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34 獠牙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34 獠牙
灰色的、黑色的、红色的……
三种颜色在迷茫的眼中流转,好像黏稠的液体,搅拌着眼珠。
用手去揉,才发觉那些流彩不在眼眶,而在地上。
白茸用力眨眼,这一回看清了。灰色的地砖,黑红色的血,正如长河缓缓流动。而他则飘在河上。
片刻,他感觉到身下温软的皮毛,这才意识到,他横卧在马背上。
旋即,疼痛席卷而来。就像刚吞下刀片,锋利的刀刃从喉管一路划到胃,所到之处无不火烧火燎,血腥上涌。
约莫行了两刻,马停了。
他被人拉下来,拖上台阶,进入高耸的大殿,像垃圾似的被扔到地上。
他头昏脑涨,蜷着身子咳了很久,缓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
是天仪殿。
正中皇座上,㼆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眈眈逐逐,就差在眼仁上刻一个“贪”字。
白茸注意到他似乎换了件衣服,昨晚穿黑衣,今日却是暗红,胸前绣着龙纹。
看来㼆王已经等不及要登基了。
再看大殿左右,包括太妃们在内的大部分主位们都在,挨挨挤挤,或跪坐或抱膝,或蜷在他人怀中,原本娇艳美丽的面庞惊恐憔悴。其中,跪坐在最前面的是郭绾,长发披散垂地,神色冷漠平静。昀皇贵妃在他斜后方,面上脏兮兮的,还有泪痕,腰上已没了匕首,不知是没有带上还是被人收缴。
在另一个角落,又挤着一些人,被刀尖逼着,动也不敢动。他发现章丹和苍烟俱在其中,又仔细找了找,却不见玄青和雪青。
接着,自上空飘来一道声音,盘旋着他的名字。
声音低醇,刻意逼出的轻柔好像夜叉的舌头舔过血肉,令他后背立时铺满一层凉气,汗淋淋、湿漉漉。
视线再次落到中央,那是天仪殿的中心,也是尚京在格局上名副其实的中心点,是云华的心脏。
“白茸。”㼆王又唤一次,说道,“我觉得咱们之间应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白茸想笑,哑着嗓子道,“是谈你企图谋反的不忠不义,还是滥杀无辜的凶狠残暴?”
“你对我有误会。”㼆王抚摸鎏金扶手,眼中折射出强烈的渴求,感叹道,“我说过,这个皇位应该是我的。这并非源自我不切实际的臆想,恰恰相反,当时遴选太子时,我才是先帝最中意的人,甚至,也是所有人都中意的人。这件事,凡是经历过的朝臣们都是这么想的。可是,你知道为何我没被选上吗?”
白茸静静听着,望着阴晴不定的脸,心中闪念。
他知道㼆王是谁了。
那个因为脸上起了疱疹而与东宫之位失之交臂的人。
“是夏太妃……”他喃喃道。
㼆王哼笑:“看来你已经听说了我的事。那你评评理,我是不是最倒霉的人?”
白茸无法给出评论,深呼吸:“你的不幸是夏太妃造成的。你要报仇应该找他去,而不是把错误归结到皇上身上,更不应该和冯显卿勾搭到一起。”
㼆王慢慢起身,走到白茸面前蹲下,揪住那散乱的长发用力一扯,目光异样:“梁瑶就没告诉你,我为什么会上夏太妃的当?”
白茸头皮生疼,双手极力撑起身子,大喊:“松手!你给我松手!”
㼆王笑呵呵地,手上却更用力了,恶狠狠道:“那我就告诉你梁瑶都做了什么吧。当年,就是他把我骗到永宁宫。那时,没人看好他,我也没提防过他,他总是在我屁股后面叫哥哥,一声声叫得甜得很。所以,当他请我去永宁宫作客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哪知道,他们的款待里暗藏玄机,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说完,呸了一声,也不知是啐谁。他脸皮微微抽搐,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一双眼如两个通红的火山口,随时要喷出岩浆。
“我真的很同情你,夏太妃的手段确实不光彩。这件事即便放在民间也难以让人接受。”白茸姿势难耐,咬牙坚持道,“但是皇上那时年幼,他应该也只是听夏太妃的指令行事,所以……”
“所以什么?”㼆王粗暴打断,将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凑近,在白茸耳边道,“你以为他无辜吗?他就算知道真相也从没内疚后悔过。他甚至给夏太妃下令,杀了我的嗣父!”
白茸脑子飞转:“你嗣父是谁?”
“你应该认识他的,已故的襄太妃。”此时,㼆王再也克制不住愤怒,五官逐渐扭曲,“更可恶的是,梁瑶害怕被人看出端倪,竟然不让我回来送最后一程,就这么拉到外面埋了!要不是方首辅看不过去,告诉我真相,我还蒙在鼓里,对那恶毒的小人俯首称臣呢!”
白茸无言以对,只是在想,方首辅是怎么知道宫廷秘辛的?
——是冯漾。
可冯漾又是怎么知道襄太妃的死因?
——是柳絮!
㼆王在咒骂,不远处的人在啜泣,可白茸什么都听不清,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敌不过内心的呐喊。
所有的一切融会贯通了。
现在他全明白了,也看清了,看透了。他曾以为冯漾为了陷害夏太妃而利用柳絮,可现在才意识到,真相正好相反,是柳絮利用了冯漾去报复夏太妃,报复瑶帝。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兀自愤慨的㼆王、仓惶失措的人质、手持尖刀的武士……愤怒、绝望、执着、空虚,种种情绪汇聚成漩涡,而起点仅仅是一个连本名都很少有人知道的微不足道的宫人那最朴素本真的情感。
那个从始至终都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最终左右了所有人的命运!
谁说蚍蜉不能撼树?
有时,一只足矣。
“现在你知道梁瑶是什么货色了吧。”㼆王发泄完,怒火得到缓解,松开手,任白茸趴在地上,语气充满鄙夷,“他就是一个不学无术、荒淫无度的无赖。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追随。不如从了我,待我登基为帝,也封你为贵妃。你没有任何损失,如何?”他站起来,仔细端详一阵,调笑,“或者,封个皇后也不是不可以,端看你的态度。”
“从了你?”白茸语气透着不可思议,积攒起为数不多的力气,说道,“你以为你比他好吗?自破城以来,你杀了多少无辜的人,难道那些人也该为你曾经的不公待遇负责?你跟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你的大逆不道博取同情罢了。实际上,你比梁瑶差远了。”稍稍抬起身子,拨开凌乱的长发,发出高亢的冷笑,“呵呵,要我对着你这张脸喊陛下,真是难为我了,我宁愿去死。”
㼆王脸色霎时阴郁发黑,抿着嘴狠狠踢出一脚。
白茸只觉腰窝钻心的疼,整条麻筋全缩起来。
㼆王踢过后仍觉不解气,一脚踩上白茸后背,使劲儿碾了碾,说道:“你还真是忠贞,好,你要为他殉情,我成全你。等找到梁瑶之后,让你们死一起。”接着,又指向一角,对数张惶恐的脸说道,“你们也是,都到地下陪梁瑶去。不过看在你们老老实实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谁愿意跟着本王,谁就能活。”
众人听闻,互相看看,啜泣变成哭嚎。㼆王在宫城的杀戮让他们明白,那就是个阎王,如何能服侍得了?
一时间,大殿上哀求不断,凄凄惨惨。
此时,有人怯怯地说道:“大王饶命啊,我愿跟随大王,为大王解忧。”说着,从人群中爬出,衣带在爬行中渐渐松开,露出洁白的胸口。
昀皇贵妃看着他,说道:“孙美人,你是被彤史记录在册的,是正经承过皇恩的,怎么能……”话未说完,只见孙美人已经站起身,款步上前。娇媚的面庞犹带泪痕,让他看起来如春雨绵绵之下的玫瑰花。
㼆王把白茸踢开,随意走动两步,笑盈盈看着正在宽衣的美人,两颗奸佞的眼珠在雪白的肌肤游走,语气轻漫:“如此玲珑曼妙之人,怎可我一人独享?”对左右四五个护卫说道,“赏你们了。”
孙美人的腰带刚解一半,手停在半空,愣愣看着前方:“可你刚才说过……”
“我只说饶命,又没答应别的?”
孙美人无言以对,被架走时一路挣扎哭喊。不一会儿,从后殿传出尖利的惨叫。
白茸听着,恨不能捂上耳朵。他不怨孙美人倒戈,只恨㼆王言而无信,禽兽不如。
惨叫渐渐弱下去。没过一会儿,孙美人又被拖回殿中。雪白娇嫩的肌肤上布满鲜红的抓痕,身后曾被细心呵护的地方已是一个血窟窿,一路鲜血淋漓,在地上留下扫把一样的长尾。
像是展示一般,他伤痕累累的躯体在殿内转了一圈。众人不忍去看,纷纷低下头,只有㼆王饶有兴趣地品鉴着,时不时哼笑。
最后,孙美人像个布偶一样,被扔在了殿外,没人知道死活。
昀皇贵妃盯着地上一道道诡异的红痕,忍不住开口:“像你这般残酷嗜杀之人,根本不配做皇帝。”
㼆王斜了一眼,说道:“季如湄,我劝你省点力气,少说话。知道为什么你现在还活着吗,那是因为你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呢。我会把你剥光衣服绑在城头,让镇国公好好看看他的好侄子是怎么和野猪交媾的。”
“你简直……”昀皇贵妃不敢想象那一幕,吓得脸色惨白,抖着嘴唇道,“你不得好死!”
白茸忍无可忍,发出几声讥笑:“那你可要失望了,你和冯显卿的乌合之众还需要季将军出马?人家放个屁就把你们给崩走了。”
㼆王懒得废话,朝边上一点头。
几乎同一时间,白茸后心挨了一鞭,疼得他差点晕过去。
“梁瑶在哪儿?”
白茸忍痛摇头。事实上,他即便想说也说不出话来,方才那一鞭正打在脊骨上,直接抽出半条命。现在别说开口,仅仅是呼吸都困难。
㼆王却不管这些,气急败坏地下令再打。
几息之后,已抽下四五鞭。
“他在哪儿你能不知道?”
“你要不老实说,我就把你扒光衣服捆在城头,活活打死。”
伴随一声声咆哮,白茸惨叫不断,仿佛又回到在慎刑司被杖毙时的恐怖时刻,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可没有救命药丸。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剥皮拆骨之痛,略微抬了抬手。
㼆王以为他有话说,又怕真打死,于是喊了停。
白茸眼泪直流,趴在地上缓了缓,抽泣道:“你怎么那么喜欢城头呢,动不动就要把人裸着绑上去,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专门喜欢看光屁股美人骑墙?”一张脸看着凄惨,可眼里除了痛楚,更多的却是挑衅。
㼆王被说得勃然大怒,扬言继续。
就在这时,有人喊道:“梁㼆,你真是个十足的疯子,不枉当初先帝对你的评价。”
听到最后一句话,㼆王慢慢回头,双眼片刻失神,接着又快速聚焦在一个苍老的面容上。
“呵呵,我当是谁,原来是敏太嫔。”他煞有介事地微微欠身,视线却依旧直射前方。他命人把敏太嫔从人群里揪出,带到面前,笑眯眯道,“那你就说说先帝是怎么评价我的,让我也知道知道你们之间的悄悄话。”
敏太嫔看了白茸一眼,那身衣服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很多地方透着血。他收回视线,平视㼆王,缓缓道:“你总认为自己该当储君,我倒想问问,谁告诉你的?”
“……”
“回答不上来吗?”敏太嫔道,“一定是你嗣父告诉你的吧。呵呵,实话实说吧,你确实是热门人选,也有人看好你,但先帝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你。”
“什么?”㼆王脸色起了变化,沉声道,“你说谎!”
“先帝曾说,你有学识有才华,可是你心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你的温文尔雅只是掩盖残酷本性的遮羞布。看看你现在做的事,不正应了先帝的判断。”
“……”
敏太嫔继续:“还记得你们这些皇子们第一次聚在一起接受考评吗?”
㼆王皱了皱眉头。他确实记得,那一天艳阳高照,他们这些人在御书房外苦等了两个时辰才得以进入。
敏太嫔眯着眼,似是回忆:“你们以为先帝考的是时政和策论吗?要论作答,你们那些幼稚可笑的言论连一个私塾教书先生的见解都不如。先帝的考试,是从你们站在艳阳下开始的,考察的是你们的心性。酷暑难耐,所有人都大汗淋漓,先帝为你们每人准备了一大壶冰镇玫瑰露解渴,其他皇子们不仅自己喝,还分给了各自的侍从们。只有你,明明一个人喝不完,却连半杯都不分出。”
㼆王瞪着眼睛,表情夸张又难以置信。
敏太嫔摇了摇头,慨叹:“当然,于尊卑来说,你是主子,自然不需要考虑奴才们的死活。可于人情来说,你的做法就显得过分了。你对近身侍奉的人尚且如此冷酷,看不到他们的艰苦,又怎能指望你去关心那些从未谋面的百姓们的生活?”
“一派胡言!”㼆王要跳起来,那身矜贵的红袍簌簌抖动,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穿衣服的猴子,在被激怒后上蹿下跳,吱吱叫。
“先帝数次考评,我均获第一,都是因为夏采金从中作梗,我才没能入东宫。”他在殿内疯狂转圈,一边走一边叫喊,“是那个姓夏的贱人搞的鬼,是他给先帝吹枕边风,把梁瑶送上储君的位置。”他一遍遍重复咒骂,已处于失控的边缘。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无论有没有夏太妃,你都不会成为储君。”敏太嫔听着那些污言秽语,眉心拧成结,以一种罕见的讥讽语气续道,“从第一次考评之后,你就已经出局了。之所以每次都让你参加,是因为先帝想让其他候选之人在学业上有个追逐的目标。只是你嗣父襄太妃看不透这些,就会给你灌输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至于夏太妃……”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叹道,“他那样做的确太过分了,当年太皇太后确实犹豫过一阵子,他为了多一份保障,所以害了你。我理解你的愤怒。可他已经死了,同样也被别人设计逼死,也算遭了报应。”
“他遭了报应一了百了,可你呢?”㼆王一把揪起敏太嫔的衣服,瞪着几乎要裂开的圆眼,语气怨毒,“我想起来了,不仅是夏采金,你也曾给父皇吹枕边风,让他对我失去好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敏太嫔大感意外,使劲抽出衣襟,“从头到尾我一直置身事外,你赖不到我头上。”
“你敢说没参与?哼,我看是没少干预。父皇最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你曾把花环戴在梁瑶头上,这就等于告诉父皇,上天属意梁瑶。”
敏太嫔怔神:“我看你是真疯了。当时你们聚在我身边,梁瑶离我最近,我便随手给他戴上个花环……再说,那会儿也没到立储的时候……你……”话未说完,喉咙一紧,凉中带热。
他直挺挺倒下去,一双眼透着不可思议。
惨剧来得太突然,众人皆叫喊出来。
距离敏太嫔最近的郭绾不顾阻拦扑了过去,抽出一条丝帕试图捂住那可怕的伤口。可是,任凭怎么捂,血却止不住。很快,白色的丝帕完全变成了艳红。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满手鲜红打哆嗦。
白茸缓过神来,手脚并用爬到敏太嫔身边,一摸鼻息,早已气绝,只有一双眼还睁着。他发出微弱的抽泣,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就在两个月前,他曾邀请敏太嫔出席他的封后典礼……而现在,摸着自己衣襟上的花环领针,面前惨状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将那双眼阖上,伏在渐渐冷下的躯体上哭泣,心都碎了。
“老家伙,早就该死了。”
他听到恶狠狠的话,倏然抬头,正瞧见㼆王用手帕去擦拭食指上的金戒指。原来那戒面不是平整的,而是做成尖锥,皮肉只要轻轻碰上就是一个血口子。
他忆起永宁宫几个受害者的死状,忽然明白过来,那些人就是㼆王亲手杀的,大殿也是㼆王砸的,用来发泄对夏太妃的仇恨。
“魏贵侍……也是你杀的?”
㼆王居高临下道:“哪个,不认识。”
“永宁宫的魏贵侍!”白茸出离愤怒,那无所谓的傲慢态度令他难以忍受。
“哦,原来是那个美人。”㼆王笑了两声,带着遗憾和惋惜的语调,说道,“人确实漂亮,就是脑子笨。我不过是拉拉手,亲亲嘴,他居然拿簪子扎我。于是,我只能给他按到水里冷静冷静。”说完,想了想,不可思议道,“梁瑶也是挺有本事的,居然能让这么多美人为他守身如玉。”
白茸听着,泪水更加汹涌,悲愤道:“魏贵侍并非要为谁守贞,只是因为你太令人恶心,已经超过了正常人的忍受范围。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本能反应!”话音刚落,他爆发出一股蛮力,以极快的速度站起来冲向㼆王,双手向前伸着,似乎要掐住㼆王的脖子。可是,一旁的武士反应比他更快,就在他跃起之际,刀鞘一横,正抽在肋下。
他摔在地上,两眼昏花,天旋地转,被打到的地方刀割似的疼。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几声巨响,仿佛就在耳畔,轰隆隆的。
众人无不骇然。
紧接着,轰鸣停止。
而后,又响起。
如此响一阵停一阵,循环往复。
须臾,有人慌张跑入殿中,跟㼆王耳语。
就在他们低声交流时,白茸肋下的剧痛变得稍稍能够忍耐。他望着㼆王凝重的神色,忽而记起那声音是什么了。就在昨夜,㼆王派人撞击乾坤门,也是这般响动。他抹掉口中鲜血,喊道:“你完了,援军到了。冯显卿的人根本不是季家军的对手,你要是识相就乖乖投降,说不定皇上还会顾念手足之情饶你不死。”
㼆王打发人离去,垂眸看着白茸,笑道:“你一个俘虏也配跟我谈条件?只要梁瑶在我手上,看谁敢造次。”他横跨一步,一把薅起郭绾垂下的长发,将人硬生生提起,硕大的方锥戒指就抵在郭绾的喉咙。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梁瑶在哪儿?”
白茸惊恐地看着前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想郭绾受到伤害,更不想瑶帝死。
“你放了他,他是泰祥宫之主,你要真的登基为帝,他可以为你贞卜吉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他口不择言,近乎哀求。
㼆王看了一眼郭绾,冷笑:“去他大爷的贞卜,我不需要。”
郭绾虽是被勒住脖子,面色却如常,全然不顾咽喉处的凶器,语气清冷傲然:“我也不会为你贞卜,你犯的杀孽太多,管他是佛祖菩萨还是天神帝君,都保佑不了你。若让我祈祷,只会请求上天早早降下雷霆把你劈死!”认命般闭上眼,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仿佛献祭。
㼆王对这些诅咒毫不在意,只是盯着白茸:“我数到三,你要还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他。”不等回应,自顾数起来。同时手上用力,尖锥扎入皮肉。
鲜血涌出,慢慢绽开。
“一……”声音拉得很长,好像故意放出的长线。
“二……”尾音上挑,似乎在期待什么。
白茸大脑已乱成一团,全身颤抖着盯着那邪恶的嘴唇,唯恐“三”字出口。
该怎么办?
说还是不说?
是郭绾生还是瑶帝死?
他无法呼吸,无法动作,在极度紧张和恐惧之下,俨然成了一具冻僵的冰尸。
远处,又传来撞击声。
再坚持片刻,也许下一瞬门就能破开,他们所有人都能得救。可是,他敢赌吗?
㼆王露出势在必得的笑,两瓣嘴唇一张,吐出一字。
“我说!”几乎同一时间,白茸大吼一声,尖锐的声音直接盖过那可怕的字眼儿。随后,趁㼆王愣神之际,快速道,“我带你去找皇上,求你别伤害其他人。”
闻言,㼆王还未表态,昀皇贵妃就先叫起来:“白茸,你这叛徒!”
然而现在白茸顾不上这些了,他不要再死人了,如果非要死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㼆王,应该是冯显卿,而不是他们这些平日连贞顺门都没出过的人。
——他们什么罪都没有,什么事都没做,他们就如同那扇禁锢自由的大门的名字,既贞且顺,为什么要遭受屠戮?!
公平何在?
秩序何在?
带着强烈的愤慨与恨意,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㼆王道:“你把他放了,然后跟我来。”
㼆王把郭绾推开,上下打量:“你告诉我地方,我派人去找。”
白茸道:“不知道具体地方,只记得路,所以你跟我去。”此时,他已经镇定下来,脑中前所未有的清晰。“你不敢来吗?昨夜你嘲笑皇上还需要嗣人救命,可今日,你却不敢走在一个已经被你打得伤痕累累的嗣人身边?”他啐出一口血沫,眼神轻蔑。
㼆王笑了:“你这是激将法?”
“只是就事论事。”
㼆王看了看被圈禁的人群,说道:“你知道骗我的下场是什么吗?”伸手在角落中一指,有个瘦弱的宫人被拖到眼前,对白茸续道,“这个人企图骗我说梁瑶逃出去了,可他哪里知道整座皇宫早就被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宫人披头散发,被按跪在地上,艰难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木槿……”白茸想冲过去,但被人从后面扭过手臂,强行按住。他看着㼆王抽出佩刀,慢慢走到木槿旁边,刀锋架在细嫩的后颈。
此时,木槿已是泪流满面,身体瘫软,只因双臂被左右拉起才没有倒下,他望着白茸,眼中是濒死前的绝望:“贵妃救我……我不想……”死字未出,寒影落下。
从颈腔喷溅出的鲜血如暴雨一般洒落在白茸的身上。
“啊啊啊啊啊……”白茸发出凄厉惨叫,脚边正是那颗头颅。从被斩断的乱发中露出的紧闭双眼和微张的嘴巴扯断他紧绷的最后一根心弦。他像疯了一般,挣扎着、狂叫着、咒骂着,把这一生所知道的肮脏词汇都砸到对面那个正在用手帕擦拭刀刃的人身上。
㼆王把刀插入刀鞘,对谩骂充耳不闻,淡淡道:“现在带我去,如果找不到梁瑶,我会让刚才一幕在你眼前一遍遍重演,直到人头堆到比你高时才停止。”说完,弯腰捡起地上的脑袋,提着头发在白茸眼前晃,鲜血淅淅沥沥。
白茸喘着粗气,撇过脸去,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只有些胃液挣扎着欲上欲下。他最后看一眼木槿那残缺的身体,含泪的目光扫过余下早已经被吓呆的人们,然后走出殿门。
空旷的内宫,到处都是死人。
白茸表情麻木地绕过那些尸体,面前闪过无数人的脸。敏太嫔的、孙美人的、木槿的……那些惨白的面庞围绕着他,将那浑浑噩噩的精神吞噬殆尽。
脚下,绊了一跤。
幸而被及时拉住,免于磕掉门牙。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㼆王只带了两个随扈。其中一人手中持刀,别在胯上的刀鞘俨然就是抽中他肋骨的那把。另一人打扮更儒雅一些,似乎是个谋士。
白茸心思活络起来。看样子,㼆王是把大部分人部署在乾坤门,小部分人据守天仪殿,因而偌大的内宫之中,只有他们几人四处游走。
以一敌三,毫无胜算。
他需要找帮手。
“暗戳戳想什么呢?”㼆王走在边上,瞅不冷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敢逃跑,我就让你脑袋搬家。”
白茸不理会威胁,只是盯着地面,行动如木偶,说道:“我哪还有力气逃,走路都费劲。我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你们是怎么破开乾坤门的?”
㼆王没想到有此一问,脚步稍顿,一脸莫名其妙:“这我怎么知道,应该问你们自己呀。我当时还在想办法呢,结果到凌晨门就自己开了。你看,连老天爷都帮我。哈哈哈……”
白茸也笑起来,只是那笑容苦涩,心知肯定有内应,否则乾坤门岂会开得悄无声息?
会是谁呢?
他仔细想着天仪殿中的人们,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㼆王走得不耐烦了,狠狠推他一把,说道:“再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若找不到……”
“我们到了!”白茸不给他说后半句的机会,指着前方院落,说道,“就在里面。”说完,率先推开门。
“这是……兽苑?”㼆王眼前是诸多围栏和铁笼,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不禁捂上口鼻。
“织耕苑。”白茸更正。
㼆王环顾,看着笼子里的野兽,忽然笑出声来:“他竟藏在这里,哈哈,真的是太有自知之明了,他就是与禽兽无异呀。”
白茸吞下讽刺,朝里走了两步,站到一个铁笼子旁。
㼆王瞟了一眼笼中龇牙咧嘴的畜生,一把拉住他,双眼流露戏谑:“看在你给我带路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不死。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我可以让你做我的宠物。”
白茸后背紧贴栅栏,铁条挤压伤口,无比辣痛,他好笑道:“要是不听话呢,就要挨鞭子?”
㼆王钳住白茸的下颌,用力把那张布满血污的脸摆正,说道:“你应该庆幸我用鞭子教训你,要是对待别人,我会直接用刀。”
白茸眼前闪过如喷泉似的血瀑,难过地闭上眼。
木槿,还不到二十岁。
泪水,充盈眼眶。
可是,还未等泪水流出,他就被㼆王反手抽了一耳光。这一下并不算太用力,可方锥戒指还是在他面颊上留下一道白痕,慢慢析出血来,变成一根红线。
“看着我。”㼆王眼中有着残忍的快意,以及无可名状的疯狂,仿佛想从白茸嘴里极力验证什么,“告诉我,梁瑶是怎么对待不听话的宠物的?”
不知怎地,白茸想起他和瑶帝在银汉宫大打出手的那次。那些气头上的言语、那些不服输的捶打,历历在目。再回首,竟然发觉那时的瑶帝鲜活而动人,可爱得紧。几乎无意识地,他露出一个足以媲美霞光的笑容:“他会继续爱我!而且,我也不是宠物!”
就在此刻,膝盖往上一顶,狠狠撞上㼆王胯间。随着一声惨叫,背在身后的手拨动铁闩,铁笼大门瞬间大开。
早已被血味刺激发狂的黑熊从笼子窜出,直接扑倒一人,大嘴一张,撕掉脸上一块肉吞了下去。另一人见状举刀去砍,可那黑熊皮糙肉厚,一刀如何毙命?反倒因为打扰到黑熊进餐也被一爪拍飞,直接晕死过去。
㼆王虽然被伤了要紧处,可终究一直提防着,因而反应更快些,大吼一声追着白茸而去。
重新改造后的织耕苑多为小径,弯弯绕绕,白茸跑不快。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眼见马上要被追上,突生急智,路过一个栅栏门时,随手打开,几只蓝绿色的孔雀从里面跑出。孔雀饿得发慌,又见㼆王手中长刀亮闪闪,一时全被吸引过去,探头探脑,用嘴去啄。
㼆王挥刀乱砍,把孔雀吓得到处乱窜,不敢上前,可再一看白茸,已然跑远。
他瞅准机会,胳膊一甩,长刀脱手向前急速飞去。
此时,白茸距院门只有数步,他感觉到身后袭来一阵冷风,本能弯腰躲闪,不料重心不稳,跌在地上。同时,就见一把钢刀插在他脚下,刀刃深入泥土寸余。
他这一摔,磕到膝盖,骨头钻心地疼。好容易缓过来,却见㼆王扑至眼前,他爬起来拔出钢刀,目光警惕,手心全是汗。
“白茸,我说过,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杀光天仪殿所有人。”㼆王怒火滔天,脸色因追逐而呈现猪肝色,眼中凶光比那些畜生们加起来还要可怖。
白茸对威胁不以为然,用袖摸了一把脸,刀尖向前伸:“无所谓了。我要是真带你找到皇上,你会放了我们所有人吗?应该不会吧,从你杀敏太嫔起,你就已经没有任何信誉可言了。”
㼆王道:“你这样负隅顽抗有意义吗?不过是白白搭上你的命。”
白茸反问:“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你靠冯氏篡位,就算真当了皇帝也是冯氏的一条狗罢了,倒不如当个闲散的亲王,富贵一生。你仔细想一想,从出生那一刻起,你就已经站在了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巅峰,还有什么不满?”
“梁瑶杀了我嗣父!这笔账必须要清算!”
“是襄太妃设计毒杀太皇太后,并且嫁祸夏太妃,皇上这才处置他。”白茸喊道,“你应该感谢皇上,没有把真相告诉太皇太后,否则不仅襄太妃得死,你也会被废为庶人。”
“你是他的人,自然帮他说话,在你眼里,梁瑶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良善的。可实际上,就是自欺欺人。”㼆王向前一步,说道,“你以为拿了刀就能赢我,真是可笑。梁瑶没有嫌你脑子笨吗,不过想想也是,他那样的蠢货,自然不会嫌弃你,你们两个倒是绝配。”
白茸被㼆王话里话外的讥讽彻底激怒了,咬牙切齿:“能不能赢,也要打过再说!”语落,迎身就砍。可是,正如㼆王料想一般,他没学过任何身法,身上又有伤,钢刀仅仅挥舞了几下就提不起来,不得不双手持握,勉强劈杀。
他叫喊着,似乎在给自己鼓励,可动作依旧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道可言,以至于对方仅仅是歪头侧身就能躲过攻击。最后,㼆王玩腻了,当刀锋再度挥至眼前时反手一击,将白茸的手腕牢牢抓住,另一只手则成拳头对准小臂狠狠砸下去。
手臂传来剧痛,仿若筋断骨折。白茸大叫一声,刀掉在地上。旋即,脚往外一拨,把刀踢到远处。同时,朝着那张麻坑脸就是一拳。
尽管这一拳的力度远不如他挨的,但是准头很好,直接砸到眼眶,㼆王惨叫着捂住左眼,疼得弯下腰去。
白茸转身要跑,不料被㼆王脚下一勾,摔在地上。他忍痛抬头,院门就在不远处。瞬息,他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
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不要逃了。
他要解决掉这个麻烦,一劳永逸。并且,如果必须要死,就与敌人同归于尽。
正如他的前半生。
他抓起地上碎石,回身一扬,在纷扬的尘土落下时,反扑到㼆王身上,举拳就打,拳拳到肉。此刻,他什么都不想了,脑子空空的,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㼆王不曾料到白茸还有这般爆发力,一时招架不住,挥舞的手臂胡乱抵挡,方锥戒指划来划去。
他们二人就这样缠打在一起,白茸的脸上胳膊手上全是血,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在癫狂中一下下打砸下去。
他们在地上翻滚,把手能碰到的所有东西都化为武器,树枝、石子、枯叶……能用的一切都往对方身上使劲打,使劲砸。在这兽苑,他们已然是真正的野兽,从彼此眼中射出的恨意将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发出的各种嘶喊让那些已经出笼的畜生们不敢近前。
渐渐地,白茸因流血过多而体力不支,㼆王瞅准机会,狠出一拳,锋利的戒指扎进锁骨,用力往下一划,生生撕开一道血口。
白茸疼得眼冒金星,脱力倒下去。紧接着,㼆王抓住他的长发拖拽到一处围栏边。
围栏下方,是一方水池。浑浊的池水中有几对儿琥珀似的眼珠。
来不及细想,他只觉双脚离地,身子折了过去。
就在身体腾空的刹那,他的手死死抓住栏杆,堪堪吊在了水池上方。
㼆王抹掉嘴角残血,狞笑:“你的挣扎无济于事,无非是多受些痛苦罢了。”说完,戒面的尖端扎入白茸右手手背,直接戳了个血窟窿。
白茸咬牙不松手,鲜血滴滴答答落到水中,扩散开来,形成血花,极大地刺激了池中懒洋洋的三条鼍龙。它们游过来,聚集在白茸正下方,邪恶的黄眼闪着贪婪的光。
㼆王又扎一次。
这一下,白茸疼得差点昏过去,右手当即滑落,身子往下一沉。万幸左手抓得牢,身子晃来晃去,但终究是稳住了。
㼆王两次都没能把白茸弄下去,心中暴躁,恶狠狠道:“你怎么还不去死,就这么想替梁瑶拖延时间?我现在不需要你带路了,我会一把火烧了这里,无论他藏在哪儿,都会化成灰!就算援军到了又能怎样,他们得到的只是一座废城。”
“你不会得逞的。”此时,白茸已是有气无力,左手手腕青筋暴起,随时都要断开。右手无力地搭在腰间,半边身子血红。
㼆王哈哈大笑,探出身子,可怕的戒面朝细嫩的手腕划去。
就在同一时刻,白茸穷尽一生的力量,身子向上迎去,右手甩过空中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圆弧,弧线尽头是亮眼的银白。
㼆王的手松了,瞪着惊恐的眼望着下方,鲜血从喉管不断涌出。
白茸说道:“我不是为梁瑶拖延时间,我只是想杀了你,为死在你手上的所有人报仇!”
㼆王张开嘴,却已说不出话,那双逐渐失去光亮的眼中映出一枚星影。他闭上眼,意识抽离之际,认出了那东西。
呵,狗日的冯显卿啊,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再搞暗杀的!
他又晃了几下,最后头朝下栽进池中。
白茸不敢向下看,忍着手痛,扒住栏杆,双脚勉强蹬在池壁借力,一点点往边上蹭。过了很久,终是蹭到一处突出的平台,从那里翻出栏杆。
他坐在地上,想哭想笑。可当若干情绪涌上,也仅仅是双眼空茫地望着天空,仿佛一个游离于三千境界之外的人在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世界,露出一丝彷徨和不理解。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该去哪儿,那些刻意忽略的伤口好似重新裂开,从四面八方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脚步声。
他慢慢转过头,模糊的视线中是无数乱影。
也许是来救他的,也许是来杀他的。
但都无所谓了。此时此刻,生与死,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躺下,胸口剧烈起伏,强烈的困倦袭来,只想大睡一场。可是,眼睛却不受控制,睁得大大的。透过薄纱似的雾,有东西飘落,一簇接着一簇。额头、眉角、唇边……冰冰凉凉。
下雪了。
片片白羽在天地间飞舞,涤荡万物。世界凝固了,时间静止了,只有满幅的素白将他纳入其中。
终于下雪了,终于干净了。
他努力抬起手,想接住一片雪花,可当那细雪与掌心的血红融为一体时,素白的世界轰然崩塌。
隐约,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笑了。
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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