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2】26 浣衣局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由于除夕宴会爆出秘闻,整个正月,宫廷中都弥漫着一股战战兢兢的意味。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降到最低,大家说话做事都很含蓄,就怕一个不留神,被人抓住把柄,告到御前。
连带着,元宵节也过得无滋无味。瑶帝甚至连御灶司做的元宵都没用。
他吃的是思明宫小厨房做的汤圆。
以往,他对这两样东西没有特别的感觉,甚至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可今年不同,他一看到昙妃手中小碗里的几个白团子,肚子便咕咕叫起来。他尝了一个,就是很普通的黑芝麻馅,可不知为什么,那味道说不出的迷人,就好像那双素手的主人,令人百看不厌。
二月,四年一度的春选悄然开始,让昀皇贵妃始料未及的是,昙妃对此并没有异议,反而按照章程筹办,非常尽心。
此时,他们同在碧泉宫,和舒尚仪讨论殿选事宜。
昙妃坐在下首,说道:“你亲自监督,进入殿选的务必要再三核查家世,祖上三代不得有任何污点,旁系亲属也要查。
“另外,性情一定要好,不骄不躁,温婉柔顺,太活泼的不行,太腼腆的也不行;太聪明的不要,太蠢笨的也不要;太娇气的不选,太粗糙的也不选。
“还有模样,后宫嫔妃讲究的是端庄典雅,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皇家脸面。因此,凡是妖娆的,妩媚的,淫艳的,一律否决。
“至于身段,腰太细的显得病弱,太粗的又臃肿,以两尺一左右为宜。挺胸翘臀,面无黑痣,身无疤痕,牙齿洁白整齐,头发乌黑柔顺,个头绝对不能超过皇上,但也不能低于肩膀……”
昙妃说得流利,舒尚仪却听得心惊,他经历五次春选,今年是第六次,可从没哪一次像这般细致严格过。
昙妃都说完后,问道:“都听清了吗?”
舒尚仪答道:“都听清了,可这细则是否太严苛,只怕都符合要求的不太好找。”
“云华八千万人口,适龄者数十万,还找不出几十个人吗?”昙妃交给他一本书册,“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全在这里写着,往年你们如何办差我不管,但这次若敷衍了事,我眼里可揉不进沙子。”
舒尚仪为难地看向另一人,昀皇贵妃道:“条件确实很苛刻,若真按祖制所写,恐怕现有后宫嫔妃没几个合格的。”
“已然进宫的当然不会再追究,但没入宫的还是要严格些。皇贵妃那日也说了,春选是祖宗定下的制度,所以自然是要按祖宗的规章去办。否则,还不如不办。”昙妃说得四平八稳,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昀皇贵妃心知这是在给他难堪,可偏偏还反驳不出什么,昙妃的一句按祖制把他压得死死的。不过他也不气恼,淡淡道:“既然你坚持,那就这么去办吧。”说完,拿起茶杯。
昙妃会意,起身告辞,临走前嘱咐舒尚仪:“到时候把殿选的名单整理给我,我要亲自过目,都敲定好后再呈给皇上御览。”
等人走后,舒尚仪回身抱怨:“这要怎么选,总不能挨个拿尺子去量。还有那性情,区区几天光景如何分辨何人张狂何人温顺,在奴才看来,选秀时都能假装高贵典雅。”
昀皇贵妃放下茶杯,随意跷起腿:“你不用管这些,以前怎么做,这回还怎么做。你没法一个个去量尺寸,昙妃也不能,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你只需记得一点,别找太漂亮的,明白吗?”
舒尚仪知道他的意思,欠身:“奴才明白。”心里却暗暗一啐,选好看的,皇贵妃不高兴,选长相一般的,皇上又不满意,真是难伺候。
***
在无常宫的几个月里,生活对白茸而言变得千篇一律,日升日落,月隐月现,每一日都在重复前一日,永无尽头。
他在无望中渐渐适应了这种无意义的日子,天气好时会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听崔屏讲先帝的趣闻,他偶尔也会说些瑶帝的事,这时就会发现帝王们的薄情真乃一脉相承。
以前他总听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入了深宫才明白,原来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既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而是天子。
他把这话跟崔屏说了,后者抿嘴笑道:“你才知道呀。”
是啊,他才知道。
有时,后排矮房里的人也会跟他们在院子里聊天,时间一久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没了。偶尔聊到兴起时,阿衡和阿术也会加入,用家乡话调侃几句。
平心而论,两个看守都不算心狠,至少没有无缘无故虐待过任何人,连崔屏也在私下里说,他们两人稍微狠毒些,冷宫里的人都要死上一半。
相对于他的认命,林宝蝉则过得恍恍惚惚,整日把自己禁锢在狭小的空间之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些他都不关心了。事实上,他也无暇去管,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恶劣的生存环境勾起旧病,呼吸俨然成了刑罚,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窒息憋闷的煎熬。
一日晚上,他心口疼得厉害,冰冷的空气像刀子随着呼吸划破心肺,他实在受不住,扶着墙来到西厢房。
他害怕他们睡了,站在门口犹豫,却听里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他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身要走时,门开了。
梓殊披着衣服,问道:“什么事?”
他下意识往里面瞧,床虽被梓殊的身子挡住,但不用想都知道床上的人是谁。“我……”刚想说话,忽然喉咙一紧,一股子腥气往上涌,再张嘴竟咳出些血丝。
“快扶他进来。”崔屏道。
梓殊把他扶进屋,说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病这么厉害?”
他倒在椅子里,顺了口气:“以前的病,我过来是想讨杯热水喝。”
梓殊给他倒了一杯茶:“已经不太热了,是温的。”
温润的水顺着胸口往下暖遍全身,疼痛减缓,总算舒服些。缓过来后,他打量房间,这里比他自己的屋子好上太多。墙壁用白麻纸糊着,镶嵌两盏壁灯。窗台上有盆腊梅,已经结了花骨朵。边上有个烧热水的小炉子,现下炉子熄灭,可余温仍然使屋里暖和许多。其余桌椅橱柜屏风衣架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小博古架,上面摆着几个装饰瓷瓶和一些书籍。靠里的墙上另开有一扇小门,看位置,对应东厢房外林宝蝉住的那间杂物间。想到他们经常沐浴,屋里家具又塞得满满的,那间小屋应该是盥洗室。
这间小套房在简陋的无常宫中简直就是个神仙洞府。
他收回视线,站起身说道:“真对不住,不该打扰你们的。”
崔屏裹着被子,歪头看他:“没什么,我们的事儿好多人都知道。”
“我听说你是因为受朝政牵连才……”
“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崔屏坐起来,被子从光滑的胴体上滑落,肌肤上有些许淡粉色的印记。他说话还有点喘,脸色也蒙上红晕。
梓殊见了忙把他按下去,掖好被子:“快躺好,别再冻病了,老大不小的人还得要我管。”将火炉重新烧起,又把窗户开条缝通风。
崔屏嘟囔:“就是要让你管。”
“我要死你前头怎么办?”
“呸,要死也得我先死。”
他们你来我往,眼中全是柔情。
白茸像丢了魂似的回到自己屋里,忽然明白了,他们有彼此,所以才活得超脱自在。反观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朋友,没爱人……孑然一身。
他看着桌上抄好的一叠经文莫名愤怒,拿起其中一张纸默念,拗口的字句令他恶心。他发疯似的把它们全都撕碎,碎片纷纷扬扬如雪花。
凭什么他要抄!他不是凶手,不欠季如冰任何事,为什么要承担不属于他的罪责。
为什么?!
他心中狂喊,一遍遍质问,一遍遍咒骂瑶帝的薄情。过了很久,才捂住心窝大口喘息。好容易平静下来,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怨恨瑶帝,眼前浮现的依然是他们花前月下的缠绵,那些动听的誓言始终萦绕心头。他以为自己看透了,可事实上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根本忘不掉。
他跌坐在一地碎屑中失声痛哭。
你在哪儿?你真的把我忘了吗?我的陛下,我的阿瑶,你说过要带我出去玩,说过要送我生日礼物,说过要救我出去,你快来啊……
记忆回溯,好似潮水将他淹没,他蜷在地上,哭着,想着,沉浸在无妄的幻想中,直至最后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冻醒,外面还黑着,却又透出忽明忽暗的橘光。他走出去,才发现外面已经聚了一些人,连林宝蝉都出来了。顺着他们看的方向望去,西边火光冲天,把半座宫城都照亮了。
***
玉泽十三年二月初九,浣衣局走水。天快亮时明火被扑灭,近一半的房舍被烧,死伤三十余人,器物布匹损失惨重。
昀皇贵妃在例行晨会之后把昙妃留下,说道:“屋舍坏了还能慢慢修,可人少了大半,各宫各处又暂时抽调不出人手,浣衣局管事郑子莫来问该怎么办……”
昙妃略一想:“无常宫不是还有一群闲人嘛。”
“我倒也想过,但终究是没有先例。”
“事从权急,先调过去用着,再说浣衣局本就是有罪之人的服役之处,他们都是戴罪之身去了正合适。”
“好吧。”昀皇贵妃转头对章丹道,“你亲自走一趟慎刑司,跟陆言之说一声,让无常宫每日早上将人送到浣衣局帮工,晚上再送回来,直到补齐人手为止。然后再去浣衣局跟郑子莫知会一下,让他该怎么管就怎么管。”
他顿了一下,又道:“另外,让他注意,只把庶人调过去,有位分的一律不动。”
昙妃眉峰一拧:“都到无常宫了,还用得着分这么细吗,左右都是罪人,全送过去便是。”
昀皇贵妃解释道:“罚入浣衣局做工的都是庶人,有位分的名义上还是嫔妃,要是一同借调过去,会惹人非议。”
昙妃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昀皇贵妃好像个教书先生似的,语重心长道:“人人都想执掌内宫,却不知这其实是个费心力的活儿。那么多人事物要协调要处理,要让各局各宫各处都满意,着实不容易。更不用说还有许多人等着看热闹,巴不得我出错闹笑话。不想得周到些,我这皇贵妃也是白当了。”
昙妃颔首:“哥哥说的是,我一定谨记,力争做到滴水不漏。”
要到浣衣局做工的消息传到无常宫,绝大部分人都很不高兴,耷拉着脸唉声叹气。虽然浣衣局的伙食比无常宫要好些,能吃荤菜,但十分辛苦,干的都是体力活。尤其现在还没入春,水冰冷刺骨,浆洗一天,简直是苦刑。相较之下,还是在无常宫的院子里晒太阳来得舒服。排屋中有些胆大的人直接找到阿衡诉苦,谎称头疼不能做活儿,洋洋洒洒说了好多最后却被阿衡一顿呵斥。阿术在一旁听着,更是恼怒,骂道:“懒死鬼,你以为我们愿意早起给你送去吗,要能躲清闲我巴不得给你们每人都请假呢。这调令可不是慎刑司出的,而是皇贵妃的懿旨,你若有怨言,我就替你走一趟碧泉宫,看皇贵妃如何治你。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没脑袋去疼了。”
白茸并没有抱怨,抱怨有什么用呢,不过是重新做回奴才罢了,被人呼三喝四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对他来说轻车熟路。甚至他心底还有些期待,终于可以有些事情做了,也许忙起来就会暂时忘却哀痛。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被外面动静吵醒,推门一看,原来是崔屏和阿术在说话。
阿术道:“不都跟你说了嘛,你不用去,但梓殊得去,他是庶人,必须去浣衣局帮工。”
崔屏叉腰:“他是伺候我的,我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他得跟着我。”
“你要是皇贵妃,自然可以这样,可你现在就是个采人,认清现实吧!”
“你……”崔屏气得说不出话,只见梓殊从屋里闪出,把人拉到一旁,说道:“算了,你争不过他们,白天去晚上回,时间也不长。”
不多时,他们排队被带着穿过两片低矮宫舍,来到浣衣局。
白茸一看管事的郑子莫,愣住了,他们之前见过面。郑子莫在宫中十多年,风云变幻的事见多了,仅仅一个对视就移开眼,继续清点后面的人,神色十分平静。反倒是白茸,无端觉得羞耻,脸烧得慌。他偷偷看了眼林宝蝉,后者的头始终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但见那气质大不如从前,透着阴森,好像一个死人。
焚毁的房屋还没收拾好,到处都是一团团焦黑。白茸和林宝蝉被分在一组,负责把被熏出烟味的单子重新用香料蒸煮祛味。
进了蒸煮房,白茸心中感激郑子莫,在屋里看炉子总比在外面浆洗轻松些。显然,林宝蝉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按照指示默默调好香料,把盖子盖好,坐在矮凳上看着白茸拉风箱。
两人沉默一会儿,都觉得有些尴尬,林宝蝉率先开口:“前几天听见你总咳嗽,现在好些了吗?”声音不如之前动听了,有些嘶哑。
白茸觉得可惜,那副好嗓子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哭泣咒骂中毁了。他望着昔日同僚,淡淡道:“最近好多了,也是一阵一阵的,时好时坏。”
林宝蝉环抱双膝,头枕膝上,像是在给自己慰藉和力量,说道:“这几天做梦,梦见我们一起喝仙子泪,那时我们多好啊。”他身上的棉衣是薛嫔托人送来的,已经穿了一个多月,满是油污,脏兮兮的。
“我们关系好,所以你往我酒里下药……”白茸一想起这事就来气,一双手蠢蠢欲动,想把那张脸打成猪头,“我差点被你害死,你还有点良心吗?”
林宝蝉却不以为然:“我知道你恨我,可后宫尔虞我诈,害人或是被害,总得选一个。”
“我既不想害人也不想被害!”
“所以你落到这步田地。”林宝蝉说这句话时,眼睛不眨一下,姿态倨傲,仿佛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昔妃,正数落不懂规矩的下人。
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让白茸不禁笑出来:“呵,你不是也一样,别说得好像你有勇有谋似的。”
“确实是我低估了颜梦华,没想到他居然能查到。”林宝蝉悔恨极了,不断复盘发生的一切,在假想中推演出一个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在每一个臆想的结局里,那贱人皆死无葬身之地。
白茸见他神色莫测,亦喜亦悲亦痴亦狂,便知他又陷入幻想,出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见其根本没有悔意,心知多说无益,于是不再开口,只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第二日,他们俩又被安排在一处干活,只是再没有那样的好运,被迫在外面浆洗宫人们用的床单。
床单都是通铺用的,又长又大,浸湿后极沉。两人洗了许久,好容易合力拧干挂上,还没歇口气,就见一人来到跟前,指着一片污迹道:“分明没洗干净,重洗。”
林宝蝉早就累得不行,呛道:“这污迹一看就是陈年旧痕,如何洗得干净!”
那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把他直接打倒:“少废话,洗不干净别想吃饭。”
白茸唯恐也被打,连忙哈着腰应下,样子唯唯诺诺:“是,一定洗净。哥哥放心,我们决计不敢偷懒。”
那人走后,林宝蝉捂着脸埋怨:“你应得倒干脆,这要怎么洗,我手都疼死了。”
“不应下还能怎么办?”白茸把单子有污迹的一角重新泡在水盆里,重重一叹,“你一进宫就是主子,自然没受过气,我前些年可见多了。地扫得干干净净,可人家非说不干净,那能有什么办法,只得接着扫,跟谁讲理去。”
他搓洗着,林宝蝉就在边上看。他并没说什么,洗得差不多了,见那人已经转到别处,又重新挂好,对林宝蝉道:“这种事都不用理论,人家又不瞎当然知道是洗不干净的,不过是想过把颐指气使的瘾。他痛快了,也就把这事忘了,才不会管到底洗没洗干净。”
林宝蝉哼了一声,揉着脸,嘲讽:“到底是做过奴才的,其中门道真清楚。”
他忍下不跟他计较,指着另一大盆脏床单说:“快洗吧,还有八条呢。”
林宝蝉却道:“我手疼,水凉死了,冻到骨头缝里,手都坏了。”举起手一看,手指头又红又肿。
白茸看看自己的手,倒不觉得凉,只有涨涨的热辣,心知只有冻得狠了才会这样,若再碰冷水,明日定会生疮。可他顾不上这些,从怀里掏出丝帕,将手裹住,试图用手帕上的余温暖一暖手指,然后说道:“你若不洗,我一人洗不了这么大的东西,到时候一起挨罚,你还是忍一忍吧。”
林宝蝉盯着那丝帕看了好久,目光如炬且泛着怨毒,好像跟那帕子有深仇大恨。白茸察觉到他的不善,把手帕塞回怀里,看看左右,催促:“快些吧,一会儿监工的过来巡查,发现你没干活,不定怎么罚你。”
林宝蝉脸上还疼着,害怕再被打,极不情愿地蹲下来。可他实在是没吃过这等苦,手指刚一沾冷水就叫唤,说是一起洗,其实大部分时间全靠白茸一人劳作,两人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洗出一条床单。
终于,白茸的脾气在持续不断的娇声埋怨中被彻底拱上来,将手上床单重重摔回盆里,气道:“你能不能醒一醒,现在你是庶人,不是主子,别再娇娇气气,我可不想被连累一天吃不上饭。”
林宝蝉同样扔下床单,怒道:“我就是做不惯,不像你,当奴才当惯了,这点活儿不算什么。”
白茸气得用手拍水,溅了林宝蝉一身,两人作势又要打起来。
郑子莫听见动静,走过来骂道:“是不是嫌活儿少,要不要再加些,日落前洗不完每人都打十鞭子。”
闻言,他们立刻低下头,老老实实坐在小木凳上,脑中浮现出血腥的画面。
就在昨天下午,郑子莫用藤鞭罚了一个偷懒的宫人。仅仅三鞭,就把那粗壮的宫人打得哇哇直哭,十下过后,那人身上血淋淋的,几乎走不了路。
那景象太吓人,以至于白茸晚上睡觉,梦到自己也吊树上挨打,四周还有人围观。虽然睡梦中感觉不出,可今早醒来,后背全是汗,他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如今听到郑子莫的威胁,他更加确认近期会有血光之灾。
郑子莫离开后,他们二人虽有怨气,却不敢再起冲突,生怕藤鞭落到自己身上,紧赶慢赶在傍晚时干完了活。
回到无常宫,所有人都累趴下。白茸一双手痛痒难当,十个指头肿得合不拢。好容易等来晚饭,却只有一块薄饼,几口下了肚,就跟没吃一样。所幸浣衣局中午那顿饭给得还算足量,否则他挨不到晚上就得饿晕过去。
如此十几天过去,很多人都吃不消,无论真病假病,一个个蔫头耷脑,木头桩子似的,机械地去麻木地回。走在宫道上,犹如一队刚被拘了神魂的死人,惨白的脸上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在崔屏几次交涉下,梓殊终于不用再去。白茸猜测这是暗中使了银钱的结果。
一日,他的胸痛又犯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狠心取出些碎银,各给了阿术和阿衡一些,果然第二日阿衡就替他告假,说他上吐下泻干不了活。
接下来几日,他如法炮制,总算把病给压了下去,手指上的冻疮也好些了。不过相应的,钱袋又快空了。
在重新去浣衣局的前一天,他坐在无常宫大殿前的台阶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秆,看夕阳西坠,彩霞满天。
那些人马上就回来了,一个个丧眉搭眼,如行尸走肉。
而明天,他也会重新加入他们的行列,干最苦的活,挨最毒的打。
如此想着,他竟怀念起司舆司的日子。当年,他做粗使宫人时,虽然被人呼来呼去,见不着好脸色,可也是吃饱穿暖,没事儿时就坐在院子里听其他人胡侃,或是趁阿瀛不在时收拾房间,把穿脏的衣服袜子洗干净。每次,阿瀛办差回来,看到洗净的衣服,都会嘿嘿一乐,然后拿出主子们赏的吃食,和他面对面坐着分享。
那时他过得很辛苦,但有盼头,阿瀛说过,等拿了钱出了宫,就能过好日子。所以在心里,他不觉得有多苦,反而每天高高兴兴,因为每过一天,就离出宫的日子近一天。
可现在,没有盼头,每一个时辰都被无限延长,每一次日升月落都显得遥不可及。
宫门打开,人回来了,一个个唉声叹气,直不起腰。
林宝蝉身上似是被泼了水,下摆湿了一大片,盯他片刻,哼了一声,径自走了。
他无视那厌恨的目光,喊住正要回房的阿衡:“劳烦你去知会银朱一声,我抄的经文已经有好多了,请他来取。”
阿衡这几日得了不少好处,欣然去报信,没一会儿就带了人来。只是来人不是银朱,而是他身边的小徒弟木槿。
白茸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银朱跟在瑶帝身边侍奉,肯定无法脱身,能叫别人来已是不易,于是恭恭敬敬把木槿请进屋中。
关好门后,他突然跪下:“我有一事求你。”
木槿吓了一跳:“你快起来,我就是个奴才,怎么能帮你?”
“不,这事你一定能帮。”他掏出丝帕,“求你把这个交给皇上,皇上见了一定会想起我的,他说过,等上些日子就让我出去,他不会食言的。”
木槿面色惶恐,往后退一步,摆手道:“我平日跟皇上说不上话,哪能给你带东西呢。你还是找别人吧,这事儿我做不成的。”
他不死心,又掏出一个银锭:“求你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皇上只要见到了就会来看我,一定会的。”他捧着银锭,又往前送了送,语气极坚定,“来日我出了这里,定不忘你的恩德,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便送你什么。皇上最爱我,他不会忍心看我遭受这无妄之灾的。”
木槿盯着银锭,犹豫半晌,伸手将他扶起:“我也只能试试,正巧我师父明天有事,我倒是有机会可以近身侍奉,但也不敢直接递出去,只能是将东西摆在不起眼的地方,皇上能不能看见,看见后能不能想起来可就是天注定了。”
他点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千恩万谢。
木槿走后,他靠在门上,又重新燃起希望。皇上一定会想起他的,这些日子皇上只是被昙妃迷住了,等心气过了就会想起他,那日皇上送给他丝帕时说过,他爱他,在帝陵时更说过,只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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