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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春逝

    昀皇贵妃站在肃穆的庄逸宫大殿之中,看着从梁上垂下的白绸和扎于正中的白花,恍如隔世。就在今日清晨,他还跪在殿中——似乎就是他现在站的地方——被迫为昨日放生会上出现的两起意外事故做出解释,聆听训诫。到了晚上,那曾经高高在上对他疾言厉色的人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昏暗的大殿成了雪白的灵堂。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吗?

    他有些想笑,尽管知道这很不合时宜,依然忍不住嘴角向上翘,全身舒爽。终于,后宫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压他一头。

    他努力把嘴角向下压,步入寝室。

    不大的空间挤满了人。

    除去四位太医,绝大部分嫔妃都到场了,流着或真或假的眼泪。一些太妃太嫔也到了,脸上除了明显的悲伤外,还流露出奇异的了然,仿佛想明白一件事,太皇太后一死,那么他们就是年纪最大的一群人,也就离死不远了。除此之外,还有行香子和紫棠以及数名在内殿侍奉的宫人。他们自成一体,均低着头,与表情凝重的太医们各自占据房间两个角落,遥相呼应,把剩下的人拱卫其中。

    屋中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像一堆苍蝇乱飞。

    昀皇贵妃酝酿好情绪,奔走过去,跪到床边,泪珠已先于声音涌出,挂在眼角。他趴在床沿,声音哽咽:“太皇太后啊,您怎么走得如此突然。您这一走,我们这些小辈们连个尊仰的人都没有了,以后可怎么活啊。”接着,是一阵悲痛欲绝的哭泣。他的嗓子受过伤,频繁的抽泣把平时遮掩得很好的锐利声音带出,好似一个风箱。

    他试着去碰太皇太后的手,指尖刚一接触那煞凉粗糙的皮肤便惊得一缩,然而仅过瞬息,手又牢牢握住,哭诉缅怀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愉快时光。

    过了一阵,他自觉时间差不多了,抹了一把伤心泪,面容瞬间平静下来,站起身看向房间一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太皇太后因何突然亡故?”说着,才正经瞧了床上的人一眼。

    太皇太后的身子硬挺挺的,面色已呈铁灰,干涸的嘴唇紧紧抿着,透着愤怒和不甘。

    其中一名花白头发的太医躬身小心道:“查不出原因,应该是年事已高,无疾而终。”

    昀皇贵妃点点头,刚想感慨几句,却听有人道:“什么叫无疾而终,太皇太后在毓臻宫受到惊吓,又被灌了毒酒,分明是被毒死的!”说话的是冯漾,他就坐在离床最近的绣墩上,已然换了一身更为素净的白色衣衫,头发仅用一根檀香木簪挽起,身上再无明显饰品。他似是哭过,眼周和鼻尖泛着微红,手里攥着块手帕,说话时有浓浓的鼻音。

    太医循声望过去,郑重道:“现已查明,太皇太后并未中毒,酒里只有一些麻沸散。”说罢,对行香子道,“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你来说清楚。”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现下,所有人都知道毓臻宫发生的骇人一幕,心里都疑惑同一件事,明明是赐死的毒酒,可为何没毒死人?

    而其中,又以冯漾表情最为激动,只不过他身形掩在众人之后,没人瞧见他脸上的震惊和愤怒。虽然他一再自我安慰,太皇太后的死才是关键一步,但若真的是毒酒,两人同死,岂不是更妙,若真如此,他相信用不着再运作,瑶帝自己就得先疯了。

    这厢,行香子已早有准备,提气走到人前,对众人道:“的确是麻沸散,是奴才亲自放入酒中的。太皇太后最近几日心神不定,精神恍惚,所出口谕经常颠三倒四,奴才唯恐太皇太后在神思清醒后又撤销懿旨,因而自作主张换下毒药,以免发生不可挽回之事。”

    昀皇贵妃颔首:“做得不错,很会变通,不愧是这内宫中最得力的一等宫人,避免了一场惨祸,应该嘉奖。”又对众人道,“如此说来,太皇太后的确是因年事过高,又有消渴症的毛病,近来思虑太重,不能好好休息,因而身体机能下降,致使不幸。”说着,重重叹气,“说起来他老人家也算走得平静,我们……”

    “皇贵妃现在得此结论还为时过早吧。”冯漾忽然出言打断,站起身从人群走出,将手帕叠好放于怀里,说道,“太皇太后的确有消渴症的毛病,可那也不是能要人命的急症,也没听说思虑过重会导致暴毙,您把太皇太后的死因归结到这两样上,实在不妥。”

    昀皇贵妃平静道:“这也不是我说的,几位太医没有诊出其他诱因,所以只能是无疾而终。”

    “诱因就是麻沸散。”冯漾面对太医道,“我听说过此药,在治疗严重外伤时,大多先给病患喝一碗麻沸散,等患者意识全无陷入假死状态时,再行治疗。其效果比用来入睡的安神汤强百倍。我说得对吗?”

    为首的太医默默点头。

    冯漾继续道:“可我还听说麻沸散虽然药效强劲,但也有副作用,可否请你给大家讲一讲吃多了会怎样?”

    那太医看看身后同僚,又看看面前众人,不得已道:“若服用剂量过多,会导致心力衰竭而亡。”

    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众人心思转起来。

    按照传言,瑶帝给太皇太后灌下去的酒可不少。

    昀皇贵妃不等冯漾开口,抢先对行香子道:“亏我刚才还夸你,原来是你放多了药,导致太皇太后薨逝,你这该死的奴才,该当何罪?”说罢就要喊人进来,将行香子拖到慎刑司。

    行香子面如死灰,眼瞅着就要被架走,大喊道:“贵妃未死,足可证明奴才放入的剂量没有问题。况且,那本也不是给太皇太后喝的,奴才实在冤枉!”

    冯漾幽幽道:“行香子何罪之有呢,他的机敏让昼贵妃得以生还,不仅无罪还有功。况且他说的是事实,若皇上不给太皇太后灌下药去,太皇太后怎么会摄入过多的麻沸散?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皇上身上。”

    昀皇贵妃死死盯着他看了半天,心口凉透,这罪名太大,若真扣死,瑶帝怕是要退位。

    他正思索对策,瞅不冷听门口有人道:“怎么就成了皇上的过错?”话音甫落,夏太妃步入房间,身穿一套颇为华丽的锦绣大衫,黑色做底,彩绣百寿百福,每个花纹上都缀着细碎的金刚石和红宝石。头戴两支明晃晃的流云金钗,下坠米粒大小的白水晶,随步伐而微摇,闪亮亮的。他先是看了眼冯漾,然后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凝视床上冷透的人,毫不掩饰地咯咯笑了几声:“要我说,这事谁也赖不着,他要是不去害人,好好在庄逸宫里吃吃喝喝,能落得这个下场?”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叫道,“哎哟喂,什么味儿啊,你们没闻见吗?这人死了也有段时间了吧,你们没堵窍啊?”见众人愣头愣脑,扭头一指行香子,“主子们年轻没经历过,你年纪可不小了吧,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不懂这些吗?这是要等恶心东西全流出来,让你家主子死后落个丢人现眼?”

    行香子被数落得无地自容,脸色阵阵发白。太皇太后突然薨逝,阖宫上下一片慌乱,他更是无法接受事实,生生哭晕过去,好容易平静下来,想起做这些事时又被闻讯赶来的一干人打了岔,这才拖到现在。如今被夏太妃这么一说,倒也真闻见一股淡淡的臭味。他看了眼昀皇贵妃,后者皱着眉道:“没弄就赶紧弄吧,顺便做了殓妆,我会让舒尚仪过来安排丧仪之事,所需用品他会跟你交代清楚的。其他人都散了吧,莫要打扰太皇太后的神魂。”最后一句话语气幽深轻柔,好像真的有灵魂在空中飘。

    人们陆续走了。

    行香子在门口叫住暚妃,请他到书房,说道:“暚主子节哀,奴才有件事想求您。”

    连日来,暚妃接连受打击,精神状况很不好,人消瘦很多,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的,显得极为颓丧。他默默看着行香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行香子斟酌道:“您身边的阿虹没了,不知现在谁在统领尘微宫?如若还没定下人选,奴才向您举荐庄逸宫的二等首领宫人紫棠。”

    暚妃惊奇道:“太皇太后尸骨未寒,一切尚未明了,你们便急着给自己找去处了?你们若有想去的地方等过了太皇太后的丧期再说吧。”

    行香子语气沉重:“只怕等不到那时了,奴才知道这于礼不合,但还是恳请您能以尘微宫缺少一等宫人为名,将紫棠带出庄逸宫,求您给他一条生路。”说罢跪下来,行了个叩首大礼,接着道,“其实,早在您移宫之后太皇太后就曾有此想法,但又考虑到贸然更换近侍会引起您不快,所以便没提起。”

    暚妃弯腰将行香子扶起,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焦急?”

    行香子答道:“太皇太后曾有过一份手谕,其内容是在他薨逝之后免除奴才的殉葬,同时要求除奴才以外的所有庄逸宫现役宫人生殉。上面加盖了他的私印。这份手谕就在书桌抽屉里。明日舒尚仪来时定会提及此事,奴才无法隐瞒,只能把手谕交给他,到时候宫里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奴才救不了其他人,唯有紫棠还能有个正当理由把他送出去。奴才只求您能把他接到尘微宫,就说是阿虹出事之后太皇太后许诺您的,等过上一段时间,您不想用他了,就把他辞回尚宫局。这件事对您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可对紫棠来说那是救命。”

    暚妃仔细想了想,阿虹已死,而他又不想事事靠着昱贵嫔,在此情况下,有个熟悉内宫情况的人来为他出谋划策最好不过。“这个紫棠是首领宫人?”他问。

    “正是,其职权仅在一等宫人之下,熟知内宫生活的所有流程。”行香子道,“奴才知道您跟阿虹朝夕相处,已有深厚的情义,但还是要说一句,若论智计和才能,紫棠会比阿虹更加胜任您之近侍一职。”

    行香子等了一会儿,见暚妃始终不说话,又道:“您别看紫棠相貌平平,可他为人忠诚可靠,善解人意,心思细腻又知变通,当年太皇太后就是见他聪明又老实,所以才提拔他当内殿的首领宫人,这么多年来,行事从未出过差错。”

    暚妃此时倒不在意这些,只担心若紫棠知道他和昱贵嫔的事之后,会不会举报给瑶帝。他思来想去,决定冒险试一试,毕竟紫棠是太皇太后的人,若从从属关系上来看,要比随便指派来的人更亲近些。况且,他以前来庄逸宫时也曾和紫棠有过不少交流,紫棠的确举止得当、头脑清晰,这对他以后的生活至关重要。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没接触过这些,不知要如何处理。他入尘微宫的事总得和尚宫局报备,其中手续是怎样呢?”

    行香子坐到桌后,取来纸笔,当即写下一封手谕,又找出私印盖好,落款日期就写在昨日,四月二十二,然后交给暚妃,说道:“您把它交给章尚宫,他看了之后自会把紫棠的履历关系改为尘微宫,全程您都不用露面,让底下的人跑一趟就好。”

    暚妃看得眼发直,捧着一丝不苟的手谕喃喃道:“你竟然伪造……”

    “事从权急。”行香子道,“太皇太后的手谕大多是奴才代写,因此不会有人质疑它的真伪。您现在就把紫棠带走,到了明天……”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心里很清楚,一旦确定丧仪,最先执行的就是殉葬,“恐怕谁也走不了了。”

    暚妃走时,拿出刚写好的手谕交给紫棠看,后者不疑有他,收拾了东西告别行香子和众人,最后望了一眼庄逸宫,跟着离去。

    天刚亮,舒尚仪就带着三五人来了,说了些丧礼的事,然后将行香子请到一旁,神色古怪,支支吾吾:“太皇太后生前有无特别交代你的……就关于你的事……”

    行香子默默拿出手谕。

    舒尚仪展开一瞧,不禁吓了一跳,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确定笔墨不是新写的,方定下神来,叫人去尚宫局知会一声,又招来二十余人,分列在庄逸宫两侧,然后才把所有宫人叫出,宣读遗嘱。

    那些宫人本来还在庆幸自己免于随葬的命运,一听此旨意,顿时嚎啕大哭起来,皆叫嚷饶命,一时间殿内哭声一片,泪流成河,场面凄惨。舒尚仪实在不忍看下去,叫人把他们带到配殿看管起来。就在这时,有个离殿门最近的宫人忽然爬起来奔跑出去,然而院中早有人等候,一见他跑出来,便把人拿下,扭送回来。

    舒尚仪也不责骂他,只叹道:“宫里这么大,这么多人,你能跑哪里去,就算万幸跑了出去,你在外面的家人也要担责受罚,更要出一人顶替你。”

    闻言,那宫人瘫软下去,哭道:“我们兢兢业业做事,老老实实做人,这么多年起早贪黑忠心侍主,到头来非但没得主子垂怜,反而要随死侍奉,上天也太不公平了。”

    同为宫人,舒尚仪心中也不好受,可他不敢对此事做过多批判,只得安慰道:“你们安心去吧,你们每个人家中都会得到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

    “可我们不想要钱,只想活命啊!”有人哭道,“我家因为穷,怕我饿死才把我送进宫来,不成想到这里也是个死。若是我们犯了错被处死倒也认了,可如今我等并未犯错且之前也无阖宫殉葬的先例,却要全部赴死,实在不公平。”

    舒尚仪无言以对,这等大规模的生殉在以前从来没有过,他很同情他们也很想帮他们,可太皇太后余威犹在,没人敢在遗嘱上擅做改动。他唉声叹气,想再安慰几句,就听身后有道凌厉的声音响起。

    “奴为主死是为本分,你怎可有怨言?”来人是冯漾,换了一袭黑衣,头发松梳在脑后,斜插一根暖玉素簪。他缓缓上前,墨色衣摆如深渊边缘滑过晨曦,将为数不多的晨光吞了进去,扫了一眼哭泣的众人,淡淡道,“以卑贱之身入皇陵,已是天家最大的恩赐,你们不思感恩也就罢了,竟还觉得不公,真是不知廉耻。”

    冯漾是太皇太后的座上嘉宾,也是心腹之人,宫人们见识过他的手段,一看他来了,自知再无生还希望,一个个萎靡不振,再不辩驳,由着其他人把他们推进配殿锁了门,静静等死。

    舒尚仪对冯漾略施一礼,问道:“天色还早,冯赞善不多休息一会儿吗?”

    冯漾拢了眉头,拧出一丝哀愁,随即眼角泛红,忍着悲痛道:“睡也睡不着,一闭眼都是太皇太后的样子。”

    事关皇室纠葛,舒尚仪没胆子评论,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又缅怀了一些太皇太后曾做过的善事,然后借口准备丧仪,带人匆匆走了。

    偌大的庄逸宫只剩冯漾和行香子两人。

    他们互相看了一阵,行香子破天荒没有行礼,只是静静站在大殿深处,借着外面的微光审视冯漾。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宛若艳鬼,如魔似魅,他至今都看不清楚藏在皮囊之下的那附骨灵魂。

    他欲转身离开,不料冯漾却先一步进殿,对他道:“好一个心思机敏的人,我倒好奇,若太皇太后没有故去,发现你阳奉阴违时,你该如何狡辩?当着他的面说他老糊涂了?你该庆幸太皇太后死了,否则他知道由于你的原因而放过白茸,定会将你活活打死。”

    行香子直视冯漾,面无表情:“奴才会说他被人利用。”

    “被谁?”

    “你。”

    冯漾眼睛不眨一下,镇定自若:“太皇太后不会相信的,他信任我。”

    “同样,太皇太后也不会打死奴才,因为他也信任奴才。”

    冯漾看了眼配殿,侧颜完美如同仙子,修长的脖颈包裹在黑色高领之内,凸显白皙柔嫩,仿佛一掐就断。

    行香子盯着那脖子,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指,只听对方慨叹:“现在争辩这些似乎也没意义了。不过他确实宠爱你,这可是开了先河呀。既然不需要尽忠,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冯漾回过头,语气轻快。

    在几十年漫长岁月中,行香子早把太皇太后看成至亲,亲人故去,让他感受到旁人无法理解的悲痛,因而对方那不以为然的语调让他感到愤怒,失神道:“太皇太后安排奴才去雀云庵。”

    “当和尚?”冯漾笑出来,“又或是给旼妃做伴?听说他因故被送往雀云庵已有一段时间,想必也挺寂寞,正好你给他带去一些谈资。”

    行香子不知这有什么好笑,忍着怒气回答:“奴才自当遵循太皇太后的旨意,其余不作他想。”

    “不作他想却唯独把紫棠安排出去?”冯漾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表情玩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就像你说的,太皇太后这几天精神不济,全靠药烟顶着,能把季如湄叫过来说话已是极限,怎么还会有精力去操心尘微宫的人事调动?”说着,上前仔细观察行香子,见那面上已有微痕,露出些了然,“你该不会是喜欢人家吧,所以才伪造遗嘱想救人?”

    行香子向后退一步,与冯漾拉开些距离,不卑不亢道:“您到底想说什么,还请明示,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冯漾展颜一笑:“没什么,只是关心一下你以后的安排。你若不想去雀云庵,我也可以给你找个新去处,可以出宫做个小生意,赚钱娶个嗣人给你生几个孩子。你年纪其实也不算大,手中有积蓄,模样也周正,讨个人不难。”

    “您真这么想?”

    冯漾颔首:“当然,你不如想想我的提议,去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总比在雀云庵和一群秃头生活要强上百倍。在外面,你就是自己的主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不用提心吊胆,也不用防着谁。”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行香子暗含笑意,随意走上几步,视线却不曾离开对方的衣襟,似也在品鉴,“您是害怕我说出太皇太后曾经苏醒过来的事实,还是害怕您对太皇太后诉说的禅院往事被抖出来,让别人都看清楚您到底安的什么心?”

    冯漾表情慢慢凝固,眼底渐露寒意,望着四周用白绸扎起的挽花,似笑非笑:“你大可以去说,嘴长你身上,我管不住。但是,若你认为尘微宫可以保住紫棠,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宫里的意外可太多了,保不齐什么时候从望仙台上又掉下去个人呢。”

    行香子听得心惊,下意识道:“阿虹是您杀的?”

    冯漾仿佛受到侮辱,唇角一撇,不屑道:“自然不是,我杀他干什么?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能知道得比我多,我若想做点什么,随便说几句话就把他唬住,犯不着脏了手。”

    然而行香子可不这么想。眼前的人可不是太皇太后时常挂在口中的好孩子羚奴,而是在别苑软禁了十余年的冯漾,天知道那心里已经扭曲成什么模样。

    他还清楚地记得太皇太后曾在慈明宫大火之后把暚妃叫来详谈了许久,当时暚妃又仔细回忆了一次落胎当日发生的事,确定是冯漾主动提出把蜡烛送去检验的,而在此之前,没人想起来过。太皇太后在暚妃走后对他表示,其实冯漾的嫌疑比白茸更大,因为提议本身就带有导向性。在那之后,冯漾又找过太皇太后几次,密谈许久,渐渐的太皇太后便不再提此事,一心只想找机会斗倒毓臻宫。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一脉相承,包括冯漾早先在太皇太后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群臣和方子帧挨打时的惨状,以及后来不经意透露出白茸的行踪。

    这些都在其算计之内。

    这样的人太可怕,他自认不是对手,也没勇气挑衅。

    他从对方身上转移视线,盯着殿外的两口金色铜水缸出神,它们均被扎上雪白的绸缎以示哀悼,虽然这座宫殿的主人从来没有看过它们一眼。他莫名想起刚进宫时,负责教他们规矩的师父说过的话——不要把自己当个人,要把自己当个物件,只看只听但不说,宫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主子们的事,不多嘴不多事方是生存之道。

    也许,他也该跟那一对儿铜水缸似的,要用的时候就取水,不用的时候就当不存在。

    他缓了语气,身子微躬:“奴才谢过您的好意,但去雀云庵是太皇太后的安排,奴才不会违背,等到丧礼结束自会前往,度过余生。不过您可以放心,雀云庵内皆是不问世事的高僧,奴才就是想说点什么,人家也不会听。只求您能照拂紫棠一二,莫要让他无辜受害。”说到最后,已显哀求之意。

    冯漾慢慢点头,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说道:“也罢,如此甚好。”接着又嘲笑,“你一定对他有意思,否则怎么会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前途,只是你的这份情意紫棠知道吗?”

    行香子对这种荒谬的臆想忍无可忍,脱口道:“在冯赞善眼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难道只有操别人和被人操?”

    冯漾像是被冒犯到,神色陡然一凛,不过很快又调整过来,轻笑道:“你这句话倒该跟皇上去说,跟我说算什么本事。”他转离开,路过花圃时,顺手折下一枝红玫瑰,拿在手里晃了晃,复又扔掉。

    行香子看着他走远,来到院中捡起花朵,柔嫩的花瓣散发出淡淡芬芳。花圃里的玫瑰是去年夏天种下的,就在昨日,红色的花骨朵儿才绽放开,而今日却已无人欣赏。他把花重新放在折断的茎上,宛如还活着。

    不远处的配殿里,传来呜咽和拍门声,他听了心要碎掉,却无可奈何。

    天已大亮,蔚蓝的色彩预示着又一个艳阳天。他准备回到房间提早收拾一下,把曾经的赏赐好好清点一番。

    恰在此时,许太嫔来了。

    许太嫔和平日很不一样,没有穿金戴银,只有一袭灰白色的袍子,他似乎真的很悲痛,眼睛仍是肿的,被人搀扶进来,颤颤巍巍道:“我知道很快就会准备冥器,想在这之前,先过来看看,给自己留个念想。”

    行香子想说没有这样的先例,可一转念,又觉得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件又有多少个先例可循呢。于是他把人请进内殿,也不看着,由着许太嫔挨个抚摸挑选。

    他走出殿等候,不一会儿就听见呜呜哭声。

    很快,许太嫔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细长盒子。

    他没问是什么,实际上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人死了,万事皆空。

    他又伤心了一阵,心头浮现太皇太后生前种种,往日点滴凝聚成海将他淹没,难以呼吸,待从那海里挣扎探出头,许太嫔早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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