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8】9 花逝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宫道上,薛嫔舍弃步辇,慢慢步行。不知为何,他的眼皮总跳,心里没着没落的,乱得不行,就连寒风也没法给燥热的心降温。
然而走在身边的余贵侍并不觉得热,反而有些凉,步子又急又大,好像有人在身后驱赶。
薛嫔有些赶不上趟,抱怨道:“走这么快干嘛,火烧屁股了?”
余贵侍哑然,步调一下子慢下来,一张脸因为寒冷而生出红团,上下嘴唇碰碰,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最后挣扎半天唯唯诺诺道:“棚里的花还未浇水,想着早点回去。”
薛嫔一皱眉头:“早上辰时浇水,怎么今日迟了?”
“早上去尚功局了,原以为能赶回来的。”
“罢了,回去浇上就好,但切记不要浇多,平时的一半即可。”薛嫔还想嘱咐,却见尘微宫外停着一驾步辇。“回房去。”跨过宫门时,对余贵侍说。
“不浇花了?”
“先回去吧,喝点茶暖暖身子。”薛嫔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整理好衣衫,走入正殿,在身后合上大门。
余贵侍回到自己住的配殿,回想起宫道上停着的那架步辇,隐约记起它的主人是谁了。
***
因为白茸还“昏迷不醒”,毓臻宫上下没有半分过节的气氛。挂在宫门上方的唯一一盏灯笼还是白茸重回宫廷时挑上去的,因为风吹日晒,有些褪色,绳子也磨细许多。风一吹,绳钩几乎要被摇断。
就在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十八日,白茸得到消息,瑶帝已经抵达甘州,预计二十五日上午回京。
“七天后才到吗?”白茸捏住信纸反复看,对玄青道,“甘州主城离尚京最近,坐马车打个来回也不过五日,他骑快马怎么还这么慢?之前还说是八百里加急呢。”
玄青正张罗着摆午饭,说道:“听说前两天昙贵妃给皇上去信了,不知写了什么。依奴才看,定是那信里的内容让皇上放慢行程。”
“可恶,他知道我想念皇上,所以想尽办法拖延,存心就是不想让我好过。”白茸把信扔到一旁。
“要单纯这样还算好的,就怕他暗地里使坏。”玄青一边说一边从一个二等宫人手中接过瓷盅,打开盖子,松茸参翅汤的鲜香很快充满整个房间。他用银针试了,见什么反应都没有,才拿起一柄小勺放入瓷盅,端给白茸。“先趁热喝点儿,暖暖胃,一会儿吃东西就不觉得难受了。”
白茸搅动瓷勺,舀起一些汤汁观察,色泽鲜亮诱人,透过琥珀色的汤汁还能看到勺子底部的彩绘,说道:“这勺子真漂亮,手柄上还雕着花呢,以往你净给我用金器,我都不知自己还有这等好东西。”
玄青仔细瞅了一眼,一把按住白茸,说道:“主子慢用。”回过头,对一直侍立在侧的那个宫人说道,“是你负责摆桌的?”
那人叫满儿,年约二十出头,细胳膊细腿,活像跟竹签,一躬身,说了声是。
玄青问:“你来毓臻宫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不懂规矩,主子的餐具只用金银,难道忘了?”
满儿垂眼回道:“奴才知错,这就给主子换上。”
“先不忙。”玄青道,“我还没问完呢,这勺子你哪来的?”
满儿道:“就是咱们宫里的呀,上次主子去内库带回来的那套。”
玄青却道:“胡说,主子带回的那套我记得清楚,手柄上的雕花是蓝色的。”
白茸看了眼手中的勺子,手柄处是粉色。他意识到什么,将碗放到桌上,平静道:“你过来,这碗汤赏你了,把它喝了。”
满儿抿着嘴,回道:“主子的东西奴才不敢僭越,何况您大病初愈,该养身体才对。”
白茸面无表情地把碗往前一推:“没关系,御膳房那边还能再做。而且这碗是我赏的,何来僭越一说。”
满儿白着脸,死死盯着前方,依旧没动。
玄青不耐烦了,端起瓷盅走过去,一踹后膝窝,在满儿摔倒之际掰开嘴将汤灌下去。
满儿啊啊两声,奋力推开玄青,汤洒了一地,地毯上全是污迹和碎瓷片。他被呛到,咳得厉害,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咳一边俯下身去,嚎道:“主子开恩啊,奴才知错了,饶了奴才吧。”
白茸看着一地狼藉,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用了些茶水压惊后,开口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满儿这时不咳嗽了,抬起头瞪大眼睛道:“无人指使,都是奴才自作主张。”
玄青当即揪住头发甩给他两个耳光,骂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不说实话吗,就你那猪脑能想得出勺子上抹毒的伎俩?若不从实招来,将你捆到慎刑司去。”
满儿面露惊恐。
玄青继续:“知道慎刑司的陆总管怎么审吗?凡是有罪的先按在院子里打上二十板子,然后再过堂问话,要是这个时候不说实话,就擎等着大刑伺候吧。知道尚食局的阿微吧,他因为下毒谋害主子已经畏罪自杀,死前两只脚都被棍子夹断,十个手指头没一个囫囵个的,腰上的肉都被烙熟了……你既然不想尝汤的滋味,那就尝尝我说的这些吧,看看能不能让你心旷神怡。”
“不不……奴才……不想……”满儿吓坏了,往前爬行数步,跪到白茸面前,仰头道,“奴才死有余辜,您直接处死吧,就不要再问别的了。”
白茸望着他,探下身子:“你若有苦衷,身不由己,那更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你现在这样把罪责全担下来,又是何苦呢?”
玄青问:“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了?你说出来,主子会给你做主的。”
满儿摇头,哭道:“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怎么能保得了别人的命?别说我的命,你的命也照样保不住啊。”
玄青猛然一激灵,想到若是这回下毒得逞,白茸真被毒死,那自己仍免不了陪葬的命运,后怕之余愤怒更甚,上脚又是一踹,恨道:“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谋害主子是大罪,你才几斤几两能扛得下来吗?实话告诉你,这样的罪过是要用你家族所有人的命来扛的,到时候不论老幼,凡是你家谱上写名字的还活着的人,一个都别想跑,全要处死。至于主犯,是要被零碎活剐的,连个人样都留不住。”
满儿目瞪口呆,抖如筛糠,那些话仅仅是听一听就觉得恐怖,更别说亲自领受。
白茸看出他的犹豫,缓缓说道:“那人只给了你好处,却没告诉过你这件事的严重性,这样的人真值得搭上性命效忠?如果供出主使,那么你最多只是从犯,家人不会受到牵连,而我也会看在你侍奉一场又被人胁迫的份上,免去死刑。这买卖划算啊,你当真不考虑?”
“您真能宽恕吗?”满儿仰头,留下泪。
白茸肯定道:“当然,不过前提是你愿意作证指认。”
满儿瘫在地上,低头不说话,啜泣声渐渐大起来,白茸也不催他,就这么看着,陷入沉思。不久,当泪水浸湿胸前衣襟,沉重的呼吸代替哭泣时,满儿抬起头,抹了把鼻涕眼泪,弱声道:“是……薛嫔。”说完,好似被抽干所有血液,脸庞紫青,嘴唇透明。
“什么?”白茸难以置信,下意识看玄青,后者眼中同样透着震惊。他说道:“你可不要胡乱咬人,薛嫔一向温柔和顺,怎么会做这种事?”
满儿急道:“真的是薛嫔,不敢扯谎。”
“把来龙去脉全说一遍。”
满儿调整呼吸,规矩跪正:“几年前,奴才的嗣父得了顽疾,一直治不好,后来经人介绍请一位名医诊治,开出方子后发现还缺一味叫红流香的药做引子。又经打听才知道,所谓的红流香其实就是西域丁香的花蕊晒干后入药时的名称。”
“西域丁香……”白茸忆起尘微宫前院的花圃中就曾种有此花,花开时香气浓郁,颇为呛鼻。“所以你找薛嫔索要红流香?”
“奴才也是没办法了才这样做的。西域丁香花期短,花蕊又细小,晒干后根本不出数,药引只需半钱即可,但实际上就那么三四根花芯就要三十两银子,家里为了看病已经砸锅卖铁,再也凑不出钱,奴才这才腆着脸去尘微宫碰碰运气。”
“看来薛嫔是给你想要的了?”
满儿点头:“那时奴才还在尚仪局当差,薛嫔问清原由后当即采下十几朵西域丁香送给奴才。要不是他,嗣父早就死了。”
“因此,当他找你加害我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满儿睁大眼:“这是救命的恩情,奴才无以为报啊。”
玄青忍不住道:“什么狗屁逻辑,无以为报就不报,哪有你这样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要害他人性命?”
白茸止住玄青,继续听下去。
“昨日早上,奴才外出办事,薛嫔忽然出现,给了奴才一柄勺子和一瓶药,要奴才找机会拿药涂在勺子上,再端给您。”
“他为什么要害我?”白茸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又没得罪过他。”
“奴才当时吓了一跳,也问他有何过节,他没有直说,只道血债血偿。”
白茸越听越糊涂,不禁气笑了:“他是吃迷魂药了吗,简直不可理喻。他能从幽禁中解脱出来还是我的功劳,要没有我,他可能早就饿死冻死在尘微宫了。我从冷宫中出来,也没碍着他什么事,平时对他也是客客气气,血债两字从他嘴里说出真是要笑死。”
玄青道:“会不会其中有误会?”
“我和他之间压根儿没什么往来,误会从何而来?”白茸目光盯住墙角的一盆绿植,记起那正是从薛嫔处要来的翠皇后,因为疏于照管,花早谢了,叶子也蔫蔫的。“不会是因为我把他的花养死了,他怀恨在心吧。”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十分蹩脚,呵呵干笑,然后对满儿道:“他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他当时显得心事重重,说完就急匆匆走了,也没说后续如何。”此时,满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子也软绵绵的,看着随时都能倒下。
白茸料想是刚才灌进去的些许毒药发挥作用,连忙喊人将满儿带下去,请医官诊疗,又派人去他房间搜查,把毒药找了出来。
他攥着药瓶,有些心灰意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害我的人竟是他。”
玄青道:“奴才还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茸也想弄明白为什么,那盆花当然不是理由,没有人会为了一盆花而杀人。那么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薛嫔认为必须要下死手呢,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最后一拍桌子站起来,往外走。
玄青将他拦下:“您现在不能出去。”
他一指大门:“人家都杀到家门口了,我还不能去对质?”
“可……”
“让开!”他伸手推了一把,像阵风一样穿过大殿。就在他即将跨出殿门时,脚下一顿,夏太妃就站在台阶之下。
“你去哪儿?”夏太妃盯着他,“连鞋也不换。”
他低下头,这才发觉还穿着丝绵拖鞋,脚后跟被冷风一吹嗖嗖泛凉。
“还不回去,等着再病一场吗?”夏太妃一扬下巴,玄青马上从身后揽过白茸,领回寝室。
屋中,地上还乱着,夏太妃听完叙述,神色凝重,说道:“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正应了人心隔肚皮那句老话。”
白茸想了想,迟疑道:“我还是不明白他对我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夏太妃道:“大概……他一直认为是你杀了昔妃。”
白茸恍然记起那次有惊无险的经历,说道:“是昙贵妃指使郑子莫做的,与我无关。”
“天知道昙贵妃都跟他说过什么,让他认为与你有关,所以接二连三地下毒,还试图嫁祸昙贵妃。”
白茸想起来了,林宝蝉曾经说过,是昙贵妃害他进冷宫的。当时,他只觉得害这个字用得实在滑稽,可现在想来,这兴许就是薛嫔对这件事最直观的想法。
所以来个一石二鸟。
“无常宫的事是他做下的?”他问。
“应该错不了。还有这次除夕宴会的事。”夏太妃道,“在他的认知里,昙贵妃害昔妃入冷宫,而你害昔妃亡命,都不可饶恕。”
“太荒谬了,昔妃谋害人命,咎由自取,薛嫔怎么能把他的噩运怪到我头上?”
“也许在薛嫔看来,昔妃只不过教训了一个胆敢要挟主子的奴才,算不得杀人。”夏太妃吃吃笑了。
“毒药哪来的?”
夏太妃斟酌道:“是太皇太后给他的,庄逸宫里有很多滴水观音。”
“什么?”白茸的脑子混乱不堪,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勉强道,“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承认了。”夏太妃叹气,“在遗书里。”
等了一会儿,白茸才反应过来,表情既惊异又惶恐,轻轻捂住心口,确定那里还跳动着,才直楞楞道:“天啊,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夏太妃说,“他支开所有人,在后殿花房上吊了,宫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衣襟处揣着一封信。他的近侍扶光把消息通告给尚宫局,我是第一个赶到的,现在昙贵妃也应该过去了。”
“他不应该死的,如果他那么想让我死,不会等不到结果就畏罪自杀。”过了很久,白茸挤出来一句话,然后又想起什么,看着夏太妃道,“我必须去一趟,要在颜梦华有所动作之前。”
夏太妃感觉到语气中的急切,问道:“出什么事了,颜梦华要干什么?”
白茸不等玄青服侍,自己换好外出的衣衫,换好鞋,拉住夏太妃的手,说道:“薛嫔那里有盆龙游梅,昕贵侍和我都怀疑它不仅仅是花那么简单。”
“不是花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我想错了,也许……我必须拿到花,才能知道真相。”旋即,白茸急匆匆出门。
夏太妃也跟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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