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20 交杯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20 交杯
相较于荧惑对暚妃的影响,朝堂上对那次爆炸性的卜辞却是持一种异常的平静态度。
瑶帝以为会出现很多声音,甚至做好了舌战群儒的准备,可到头来却惊讶地发现人们似乎对那卜辞接受度良好。所有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算听到内宫发生的“自焚未遂”事件,也没有人理会,仿佛一夜之间人们全成了瞎子和聋子,将“静思己过,莫谈他人”的境界发挥到极致。
这件事难道就这样过去了?
当然不会。
瑶帝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在等。
至于等什么?
谁都不知道。
于是,他听见从白茸的建议,放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以不变应万变,多到内宫走动,采摘些花草,消磨时间。
现下,他正和魏贵侍一起漫步桥上,手挽手肩并肩,看起来亲密无间。显然,他已经把乘风宴上将人半路推开的事忘了个干净,甚至压根儿就没认出来,而魏贵侍也选择性地遗忘了那天发生的尴尬事。三天前的湖边邂逅成为二人心照不宣的浪漫起点。
瑶帝凭栏而站,目眺远方,指着湖心岛问:“你去过岛上吗?”秋日暖阳照在帝王身上,折射出一圈圣光,镶金边的黑色衣袖随风鼓荡翻飞,好似御风而行。
“不曾去过。”魏贵侍流露出一副娇弱模样,全身像抽去骨头似的靠在瑶帝怀里,撒娇道,“我害怕坐船,摇摇晃晃的连个依靠都没有。”他特意穿了琥珀色的衣衫,镶黑边,就为和瑶帝的衣服相配。现下,他们紧贴在一起,互为嵌套,有种说不出的喜感。
瑶帝似是没听见暗含的意思,心尖被那酥酥的声音弄得痒痒的,好像有根羽毛在搔。他撩开魏贵侍的发丝,在颈窝狠狠吮吸一口,随着“啵”的一声,在肌肤上盖下一个粉色的戳。
魏贵侍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故意的,哎呀叫了一声,转身面向湖水捂住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好事。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觉得瑶帝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热气呼呼直冒。
裙裳解了,裤带松了,双腿凉飕飕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在桥上做那事也不知有没有黄帷帐可围。他闭眼胡思乱想,感受着秋风,随时恭候帝王的爱抚。可是,直到过去很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睁眼回首,只见瑶帝的视线正定在湖面某处。他眯眼细瞧,湖里似有一片阴影,看不清是什么,正随水波而来。
“这是……”他手紧紧抓住栏杆,再次回望瑶帝,可后者根本没工夫管他。那些率先漂到眼前的东西让瑶帝身心大受震撼,以至于脑中一片空白。
魏贵侍也看到了,发出短促的惊叫。
一条、两条、三条……无数条死鱼连成一片规模宏大的灰黑色瓦砾,上下浮动着慢慢从他们眼下穿过桥洞。
腥臭扑面而来。
魏贵侍捂住口鼻,差点呕出来。
他转过身,向瑶帝请求宽恕失仪之罪,却只看到一个大踏步离开的背影。他下意识向前追了一步,差点摔倒。一低头才发现裙裳委地,宽松的裤带缠住脚踝,两条腿还光溜溜的,要不是有袍子遮挡,定要被人看见光屁股。他胡乱系上裤带裙子,跑下桥去追,可放眼四方哪还有瑶帝的影子?
他气得够呛,抬腿踢中一丛灌木,茂密的藤蔓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在他脑中扩大成一道嘲讽——哎呀,可真倒霉啊,你又一次被皇帝甩了,甚至还不如乘风宴上的戛然而止。毕竟上一回还有过愉快的深入交流,而今天,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备受奚落和讽刺。恐怕连贵妃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身旁,宫人小心询问是否回去,魏贵侍压下火气,露出假笑:“天气好,去拜访贵妃吧。”
他匆匆赶到毓臻宫,见到白茸后忙不迭把湖中出现大批死鱼的消息倒了出来,说得绘声绘色。
“竟有这等事?!”白茸原本正在作画,听得此消息,笔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纸上,将画好的荷花晕染出一片浓郁的黑。
魏贵侍早没了方才的惊恐和懊恼,反而隐约有得意之色。他猜得没错,因为事发突然,还没有人将这奇事报给毓臻宫。“皇上也看到了,脸色可不好呢。”他犹豫着加上一句,小心观察上位者的反应。
白茸放下笔,将画纸揉成团投进纸篓,哼笑:“他当然不高兴,这宫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财产,别说死一群鱼,就是死一条鱼都是损失。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魏贵侍行礼退出。
白茸想了想,喊住即将离开的人:“飞云楼年代久了,住着不舒服,永宁宫西配殿有上下两层,名叫玲珑阁,环境雅致,你搬过去住吧。我身边的雪青会帮你的,需要什么就跟他说。”
魏贵侍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能落自己头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跪地叩谢,声称贵妃就是他再造之爹,弄得白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将喜滋滋的人打发走后,白茸对雪青道:“记得你曾说过,玲珑阁这头的密道用木板封上了?”
雪青拿不准主人的意思,稍一点头。
“你待会儿先领魏贵侍去玲珑阁转一圈,问他想怎么布置,缺的东西就到咱们这儿来拿,再去六局办了手续,务必高调些,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搬家。晚上,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去玲珑阁,把木板拆掉,恢复密道。一定要找嘴严的,不可走漏风声。”
雪青一一应下,办差去了。
玄青此前在边上默默听着,此时抑制不住内心忐忑,问道:“为何要重开密道?”
白茸望着他,目光幽怨:“你说,他为什么要堵上密道呢,是嫌我从密道里偷听吗?”
尽管没有明说“他”指的是谁,但玄青仿佛被一拳打到,肩膀颤了颤。他的视线与尘埃混在一处,搅动时光与记忆。“太妃说……堵了密道就堵了心。”他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声音更加缥缈,“很多年以前,十三皇子就是从密道钻进玲珑阁,偶然见到醉酒的……”
“够了!”白茸微微闭眼,轻轻道,“别说了。”他捂住额头,又陷入愤怒与自责的矛盾情绪中,一面怨气冲天,憎恨老天爷无眼;一面又承受良心的谴责,乞求时光倒流,能够弥补所犯的错误。
他努力忍住夺眶的泪水,若无其事抹了把脸。此时,玄青已走到柜子边干事去了。
他唤了一句,玄青回过头,那双眼泛着光。他还在想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不想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凌出现在面前。
“刚得了消息,织耕苑内的三条鼍龙死了。”
“怎么死的?!”白茸惊讶,相对于湖里的鱼群,象征公平与公正的鼍龙的死亡显然有着不祥的寓意。
“司苑司的人已经过去调查,具体结果还不清楚,但是据说鼍龙身上没有明显外伤。”
“那三条鼍龙活得好好的,若是得病死的,也不能同时暴毙,总得有个先后,要我说就是有人蓄意谋杀。”
“谋杀……动物?”阿凌本想说畜生二字,又觉得不太雅观,遂改了口。“可为什么呢?”
白茸也想不出因果。鱼群大规模死亡显然也是有人蓄意为之,可杀死这些东西到底意义何在?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下午。
昕嫔来访时,他正听阿凌从六局带回的最新消息。
初步判定两起动物死亡案件的缘由都是投毒。至于是谁干的,根本查不到——去湖边的人太多了,在织耕苑负责喂食鼍龙的宫人则一问三不知,大声喊冤。
他听罢,对昕嫔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昕嫔在屋内来回踱步,沉吟道:“鼍龙在古代象征公正之神,它的死亡可以解读为云华的秩序正在崩溃,是神的警告。鱼群之死则是警告之后的惩罚。”
白茸道:“听起来有些道理,可现在是鱼群先死而鼍龙后死,因果关系似乎反了。”
昕嫔坐到他身边,答道:“从结果来看也许是这样,但死亡时间并不代表投毒时间。我推断,凶手应该是先给鼍龙投毒,然后再给鱼群投毒。不过,他显然低估了上古之神的健康状况,三条鼍龙挨了许久才丧命,反而比鱼群死得晚。所以才出现这种滑稽的局面。”
“凶手毒杀鼍龙的目的是什么?”
“为移祸制造舆论。”昕嫔道,“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如果皇上选择不处置荧惑,那么就得另想办法对付……”他往上看了一眼,语气充满轻蔑和不屑,“老天爷。”
白茸明白昕嫔的意思,不消说,移祸肯定是得移到他身上。当然,要按照瑶帝和昕嫔的设想,另一个候选人会比他更合适。思及此,他忽然想笑。瑶帝那不太灵光的脑子竟然和昕嫔想到一处,不得不说是奇迹。他有些兴奋地握住昕嫔的手,说道:“今晚皇上让我去银汉宫吃晚饭,你也一起去,咱们三人好好合计一下。”
昕嫔失笑:“可皇上没有召见我。”
“你跟我去,还用得着他召见?”白茸摇头晃脑一阵,很是自得,过了片刻又问道,“你去尚紫苑了吗?”
“已经按照你说的,在尚紫苑门口转了一圈,然后就说头疼,改日再去。”昕嫔道,“你确定这法子有用?冯漾此人狡猾,应该不会轻易上当。”
“放心吧,绝对有用。”白茸露出一抹狠厉,“冯漾比咱们着急,他不敢去赌王念盈会不会把他供出来。我敢说,当我把尚紫苑封禁时他就已经在筹谋了,如今就算看出我在诱捕,他也只能往陷阱里跳。”
***
正如昕嫔所料,鼍龙和鱼群的死亡成为尘微宫自焚事件之后又一个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与上次荒诞的闹剧不同,这次的事件多少有些沉重。尤其是经过当事人魏贵侍一番添油加醋之后,那些死去的鱼群宛若僵尸,虽然身死却依旧在听众脑海里瞪着圆眼蹦跶,令人毛骨悚然。
仅仅两三日过后,谣言已是满天飞。
有人说神明发怒了,要把所有生灵都杀掉。还有人信誓旦旦表示要提防天上掉下死鸟。另有人运用五行之法,认为鱼属水,水之后就是火,预测还会有火灾,建议屋内常备水桶。
一时间,宫城内人心惶惶。
为此,昀皇贵妃在晨安会上三令五申,措辞严厉地告诫大家不信谣,不传谣。可在人后,却又请来一张菩萨图像挂在堂中,早晚拜一拜,同时又从玄真观求了一道平安符贴在大殿房梁上,可谓双管齐下,双重保障。
有那机灵的宫人已经联想到天神发怒的原因——荧惑未除——因而趁夜色往尘微宫里丢石头,被抓住后毫无悔意,声称这是替天行道。昀皇贵妃知道后只是斥责了这种荒唐行径,并未做出实质处罚。如此姑息的态度无疑释放出潜在信号,人们纷纷效仿。于是尘微宫的院内每日都能捡到一些诸如碎鸡蛋烂菜叶之类的垃圾。暚妃不胜其扰,不得不派人在宫墙外日夜巡察,可饶是如此,仍免不了有漏网之鱼。
最后,暚妃实在受不了了,对前来监督他喝药的陈霭说道:“你回去告诉贵妃,让他赶紧管管此事。如果想折磨我,就亲自来打我骂我,像这样派些虾兵蟹将过来捣乱,他自己不嫌寒碜吗?”
白茸在毓臻宫内听到陈霭复述,一脸茫然,说道:“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要是早些点火升天不就没这些烦恼了。”
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又传回暚妃耳中,他气得饭也吃不下,拉着紫棠的手说道:“你看看,他这是嫌我没烧死,想让我灰飞烟灭。”
紫棠安慰道:“您不用理他,他这是激将法。您就待在尘微宫里好好休养,他还能真放把火不成。外面那群人也不用管,都是些乌合之众,等这阵风过去也就散了。”
“你以为他不敢放火吗,你忘了他是怎么扔出火把的?”
“这不一样。”紫棠道,“依照那位的性子,向来是冤有头债有主,不会做牵连无辜的事。火烧宫室会酿成大灾,死伤无数,他不会这么做的。”
暚妃听到这些话更觉得不舒服,原来他现在有命活着全凭那些宫人们的贱命保佑。
大概紫棠也感觉方才话里的不妥,又宽慰几句便借口要办事出了屋。只是才到院中,就见昱贵嫔被缙云一路搀扶着走来,他赶紧遣人去通报,自己则快步迎上去,搀了一把。
暚妃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至殿外,接替紫棠把人扶住,心疼道:“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就亲自来了,若需要传话办事,让缙云过来说一声就好。”
“我不放心你,一定要亲自看了才行。”昱贵嫔的伤已经愈合,只是还用不上力气,双腿虚软。如今他也顾不上旁人的眼光,靠在暚妃身上,步履蹒跚进了殿中。
暚妃记起冯漾所说的那个吻,心上一疼,将人抱在怀里,说道:“冯漾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也许是被欺负的次数太多,昱贵嫔再次听到这个词并没有多少触动,只是倒在软榻上哀叹:“我们不谈他好吗?”
暚妃亲自为他端来热茶,喂到嘴里,点点头:“好,我们不谈他。”
可是,他们之间还能谈什么?
谈情,他们早已互诉衷肠;谈未来,不知前路在何方;谈瑶帝,还不如谈昱贵嫔的狗来得有意思;谈白茸,根本无话可说。
他们沉默着,彼此眼中孕育千言万语。同时,他们也压抑着,将千言万语揉进空气,呼吸着,品味着。
良久之后,昱贵嫔开口:“我听说尘微宫最近的事了。”
暚妃的手搭上昱贵嫔膝头,隔着数层衣衫,掌下依旧嶙峋。“你瘦多了。”他说了一句。
堪堪两句,勾起二人各自心事,沉默再度降临。
陈霭提着药箱前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沉闷的景象。两位华服美人一左一右靠在软榻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彷如两尊穿衣裳的雕像坐于荆棘环绕的玫瑰宝座。
当他拿出煎好的汤药时,其中一尊雕像说话了:“我狗儿阿恙生病了,陈太医抽时间过去看看吧。”
陈霭怔住,随即讪笑:“贵嫔说笑了,我不是兽医。”
“人面兽心,给畜生看病正合适。学没学过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不过是灌一碗药,要什么医术。”
陈霭哑口无言,黑着脸看暚妃喝完药,提着药箱又走了。
暚妃用了些蜜饯,又拿丝帕沾掉嘴角残存的些微药渍,无可奈何道:“不要说他了,这药喝下去倒也没有明显的不适,就是有些困倦,过几个时辰就好了。再者,他的药膏确实管用,热浪灼坏的地方已经痊愈,也没留下疤。若他真是狠毒之人,在药膏中掺些毒粉烈药去邀功,恐怕能得到更多奖赏。”
“白茸……”昱贵嫔咬牙切齿,一手砸到软榻上,恨道,“他是下药下上瘾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他才是帝宫中最狠之人。”
暚妃唯恐这话被人听去,连忙栖身上前捂住昱贵嫔的嘴,小声道:“隔墙有耳,现在我这里也不安全,除了紫棠还可信任,其余大部分人都是在那次慎刑司审讯之后新调来的,保不齐就有季、白二人的眼线。”
昱贵嫔默默点头,将手拿开,含情脉脉。他慢慢抬起上半身,循着那充满诱惑力的唇,轻轻吻上。吻罢,他额头抵在暚妃胸口,嗅着淡淡的香气,低声道:“白茸欺人太甚。如果上天真能降下惩罚,为什么不能像杀死那湖中之鱼似的也杀了他呢。”
暚妃低头,目光大骇:“你想干什么?别再有所动作了,现在及时退出,看白茸和冯漾相斗才是保命上策。”
“我知道,我知道……”昱贵嫔不甘心地闭上眼,半晌又轻声道,“今天晚上我不想走了,好吗?”语气虚浮,宛若一根丝弦发出微弱颤音。
“你疯了,夜宿别宫是禁忌!”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需在乎禁忌吗?”昱贵嫔痴痴笑了,“神已经疯了,现在该轮到咱们狂欢了。”
是夜,尘微宫灯火通明。
昱贵嫔席地而坐,一边抚琴一边放声高歌,合着那笛声,如绕梁仙音,直冲云霄。
一曲唱罢,他倒了两杯伽蓝酒,与暚妃绕臂而饮。
“这是不合礼法的,你我二人如何能饮交杯酒?”暚妃眼中溢满柔情,思虑却沉重。
“礼法是什么东西呢?”昱贵嫔又给二人斟满,举着酒杯说道,“都说‘为政以德’,可你看皇上有吗,无论是天下公德还是个人私德,皆空空如也。他当太子时狎伎玩乐,当皇帝时又无故废后,在朝堂上无法驾驭臣子,在后宫也无法约束嫔妃。搞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礼法在他这里已经崩坏殆尽。如今,这里已经没有礼法可言,只有成王败寇。”
暚妃蓦然想起紫棠口中提到的“失败者”三个字,露出一丝苦笑。又想到一旦白茸登位,他们二人前途渺渺,生死未卜,更感身心疲惫,万念俱灰。他一口饮下杯中酒,望着对面朦胧美丽的脸庞,说道:“既然庶人当道,礼教废止,那就索性一醉方休吧。”
只当是败者痛饮,借酒消愁。
不过,他们两人皆不是好饮之人,如此喝了五六杯之后,各自脸上染了一层红晕,眼神迷离,已是微醺。
上午汤药的药效已过,暚妃的精神渐趋亢奋。他觉得燥热,解了腰带,衣衫松垮敞开,露出蓝色的暗纹里衣。昱贵嫔也褪了外衫,只着一身雪白衣裤,窝在他怀里,勾了勾手指。
衣衫慢慢撩起,手指小心拂过腹上狰狞的伤疤,凹凸不平的痕迹烙在心上,激荡起奇妙的悸动。暚妃俯下身,舌头一点点舔过那道伤痕,舌尖顺着刀疤品尝情人的味道。
那是他这辈子不曾体验到的战栗和欢愉,舌尖下是梦寐以求的珍宝,是此生此世的挚爱。他长吁一口气,微醉的气息荡漾出滔天情意。好像心有灵犀,他们纷纷换了姿势,昱贵嫔躺在地上,上方是长发掩映下的暚妃的脸。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一天了。”昱贵嫔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叹,眼中充盈泪光。他笑了,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灿烂,恍如艳阳。“到我身体里来,从此我们再也不分开。”
哪怕只是短暂的交融,也是永恒。
殿上的吊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余角落几盏落地灯和茶几上的枝形烛台,亮着微弱的光。他们仿佛置身于幽冥洞穴,飘在远古的时光中。
四周是暗的,暗到昱贵嫔分不清暚妃的衣衫是深蓝还是浅蓝。可同时,眼前的面庞又是那么明亮,美玉一般,即使在最黑暗的深渊也能照亮灵魂。
他们深深望着对方,犹豫着、试探着、小心地为彼此解开最后一层束缚。紧接着,春水般的视线化作暴雨,尽数落在娇美的胴体上。昱贵嫔摸着暚妃的肩头,那里也有一片狰狞的疤痕,诉说曾经的凶险。他也学着暚妃刚才的样子,伸出舌头去舔舐,轻柔的触碰开启真正的欲浪。
再没有诗书礼乐的矜持,再不需要刻意的伪装,他们彻底臣服在欲望之下。
长发交缠,身体交缠,灵魂交缠……
躯壳空了,神魂飞走了,飞到很久很久之前,越过燕陵的崇山峻岭,越过陇州一望无际的桑林,飞入少年时代鱼雁往来的信笺中,融进字里行间,唤醒最初的甜蜜与记忆。
倏然,殿外传来一声尖叫,恍如一记重锤,将缥缈四散的神识硬生生砸回躯壳之中。
高山与桑林不见了,只有昏黄幽深的大殿。
他们看着对方,不知发生何事。暚妃冲外喊了一句,回应他的是另一阵骚乱,夹杂着叫骂声和偶尔的“饶命”哀求。
很快,纷杂的源头露出真身。
他们仰望气势汹汹的来者,一动不敢动。下身,还交媾着,淋漓出晶莹的黏液。
“你……”暚妃从震惊中缓过来,仅说一字就觉左肩剧痛,整个人往边上倒去。定睛一看,原来击中他的是茶几上的烛台。他顾不得疼痛,慌忙找衣服裤子穿上,勉强遮住身体。再瞧昱贵嫔,正被揪着头发用烛台痛殴。
他手脚并用,爬过去抱住昱贵嫔,挡住再次举起的手,喊道:“贵妃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都怪一时醉酒鬼迷心窍……”
“我呸!谁管你们通奸!”白茸扔掉已经被打坏的工具,上脚把暚妃踹开,又朝昱贵嫔心口踢了两脚,居高临下道,“我真是低估你了,居然还敢雇凶杀人!”
直到此时,昱贵嫔混沌的脑子才苏醒过来。他捂住火辣辣的肩膀,惊恐的目光在白茸的脸上游移,最终定格在脖颈。那里有一道一指长的血痕,皮肉裂开。血迹蜿蜒流进衣领,染红衣襟,绘出一幅鲜艳的高山流水图。
“有人要杀你?”他茫然问了一句,全然不顾自己还光着身子,肌肤上布满爱痕。
“还在装无辜?!”白茸已然怒不可遏,揪住领子狠狠扇了几巴掌。随后赶来的玄青劝道:“主子先回去包扎一下吧,已经流了太多血。这里的事自有皇贵妃出面料理。”
“用不着他!”白茸抹了一把咽喉处的血迹,随手蹭在白色袍子上,指痕过处,如嗜血魔爪。
“到底出了什么事?”昱贵嫔被打得晕头转向,口鼻流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他半撑在地上,揉着被踢到的胸膛,那里正扼着一口血,腥味不上不下,堵着难受。
“还用我说吗?”白茸怒极反笑,指着鼻子骂道,“不要脸的货色,不知从哪找的下三滥的玩意儿来行刺我……”他颈上疼痛,不禁又捂住伤口,停下歇息。
昱贵嫔望着那道腥红,不无遗憾地想,怎么不再割深点儿呢,只差一分就到气管了。要真是那样,所有的烦恼都能结束,一切又都回归原本的模样,他们的命运就会不一样了。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白茸又抽了一耳光,直把人打趴下,埋在一堆乱发中半天起不来。
“是不是很遗憾我没死?”白茸面色因失血而显得过分苍白,气息很乱,不得不扶住玄青的胳膊才能站稳。他继续朝那团白花花的东西踢去,嘲讽道,“看来你的人办事不行啊,是不是给钱给少了,做事做一半?”他说得轻巧,可实际上再次回想,仍然怕得很。刺客隐在草丛里,突然跳到他眼前挥刀就砍,亏得他惊恐之下踩到袍子,直接后仰摔倒,躲过致命一击,否则这颗脑袋当场就得掉下来。他倒地后,刺客随即补刀,却被玄青扯住,力道稍逊半分,刀尖顺着咽喉一侧划下。虽流了很多血,却不致命。尖叫引来无数巡逻的御林军,刺客逃生无门,负隅顽抗,最后被乱刀砍死。
“我没有派人杀你……”昱贵嫔挣扎抬起上半身。连番殴打让他的双颊红肿不堪,浮出道道血痕,他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但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他为何易容成梦曲宫茶水间的宫人阿绒的模样?”白茸说完又干笑了几声,“这名字起得妙呀,天天使唤他是不是觉得可带劲儿了。”
昱贵嫔无力解释名字之事,有气无力道:“真不是我,是凶手蓄意嫁祸。”身子又蜷了蜷。
“那你告诉我阿绒现在在哪儿,把他找出来。”
昱贵嫔语塞。
他找不出来,因为真正的阿绒出了宫城后就被杀了,换成凶手易容进入。这是冯漾告诉他的法子,说只有这样最保险。
想到冯漾,他打了个哆嗦,藏不住的恨意从眼中倾泻而出。那个人再一次把他耍了!冯漾根本不是借用他的人去办事,而是转移视线。
用一场混乱去为另一场混乱打掩护。可以想见,就在贵妃遇刺、守卫内宫的御林军从各个方向赶来救援争当功臣时,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将是多么空荡。
他笑了,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试图拯救,救世家、救墨修齐、救自己,甚至愿意不计前嫌配合冯漾只为博一条生路。可冯漾只想毁灭,像猫捉耗子那样,玩弄他们,羞辱他们,最后毁了他们,毁掉家族,毁掉这个庞大帝国里的每一个人。
桀桀笑声悲戚而狂乱,绝望的泪水飘忽而出。暚妃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他,给他盖上袍子。他抓住暚妃的手,十指相扣,泪眼相望。就在刚才,他还想着不问世事和所爱之人终老,而现在,他的路已经走到尽头。
耳边,白茸还在气急败坏地骂着,昱贵嫔撩开一丛鬓间乱发,攒起最后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呐喊出一句话。
“去尚紫苑,救王念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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