐烦准备起身出去时,门开了。
太皇太后亲自将门掩好,站在雪洞似的屋中,说道:“知道为什么让你来这里吗?”
“静思己过。”
太皇太后笑了:“你很会揣摩人心,我确有此意,这次除夕宴会上的事你该好好反省一下。”他站到昙贵妃对面,目光下垂,“当初你说可以整垮皇贵妃,可现在呢。”
“关于这件事,是我失策了,没想到皇上罚得轻描淡写。”他大方承认,“而且,从除夕那天到现在,镇国公一直避而不谈季如湄的事,摆明了对处罚无异议。”
“他是不想失去最后一张牌。”太皇太后道,“那白茸呢,皇上到底是怎么了,一听他的名字就病了?”
“这……也是我的错。”他避开自上方射下的怒火,低头看面前的香炉出神。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我以为万无一失的。”半晌,他说。
太皇太后提高声音:“把话说清楚。”
“往简单来说就是,我以为皇上早把他忘了,结果没想到经过季氏提醒,他又想起来,至于头疼,那是恰巧了。”
“就这样?”太皇太后可不信,多年的宫廷生活让他熟知一位帝王的心思和情感,深知如瑶帝这样的情种是很难彻底忘记一个曾经和其山盟海誓过的人,“难道不是你做手脚?”他的目光更加犀利,毫不掩饰地审视对方。
“我怎么敢,上次浮生丹的事已经证明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对身体百利无一害。而且,皇上回来后也没有再服用过。”
太皇太后思考了很久才嗯了一声,在屋中随意走了几步:“没有便好,你要清楚,宫中最忌用药用蛊,无论对谁都是如此,一经查处最轻的处罚也是幽禁冷宫,若是从重……”
“我明白,谢老祖宗提醒,您放心,我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太皇太后道:“先前你撺掇映嫔向我索要处死白茸的懿旨,就是为了撇清关系吧。现在看来,皇上不想让他死,其中的责任要谁担?”说罢呵呵笑了几声,“只怕你想的是只要不是自己担就好。”
“我……”
“住口!”太皇太后忽而严厉起来,布满皱纹的面貌更像是怪石嶙峋的魔窟,几个大张的孔洞狰狞扭曲,似要把人吞噬,“不用狡辩,我要是还看不透你这点儿心思,就白活几十年了。”
“我真没这样想过,至少现在这种局面是我不曾料到的。”
“你大可以把责任推我头上,但我希望你不要把映嫔卷进来。”
“我会如实说的,至于皇上信不信,那就不是我能把控的了。”
太皇太后更加不满:“你要敢胡言乱语,我定不饶你。”
他有些心不在焉,现在要考虑的根本不是太皇太后的态度,而是瑶帝的。他站起来说:“您要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我得好好想想对皇上的解释。”
太皇太后呵呵笑了几声:“去吧,你是该好好想想了。记住我的话,否则就算皇帝不追究,我也会让你付出代价。”瞥了一眼门,算是默许离开。
唉……真是开年不利。昙贵妃从回忆中走出,放下手中细布,越想越觉得此事棘手,不知该如何突破。
秋水在一旁看了许久,腿都站麻了,悄悄捶打酸痛的后腰。昙贵妃余光看见他的小动作,说道:“累了就出去活动活动,我不需要伺候。”语调冷冰冰的。
“奴才不敢!”秋水惊得直接跪下,“奴才知错了。”
昙贵妃将花盆放到窗户旁,来回摆弄,找到一个最佳观赏角度,期间都不正眼看秋水一眼:“我让你出去是有事吩咐,你瞎认什么错。我就这么让你恐惧吗?”最后一句在秋水听来格外冷酷,想起思明宫中的冤魂,心底泛凉。
所幸昙贵妃并没有耽于此事,又道:“你去一趟银汉宫,让木槿务必过来。”
秋水犯难:“现在银汉宫外戒备森严,木槿在内殿伺候,奴才怕是见不到他。”
“你拿我的贵妃印过去,看谁敢拦。”
秋水勉强应下,退出去后正见旼妃站在院内。他把旼妃请到屋内,备下茶点,然后才快步离开。
旼妃其实已经来了一阵,一直站在殿外没有进去,眼见秋水走了才问道:“你这么着急干嘛,从现如今的消息来看,皇上只是思虑太重导致头风发作,将养几日就会好。而且你和木槿走得太近也是大忌。这把柄要是让皇贵妃抓住,可不好办。”
昙贵妃随意倒在一张摇椅上,上下晃动,笑道:“他不会轻易用此要挟的,木槿可是云华帝宫大总管的宝贝,他怎么会蠢到得罪银朱。况且哪有皇贵妃啊,你忘了吗,季如湄现在只是个嫔。”
旼妃在他身旁坐下:“你这一步也是早安排好的吧,从拿出贡缎开始就已经在算计了。”
昙贵妃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这件事上我也只是比你们早知道了一个时辰而已。”
“……”
他进一步解释:“当初我拿出贡缎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物尽其用。后来,请戏班子的事还是映嫔提的,我仅仅是知会教坊一声,让他们悉心去办。除夕那天我提早去大戏台,不巧正看见他们的戏服,那样子真是和季如湄挑选的图案花纹一模一样。我觉得不合适,想让他们换下来,可短时间内确实找不到替代品,我又想季如湄不一定也穿那衣服,就没再坚持。哪成想……”话音一顿,笑出声来,“这才叫老天有眼呢,老天爷都看他不顺眼想要整治一下。”
旼妃却不觉得好笑,思索着:“那后面的事呢?我不相信田贵侍有告御状的胆子,除非有人给他撑腰。”
昙贵妃还笑着,脸色因为兴奋而红润不少,说道:“戏确实是我让人换掉的,至于田贵侍,我只是告诉他有些事放到明面上说比私下里透露要更有效果,他以死明志的时候我特别惊讶。对了,他怎么样了?”
旼妃道:“因为救治及时,已经缓过来,正在深鸣宫静养。”
“我该去看看他才是。”
旼妃脱口而出:“你又打什么主意?”
昙贵妃愣住:“我没想怎么样,就是单纯去探望,他平日深居简出,也没个要好的朋友,我这个六宫之首难道不该去多照顾吗?”
旼妃不相信这番话,可也没说什么,他知道,要是说出来肯定又得争论。实际上他已经看出来了,虽然颜梦华口口声声说想和他白头偕老,可实际上也不过是拿他当个安慰,就像是个心爱的物件,喜欢的时候恨不得含嘴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呵护着,要是哪天不喜欢了,那就能当场啐出来。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唉声一叹,昙贵妃听见后,缓声道:“你有烦心事儿?说出来我替你办。”旼妃望着他,忽又生出些感动,无论如何,在宫闱中被人担心牵挂是一件稀有且幸福的事。他目光温柔:“我在担心你。”
“我?”
“白茸的事。”
昙贵妃哦了一声,不以为然:“他已经死了,掀不起风浪。即便皇上想起来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你一点儿也不担心?”
“我会没事的。”昙贵妃道,“至少没大事,你就甭操心了。”
旼妃不知该怎么回应,也知晓自己纯粹是瞎担心,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回到落棠宫,他对竹月说:“他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了,让人害怕。以前……”
“以前是以前。”竹月接口,“人是会变的,既然坏人能立地成佛,那好人也能瞬间堕落。”
“……”
竹月又道:“您和昙贵妃的事奴才都看在眼里,但如今也要劝您一句,您和他该分开了。”
“我也想过,可每次下定决心之后又后悔,我舍不得他,若真没了他,我还能指望什么。皇上现在只把我当个摆设,自从上次来过之后就又没影了,东西赏赐倒是不落下,可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呢。他喜欢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以我父亲为首的监察御史,他需要他们当他的眼线,做他的发言人。”
竹月轻按他的肩膀,说道:“何去何从您得好好想想了,昙贵妃有得宠的时候就有失宠的时候,到那时您该怎么办?”
旼妃一时理不出头绪,只道:“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愿幸运之神能永远眷顾他。”
***
入夜,木槿来了,一身黑衫,外面裹着黑斗篷,鞋底的雪水在地砖上留下一串污迹。
“怎么才来,等你好久了。”昙贵妃先抱怨一句,接着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用药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他说什么了吗?”
木槿不知该如何回话,瑶帝身体好转后说了很多,问了很多,昙贵妃到底指什么呢。
见他茫然,昙贵妃道:“起居方面的事就不用说了,你只告诉我,他有没有提到什么人?”
木槿顺着提醒细想,渐渐明白过来,回道:“皇上下旨降昀皇贵妃为昀嫔,不再协管内宫之事,圣旨已经送到碧泉宫……”
“就这些?还有吗?”昙贵妃向前探身,捏了捏木槿的脸蛋儿,轻轻道,“说谎是要挨罚的。”
木槿想往后躲,怎奈脸蛋儿还在人家手里揉捏,动也不能动,只得僵着身子结结巴巴道:“还……还提了……白茸。”
“都问了什么?全告诉我。”声音寒凉。
“问了是谁,现在在哪儿?”
“怎么回的话?”
“是师父回的,奴才不清楚。”
昙贵妃松开手,随意道:“我送给银汉宫的荷花香还够用几天的?要是不够七天得提前说,调香需要时间。”
木槿瞳孔一震,脸色煞白,抖着双唇挤出一丝蚊子音:“香料其实没用。”
昙贵妃愕然,大张着嘴,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皇上没点吗?”
木槿硬着头皮道:“前些日子昀皇贵妃把香料要走了,所以……”
“皇贵妃?你是指昀嫔吧。”昙贵妃面色渐冷。
“是是,奴才说错了,是昀嫔。”木槿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身子紧贴地面,幻想自己就是个纸人,能塞进砖缝里。
昙贵妃僵在椅子中,一字一句问道:“所以,现在皇上既没有服用浮生丹,也没有燃香?”
木槿缩着脖子点头。
昙贵妃忽然脱力向后靠上椅背,望着天花板欲哭欲笑,既哀怨又无奈。他勾勾手指让地上的人离近些。
木槿膝行几步,刚凑过去,脸上便挨了一耳光,立时浮出一团亮红。
昙贵妃低头看了看手掌,那里也浮出一些红晕,冷笑着反手又打过去。
木槿嗷嗷叫了两声,脸上数道红痕,有些地方被甲套上凸出的宝石划到,渗出血丝。他趴在地上求饶,声音带上哭腔。
“我让你一有风吹草动就报给我,你是怎么做的,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吗?”昙贵妃气得眼角直跳,每说一句,怒火便更上一层,大有天摇地动之兆,“我的东西压根儿没送到银汉宫去,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知情不报?”
木槿吓坏了,连脸上的疼也觉不出来了,哭求道:“是奴才的错,忘了知会您,奴才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忘了?”昙贵妃几乎要笑出来,向前探出身子,揪住木槿的衣领将人提起来,又狠狠抽了几巴掌,直打得那脸蛋儿变了形,透出瘀紫,“我们的槿哥儿忘性还真大呀。”声音用力掷下来,满屋子弹跳。
木槿捂着脸,慌忙摇头,求道:“您饶了奴才这次吧,奴才一定好好听话,师父还在银汉宫等着奴才……”
昙贵妃恶狠狠道:“你以为搬出银朱我就能从轻发落?他也只是个奴才罢了,我就是一次杀了你们两个,皇上还能找我问罪不成?”
木槿泪流满面,抖如筛糠,只觉面前的人就是个红颜厉鬼,虽长得漂亮,却要吃人。
见他这副狼狈德行,昙贵妃又笑了,稍稍整理好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松散的钗子,从桌上一个匣子里取出颗蜜枣,喂到木槿嘴边:“别怕,吃吧。”
木槿疯狂摇头,哭嚷着:“昙主子,您行行好……奴才不想死……”
昙贵妃不屑:“谁说让你死了,我是请你吃枣呢。”
木槿一看躲不过,嚎啕大哭着张开嘴,连带枣核一起囫囵个吞下,接着浑身瘫软如泥,趴在地上打哆嗦。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目光惊异:“这是……”
昙贵妃向他投向轻蔑一瞥:“都说了是蜜枣,还能是什么。”说着,伸手又拿起一颗放进自己嘴里。
“奴才……奴才以为……”木槿明白过来,这是昙贵妃又给他一次机会,当即抱住昙贵妃的腿,“奴才谢昙主子!以后若有吩咐,定当竭尽全力。”
“别以后了,现在就有吩咐。”昙贵妃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越听越害怕,最后坐到地上,喃喃道:“这是要杀头的!”
昙贵妃道:“要么现在死,要么过几天再死,你选吧。”
“奴才……”木槿不知所措,忽道,“昙主子执意如此,就不怕奴才把浮生丹的事抖出来吗?您用假丹药陷害晔贵妃的事要是让皇上知道……”
“能怎么样呢?”昙贵妃反问,“倒是你,说出去的后果一样是个死罪,兴许还是不得好死。”
木槿想不出别的,那股子勇气转瞬即逝,整个人又像霜打的茄子蔫下来,垂头不语。昙贵妃借机道:“其实你也不用担心,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谁会真查呢,就算真查出来,也没有性命之忧,顶多被撵出宫去。”
木槿却想,撵出宫可比死更难受,他在宫外无依无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生存了。可要是不答应下来,光是今天这关就难过,最后他咬牙点头,说道:“奴才会照您的吩咐去做,只求不要把事情牵连到奴才的师父身上。”
“放心吧,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木槿得了保证,心情稍稍平复,站起身行过一礼,抽抽搭搭地走了。
昙贵妃将发钗抽出,散下头发,独自静坐。过了很久,才脱下外袍,叫来秋水准备梳洗就寝,不料秋水见他第一句就是:“主子,出事了。”
“怎么了?”心又悬起来。
“刚从慎刑司那边传来消息,皇上去了无常宫,陆总管正在那边接驾。”
他发出一声哼笑,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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