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2】23 问卜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就在白茸和瑶帝在银汉宫陷入假想,推演截然不同的事情走向时,一身锦衣华服的昱贵嫔正坐在三音阁中的圆桌旁,脸上呈现出和煦温婉的笑容。
“最近过得还好吗?”他端起手边的青瓷杯,下垂的浅青衣袖形成一道碧波,露出手腕上一圈绿宝石手串。
郭绾坐在他对面,穿着淡黄色的素纹长衫,乌黑的长发紧紧箍在金色莲花冠内,眼中映入茶杯上的青花柳叶,沉静道:“还好,我这里安静,没什么人来。”
“没人造访,却有上等的好茶。”昱贵嫔深嗅茶香,望着桌上另一只茶杯,微笑道,“身为主人却不喝,叫我这个客人怎么好意思享用。”
郭绾的视线从柳叶上移开,抬眼莞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香留于唇齿,霎时间心旷神怡。
昱贵嫔轻轻开口:“这是最正宗的碧银芽,专门上贡给太皇太后,外人若想品尝,非得是心腹不可。看来,冯漾很喜欢你,把太皇太后赏赐的东西转送给你。”
郭绾察觉到对方那似有若无的嘲讽,眉骨发紧,眼中闪着错愕。
当时冯漾派人送茶叶时并没提及名称,他品尝后,觉得口感清香,滋味绵延,只当是尚京流行的好茶,没太当回事儿,平时也不怎么喝。之所以拿出来招待昱贵嫔不过是想着他们冯氏兄弟的饮食习惯应该差不多,也许会喜欢这种味道。
“你师父身体还好吗?”昱贵嫔依旧笑着。
郭绾收回思绪,收敛神态:“说来惭愧,我最近不曾给师尊去信。”
“所以,你还不知道吗?”昱贵嫔姣好的容颜渐渐凝重,“听冯漾说,清扬子道尊在开春时生了一场大病,情况危险……”
“那现在呢,他现在如何了,病好了没有?!”郭绾是第一次听说此消息,一下子紧张起来,手指紧紧握住茶杯,语速极快。
“别着急,万幸已经缓过来,逐渐恢复。”昱贵嫔慢悠悠道。
郭绾面色缓和了一些,放下茶杯,叹道:“师尊年纪大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以前都是我在身边侍奉。如今我远在千里之外,也不知师兄弟们照顾得如何,能否顺他的心意。”
“关于这件事,你师尊没有来信告诉你吗?”
“没有。”郭绾低下头,目光黯淡,“事实上,我很少给他写信,害怕他问我的情况。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面对他老人家呢……”
一缕檀香的飘来,搅动识海,不算久远的往事从海底翻了上来。
其实,早在瑶帝驾临泰祥宫的第二天,就已经对他表示出兴趣,一双眼色眯眯的,直言想单独聊聊。那些日子里,他整日跟随师尊,唯恐落单被逮住进行私密谈话,所幸瑶帝后来的心思渐渐不在这上面,便没再理会他。他以为躲过去了,却没想到瑶帝在临走前把他强行带离,并在回尚京途中将他强暴。
那一日,他哭了很久,感觉天塌下来。
此后,他几次提笔欲写信给师尊控诉,却又不知如何说,心知就算说了师尊也无可奈何,否则就不会任凭瑶帝把他带走。
再后来,师尊来信问他情况,他不敢实说,只写了无关紧要的事,让其放心。
现在,他就像失去庇护的离巢鸟儿,在风雨中无依无靠,苦苦支撑。
瑶帝曾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就让他回去。可是,姑且不论能不能回,单说贵妃封后一事,便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他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对面的昱贵嫔悠闲地品尝茶水,心思也是百转千回。他以为能从郭绾口里套出些东西,不料一问三不知,连清扬子生病的事都不清楚。他心底重重一叹,说道:“道长方不方便为我贞卜?”
郭绾欣然同意,邀请昱贵嫔上到二楼,摆好红烛,拿了兽骨,跪坐于蒲团之上,问道:“卜问什么?”
昱贵嫔凑近耳语。
郭绾听罢,将兽骨置于烛火之上慢慢烘烤。
四周,香气缭绕。
薄薄的白色兽骨被下方的火焰炙烤得噼啪作响,裂开数道纹路,好像枯木瞬间长出了枝丫。
不久,火焰熄灭,兽骨被置于一块红色绒布上。
“是大吉还是大凶?”昱贵嫔看不懂那些纹路,但觉黑色的裂痕蜿蜒如蛇虺,很有毛骨悚然的意味。
郭绾先是看他一眼,继而垂下双眸,指着兽骨上的一条粗黑的裂纹,说道:“旬亡祸,凶。”
昱贵嫔道:“我问的是封后的事,没问你接下来十天会发生什么。”
郭绾依旧收敛声色,淡淡道:“兹事体大,不敢贞卜。”
“不敢?”昱贵嫔忽而冷笑,声音略高了些,“暚妃找你来贞卜时,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他能当皇后吗,怎么现在又改口了?”
“并未贞卜,何来改口一说。”郭绾声音清朗,慢慢道,“任何事都是会变的,随时间时局变化而改变,所以没必要执着以前。”
昱贵嫔死死盯了片刻,忽而抓起兽骨狠狠砸到郭绾身上,眼似利刃:“少装清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无非就是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这骨头上的东西怎么解读还不是全凭你的嘴。你以为我真相信贞卜结果吗?你敢说给墨修齐的贞卜真是出自神谕而不是来源于冯漾?!”
郭绾的手被兽骨烫到,红了一片,玉雕似的容颜破碎开,酷似白璧微瑕,痛苦道:“你们冯家都魔怔了,以为泰祥宫可以左右圣意。你要不信这些,何必问我?”说罢,拾起兽骨,来到案台边,用凿子穿出一个黄豆大小的孔,然后拴上红绳,悬吊在房梁下方,成为那片下垂骨阵的一部分。
他轻轻拨动那些骨甲,略显沉闷的顿音此起彼伏,仿佛来自远古神灵的低语呼唤。
听着海浪般的声音,昱贵嫔稍稍冷静下来,自感刚才有些失态,有心缓和气氛,于是站起身,望着那些骨甲,说道:“这些都是贞卜过的?”语气较之前温和多了。
郭绾轻声道:“都是我往日贞卜用的,其中大部分是从泰祥宫运来,只有一小部分是我来到宫中后贞卜所得。”嗓音充满磁性,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冒犯而产生怒气,看向昱贵嫔的目光依旧和善。
“为什么挂起来,有讲究吗?”昱贵嫔好奇。
“是泰祥宫的传统,贞卜后的甲骨透露神谕,挂在空中比收在柜子里更能让上神满意。”
“你刚才说贞卜结果是凶,我倒好奇,是谁的凶兆呢?”
“你的。”
昱贵嫔未料有此一说,立即像抽了魂一样,连眼珠都僵硬得转不动了。过了一阵,他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十天之内有凶险?”
“贞卜结果是这样的,你……”
“够了!”昱贵嫔倏然变了脸色,厉声打断,“是谁让你这么对我说的?是不是冯漾?他都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危言耸听吓唬我吗?”
一连串不停歇的质问让郭绾茫然又不知所措,目光惊异地望着对方,惊觉昱贵嫔仿佛喘不上气来,大张嘴呼吸着,好像离了水的鱼,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恐怕人晕过去,下意识去搀扶,昱贵嫔却错开身子,语气急促,“是不是冯漾,是不是他?!”
郭绾从没看过这样惊慌的昱贵嫔,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只得解释道:“并不是他,我和他很少往来,这个结果就是我对神谕的解读,与他人无关。”
昱贵嫔看着他:“最好别再有来往,他之前跟你说的那些都不算数了,现在一切听我的!”
郭绾愣在原地,面色虽沉静,心中却已荡出水花。他无不骇然地想,冯家的人都疯了。从冯显卿贿赂泰祥宫开始,一个个都想拥有神谕的解释权。
见他沉默,昱贵嫔哼笑:“你还算计什么呢,早在你借我松香油的时候,咱们就在一条船上了。现在想跟我划清界限,没那么容易。”
提到此事,郭绾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强烈的愤慨,精致的面庞失了血色:“简直没有比你更恶毒的人了!为了一己私念,竟然纵火焚烧宫室。纵使你跟他有怨,也该私下解决,而不是放火一烧了之,连累数条无辜性命。”
“少装模作样了。当初我管你借松香油的时候,你可是痛痛快快借出呢,那会儿怎么不问问我要干什么?”
郭绾觉得他不可理喻,呛声道:“只怕我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
“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昱贵嫔道,“皇贵妃已经命人清点各宫松香油的数量,很幸运的是他们把你这三音阁忘掉了,因而没有查出缺漏,可要是他们知道你这里少了整整三瓶松香油,会作何感想呢。”
郭绾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昱贵嫔笑道:“放心,季如湄不会知道此事的,我就算要透露,也只会告诉冯漾。实话告诉你吧,他已经知道是我干的了,只是他还不知道有你这个帮凶。你说若是他知道了,会怎么做呢?当然,你在宫里有皇上庇护,他应该没法对你真做什么。但黎山上的人呢,夏天一过便是秋冬,那么冷的时候要是没了炭火地龙,你那身体欠佳的师尊恐怕捱不到除夕。”
郭绾仿佛已经感受到黎山吹来的寒风,无端打了个哆嗦,眼睫蒙上一层霜雾。
昱贵嫔见他怕了,缓和语气,续道:“别担心,只要你按我说得做,泰祥宫永远红红火火,还会再矗立千年。”
郭绾歪过头去,从小窗望向湛蓝的天空,心头百转千回。此时此刻,他无比渴望回到黎山,回到那白雪覆盖的山巅。然而现实是多么残酷,那小小的方窗把他禁锢住,将它困在一座阁楼里。他忽然怨恨起瑶帝,那个人在黎山脚下便撕毁契约,企图玷污他的身体,又放任内宫混乱如麻,致使他不得不在其中辗转求生。可说到底,那些事跟他有关系吗?谁是勾陈谁是荧惑,他根本不关心,只想一直待在黎山静心修行。
“我知道前段时间白茸曾帮过你,你也曾帮过他,但是你们的关系注定不能是朋友。”昱贵嫔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嘴唇几乎碰上耳垂,吹气如兰,“白茸要是知道泰祥宫早就倒向燕陵,还会给你好脸色?只怕会随便找个理由把你乱棍打死。”
被杖责的屈辱与痛苦忽然划过脑海,郭绾不经意提起一口气,待那呼吸至深处再缓缓吐出之时,摇摆悬浮的心也沉淀下来。
该站队了吗?
又该站谁的队呢?
冯显卿让泰祥宫趁瑶帝黎山封禅的机会把冯漾再次推上去,冯漾则逼着他又伪造出一份神谕,把勾陈之人安在墨修齐身上。
他已经分不清是怎么回事了,看不明白他们冯家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思来想去,他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挣出一方清明,低声问道:“三瓶松香油恐怕不够,你还借了谁的?”
昱贵嫔转身走了几步,回道:“还从倚寿堂拿了两瓶。不过倚寿堂的那两瓶我在事发的第二天就给补上了。用的是云松油,跟松香油味道差不多,只是更稠一些,没那么容易烧着。”
“你倒细心,为何不给我补上?”
“第一,我只有两瓶云松油。第二,我笃定季如湄不会轻易过来搜查,他害怕再像上次似的因为找你麻烦而被皇上怪罪。所以他宁可选择性地忘记宫里还有这么个地方,也不想和你扯上关系。”
郭绾无话可说,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你是算准了他事后不会到我这里调查所以才找我的?”
昱贵嫔含笑:“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会预料他的反应,之所以找你借是因为我觉得你也和我一样,想摆脱他。”说着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起来,“你其实也是算准了我要干什么的。你方才说不问我借松香油的原因是知道我不肯说实话,真是好笑啊。你连问都不问,怎么能断定我不会实话实说?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早料到它的用途。因为你很清楚,平时静坐修道时在香炉中只要加一滴松香油就可以芬芳一整天,一瓶的量够用三个月,而我一次借三瓶,除了引火之外,恐怕也没有其他事可干了。郭绾啊郭绾,你真够虚伪。可笑你刚才还假惺惺指责我烧死无辜,你有什么立场说那些话呢,凭你给死者装模作样烧那几张纸,还是天天拿把破扫帚去扫院子里的土?”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郭绾羞愤难当,一双眼看都不敢看前方,只盯着地板。他本就不善言辞,又心虚得厉害,强烈的愤怒使得一张俊脸竟似胭脂粉洒在白绢上,亦红亦白,越发显得模样娇艳。
昱贵嫔不由得看愣了,忽然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头,这么好看的人合该温声软语地哄着,怎能拿刀戳心窝子。
有一瞬间,他有些理解瑶帝了。面对绝色,他这般定力的人尚且失神,更何况是荒淫惯了的梁瑶。甚至打心眼里觉得,瑶帝没在泰祥宫把事儿办了,那是给泰祥宫天大的脸面。
带着这种荒诞的想法,他再度开口,语气软下来:“已经发生的事咱们就不提了,还是想想以后吧。你老实告诉我,那次黎山封禅,皇上到底有没有贞卜皇后人选,你们又是怎么答复的?”
“自然是问了的。”郭绾脸上的羞红已经退下,肌肤呈现出透亮细腻的白,一边回忆一边道,“至于我们的答复,其实并不重要。就像你刚才所说,星盘在天,卜辞在人,皇上想听什么,我们便说什么。世人皆以为皇上是去聆听神谕,可实际上他是在告诉神要降下什么样的神谕。”
“他得到想要的了?”
“我们连你父亲都抵抗不了,更何况是天子亲临。”郭绾显得很疲倦,随意靠在柱子上,玩弄衣角。
昱贵嫔若有所思,慢慢点头:“跟我猜的一样,看来他们两人该真正搏命斗一场了。”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笑容不同于往日的和善可亲,溢出邪性,加之背对光线,整个人处在阴影中,让他看起来如同在洞窟中藏匿千年的妖魔,默默凝视猎物自投罗网。
郭绾没问“他们”指的是谁,已然从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中看到什么,明白过来。
一个废后,一个准皇后。
四姓门阀,云华新贵。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昱贵嫔似乎想到什么,眉梢带喜,朝郭绾告辞,语气温温柔柔,仿佛那些措辞严厉的质问从来不曾在他舌尖上滚过。
他从三音阁出来没走多远,就有宫人小跑着追上前耳语了几句。他听后对身旁的缙云道:“冯漾好本事呀,不仅敢抗旨更能令圣旨朝令夕改。”
缙云低声问道:“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与其让贵妃对付冯漾,不如直接配合贵妃把他赶出宫去。”
“冯漾一走,接下来倒霉的就是我和暚妃,这太危险了。况且,我断定冯漾手里还有牌没出。泰祥宫曾给他来信,我虽不知内容却猜他一定在筹谋什么。我原以为坤灵子知道些事,所以才走这一趟,没想到白来了。不过也无所谓,无论什么牌面,让冯漾先打出去再说。”
回去的路上,昱贵嫔一直暗自盘算,待进到梦曲宫时,心下有了计较。
“我准备过几天举办乘风宴,请大家夜游花园。你马上去安排,无论位分如何,都先送去帖子,愿意来的我都欢迎,不愿意的也不勉强。”
缙云道:“举办这个干嘛,您是有什么打算吗?”
昱贵嫔笑了笑:“还能有什么打算啊。现在白茸把持着皇上,我们这些人一个月也难见皇上一回,举办个乘风宴不过是个由头,让我们好在皇上面前露露脸。”
缙云却想,暚妃刚刚复位,这场宴会恐怕也有庆祝之意,更能让暚妃堂而皇之地再次接近皇上。接着,他犹豫地提起来贞卜之事,担心地望着身旁的人。
昱贵嫔招来小狗,抱在怀中抚摸,淡淡道:“那个不妨事,我才不信呢。”说着,眼皮却跳了一下。
翌日,他亲自前往碧泉宫请教昀皇贵妃意见。
昀皇贵妃记恨昱贵嫔在白绸画中的阳奉阴违,一见到他,脸就阴下来,再听到要举办劳什子的晚宴,直接翻了个白眼,冷冰冰道:“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晚上也不见得多凉快,况且蚊蝇还多,这么多人跑御花园去,到底是我们吃酒还是蚊子吃我们?”
昱贵嫔只坐了个椅子边,欠身含笑:“我已经让尚功局采买可以驱蚊虫的灯笼去了,不日便可拿来。早听说市面上有放了番邦胡药的灯笼,从里到外异香扑鼻,也不知到底能不能驱蚊,这次正好试验。”
闻言,昀皇贵妃无声笑了笑:“你刚才说晚宴定在八月初一,可那天连月亮都没有,即便有灯也看不清周围,如何游园呢?”
“看不清不是才合皇上的意嘛,若看得清了,怕是其他人又要难为情。”昱贵嫔说话时低下头,好像只是把那话说出来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昀皇贵妃自是清楚言外之意,却有心报复,打定主意绝不应允,刚要开口,便听有人来报,贵妃拜访。
他暗自一乐,心想此事白茸铁定反对,不如坏人让别人做,于是把人请进殿中,又对昱贵嫔笑盈盈道:“你也知道,现在贵妃协理内廷,此事还需他知晓才行。”
说着,白茸已款款走来。
白纱衣,米色裤,白绢鞋。衣衫绲边是淡黄色的,下摆开衩处位于臀底,用三根下垂的金链相连,走起路来链子晃动,发出轻吟,宛如仙人出场时自带的朦胧之音。
再瞧那头发,挽得恰到好处,若紧一分则显得太过严肃,若松一分则稍嫌懒散。如今似坠非坠,用镶嵌米粒珍珠的青绸做绑带,随意垂在肩上,自有一番风流。
昱贵嫔腹诽,大丧之内,白茸穿红戴绿。大丧过了,却又穿起素服,也不知是何居心。
他起身给白茸见礼,待对方坐定,才慢慢落下身子,依样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白茸听后想了想,问道:“你这乘风宴的主旨是什么?是以吃喝为主还是以玩乐为主呢?”一双眼将昱贵嫔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目光玩味,亦含着警告和恐吓,用无声的视线去报复对面那不知好歹的人。
昱贵嫔一开始有些躲避,不愿与其对视,可过了一会儿,又坦然起来,很自然地望着白茸答道:“食、色,性也。酒足饭饱之后可不是得玩点儿游戏才能消食。因而这乘风宴就是干些吃喝玩乐的事,就像上次的游园会。”美目顾盼,刚巧扫过上首高座。
白茸听到最后一句话,倏然忆起那次有惊无险的构陷。当时,昀皇贵妃做局差点害死他,还是昱贵嫔仗义执言救了他的命。想想当初,再看看现在,他突然涌起一番唏嘘,脑中浮现出颜梦华曾说过的至理名言——
在宫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他暗自冷笑,眼下他与昱贵嫔利益相悖,昱贵嫔再提游园会之事,多少有些自欺欺人。
他笑而不语,向主位投去一瞥。
昀皇贵妃一脸无所谓,好似没听到昱贵嫔后面的话,抬眼对随侍的章丹道:“莲心汤还没煮好吗,若做好了就赶紧端上来吧。”
章丹答道:“应是做得了,只是现下还温热,恐怕烫了主子们。”
“不打紧,莲心汤若放凉了再喝更苦呢。”
须臾,宫人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端了一个荷花式样的瓷盅,放到三人面前。
打开盖子,里面是颜色鲜亮的浅碧色茶汤,碗底沉着四五粒又白又圆的莲子,绿色的嫩芽夹在白胖的莲子中,好像开了天眼。此外,茶汤中还漂了些枸杞和果干,散发出淡淡清香。
昀皇贵妃率先拿起瓷盅,用银勺搅了搅,抿了一口,亦香亦苦的滋味儿十分独特,身上的暑热下去不少。他对另两人道:“先用些茶汤吧,这是我的小厨房新近研制的,清燥去火,舒心安神。”
昱贵嫔不觉得口渴,可出于礼貌还是端起瓷盅喝了几口。他一向吃不得苦东西,哪怕是莲心也要剔除掉。幼年时生病吃药从来都是嗣父哄着,一群仆人小厮围着,这个捧碗那个递糖,仅仅是托盘上的饴糖就有七八样,还有几人专门为他捏手捏脚权作安慰,放松精神。
如今这茶汤虽也加了冰糖,可那隐约的苦味仍刺激到娇嫩敏感的舌头,每一粒味蕾都在叫嚣抗议,他不禁吐出一口热气。
他见另两人喝得自然且表情祥和,心中疑惑,许是自己这盅里的茶汤格外苦,而其他人的都额外放了糖。他感到被愚弄,强咽下苦果后,说道:“刚才所说之事……”
“自然是可以。”白茸放下瓷盅,抢先答道,“有你做东,大家吃喝玩乐当然好了。”他说着,露出会心一笑。
宫里一直有条潜规则,嫔妃们谁提议举办宴会,谁就要出钱张罗,从菜品到用具全部都要走私账,内廷是不出一个铜板的。太皇太后曾经举办寿宴和百花宴,从食材采买到打赏用的碎银,动用的就是私账上的钱款。
如今昱贵嫔提出举办乘风宴,钱自是要他出。而冯家是出了名的富贵,为了里子面子都不会吝啬。所以在白茸眼中,宴会肯定会办得豪华热闹。
昱贵嫔未料白茸痛快答应,着实惊了一下,心里反倒打起鼓来,不知对方打得什么算盘,试探道:“那你来吗?”
白茸反问:“你请我吗?”
“当然要请,你和季哥哥皆是贵客,你们不来,我这乘风宴便上不得台面。”
昀皇贵妃哼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光我们来有什么用,皇上要是不来才是上不得台面呢。”
白茸心里偷笑,暗道,这话怕是说反了,瑶帝要是不来,宴会还能保留一丝风雅。若是来了,宴会立即变成上不得台面的野合之所。
他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漏听了几句话,待思绪飞回眼前时,昱贵嫔已起身告辞。
昀皇贵妃亦不留他,任他离去,对白茸道:“你是怎么了,竟然同意了,天知道他要用宴会打什么掩护。”
白茸将莲心汤喝完,镇静道:“你怕什么,他翻不出浪花。再说,自从尘微宫落珠之后,宫里一直死气沉沉,也该热闹一下了。”
提到尘微宫,昀皇贵妃嘴角泛起一丝轻蔑,打心眼里看不起墨修齐。
恰在此时,有尚宫局的人来报称安心堂的开支无人报销,有人闹起来,特来请示如何处置。
昀皇贵妃媚眼一转,不耐烦道:“几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子能怎么闹,随便打发了就是,还用报给我?”
宫人有些为难,晃了一下身子,答道:“他们俱是经年的老油条,唬不住。更有人坐在安心堂外的地上,已嚎了半天,说要是没人管,他就……就……”
“就什么?”昀皇贵妃沉声道,“不过是伺候人的,竟也长出尾巴翘上了天?!”
“他说,要到您宫门前吊死。”宫人战战兢兢说完,身子压得更低了,不敢看那张青红交加的脸。
昀皇贵妃一脸震惊,几乎能看到那具干巴瘦的身子在门口荡来荡去。
“简直反了!”他吼起来,“叫陆言之带人过去,全部杖毙。他们不是想死吗,我成全他们,让他们去地下伺候旧主!”
堂下的宫人不知这到底是气话还是真正的命令,一时不敢应答,只向坐着的另一人看去。
白茸沉吟道:“安心堂的开销一向是归庄逸宫管,如今太皇太后故去,没了可报销的地方,里面的人可不是得急眼。这件事说到底是咱们疏忽了,没有给人家安排好。如今要是再派陆言之去处置,倒显得咱们小气了。”
“那你想怎么样?”昀皇贵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赖在宫里不走的老家伙们向来是由他们各自的主子出钱养着,若主子死了,他们就该离开,内廷是不会供养这些闲人的。”
白茸道:“安心堂的人年纪都很大了,要是外放出去,恐怕没有谋生之路,纵使有些积蓄也要提防别人觊觎,过得不安生。依我看不如就把安心堂的开销并在南七所,内廷多划点钱出来。”
“南七所只负责六局管事们的养老。要是真这样,只怕愿意留在宫内的人更多,长此以往,人员冗余,内廷开销太大。”
“无非是多几张嘴吃饭罢了,开销再多,能多得过皇上一次赏金百两?”白茸浅笑,“也别说宫里没有旧例,连殉制的旧例都废了,还有什么不能改的?”
他见昀皇贵妃不说话,看了看站在其身侧的章丹,续道:“再者说,让宫人们老有所依,他们才能更尽心侍奉。普通宫人们到了外放年限自然是要放出去的,但总有些例外。别的不说,仅你身边的章丹、苏方和晴蓝,等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而你又不幸先走一步,难道还真要把他们赶到宫外自生自灭?行香子倒是个出宫的先例,可也不能依照此例把以后的人都送到雀云庵去啊。”
提及心腹之人,昀皇贵妃的被拱起来的火气小了一些:“他们是一等宫人,这辈子出不去,就算干不动了也自有内廷按月发放养老钱。”
“那自愿延长服役时间的人呢,等到干不动时被人赶走,带着一肚子怨气和秘辛跑到宫外自谋生路。”白茸好笑道,“你觉得他们会怎么谋生,写书还是在茶馆说书?”
昀皇贵妃权衡片刻,叹道:“也罢。安心堂就还留着吧,给那些不愿出宫的人一个安身的地方,款项从内廷账上划拨,统一归南七所管理。以后,所有服役时间超过三十年的内殿二等宫人,退任后若不愿出宫的均可留在安心堂。”
白茸对那宫人说道:“你回去把此事告诉章尚宫,由他具体负责变更事宜,再拿些酒肉果品去安抚一下安心堂的人,相信他们对这个结果应该很满意,不会再闹。”
宫人走后,昀皇贵妃哼笑:“你倒会做人,先是废了殉制,现在又给下人们谋福利,你还真是不忘出身呀。”
白茸斜眼:“再下等也是人,你的猫还有个睡觉的窝呢。”接着又想了一下,问道,“安心堂中带头闹事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敢扬言闹到碧泉宫来?”
“若我猜得没错,那个坐地上叫唤的肯定是离鸾。”昀皇贵妃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端起瓷盅又喝了几口莲心汤,微微的苦味入心,驱散眼中阴霾,语气玩味,“他以前是庄逸宫的大宫人,在行香子之前。他从太皇太后入宫起就跟在身边,如此过了三十多年。后来有一次雪天路滑,他下台阶时不慎摔断了腿,成了跛子。此后太皇太后就不用他了,让他住到安心堂颐养天年。前些日子,他听到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就已经闹过一通,要寻死殉主,最后是章尚宫带人把他安抚住。他这个人,别看是个伺候人的,可比主子的架子还大。而且也不是善茬,太皇太后以前干的那些事,可都是经过他的手呢。”
白茸不解:“既然是一等宫人退下来的,应该有养老钱,怎么还要闹?”
“呵,这你就不懂了吧,其中的门道多着呢。”昀皇贵妃解释道,“他的养老钱是内廷发放,按月发到他手里,而安心堂内的所有开支又都是庄逸宫出,这么一来,平时的吃穿用度不用破费一文,他的养老钱全都能攒下来。现下庄逸宫没了,那点儿月钱可就得省着用了。像平日享用的蜜饯点心、额外加的菜品,四季衣服和各种生活中的小玩意儿都得他自己出钱。他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沾染了不少奢靡娇纵之气,如今由奢入俭,可不得炸了毛。”
“原来如此……”白茸想了想,说道,“他名字倒好听。”
“离鸾别凤今何在……”昀皇贵妃讥笑几声,脸上流露出奇异的光彩,一双眼分外透亮,笑道,“离鸾年轻时长得好看,曾有传言他和太皇太后之间有暧昧……”
“真的吗?”白茸未等说完便叫了起来,实在想不到古板的太皇太后也会和别人发生奸情。
昀皇贵妃笑呵呵道:“都说了是传言,没有证据。不过,方凌春进宫之后一心扑在仁宗皇帝身上,天天算计这个谋害那个,哪有心思想别的。但离鸾可就说不准了,兴许是有些爱慕之意吧。你也别嫌太皇太后老态龙钟的样子难看,人家年轻时可是云梦第一美少年。传说在他确定要入宫之后,不少人想尽办法要见他一面,唯恐以后看不到那张漂亮脸蛋儿。后来方家不胜其扰,把他送到禅院,对外称要静修。”
白茸不想回忆那老脸,心想再怎么漂亮也没用,还不是一样衰老一样死亡。那具干瘦的尸体虽说用了朱砂防腐,却终究抵不过时间的蚕食,终将化作华服中的一具骷髅。若是某年某月再遇上个地动山摇,怕是骨头真会散了架。
不过,他对离鸾倒是很感兴趣。
能辅佐方凌春一路抽尸踏骸的人,势必不简单。
他忽然生出想去拜访的心思。
此念一起,便坐不住了,起身向昀皇贵妃告辞。
从碧泉宫出来,他让玄青回去歇息,然后带着雪青等余下的人往安心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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