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5】16 绛纱美人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第二天,昱嫔起床后感觉好多了,纷乱的心被一夜清梦抚平,再无波澜。他已经不是刚进宫那个以为靠着绝佳才情就能捕获皇上青睐的冯颐,也过了仅凭感动就能不管不顾的年纪,现在的他早已变成墨修齐口中的算计之人。
除了瑶帝,没人能让他的心产生共鸣。这是他在内心深处重复百遍的话。
缙云捧来银红色的长衫服侍他穿上,他抚摸绸缎上的银丝刺绣说道:“我喜欢这颜色,虽不是正色,但看起来舒服,不扎眼。你去库里看看还没有这样的缎子,若有,再让他们依样裁些。”又拿了根葫芦形的玉簪,交给缙云,“用这个吧。”
“是不是有些素了,这套衣裳本就没什么特别装饰,若再没首饰,就显得太淡了,连田贵侍都要把您比下去。”
昱嫔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个金项圈,放在胸前比划,觉得搭配起来并不好看,又放回去:“就这样吧,昀嫔降位之后本就心情不佳,若再见我花枝招展,心里必定更不痛快。”
“主子是去问路?”缙云帮他挽好头发。
“去打探一下。映嫔比我想的要聪明,墨选侍就算不争后位也不能被应氏比下去,否则家族要被看轻,他必须有靠山才行,要么是太皇太后要么是皇上。”
“主子为何不多替自己打算,像您这样的人……”
“皇上废我兄长的后位,又怎么可能再让我上位。父亲让我争,我也就只能做个力争上游的姿态,可实际上哪儿轮得到我。冯、应两家在上一代有联姻,应嘉柠也算是我表弟,但在我心中,墨氏才是最佳人选,至少对我有莫大好处。”
缙云为他系上腰带,抚平一处翘起的丝绦:“不争也好,平平安安活到老。”
“哪有这样的好事,我算看明白了,在宫里若不想被人算计,就得算计别人。”昱嫔起身,匆匆用过早饭,吩咐,“走吧,这会儿昀嫔也该起了。”
碧泉宫外,再不见往日繁荣。昱嫔前后看看,发现他的步辇是整条宫道上唯一移动的物体,不禁感慨世态炎凉。想当初,他早上来碧泉宫请安时,经常能看见不少六局办事的宫人在外等候召见,而现在,只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宫门口有人正在挑灯笼,就是普通的宫灯制式,但灯罩上写有“季”字,宛若富贵人家里特制的府前大灯。
他失笑,连瑶帝都不曾在银汉宫的灯笼上写个“梁”字,而昀嫔则敢自立门户,就冲这份魄力,季如湄这个后宫之首当之无愧。又想起他在尘微宫中和田贵侍的对峙,不禁感叹季如湄就算失势,气势也从未丢掉,照样能用眼神杀人。
跨过门槛,就见院中空地上摆了很多器具布匹,宫人们忙忙碌碌。正殿廊下摆了个摇椅,昀嫔散着头发,身穿宽松大袍坐在其中,手中拿着个紫砂壶边欣赏边摇晃。
一旁,充作监工的章丹见昱嫔立在门口,走过去,满脸堆笑:“奴才给昱主子请安,您请进,小心脚下。”
昱嫔一指地上:“你们这是干嘛呢,开买卖了?”
“太阳好,把东西从库里倒腾出来晒一晒,免得生霉。”
昀嫔放下紫砂壶,对昱嫔招手,叫他过去。“你怎么来了?”
昱嫔避而不答,说道:“您这是提前过上太妃的生活了。”
昀嫔脚一蹬,椅子上下轻摇,发出吱吱声:“这样挺好,省心。”
“您要是想省心,就不会高悬灯笼,暗地里宣战了。”
昀嫔稳住椅子,站起来:“咱们进屋说吧。”
屋中昏暗,昱嫔过了好一阵才看清楚。殿内用细纱隔成很多区域,正中起居会客,昔日用作请安晨会的地方在东,用几盆长势高大的芭蕉分隔开,且另开有一门,他们请安时都走那扇小门。
与之相对的是西暖阁,设有雕花门,看不清里面。至于东暖阁,他猜应该还在请安用的小花厅之东。
昀嫔请他坐下,顺着刚才的话问:“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和谁宣战?”
昱嫔不愿明说,只道:“一切碍事儿的人。”
“你今日来,是打算帮我摇旗呐喊还是为别人通风报信?”
这时,章丹端来茶水。昱嫔端起茶杯,闻着香气,淡淡道:“我向来不参与纷争,守的是中庸之道。”
昀嫔道:“中庸之道可没法让你帮墨选侍一臂之力。”说罢,端起茶杯,小口品味。
昱嫔吃了一惊,放下杯子:“您是怎么知道……”
“你不用否认,御花园人多耳杂,你们在那聊天,防得住谁?”
“那您也一定明白我们的目标并非真要入主宸宇。”昱嫔很快恢复冷静。“因此,您上回说的路其实并不存在。”
“是吗?”昀嫔不这么认为,“那咱们更该携手共进,毕竟我的目标也不是宸宇。”
这回轮到昱嫔疑惑,入主宸宇是他们这些后宫之人所能达到的顶峰,若目标不是它,那就没什么可为之奋斗的了。墨选侍不想参与其中算是个例外,但昀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中途放弃的人。
窗户旁,传来几声鸟叫,一只灰猫蹲坐在鸟笼之下,对着里面的鸟儿虎视眈眈,身子一颤一颤,随时都要跃起来。昀嫔走过去,抱起阿离抚摸,说道:“你别多想,就目前来看,我们目标一致,都在太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昱嫔笑了:“我用这个讨字不合适吧。”
昀嫔随意道:“再合适不过,凡是没被他相中的,都躲不过这个讨字。但我要问一句,你甘心吗?”
昱嫔想起头一天跟太皇太后的对话,没有回答。
“肯定是不甘心的,对吧?”昀嫔放下阿离,坐回椅中,用手帕擦净手。
“您想说什么?”昱嫔没心思品茶了,表情渐渐凝重。
“一人之力微薄,众人之力磅礴。有时候,自己能不能攀上山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己方能不能攀上山巅,然后拉你一把。”
“您这是在拉人站队?”昱嫔既感到好笑又觉不可思议,很难相信昔日无敌的皇贵妃也能放下身段拉帮结派。
“你来找我不也正有此意吗,否则何必来问路?”
昱嫔想了一下:“这个己方之人是何人?”心里把所有人过了一遍,感觉没人有胜算。
昀嫔紧邻他,凑到跟前,显得很熟络:“你先说愿不愿意。”
“没有明确人选,叫我如何追随,况且我一向不愿合纵连横,结盟这种事儿还是算了吧。”昱嫔说罢,起身要走。
昀嫔坐着没动,淡淡道:“我听说你和别人私下曾有过盟约?”
昱嫔站定,回首:“听谁说的?”
昀嫔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湖畔柳岸,天地为证,你说过的话不算数吗?”
昱嫔没来由出了一身冷汗,盟约只跟白茸有关。“谁告诉您的,玄青吗?”
“他现在是永宁宫的人,我们两个都没怎么见过面。”
“那是谁?”昱嫔道,“不会是缙云。”
“当然不是他,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
“那……”
“你再想想还有谁?”昀嫔来到他身前,昱嫔不得不往后退,这时才发觉殿内的窗户全都闭上。庭院里再无动静,世界静默了,等待着那个呼出欲出的答案。他抖动嘴唇,轻轻道:“不可能是他……怎么会是他……”
昀嫔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进一步问道:“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
昱嫔难以置信:“真没想到啊,以前你们水火不容,今日却能帮他至此。”
“时局不同,对策不同。我也不是帮他,是在帮自己。”昀嫔还在逼近,如同接近猎物的猛兽,双眼露出危险的光芒。
昱嫔的脑子有些转不动,呼吸越加急促:“他是怎么……”
昀嫔打断:“别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只说现在眼前。”
昱嫔已退后之大门,反手摸上门闩,犹豫着要不要转身逃离。他手指动了动,说道:“其实有没有我都无所谓,您大可以把他往皇上面前送,皇上知道了定会感激不尽,恢复您往日荣耀。”
昀嫔微微一笑:“事情没那么简单。”
昱嫔明白他是想置身事外,避免成为太皇太后的靶子,继续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昱嫔不确定道:“他真能再得圣眷?”
“不以色事人,必是长久之爱。”
“帮了他,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怎么看都只是给自己多一个劲敌。”
昀嫔转转眼珠,一脸的坏笑:“他也会帮你,帮墨选侍。而且他恨映嫔,毕竟那馊主意可是出自应嘉柠之口,到时候不需你们运作,他自己就会去找映嫔不痛快。”
“那打败映嫔之后呢?”昱嫔不太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身心摧残之后那双清澈的眼眸里还能一尘不染。
昀嫔道:“冯颐啊,知道我为什么能一路过关斩将吗?”
昱嫔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一愣。按惯例,嫔妃之间互相称呼时往往只说封号品级,只在两种情况下直呼其名,要么是熟识的密友,要么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他和昀嫔非敌非友,这声呼唤可谓莫名其妙。他没回应,而是继续听下去。
昀嫔接着说:“我这一路走来其实从没想过以后什么样,永远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进宫前,叔父曾跟我说过,三思后行是好事,但也不能思虑太重,否则只会被各种假想困住,固步自封。宫里每个人都在算,可敢于付出行动的又有几人,若一切只在脑中推演,那么这跟做白日梦也没区别。”
昱嫔还在犹豫:“此话有理,可是我若帮了,那就是跟太皇太后对着干了。”
昀嫔笑道:“你无需担心,有万全之策,保证你在这件事中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指责。太皇太后就算要怪罪,也自有别人顶着,怪不到你头上。”
昱嫔朝前走了一步,一直背着的手从门闩上落下,放在身前,抚摸着腰带,在殿中来回走,沉思片刻后,打定主意:“我要见他一面。”
昀嫔反问:“现在?”
“对。我要先见面,再谈其他。”
“你不信任我?”
“信誉是宫廷中最稀缺的也是最不值钱的。”
“你很谨慎,这是好事,说明我没找错人。”昀嫔点头,“好吧,为表诚意,我愿意退一步,这就带你去见他。”
“他在哪儿?”昱嫔声音急切,心跳得更快了。
“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没坐步辇,慢慢散步并肩而行。行到途中,路过一片开阔花园,园内梅树齐开,花海浮动,清香于料峭中格外舒服。
“咏梅园?”昱嫔问。
“正是。”昀嫔带他穿梭其中,拐了七八道弯之后,来到最尽头的围墙,“这是永宁宫的后围墙。”
昱嫔不确定问:“所谓梅花仙子是你们放出的消息?”
“当然,你该不会以为真有梅花精吧。”
章丹走到围墙跟前,徒手推开一株半死不活的小树苗,露出一处洞口。昀嫔道:“这是很多年前一位皇帝下令修建的,也不知干什么用,正巧连到永宁宫内,给咱们行了方便。”
昱嫔跟着走下去,地道内干净整洁,空气新鲜,一看就是近期使用过。
走了一段后,地道走势向上,昀嫔停在向上的阶梯前,忽然一转身,直勾勾盯着昱嫔,一字一句道:“你可别见了面,谈了话,然后反悔。”
昱嫔被对方眼中的陡然而出的杀气吓到,直往后退,身旁的缙云扶住他,大着胆子问:“若我们主子不愿相助呢?”
“那么明天宫里就会出现一桩惨案,昱嫔在咏梅园内被你袭击身亡,而你则畏罪自杀。”说话的是章丹,正堵住他们的退路,身后还站着苏方,手里正玩弄一把小巧匕首。
昱嫔前后看看,意识到现在已由不得自己做主,故作镇定道:“带路吧,我既然跟你来,就已经下定决心。”
“如此甚好。”昀嫔满意了,带着他们来到阶梯顶层的暗门前,对昱嫔主仆投去最后一眼,让章丹去叩门。
再次站在明亮的宫室之内,昱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精致的装潢,奢华的摆设,数道水晶珠帘在眼前铺开如梦似幻。他一步步走去,撩开一层又一层的帘子,珠串碰撞时发出的微弱撞击回荡在不大的空间中。尽头,背对他坐着的人正在对镜梳妆,黑发在绛色纱衣上垂散开,玉梳就停在发丝间。
镜中,是熟悉的脸庞。
“昱嫔,别来无恙。”
“白茸……真的是你。”昱嫔不可思议,从上到下仔细看过,“他们说你被活活打死了,出宫门时还被烙铁烫过,怎么可能还活着?”说罢,仔细去瞧那张白润的面孔,恨不能用手去捏捏,好看一看那到底是不是白茸自己的脸。
白茸放下梳子,转过身面对旧友,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昱嫔何不坐下,我们慢慢聊。”
昀嫔做了手势,其他人跟他悄悄从正门退出。门外,事先得到消息的夏太妃对他说:“终于走到这一步,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
“世事无常,我做梦也想不到还会有这么一天。”昀嫔自嘲,“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我只觉得能屈能伸令人钦佩。人生啊就是变幻莫测,一成不变多无聊。”夏太妃笑了,请他去主殿喝酒,“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日,我们开怀畅饮。”
屋内,昱嫔对白茸说:“我听说你的事后,一晚上都没睡好,怎么也想不到,太皇太后竟也插手了。”
白茸道:“其实,世间想不到的事有很多,我从昏迷中醒来,自己都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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