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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最后的游戏(上)

    楚庭,楚选侍。

    白茸第一次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是在梦曲宫。当时,他与昔妃、薛嫔品酒,说起各自名字的来历时,不知是谁提过这么一嘴。他听得敷衍,既没过脑子也没顺着话头继续说,只是享受着冬日暖阳后的惬意,以为这辈子都会如那天一般,约三五好友,品一壶好酒。

    岂料再回首,与他同饮的二人皆已身死,而那个被迫当了波臣的楚选侍则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凿穿了云华这艘大船,把所有人拖下了水。

    当夜,在银汉宫放声大笑之后,白茸询问瑶帝,冯显卿一共有多少兵马。在得知有整整二十万而守卫尚京的人马只有十万之后,他无话可说,直接回了毓臻宫。

    诚然,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该守在瑶帝身边,但也许是银汉宫太过幽深宽广,不似毓臻宫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还是决定暂时逃离帝国中枢。仿佛这样一来,他就无需为后面的事担忧。

    瑶帝没拦他,反而派人护送,大约也是知道有些事迫在眉睫,没工夫跟个嫔妃拉扯。

    翌日,他一起床就掐着指头数时辰,心里没着没落,时不时猜测叛军此刻开到哪里,距离尚京还有多远。他不敢找人聊天,害怕引起恐慌,可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住?

    很快,那些打算通过双阳关的商队在被迫退回后,带来了最为恐怖的言论。不到半日,“冯氏谋反,叛军即可杀到”的流言已是满天飞。在最初的惊慌过后,不少民众开始收拾行囊,拉家带口准备逃到乡下躲灾。店铺也陆续关张,那些还没有闭店的商铺则遭到哄抢,街上行人皆神色匆匆,几座城门被挤得水泄不通。

    宫内,虽没有乱套,但也是人心惶惶。宫人们干活时总是心不在焉,就连被训斥也不再辩解,相比假想中的命运,刺耳的言语显得微不足道。至于主子们,一个个依旧花枝招展,抚琴唱曲儿、吟诗作画。他们的面容仍然精致,笑起来可爱娇媚,可深入那空洞的眼神,便能看到惊慌与恐惧。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叛军攻入,宫人们不过是继续给新主人干活,可嫔妃们不受新主信任,多半要被处死或幽禁,或者更惨,被送入军营成为军士们发泄情欲的工具。

    又一日,冯显卿的大军已过中州界。中州因为有帝都尚京,一直被视为京畿所在,为皇帝直辖。也就是在这里,叛军遇到了第一波抵抗。

    那是瑶帝从最近的甘州紧急调来的,只有三万人,兵力悬殊,打得却很顽强。两军在一个名叫“九曲苇”的古津口展开激战。期间,叛军不熟悉地形,被诈降的甘州军诱骗至大片芦苇荡内,中了埋伏,损失一万兵马。可同时,甘州援军也因此战被打散,无力再组织第二次进攻。

    初次的交锋虽然无输无赢,却是一次试探,让双方不得不重新思考——对于瑶帝来说,叛军并非战无不胜;对于冯显卿而言,朝廷的军队也没有想象中羸弱不堪。

    在粗略估计形势后,冯显卿选择原地休整。而瑶帝则趁机派出特使面见冯显卿,宣称如果再继续前进,就把冯漾绑在城墙上千刀万剐。

    “冯显卿真的会为了他儿子退兵吗?”一日,白茸到深鸣宫探望昕嫔,说起双方对峙之事,忧心忡忡。

    昕嫔身份特殊,无论谁掌权都不会轻易动摇,因而在精神上要比其他惶惶不可终日的人放松许多,谈起此事气定神闲:“怎么可能,在绝对利益面前,任何人都能牺牲。”

    “可那是他亲生孩子呀,是他和应嗣君的长子,现在应嗣君已死,他真能狠下心对冯漾不管不顾?”白茸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父亲,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折磨而无动于衷。

    昕嫔淡然一笑,可眸色却异常犀利:“有了权力,何愁娶不到美人;有了美人,何愁生不下孩子。无论长幼嫡庶、远近亲疏,对于冯显卿来说都无所谓,都是可以替代的消耗品。”

    白茸这么一听,顿时觉得有道理,不住点头。要是在乎冯漾,就不会发兵了。不过转念又想,要是不在乎,为什么从听到消息到现在整整五天,再没前进一步?

    也许,终究还是有顾虑的吧。否则要谋反在燕陵就能反,何必去了双阳关再反?

    不远处,矗立着黑白两色的枯山水,白色的沙石呈现出水波纹似的曲折线条,黑色的圆石三个一垒,堆在白沙中犹如孤岛。

    他望着那白色的“海洋”,脑海中朦胧地浮出一种猜测——或许冯显卿在抵达双阳关之前并没有谋反的胆子,恰恰是瑶帝的暗杀激怒了他。

    思及此,他再也坐不住,匆匆告辞,马不停蹄赶往慎刑司。

    刚入走廊,那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冷空气猛然窜入心肺,白茸忍不住打了个两三个喷嚏。

    “冯漾这些天如何?”白茸抽了抽鼻子,问引路的陆言之,“有无异动?”

    陆言之边走边道:“并无异常。按说像他这样的人,哪儿过得了这种日子,多少都得嫌弃这嫌弃那,将就不得,又哭又闹。可他不是,仿佛就生长在牢里似的,无论给他何种苛待,他一声不抱怨。安安静静,只跟隔壁的若缃说话。”

    白茸停下来,斜眼问:“你们虐待他了?”

    陆言之吃不准这句问话的意思,不知道是想让他们虐待呢还是不想,支支吾吾道:“没有,就是照章办事。”

    “没有就好。”白茸继续前行,说道,“你们好生看护,他得活到我让他死为止。”走着走着又道,“你们怎么把若缃安排在他边上了?”

    “这是冯氏请求的,他说既然已是死罪,不妨将他们安排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伴。奴才想着反正他们也逃不出去,不如就顺了他的意。”

    白茸笑而不语,深知陆言之才不会这么好心,八成是收了冯漾的好处。

    走廊深邃,越走越冷。逼仄昏暗的环境令他生出已经走向黄泉的错觉。很奇怪,上次他来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旋即他意识到,这是冯漾散发出来的死亡之气——就在三步开外,那个人正隔着铁栅的缝隙盯着他。

    他示意陆言之离开,慢步踱近。

    冯漾比他想象中的状态要好很多。除去华服,一身素衣显得人有些憔悴,可除此之外再无一丝狼狈。那身姿依旧傲然屹立,宛如一棵雪松,正用轻蔑的神色傲视天地,用缄默吹奏狂欢的号角。

    短暂的视线交错,双方皆移开眼,又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隔壁牢房之中。

    若缃从角落中走出,站在油灯笼罩之下,理顺乱发,问道:“你来干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吐字之清晰,语气之不耐,竟比往日的桀骜不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茸心知若缃现在是破罐破摔,懒得跟个将死之人计较尊卑态度,冷漠道:“你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关到另一个牢房。”

    若缃脸上霎时间蒙上强烈的惧色。他看了看冯漾,又缩回角落,身形隐在暗处,面容亦晦暗不清,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朝外瞪着,好像蛰伏于黑暗的蝙蝠。

    “若缃心情不好,不用理他。”冯漾站在原地,眸色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温柔。

    “你心情似乎很好,该不会是听到你父亲带兵救你的消息了吧。”

    冯漾并未显示出惊讶,平静道:“他来了,所以我心情好。但我知道,他不是为我而来,而是奔着皇位去的。”

    白茸道:“是他奔着皇位去还是你牵着他的鼻子让他去?”

    “他的野心与我无关。”

    “他可能确实有野心,但你却把他的野心实现了。”白茸冷冷道,“有两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一,若缃为你屠杀了整个安庆宫泄恨,却为何偏偏留下拂春这个活口?其二,你一向行事谨慎,怎么会当着拂春的面打开机密信件?”

    “……”

    “就在刚刚,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思路,假设冯显卿没有谋反之意,那么这两件毫无逻辑性的事便说得通了。你在设局。若缃屠杀安庆宫不过是给这个局搭建一个合理的舞台,让拂春在极度惊吓中逃走,然后毫无保留地把看到密信的事全倒出来。同时,他那一身刀伤也让这一出局看起来更真实可信。”

    冯漾笑了笑,身子优雅一转,后背靠在铁栅上,静静道:“然后呢?”

    白茸涌起怒火,然后他们便入了局!

    事实上,尽管他怀疑过信件真伪,可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他本能地相信冯显卿是有谋反之心的。瑶帝也是如此,几乎是看到信的瞬间就暴跳如雷。

    而冯漾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并且算准了瑶帝会先下手为强,让瑶帝成为最后的推手。

    只是这样一来,又有一个新问题,冯漾图什么呢?

    “你伪造了信件,就是为了要把冯氏拖下水?”白茸有些不可思议,“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疯了吗?”

    “……”

    白茸续道:“镇守双阳关的楚将军是不是也跟你有联系?”

    空气中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

    “冯漾,我问你话呢!”白茸不耐烦了,手掌狠狠拍在铁栅上,金属框架发出嗡鸣。待嗡响停止,他恢复冷静,望着那决绝的背影,说道,“你的动机为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一举除掉冯、方两家。”

    此刻,冯漾转过身,秀丽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疲态,用干涸的口吻说道:“不,是我感谢你,替我除掉冯、方两家。”

    白茸不知说什么好,轻轻摇头:“你就这么恨你父亲吗?”

    冯漾双手抓住栏杆,目光透着怨毒和痴狂:“我本来不用联姻的,是冯、方两家把我卖了,卖给了那个昏聩无能的梁瑶!我的一生都毁了,所以,我也要毁了他们,既然不能活,那就谁都别想活!”最后一句话落下,一行泪从倔强的眼中流出。他的面庞清透如水,语气忽而清冷下来,“我所有的不幸与痛苦皆来源于他们。”

    “你没资格诉说不幸和痛苦。成千上万人会因为你挑起的战争而丧命,无数家庭的不幸与痛苦亦来源于你。你有什么脸跟我说无辜?”白茸说着也来了气,恨不能贴到铁栅上,面对冯漾那张仍带有泪痕的脸,恨道,“相较于你而言,我才是无辜。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到你们三人的纠葛之中,可凭什么我成了靶心?!”

    “因为你爱他。任何爱他的人、任何他爱的人,都不得好死!”冯漾露出残忍的笑,“早在他和那贱人在船上摇晃的时候,早在我把那艘该死的船添到画里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梁瑶这辈子都不好过。”接着,那张端庄的脸庞渐渐扭曲,凝成一道邪恶的笑,“我不是把你当靶心,而是怜悯你、同情你。我知道面对心爱之人死时的心情,当初梁瑶抱着如昼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恨不能一起死去。所以,我让你死在梁瑶前面,让他去承受刺入心扉的痛,让你走得痛痛快快。”

    白茸骂一句疯子,深知对方的逻辑已经扭曲,无法以常人思维沟通,转身便走。

    冯漾喊住他,语气谐谑:“我有件事问你。”

    白茸回头。

    “兵临城下,你打算怎么办?”冯漾道,“是告诉冯显卿一切都源于我的操作,然后重新修好,还是借此机会灭掉冯氏?”

    白茸警惕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冯漾笑了:“如果交出我,冯氏就退兵,你会怎么做?”声音轻柔,如同哄睡孩童时刻意用上柔软的语调,带着一丝诱骗和甜腻的爱意。

    白茸极度反感这种毒蛇似的声音,不假思索:“少做梦,我不可能放你。”

    冯漾脸上起了变化,玩味而复杂:“你说我自私,说我挑起战争让无数人生离死别,可你又好到哪里去呢?你有机会去解救那些即将被送上战场的人,解救无数家庭的苦难,可以消除战争,可你为了私怨,宁可用无数人的性命去抵我一人的命。”

    “……”

    “你跟我一样自私,只不过我从不掩饰,而你却还要粉饰太平。”

    白茸欲开口,不想被一束光耀了眼,不禁偏过头去。从走廊狭长小窗透过的光线正斜斜地在他身上划下一道金黄。以那金色为界,半明半暗。

    他往前一步,光在后,影在前,与黑暗融为一体。

    “皇上说了,要是冯氏胆敢再往前进一步,就把你送到阵前,一刀一刀剐了。你或许觉得这只是他虚张声势,但我告诉你,我会让他的话变为现实。不仅如此,我还会把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放在筐里送给你父亲。”

    “我是云华曾经的皇后,是先帝正式下过聘礼的,你们休想这么对我。否则,就等着被天下人唾弃吧。”

    “你舅父已经死了,为了家主之位,应家早乱套了,如今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工夫煽动别人。”白茸难掩快意,微笑着,“我跟你说这些也是怜悯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你被扒光了衣服绑柱子上的时候吓尿了。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该当皇后吗,我倒是可以成全你。在你死后,我会让人在史书上加上一笔,称你为云华历史上唯一一个被凌迟处死的皇后。”

    “呵呵……”冯漾并没有被吓到,反而阴冷地笑出来,“梁瑶找你当如昼的替身,可真是瞎了眼。他的如昼怎么会说这种残忍可怕的话,他眼里的妙人只会在床上扭着腰嘤嘤叫。”

    白茸认真想了想这句话,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莞尔:“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上才是最大的赢家。月光缱绻,日光辉煌,他都享受到了。你说他那么一个人,怎么就能坐拥日月呢?”说完,凝视前方,审视冯漾,慢慢道,“其实,你心里一定很嫉妒他吧。”

    “笑话,我怎么会嫉妒那个窝囊废?”冯漾语气中透着难以置信以及强烈的排斥,甚至倒退一步,想要远离那些词句对他的侮辱。

    白茸却再次上前,视线从铁栅外直穿过去,钉在冯漾身上,肯定道:“没错,就是嫉妒。你嫉妒他,因为他是那么的一无是处、昏聩无能,可同时又是那么的耀眼,吸引无数人环伺。你嫉妒他那样一个滥情之人却还有人真的爱他。反观你,你比他强太多,可到头来一无所有。所以,你要一遍遍伤害他,伤害我,伤害他身边的人,让他也品尝到失去的滋味。否则,以你的手段,大可以直接杀了他,而不是大费周章,一次又一次激怒他、挑衅他。”

    “你得妄想症了。”冯漾冷冰冰道。

    “不用否认。当你本可以成为门阀家主却不得不成为一个嗣人的时候,难道你没有愤怒过?当你大婚之夜被空有一张漂亮脸蛋儿的梁瑶压在身下的时候,难道没觉得命运不公?当你本该入主宸宇却不幸被送入别院……”

    “闭嘴!”

    白茸抿嘴一笑,没有说下去。那些往事是冯漾扎入心窝的芒刺,只要轻轻拨一下就会痛入心扉。

    冯漾铁青着脸,叫道:“你滚!去做你的皇后梦吧,但你永远摸不到宸宇宫的大门。很快,天下就会大乱,这座令人厌恶的帝宫会充满鲜血,你们将面临灭顶之灾,谁也救不了你们,镇国公救不了,各路勤王也救不了。你永远当不了皇后,因为梁瑶不再是皇帝!”

    白茸最恨别人诅咒瑶帝,比他自己受诅咒还要难受。这不仅仅源于情感,更是因为瑶帝要是出事,他便一无所有。听闻最后一句,他眼中登时放出凶残的冷光,恶狠狠道:“再和你的小情人说说话吧,因为我改主意了,无论冯显卿是否退兵,我都会把你活剐了。并且,我会先割掉你的舌头,然后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放到皇极殿中,让它们看着我登位!我还会把你那身支离破碎的骨头埋在宸宇宫的台阶下,我每走一次,就践踏一次。走百次,就践踏百次。”

    冯漾慢慢退后,一步一步退到墙边,再也不说一句话。他的身体似乎缩小了,骨骼仿佛真的遭受踩踏,渐渐软了下去,倒在墙根儿。只有那颗骄傲的头颅还昂扬着,凝视虚空。

    白茸走了,不带轻蔑亦没有愤怒,好像刚才那番话不是出自他口中。出了阴暗的慎刑司,他又是明媚的昼贵妃,温柔善良,对所有人谦和有礼。

    ***

    第二天清晨,白茸参加了晨安会。

    他本不想去,奈何瑶帝这些日子忙得很,整日在御书房不知道跟谁嘀咕,也不来后宫转悠。他实在无所事事,这才决定到碧泉宫走一圈,借机看看其他人。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不少人告了病假,来人不多。

    昀皇贵妃一改往日严厉,并不计较这些人是真病还是假病,一律让他们好好休息,显示出少有的大度。

    会上,稀稀拉拉几个人对着坐,大眼瞪小眼。暄妃和李贵嫔蔫头耷脑,和自己的鞋子相面;吴贵侍一个劲儿地喝茶;雪嫔一脸沉默,手里盘着念珠;魏贵侍只顾冲白茸傻笑,弄得白茸以为自己仪容不整,拿出手镜瞧。昀皇贵妃左右看看,受不了这样的冷清,直接宣布散会。

    白茸发现昀皇贵妃似乎没有受到大兵压境的影响,依旧神采奕奕,不觉好奇,说道:“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那二十万大军吗?”昀皇贵妃一面抚摸阿离一面轻松道,“你放心,都是虚张声势,哪有那么多人。”

    “他们虚报?”

    “自古行军,多用虚数。虽然号称二十万,可除去负责辎重粮草的、开灶打杂的、老弱病残的、临时招募的……冯显卿手头真正能打仗的最多十二万人。其中还有隶属于灵海洲的八万兵马,这些人虽有战力却未必和冯氏齐心。”

    可十二万也够多了。白茸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兴奋的事,因为照这样算下来,瑶帝口中尚京守军也没有十万,所以人数差距依然很大。又想起对面坐着的人就是造成楚选侍之死的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收起那副嘴脸吧,要不是你,双阳关何至于失守。”

    “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儿,尚京还指望我叔父的季家军来救呢。”昀皇贵妃哼笑,“一个选侍,死了就死了,你居然还要跟我秋后算账,连皇上都不提这事呢。”

    “别以为云华只有镇国公能领军,兵部那么多人,不缺镇国公一个。”

    “可只有他,能驾驭这支精锐。”

    白茸思索片刻,决定暂时不提以前,试探道:“镇国公不是领兵征讨云梦吗,他回来了?”

    昀皇贵妃显得有些失望:“我是想让他回来,不过皇上没有同意,只是把兵马一分为二,由他的一名心腹副将领兵往回赶。”说着,眉目也黯淡下去,语气略沉重,“叔父的兵马走得早,就算接到谕令立即掉头回转,昼夜不停,也得七日之后才能到达。”

    白茸深知他的顾虑,心中也是一沉。冯显卿的人马只用一天就能抵达尚京城门外。

    现在,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唯一牵制冯显卿的就是那一点点父子情。

    “皇上没发勤王诏书吗?”他问。

    “也许发了,也许没发,那是前朝的事,我怎么知道呢。”昀皇贵妃不耐烦道,“不过就算发出也没有用,除非有皇帝特旨,否则历代亲王郡王都是外出就藩,而且离中州都不近。所以时间上同样来不及。更何况,藩王手上也没兵权,拥有的无非是几千亲兵卫队罢了。那些人根本没有真打过仗,赶来能顶什么用?”

    白茸却不这么看,虽然一个藩王手上只有几千人,可要是来上十个八个,加一起也不少,至少能从人数上找回些平衡,鼓舞士气。就像他以前跟着白莼打群架,就算己方全是些病弱瘦小,也要凑足人数,要不然还没打,就先被对方在数量上碾压,提前怯场。

    他不欲多待,起身告辞,昀皇贵妃却道:“我前几天去了一趟隆福宫,探望拂春的伤势,顺便打听到一则消息,你要不要听?”满脸兴奋,眼睛里写满“快来听”三个字。

    白茸无甚兴趣,手指捻着袖口,淡淡道:“你要说就说,不说我就走了。”

    昀皇贵妃不满白茸的态度,却又十分渴望分享,于是按下不爽,笑嘻嘻地朝白茸招手,待人凑近,神秘兮兮:“想知道昱贵嫔为什么要放火烧思明宫吗?”说完,在耳畔细细道来,吹气如兰。

    起初,白茸以为是什么无聊八卦,心不在焉,可听到后面却是目瞪口呆,胆战心惊。他眼发直,惊恐道:“此事当真?”

    昀皇贵妃一脸肃然:“拂春是近身伺候冯漾的,他的话能有假?不光这些,秋波和冬篱也是冯漾下令杀的。呵,这个冯漾也是够狠的,听说他身边春夏秋冬四人可都是从小就认识的玩伴,居然说杀就杀,一点儿不含糊。”

    白茸没有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体会不到那种心境,却对昱贵嫔感到唏嘘,心生同情。身心受到那么大的侮辱,怪不得要纵火呢。

    他决定再去慰问一下昱贵嫔,顺便告诉他处置结果——他相信,昱贵嫔会对他感激涕零的。

    ***

    当日下午,阴霾渐起,天灰蒙蒙的。

    梦曲宫内,已经不能用萧瑟来形容,那是一种死亡前的冷寂,万物了无生气。

    枯树枝上,停着几只燕雀,见有人走近,哗啦一声全飞走了,零落几片干枯的树叶,盘旋着埋入焦黄的草色中。

    白茸四下环望,角落有几个畏畏缩缩的宫人,趴在地上似跪似蜷,模样卑微而可怜。寒风席卷,带来一股腐烂的味道,那几人明显打了个哆嗦。

    记得上次冒雨前来,梦曲宫还不曾这般可怖,短短数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掩住口鼻,推开殿门。

    殿内静谧,腐味却更浓。

    他从上到下细细看过,搜寻那味道的来源。视线从脚下的长绒地毯开始,掠过古琴、扫过插屏,越过多宝阁,最后落到紧闭的暖阁雕花门上。

    玄青试着推开一道门缝,浓烈的腐臭奔涌而出,熏得主仆数人弯下腰干呕。

    味道稍散,白茸直起身子,往里探头,这一看又是一阵反胃。

    屋中地毯上浸染黑血,正中有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和一盆黏稠的几近凝固的血。

    玄青大着胆子把门彻底推开,抄起附近条案上的玉如意,探出身子,小心翼翼把那血淋淋的泛着油光粉白的东西翻了一下,回头惊道:“是那只小狗。”

    白茸也认出来了,是剥了皮的阿恙。

    他扶着雪青倒退出来,来到殿门口呼吸新鲜空气,缓过神后召来院中蜷缩的宫人,询问屋内惨况。

    那人惊慌失措道:“是贵嫔干的,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说要用狗血……”

    又问及昱贵嫔和缙云的去向,那人摇头,只道已有两天没见到他们,期间有人把餐食放到殿外,缙云来取。

    玄青示意宫人退下,放浅呼吸,说道:“狗血狗皮多用于巫蛊,要不要奴才带人去搜?”

    白茸阴着脸不说话,腥臭搅动神经,沸腾起无与伦比的怒火,径直往深处走去。

    幽深的走廊,一路排布数支巨型烛台,犹如卫兵,虎视眈眈。

    越往里走,烛火越暗,直至完全熄灭。昏暗中,他听到一阵低语,侧耳细听,却辨不出词句。又听了一会儿,雪青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耳畔用气声说道:“是诅咒用的,以前夏太妃常念,奴才能听出来一些。”

    他在雪青手上比划:“咒什么?”

    雪青犹豫地张了张嘴,比出口型。

    那个字一出,他心上抽紧,一脚踹开房门,正瞧见一袭白衣的昱贵嫔披头散发跪在一个红圈之内,手边是一小桶红漆似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白茸一声大喝,步入房间,这才发现墙上写满了符咒,样子古怪扭曲,透着邪恶不祥。有些字符之下留有滑落的红痕,沾着黑色的皮毛,仿佛一柄刚刚斩杀魔物的利剑。

    再看地上,红圈之内,有一行小字——瑶帝的生辰八字。

    “你在诅咒皇上?”他不可思议,在闯进来之前,他以为是咒他死,“为什么?”他蹲跪下来,拂开已经明显吓傻了的昱贵嫔的鬓间碎发,重复一遍,“为什么?!”声音之大,震耳欲聋。

    此时,有个黑影扑过来,跪在他脚边哀求道:“贵妃饶命,贵嫔最近心智不好,有些疯癫,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一脚踢翻缙云,吼道:“得了失心疯还记得皇上生辰?还知道用狗血诅咒?”

    缙云惊恐地发出一声哀鸣,伏在地上,不断摇头:“不是……”

    “那你来告诉我,你主子在干什么?难道是祈福吗?”白茸大叫着转身把那小桶踢倒,腥臭的血浆流得到处都是,宛如地狱血河。

    昱贵嫔被溅了一身血红,从极度震惊中渐渐恢复心智。他缓缓起身,恰如从血海深处生出的一朵白莲,舒展长袖,仙姿缥缈:“我在祈祷。”语气平静,清丽的面容丝毫没有被那几滴污血破坏,反而流露出野蛮的瑰丽。

    白茸眯了眯眼:“祈祷什么?”

    “祈祷我父亲能大获全胜啊。”昱贵嫔发出大笑,好像真的疯了,“我知道,父亲他已经到了中州,很快就要攻入尚京,到时候我就是……”

    “你给我闭嘴!”白茸狠狠抽了一耳光,怒不可遏,“你以为尚京那么容易攻破吗,真是异想天开。三百年前,叛军围困尚京数月,久攻不入,只能放弃,转而北上夺取燕陵。你应该熟悉这段历史才对,那可就是你们冯氏的发家史。”

    昱贵嫔浑然不觉疼痛,笑道:“你心虚。你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会提高嗓门说话。不过没关系,我不跟你计较。但是,如果你态度能好一点,我会请求父亲也留你一条命。”

    白茸怒极反笑:“你行巫蛊之术诅咒皇上,真觉得能活着见到你父亲?”

    昱贵嫔踏出血红,徜徉在房间,被血染过的长裾拖在身后,起起伏伏。“你不敢杀我,现在大军压境,你若敢动我,我父亲会杀你全家。”

    “你真是高看你自己了。”白茸被眼前的血污熏得眼睛疼,缓缓道:“拿白绫,送贵嫔上路。”

    “什么?”昱贵嫔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道,“你不能这样……”

    白茸冷笑几声。

    昱贵嫔察觉到一股杀气,才明白过来白茸要动真格的,急忙道:“你说过的,在你封后之前,不会杀我!”娇媚的五官逐渐凝聚成僵硬的几个窟窿,黑色眼仁大得吓人,泛着惊惧的泪光。

    白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恍然发觉昱贵嫔可能真疯了,已经不记得片刻之前的臆想,有些好笑道:“就在刚才,你宣称你父亲会登上皇位,果真如此,我这个皇后还怎么当?既然我当不了皇后,那之前的承诺也就无效了。”

    “不……”昱贵嫔尖叫着,“我胡说的,你别当真,我只是……只是……”他找不到措辞,慌乱地低头看着一切,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弯腰抓住缙云的衣领,疯狂喊道,“你告诉他,我刚才是闹着玩的,你告诉他呀,说我没有诅咒,就是瞎写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缙云被晃得头晕,按住昱贵嫔的肩膀,哭道:“主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些东西和生辰八字……谁会相信是玩笑呢?”说完自顾摇头,泪水打湿衣襟,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该知道的,都怨我没有拦住您,都怨我……”

    “你……”昱贵嫔哆嗦着松开手,倒在地上,衣袖沾满难闻的污血,他忍不住伏在地上呕起来。过了一阵,他压下可怕的反胃,一抬眼却见一条三尺白练就悬在当空。他发出骇然的尖叫,爬到白茸脚边,抓住那温凉的双手放在胸膛,仰头哭泣:“你真的要杀我吗,我救过你的命啊!”

    白茸垂眸,动容道:“就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也决定饶你一命。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等一切尘埃落定,你就去别院,一应待遇如常。难道,这还不够宽恕吗?可你是怎么做的?!”他抽出双手,狠狠把人推开,走到一旁,指着地上的狼藉和满墙的咒语喊道,“今日,哪怕你诅咒的是我,我都可以当作是你因恨发疯,看在那枚金锭的份上不予追究。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诅咒皇上,你扪心自问,皇上亏待过你吗?伤害过你吗?”

    昱贵嫔哭着,泪水布满脸颊:“我要见皇上,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你有脸见皇上吗,在你诅咒他去死之后,又去求他饶命?!”白茸嫌弃道,“你真不如冯漾,至少他从没求过我一句话,怪不得他看不起你,要蹂躏你。”

    闻言,昱贵嫔惨笑几声,心如刀绞。

    白茸道:“你要还有点自尊,就自己去,别让我动手,这样还体面些。”

    “我亲生父亲是皇室亲王,我养父是冯氏家主。我在‘八议’之内,罪不至死!”昱贵嫔挥舞着双手,眼中充满血丝,乱发飘飞,宛如恶鬼。

    “就因为是议亲议贵,所以才给你留全尸。”

    “我是皇上封的贵嫔,你不能处死我,你没有权力这么做!我要看圣旨,只有皇上能杀我!”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带着尖锐的颤音。

    “好,既然你要圣旨,我就给你一个圣旨。”白茸对玄青一字一句道,“去拟旨,废昱贵嫔冯颐为庶人,赐白绫。”

    “你……竟然矫诏?”

    “皇上许我全权处置,我就是把你大卸八块,他也无话可说。”

    昱贵嫔心慌如麻,终于明白自己必死无疑。此时,他不再流泪,睁着无神的双眼漫无目的地扫过所能看到的一切。那些桌案、花瓶、书籍、帐幔……熟悉又遥远,他好想再摸一摸它们,再嗅着香丸玩一次寻香,再弹一次琴。他掏出帕子,擦净脸颊,求道:“再让我见一面修齐,好吗?”

    白茸冷冰冰道:“你想让他看到你挂在房梁上的样子吗?”

    昱贵嫔哽咽,绝望地喊道:“你真残忍。”

    “你话真多。”白茸挥手,几个五大三粗的宫人围拢上来,抓住昱贵嫔的胳膊,强行将他推上板凳。

    昱贵嫔挣扎着偏过头,从白得耀眼的索套中看见一丛幻影。在燕陵的芦苇深处,一个男孩儿在徜徉;在丹阳应氏庄园的水榭中,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微笑。在一次又一次的柔情与欲望交织的密网里,一个优雅端庄的美人周旋于各种阴谋之间……那是他的一生,短暂的只有二十二年的一生。

    他闭上眼,冰凉的绸缎划过脖颈。本能地,他发出一声极度恐惧高亢的悲鸣。旋即,那个曾经让瑶帝为之驻足欣赏的歌喉如同一根被弹到极致的琴弦,彻底崩断,只余板凳撞击地面后的震颤。

    须臾,缙云拨开人群,爬到悬在半空的昱贵嫔的脚下,试图托起软绵绵的双腿。他努力了很多次,却始终托不起来。周围的人静静看着,没有阻拦,因为他们知道,早在板凳完全倒地之前,那个被白绫套住的细嫩颈骨就已经因为瞬间失重而被扯成两截。

    白茸没有理他,走出梦曲宫大殿,迎着冷风如释重负。玄青跟在他后面,问道:“要怎么跟皇上禀报?”

    “照实说。”白茸不假思索,“昱贵嫔在宫中行巫蛊之术,废为庶人,现已被勒令自裁。”

    走出几步,就见雪青从后面快步跟上,说道:“主子,缙云也自尽了。”

    白茸着实吃惊,只听雪青续道:“奴才等人把冯氏尸身放下来,缙云说要给他换身衣服,奴才同意了,不曾想他一进屋就服了毒,等发现时,人已经死透了。”

    白茸叹气:“缙云是聪明人。他知道主子活,他就能活;主子死,那么他也得死。因为他经手了太多事,每一样都是死罪。与其多活几天,然后被拉到慎刑司杖毙,还不如即刻陪主人上路,落个忠仆的名声。”

    “他们两个的……”玄青迟疑地跳过污秽之词,低声道,“该如何处置?”

    “找两副棺材,葬一起吧。”白茸迈开步子,一步一晃,倍感疲乏。

    人,又少一个。

    是夜,帝宫上方盘旋哀戚的笛声,一首接着一首,永不停歇。白茸听着那哀婉的曲声,不知不觉流下泪。凌晨时分,他披了衣裳来到湖畔,此时笛声仍不间断,悲戚直入心田。

    他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盖子。月华下,金锭闪着微光。和着那忽高忽低的笛音,他扬起手臂,划出一条弧线。

    水花四溅,荡起一圈圈涟漪,逐渐扩散,逐渐消亡,直至平静。

    他转过身,光秃秃的柳条戳了一下额头。他撩开柳枝,慢慢后退,惨白的月光下,巨柳参天。

    此刻,笛声停了,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

    “把树砍了吧。”他深呼吸,吐出盘亘于胸的浊气,对跟随他一起出来的值夜宫人说,“我不想再看见它。”

    翌日,尘微宫传来急报,暚妃墨修齐用剪子铰断了头发。

    白茸听后,惊得说不出话。

    然而,还没等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又听到一条更为惊诧的消息——冯漾死了。

    现在,再没有人能阻挡冯显卿的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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